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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玻璃】 第一章

进入伦敦的列车仿佛船舶驶过屋顶。塔式高楼宛如长颈海兽伸向天空,大型储气罐像鲸鱼般在肮脏的矮楼间沉沦,列车就穿行在它们中间。脚下的大海是成排的小铺子、没名气的连锁商店和墙面油漆已经剥落的小餐馆,还有挤在高架轨道底下做生意的小贩。五颜六色、盘旋扭曲的涂鸦布满了每面墙壁。建筑物顶层的窗户靠得非常近,乘客可以隔窗窥视一间间裸露的办公室和店铺的储物柜。他们能看清墙上商用日历和海报的线条轮廓。
伦敦的韵律在这里奏响,在这片蔓生于城郊和市中心之间的萧条地带奏响。
街道逐渐变宽,商店和餐厅的名字越来越熟悉。主干道越来越繁华,交通越来越拥挤。城市也逐渐升高,与铁轨交汇。
十月末的一天,一列火车正驶向国王十字火车站。列车经过北伦敦的偏僻地段,两侧望出去毫无遮拦,到了接近霍洛威路的地方,底下的城市开始变高。列车隆隆驶过,下面的人们熟视无睹,只有孩子抬头观望,几个年纪最小的举着手指指点点。快要接近车站的时候,列车滑到了屋顶高度之下。
车厢里有几个人正看着砖墙在两旁慢慢升高。天空消失在了窗户之上。一群鸽子从铁轨旁的隐蔽地方起飞,转了个圈,向东方而去。
那群鸽子扑棱的翅膀和躯体让车厢后部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分了神。他始终在按捺冲动,不去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女人看。那女人的头发很浓密,用过蓬松剂[1],紧密的卷发梳开了之后,如一条条小蛇般蜷缩在头上。鸟儿飞过车窗的时候,男人不再偷偷摸摸地打量对方,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平头。
列车已经低于房屋了。它蜿蜒穿过城市里的这条深沟,仿佛多年的行车已经磨掉了轨道下的混凝土。绍尔·杰拉蒙德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然后将注意力投向窗外。车厢里的灯光把窗户变成了镜子,他凝视着自己,脸色阴沉。他的面孔背后是一层隐约可见的砖墙,砖墙背后则是铁轨两边如悬崖般耸立的房屋的地下室。
绍尔离城不过几天时间而已。
每一下“哐当”声都将他带得离家更近一些。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随着车站越来越近,容纳铁轨的裂隙也宽阔起来。两边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黑黢黢的凹室,这些小小的洞穴有一米深,里头填满了垃圾。吊架的剪影贯通天际。裹着列车的墙壁渐渐分开,一条条轨道呈扇形展开,列车放慢速度,徐徐驶入国王十字火车站。
乘客纷纷起身。绍尔背起包,拖着步子走出车厢。冰冷的空气向上延伸,直达壮观的拱顶天花板。寒冷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绍尔快步穿过建筑物和人堆,在三五成群的行人中蜿蜒前行。他有地方要去。他走向地铁。
他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人口有多么稠密。在萨福克郡海边的帐篷里逍遥了几天之后,忽然有一千万人离自己这么近,这分重量甚至让空气都震颤起来了。地铁里满是炫目的色彩和赤裸的肌肤,人们正在赶往不同的俱乐部和派对。
父亲多半正在等他。父亲知道绍尔要回来,肯定会想办法欢迎绍尔,他不会像平时那样去俱乐部消磨晚间时光,而是在家迎接儿子。绍尔这会儿已经在为此怨恨父亲了。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够圆滑而且铁石心肠,但他更厌恶父亲这种试图与他交流的笨拙行为。父子两人互相躲避的时候他还比较高兴。不讲礼数很轻松,也更真诚。
地铁冲出银禧线的隧道时,天已经黑了。绍尔知道路线。黑暗将芬奇利路背后的瓦砾堆变成了阴暗的无主之地,但绍尔不需要看见也能在脑子里补全细节,甚至连签名和涂鸦本身都一清二楚。焚化炉,奈克斯,昏迷[2]。他知道那些手握荧光笔的勇敢的小小反叛分子都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他们在哪里出没。
高蒙电影院这幢雄伟的塔楼在左边直入天际,处于吉本高路这些折扣百货店和临时围篱之间,塔楼简直像个怪异的极权主义纪念碑。绍尔隔着车窗就能感觉到寒冷,靠近韦利斯登交汇站的时候,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乘客已经稀少起来。绍尔下车时车厢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走出车站,他冷得缩肩驼背。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来自附近燃起的篝火,有人正在清理他的园地。绍尔开始走下山丘,朝图书馆而去。
他在一家外带餐馆停了停,然后带着食物边走边吃,他走得很慢,免得把酱油和蔬菜洒在自己身上。太阳已经落山,这可真是遗憾。韦利斯登的日落场景非常的引人入胜。在今天这种云朵稀少的日子里,韦利斯登低矮的天际线使得阳光能够遍洒街道,落进最不容易见光的缝隙;阳光在相互面对的窗户之间永无止境地来回反射,被投往各个难以想象的方向;成排的砖块泛起红光,仿佛从内部燃烧了起来。
绍尔拐进小巷。他顶着寒冷左拐右拐,父亲的住所最后终于矗立在了面前。泰拉贡公寓是一幢丑陋的维多利亚式大楼,又矮又胖,十分鄙俗。门前的所谓花园是一条肮脏的植物生长区,经常造访的唯有犬类。他的父亲住在最顶层。绍尔抬头望去,看见灯亮着。他爬上楼前的台阶,径自推门进去,瞥了几眼两边黑暗的灌木丛。
他没有坐装有金属格门的宽敞电梯,他不想让吱吱嘎嘎的响声替自己通报。绍尔蹑手蹑脚地从楼梯走了上去,轻轻推开父亲家的房门。
房间里冷如冰窟。
绍尔站在门厅里侧耳倾听。他能听见客厅的门背后传来的电视声响。他等了一会儿,但父亲没有出声。绍尔打了个寒战,迅速地环顾了四周。
他知道他应该进去,应该唤醒睡着了的父亲,他甚至走到了客厅的门口。但他还是停了下来,看向自己的房间。
他厌恶地嘲笑着自己,但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明天早晨再道歉好了。老爸,我以为你在睡觉,都听见你打呼噜的声音了。我回来的时候喝醉了,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太疲惫了,反正也没法陪你聊天。他竖起一只耳朵,但听见的只是父亲特别喜欢的某个深夜谈话节目,那自负的说话声有些发闷。绍尔转身悄悄钻进自己的房间。
睡眠来得轻而易举。绍尔梦到了寒冷,半夜醒来一次,把羽绒被裹得更紧了。他梦到了砰然巨响,沉重刺耳的敲打声,将他扯出了梦境,他意识到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肾上腺素瞬时流遍全身,让他战栗起来。他跳下床,颤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房间里冷如冰窟。有人在拼命地砸前门。
刺耳的撞击声一刻不停,吓坏了他。他在发抖,晕头转向。天还没亮。绍尔看了一眼钟表。刚过六点。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嘭嘭嘭的可怕巨响接连不断,他还听见了叫喊声,但隔着门听不清究竟在喊些什么。
他挣扎着穿上衬衫,叫道:“是谁?”
砸门声没有停下。他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个声音压倒了外面的喧闹。
“警察!”
绍尔拼命想让头脑清醒过来。他突然想到了藏在抽屉里的一小堆毒品,猛地恐慌起来,但这想法很荒谬。他又不是毒品大亨,谁会浪费时间在黎明时分突袭他的住处呢?他伸手去开门,心脏狂跳不止。他又想到应该检查一下他们是否真是警察,但却为时已晚。门砰然打开,将他撞倒在地,人如潮水般涌进这套公寓。
在他周围挤满了蓝色的裤腿和沉重的靴子。绍尔被人揪了起来。他胡乱地捶打着那些入侵者。愤怒压过了他的恐惧。他想喊叫,但有人在他肚子上狠揍了一拳,打得他弯下腰去。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冷得跟龟孙子似的……”
“……趾高气扬的小混蛋……”
“……他妈的,你看看玻璃……”
“……这是他的儿子,还是什么人?他妈的,肯定是……像只风筝似的从高处……”
在这些谈话声之外,他还能听见天气预报的声音,是早餐时间的电视播音员,语调兴高采烈。绍尔使出浑身力气,转身面对紧紧抓住他的那些人。
“他妈的究竟怎么了?”他急切地说。那些人没有回答,而是将他推进了客厅。
客厅里站满警察,绍尔的视线却径直穿过了他们。他首先看见的是电视机:身穿浅色套装的女士在提醒他,今天又是个大冷天。沙发上有一盘冻住了的通心粉,地板上是半杯喝过的啤酒。阵阵寒风迎面扑来,他抬头看见了窗户,视线从外面的房屋上一扫而过。窗帘夸张地翻腾着。他看见地上散落着尖利的碎玻璃。除了边缘处的几块小残片外,窗框上的玻璃都不见了。
绍尔害怕得瘫软下去,他拼命想拖着身躯走向窗口。
一个穿便装的瘦子转过来,看见了他。
“快带到局里去。”他对抓着绍尔的人喊道。
绍尔被推着转了个身。房间像旋转木马般在周围转圈,几排书籍和父亲的小照片从眼前掠过。他拼命想转过身去。
“爸爸!”他喊道,“爸爸!”
那些人轻而易举地把他拖出了公寓。一扇扇门扉底下泻出的灯光打破了走廊里的黑暗。被推搡着走向电梯的时候,绍尔看见了一张张不明所以的脸孔,看见一只只攥紧晨袍开口的手。穿睡衣的邻居盯着他看。经过时,他对着他们不停地咆哮。
他仍旧看不见抓着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对他们大喊大叫,恳求他们让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是哀求,又是威胁,又是责骂。
“我爸爸呢?发生什么了?”
“闭嘴。”
“发生什么了?”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后腰,力道不是太大,但显然在警告他,他们会打得更狠。“闭嘴。”电梯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我爸爸他妈的到底怎么了?”
刚一看见破碎的窗户,有个声音就在绍尔的心头响起,但直到此刻他才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在公寓里的时候,皮靴凶蛮的践踏声和咒骂声淹没了这个声音。但当他被拖到这儿、拖进比较安静的电梯之后,他终于听清了这声音在他耳边说什么。
死了,那声音说。爸爸死了。
绍尔的膝盖瘫软下去。他背后的人拽住了他,但他们抓着的是一个极度虚弱的人。他呻吟起来。
“我爸爸在哪儿?”他恳求道。
外面的光线和云朵是同一个颜色。许多辆警车的蓝色警灯在闪烁,给土褐色的建筑物涂上了颜色。冰冷的空气让绍尔清醒了些。他绝望地拉扯着那些抓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想隔着围住泰拉贡大楼的树篱向内张望。他看见有几张脸正从父亲住处的窗户口朝底下看。他看见有无数块玻璃碎片落满了枯黄的草地。他看见成群结队的制服警察凝固成了一个不祥的立体布景。所有警察的脸都转过来对着他。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犯罪现场警示的胶带,沿着地面上的木桩圈起了一小块地。在这块被圈起来的区域中,他看见有个人跪在草地上的一个黑色形体旁边。那人和其他人一样抬头看着绍尔,他的身体遮住了那个不怎么优雅的形体。还没等绍尔看清楚,他已经被推着走过了那个地方。
警察把他推进警车,他头晕目眩,反应迟钝,呼吸急促。不知什么时候,手铐已经扣住了他的腕子。他对着前排的两个人大喊大叫,但他们毫不理会。
街道飞速后掠。
他们把他扔进牢房,给了他一杯热茶和保暖的衣物:灰色开襟羊毛衫和灯芯绒长裤都散发着酒味。绍尔穿上陌生人的衣物,缩成一团。他等待了很长时间。
他躺在床铺上,用薄薄的毯子盖住身体。
他时不时地听见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说话。自杀,它说。老爸自杀了。
他时不时地与那个声音争辩。这个念头太可笑了,父亲绝不可能自杀。然后,那个声音会说服他,再然后,他会开始大口地喘气,强烈的恐慌涌上心头。他堵上耳朵不想听那个声音。他想让它安静。
他不想听自己脑海中的流言蜚语。
谁也不告诉他,他为什么在牢里。只要外面响起脚步声,他就大喊大叫,有时还出言不逊,他要他们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声偶尔停下,门上的格栅被拉开。“不好意思,劳您久等了,”对方这样回答,“我们将尽快处理你的事情。”或者“闭上他妈的臭嘴!”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儿,”有一次,他忍不住叫嚷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间。
绍尔坐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天花板开裂了,细密的网状裂痕从一个屋角向外延展。绍尔用视线跟踪着这些裂痕,让自己进入催眠状态。
你为什么在这儿?内心的声音紧张地对他耳语。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他们为什么不跟你说话?
绍尔坐在那里,盯着裂纹看个不停,对那个声音置之不理。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终于听见了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两名制服警察走进房间,绍尔在父亲公寓里见过的瘦子紧随其后,他穿着同样的棕色套装和难看的茶色雨衣。他盯着绍尔,裹着肮脏毛毯的绍尔反瞪回去,他的眼神孤独、凄切而又挑衅。瘦子开口说话时,声音比绍尔想象的柔和许多。
“杰拉蒙德先生,”他说。“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父亲过世了。”
绍尔瞪着他。这一点早已确凿无疑,他想大喊大叫,但眼泪阻止了他。涕泗横流之际,他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啜泣声。他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努力控制住自己。他像婴儿似的吸着鼻子,吞下眼泪,用袖子擦拭流着鼻涕的鼻子。三名警察站在面前,冷漠地看着他,最后他总算恢复了几分自制力。
“发生什么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呢,绍尔。”瘦子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我是克罗利探长。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我父亲怎么了?”绍尔打断了他的话。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他从窗口掉了下去,”克罗利说,“楼很高。我认为他没有受苦。”他顿了顿。“绍尔,你知道你父亲出了什么事吗?”
“我认为也许是……我在花园里看见了……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绍尔在颤抖。
克罗利紧闭嘴唇,走到近处:“好吧,绍尔,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先向你道歉。这件事一团糟。我原以为会有人过来照看你,但显然并没有。我很抱歉。我会教训一下他们的。”
“至于你为什么在这儿,呃,一开始我们没弄清楚你的身份。邻居给我们打来电话,说公寓楼门口躺了个人。我们进到屋里,发现你在那儿,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事情就是这样脱出正轨的。总而言之,你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希望你能说说你的想法。”
绍尔瞪着克罗利。“我?”他喊道,“我的什么?我回到家,我爸爸正……”
克罗利举起手“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他一边点头,一边安抚绍尔。
“我知道,绍尔,我知道。但我们必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跟我来。”他边说边露出哀伤的笑容。他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绍尔:脏兮兮,臭烘烘,穿着陌生人的衣服,困惑,怒气冲天,满脸泪痕,孤立无援。克罗利的脸上现出几条皱纹,露出看似关注的神色。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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