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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不像烧过。”
“的确不像。”父亲手搭凉棚,眯眼望去。他们正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中央。
“你确定她说的是‘棚子’?”
“是啊——‘我烧掉了万花筒棚子’,她是这么说的。”
达芙妮·马瑞蒂在一丛青草上坐下,先拉直裙子,然后抬头望向枝繁叶茂的鳄梨树树荫下歪七扭八的古老的灰色小屋。要是谁真想烧掉它,肯定一点就着。
小屋的木瓦屋顶打了许多补丁,顶棚中央已经下陷,紧闭的房门两边各有一扇木框窗户,看起来就快从墙板上掉下来了;下雨天肯定漏得厉害。
父亲曾经说过,他和妹妹小时候经常躲开大人,溜进棚子玩耍。棚子的门开得很低,达芙妮想进去恐怕也得低头弯腰才行——但作为一名12岁的少女,她的身高并不出众。
她想,那会儿他们肯定都还没到上学年龄,也可能因为我是1975年生的,现在的孩子比从前的孩子长得高。
“真烧起来的话树也得遭殃。”她说。
“别乱说话,小心惹一身红蚂蚁。她说不定是做梦梦见的,我觉得她没有和我们开玩笑。”父亲皱起眉头,四下张望,显然有些不悦,尽管撸起了夹克的衣袖,但汗还是出个不停。
“那么,砖头底下的金子呢?”达芙妮提醒道。
'“也是做梦梦见的。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敲过前门,但无人应声。可是,等他们拐过屋角推开后院门,却发现老旧的绿色漫步者旅行车还在车库里,安安静静地待在玻璃纤维屋顶投下的黄色阴影中。
达芙妮在草地上翘起一条腿,眯着眼睛抬头望向阳光中的父亲。“她为啥管那儿叫万花筒棚子?”
“是因为——”他笑了起来,“我们都这么叫,天晓得为啥。”
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达芙妮叹了口气,再次把视线投向那个棚子。“咱们不如进去,撬开几块砖头看一看。蜘蛛什么的就交给我了。”她忙不迭地加上最后一句。
父亲摇摇头:“从这儿就看得见门上的锁。老嬷不在家的时候,咱们甚至不该在后院溜达。”家里人管这位老女士叫“老嬷”注释1,达芙妮当然不会因此更加喜欢她。
“我们来是为了看她是不是真的烧了棚子,对吧?好事要做到底。”她的脑筋转得飞快,“万一她被汽油味道熏倒了呢?也许她的意思是说,‘我打算烧掉万花筒棚子’?”
“那她又是怎么在门外上锁的呢?”
“也许她晕倒在了棚子后面。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的确提到了棚子,而她既不应门,也没有把车开出去,对吧?”
“呃……”父亲依然不是很同意,达芙妮见他正要摇头,连忙继续说了下去。
“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注释2,”她说,“也许砖头底下真有金子。她难道不是很有钱吗?”
父亲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们就决不会失败。’据说1955年她的确发了一笔财。”
“那时候她多大年纪?”达芙妮站起身,拍打着裙裾后摆。
“55岁左右。她今年该有87岁了,就算有钱也该存在银行里。”
“才不会在银行呢——她是嬉皮士,对吧?”即便已经12岁了,但达芙妮还是有些害怕她那位烟不离手的曾祖母,老太太一头白发,满口指甲抠玻璃一般的德国口音,皱巴巴的面颊永远被省钱药店注释3买来的小瓶眼药水弄得湿乎乎的。达芙妮从未得到过进入后院的许可,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比后门廊更远的地方。“也可能是女巫。”她意犹未尽地说。
达芙妮拉住父亲的手,借此向父亲请愿:咱们去万花筒棚子看看吧!
“她才不是女巫,”父亲哈哈大笑,“更不是什么嬉皮士。她年纪太大,嬉皮不起来。”
“她参加过伍德斯托克注释4,你可没参加过。”
“她去也只是为了卖项链什么的。”
“买回家当武器吗?”达芙妮不禁回想起那些笨重的护身符。老妇人在达芙妮7岁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件护身符,那是一块用项链吊起来的石头,达芙妮当天挂着它转来转去,险些把自己撞成脑震荡;六个月之后,她最喜欢的猫去世,达芙妮便将护身符与猫一同落葬。
她试着用心灵感应影响父亲:咱们去棚子里看看吧!
“嬉皮士不喜欢武器。好吧,咱们去棚子背后看两眼。”
父亲终于迈开步子,他把女儿牵在背后,自己在前开路,小心翼翼地踩过生机盎然的杂草。棕色皮革软底鞋踏断脆生生的草茎,木馏油的气味慢慢泛了出来。
“当心落脚的地方,”他半扭过头说,“她总是把旧垃圾到处乱扔。”
“旧垃圾。”达芙妮重复道。
“汽车引擎的零件、坏了的空调机,就算见到中世纪铠甲我也不会太吃惊。不如我背你吧,免得划伤你那两条瘦巴巴的小腿。”
“虽说瘦巴巴的,可我现在体重也不轻,你可别一用劲中风了。”
“你这块头的小姑娘我一边胳膊夹一个也健步如飞。”
他们站到了树枝投下的阴影中,父亲脱掉棕色灯芯绒外套递给女儿。
他摇摇头,似乎觉得这整件事情都很傻气,接着踏过茂密的草丛,走到棚子一角,拐了个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达芙妮听见棚子墙壁摩擦的声音,父亲的咒骂声,还有他不时敲敲打打的声音。
达芙妮叠起父亲的外套,夹在左臂底下,悄悄走近棚子的正门,伸出右手抓住棕色挂锁,用力一扯,锈迹斑斑的搭扣和挂锁同时从木板上脱落下来。
几秒钟后,父亲从棚子另外一角冒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汗流浃背,白衬衫上挂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看完了,她不在棚子背后,”父亲摘掉头发里的枯叶,“我觉得她有几个月没来过这儿了,几年也有可能。咱们走吧。”
达芙妮拿起锈蚀了的搭扣和挂锁展示给父亲看,松开手后用粉色罩衫擦干净指头。
“没扯坏木门,”她说,“螺栓都还留在洞眼里呢。”
“上帝啊,达芙,”父亲说,“谁会在乎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套东西只是挂在那儿而已,搭在扣眼上——有人动手扯掉,然后又把它们挂了回去。”她皱皱鼻子,“我闻到了汽油味。”
“别瞎说。”
“说真的,我是闻到了。”两人都知道,达芙妮的嗅觉比父亲强得多。
“你只是想进去找金子。”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回身拧动紫色的琉璃门把,房门轻松自然地擦过地上的枯草,吱呀一声开了。
“也许是她存威士忌的地方,”达芙妮有些紧张,“夜里偷偷溜出来喝酒。”父亲说她的本内特姑父在车库存了一瓶威士忌,所以才把商业文件也都放在车库里。
“她又不喝威士忌,”父亲漫不经心地说,蹲下来检视房间里的情形,“可惜没带手电筒——有人撬起了一半地板。”他凑上前去,用鼻子大力吸气。“我也闻到了汽油味。”
达芙妮弯下腰,从父亲胳膊肘旁边望向暗沉沉的室内。一块大约四英尺乘三英尺的水泥板靠在左边墙壁上,看起来导致那面墙壁向外凸出的元凶就是它;水泥板脚下露出一方黑乎乎的土地,这里大概就是它先前的栖身之处。地板上其余的部位都铺着浅色的砖块。
除了一堆烟头和砖块上一双轮胎底的凉鞋外,地上倒是挺干净的。
汽油的刺鼻气味盖住了这种地方总免不了会有的霉味,后墙旁的木架上搁着一个红黄相间的金属汽油罐。
父亲猫下腰进去,握住汽油罐的把手,拎着它退了出来。经过身旁的时候,达芙妮听见罐子里传来液体的扑溅声,这东西看起来分量不轻。她注意到汽油罐的盖子不翼而飞——难怪味道这么大。
后墙上有一面几乎透不进光的窗户,达芙妮走进房间,穿过那些砖块,踮起脚尖去拉窗户插销,插销啪的一声弹开,她略微用力,结果整扇窗户连玻璃带窗框都一起掉了下去,砰然落进密实的杂草丛中。干燥的夏日空气从参差不齐的方形孔洞中扑面而来,吹起她棕色的刘海。达芙妮深深吸气,觉得心旷神怡。
“有新鲜空气了,”她扭头叫道,“还有光线。”
门左边的金属小推车上摆着电视机和录像机。尽管此刻肯定过了下午一点,录像机却还在闪烁“12:00”。
父亲低下头,再次踏进房间。“时间错了。”达芙妮指着录像机说。
“什么错了?”
“录像机上的时间。房间里居然有电,真奇怪。”
“哈!这房间总是有电流输出,天知道为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儿连了电器呢!还好没冒电火花。”他的视线落在达芙妮背后,脸上露出笑意。“很高兴你打开了窗户。”
听见她澄清“时间错了”指的是录像机上的时间之后,达芙妮觉得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她进一步询问,父亲就走到了架子前,拿起了原本藏在汽油罐背后的一个绿色金属盒子。
“那是什么?”她问。
“装子弹的盒子,但我不记得老太太有枪。”他打开盒盖,歪过来给达芙妮看,盒子里装满了泛黄的旧纸片。他抱住盒子,开始一一翻看。
达芙妮抬头瞥了一眼立在墙边的水泥板,走近了细细端详。水泥板上沾满了潮乎乎的泥土,不知什么人在上面清理出了四小片地方——露出的是两块掌印和两块鞋印,显然是水泥未干的时候印在上面的。她隐约发现没被刮开的湿泥底下另有一些隆起的波纹,大概是有人在上面涂写了几个字。
达芙妮把父亲的外套搁在架子上,自己站上水泥板旁边的那一方凹陷土地,张开右手压上水泥板上的右手掌印——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水泥板和肌肤一般温暖、湿润。
她用鞋沿蹭开水泥板底部的湿泥,退后两步。“1982年1月12日。”她读道。这几个字似乎是用木棍写在水泥上的。
“一堆往日信件,”父亲在她背后说,“邮戳是新泽西的,1933年,1939年,1955年……”
“寄给她的?”
达芙妮用手指抠开更多的泥土。鞋印旁边是一条长长的波浪线,像是有人把一根长棍压在了未干的水泥上。她还注意到那两个鞋印不但长得奇怪,而且窄得奇怪,歪斜的角度仿佛鸭掌。
“没错,丽莎·马瑞蒂。”父亲答道。
弯弯曲曲的横线之上是一幅小画,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位戴圆顶礼帽、留希特勒式小胡子的男士。
“全都是德语写的。”飞快翻动信件的声音传入达芙妮耳中。“呃,不完全是,也有英语写的。哇,这些信封怎么黏糊糊的!她拿舌头舔过一遍不成?”
达芙妮能够大致辨认出水泥板上方的字迹,因为笔画处都填进了黑色的泥土。“致席德,祝你好运。”她的手才碰到,封住那行字最后部分的土块便落了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仔细写就的名字:查理·卓别林。
达芙妮回头去看父亲,他还在折腾那个金属盒子里的东西。“嘿。”她说。
“什么?”
“看呐!”
弗兰克抬头看着女儿,视线随即飘向她身后的水泥板,脸上顿时变得毫无表情,他把盒子搁回架子上。“是真的吗?”他轻声问。
达芙妮很想说两句俏皮话,但最后只是一耸肩道:“不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泥板。“这难道不是中国剧院门口那块真家伙吗?”
“不知道。”
父亲看了女儿一眼,笑着说:“对不起。但这很可能是真的,他们也许制作了两块。老嬷总说她认识卓别林,卓别林去世后她立刻飞赴瑞士。”
“他在哪儿去世的?”
“小傻瓜,当然是瑞士啦。我说,这几个字难道是——”他停了下来,因为达芙妮趴倒在地,开始逐块掀起露出地面周围的砖块。“干什么?”他问,“找金子?”
“她几乎烧掉这个棚子,”达芙妮没有抬头,“连汽油罐的盖子都拧开了。”
“嗯——是的。”父亲也跪倒在地,但他选的是砖地,而非泥地——达芙妮对此颇为欣赏,她才不想替他洗明天上班穿的裤子。父亲也动手掀起了几块砖头,黑发落下来遮住眼睛,他伸手朝后梳理,却给前额添了好大一块污泥。好极了,达芙妮心想,他看起来——也许我们看起来——很像逃挖地道刚出监牢的囚徒。
掀开一块砖头,平整的泥土中闪过一道亮光,达芙妮伸手去摸,这是一段铅笔粗细的金属线,上头有个环,她试图用一根手指勾起它,但金属线的剩余部分被其他砖块压得死死的。
“是金的吗?”她问父亲。
他咕哝了两声,用手指抹开更多泥土。“难说,”他答道,“至少颜色差不多,而且也很柔软。”
“她要你把金子从砖块底下弄出来,对吧?那咱们——”
外面大街上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声,一个男人叫道:“弗兰克?”
“是你的本内特姑父。”父亲他飞快地拿起先前掀开的砖块填回原处。达芙妮也依样行事,想到能够不让笨蛋姑父知道财宝的存在,她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砖块就位之后,父亲一跃而起,单手抓起子弹盒里的所有纸片,一把拿过架子上的外套,深深塞进衣服内袋。他在衬衫上擦了几下手,达芙妮想起他说过那些信封黏糊糊的。
“退后。”他说。达芙妮退了几步,站在电视机旁边。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右脚踏在那方黑色的泥土上,双手抓住水泥板上缘,将它拽向自己。水泥板立了起来,父亲赶忙向后跳开,水泥板失去平衡,轰然砸进地面,碰碎了一排砖块,棚子也为之震颤,朽坏的天花板上撒下黑灰,浇得两人满头满脸都是。
靠近他们的一边压在碎裂的砖块上,翘了起来。
“一起用力。”达芙妮坐倒在地,把脚跟贴在翘起的边缘上。父亲则跪在砖块地面上,用掌根抵住水泥块。
“数到三,”他说,“一,二,三。”
达芙妮和父亲同时发力,水泥块纹丝不动,他们加大力气,它开始滑向原先的位置,最后终于从砖块上落了下去。水泥块朝上的一面非常干燥,没有任何字迹。
达芙妮听见后院铁门的咔嗒声,她赶忙爬起来,两步跑到录像机前,按下“退出”按钮。录像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本内特姑父已经踏入了杂草丛生的后院,录像带终于弹了出来,达芙妮抓过来一把塞进随身手袋,父亲则匆忙拿起架子上的外套,三两下套在身上。
“弗兰克!”本内特的叫声在敞开的房门外响起,“我看见你的车停在外头!你在哪儿?”
“本内特,这儿!”达芙妮的父亲叫道。
姑父总是红彤彤的脸蛋探进变了形的门框,立刻瞪大眼睛,露出一脸惊骇的神色。尽管他的车子里肯定开着空调,但汗水依旧把他的胡须弄得一绺一绺的,好不难看。
“这他妈的是怎么了?”他尖声叫道,“这他——该死的一股汽油味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因为说了粗话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试图用不那么刺耳的“该死的”注释5掩饰——尽管他并不是英国人。“达芙妮居然也在!”
“老嬷没盖汽油罐的盖子,”父亲答道,“我们正帮这儿换换空气。”
“刚才那震死人的轰隆一下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跷起大拇指,朝后一指:“我想开窗,结果那东西整个掉下去了。”
“窗框分量不轻。”达芙妮评论道。
“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吧?”本内特凶巴巴地说。他低头钻进房间,棚子里站了三个人已经有些拥挤不堪。
“奶奶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弗兰克心平气和地说,“要我过来看一眼棚子。她害怕棚子会烧起来——汽油罐忘了盖盖子,够危险的。”
达芙妮注意到父亲的话有真有假,也注意到他在“奶奶”二字上加了重音——本内特只是因为结婚才成为他们的家人而已。
“空口无凭,”本内特没让他接着说下去,“另外,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他仔细打量达芙妮和她父亲,大概是终于发现了他们头发里的黑灰和手上的泥土,双眼忽然瞪得溜圆。“还是说,我弄错了?”
他的手如毒蛇出洞般探出,一把抓出达芙妮手袋里的录像带。“这是什么?”
达芙妮能够看见录像带上的标签:《皮威奇妙大冒险》注释6,她两年前在电影院看过这部片子。“那是我的,”她说,“讲的是坏蛋偷了皮威的自行车。”
“本内特,我女儿不是小偷。”父亲不愠不火地说。达芙妮忍不住想,事实上,她的确在做小偷。
“我知道,对不起。”本内特把录像带抛还给达芙妮,“但她已经死了。”他弯腰钻出棚子。“你们不该来这儿,”他在门外大声说,“除非莫伊拉和我也在场。”
弗兰克和达芙妮跟着他走出棚子。
“谁死了?”父亲问。
本内特皱起眉头。“你那位奶奶啊,你难道不知道?她一个半小时前在夏斯塔山去世了,医院才给我打过电话。莫伊拉和我今天下午飞过去,给她料理后事。”他凝视着自己的内兄,“你真不知道?”
“夏斯塔山?”弗兰克看了一眼手表,“今天中午?这不可能,她为啥要去夏斯塔山?”
“去和天使沟通什么的——到头来却梦想成真了。她去那儿迎接‘和谐汇聚’注释7
尘垢和纠结的黑发之下,弗兰克·马瑞蒂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莫伊拉在哪儿?”
“在家,收拾行李。我说,要是大家都想避免禁止令之类不愉快的事情,那我们应该达成共识一——”
“我要给她打电话。”弗兰克转身走向正屋,达芙妮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皮威》录像带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屋子肯定上锁了!”本内特在他身后叫道。
父亲没有应声,只是从裤袋里摸出钥匙。
“你有钥匙?你怎么会有钥匙?”
老嬷的屋子是一幢西班牙风格的砖石建筑,赤瓦屋顶,后庭搭了格架供玫瑰和葡萄藤攀爬。门上方钉了一块木牌,上面镌刻着如下字样:“入此门者,得享平安”。达芙妮自从识字以来就在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去年夏天才在格林兄弟的《没有手的姑娘》故事中找到出处。这句话写在一位好心仙女的屋子门口,仙女收留了逃亡中的皇后和她襁褓中的孩子。
格架下颇为清凉,微风送来玫瑰花的香气。达芙妮有些担心父亲接受不了祖母过世的消息。父亲和他妹妹刚学会走路便失去了双亲——父亲不告而别,母亲没多久后死于车祸——他们在这幢屋子里由老嬷抚养长大。
父亲在通往后门的台阶上踌躇片刻,门旁边的一扇落地窗被砸碎了。他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房门便向内荡开。这儿的锁都不怎么结实,达芙妮想道。
“你擦掉指纹了!”本内特赶到达芙妮身后,气喘吁吁地说,“窗户很可能是盗贼敲破的。”
“盗贼会伸手进去拧动屋里的门把手,”达芙妮告诉他,“我爸没碰那个地方。”
“达芙,”父亲命令道,“和本内特在外面等着。”
父亲走进厨房,这次姑父总算没跟进来。
“也许是她自己弄坏的,”本内特嘟囔道,“马瑞蒂家的人。”
“连魔鬼也不敢忤逆他们。”达芙妮说。她和父亲最近看过《胜利之歌》,脑子里全是乔治·M·柯汉注释8的歌词。
本内特的视线从门口移开,恼羞成怒地瞪了达芙妮一眼。“莎士比亚念得再熟也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干——”他摇摇头,扭头接着去看厨房门。
“能让我找到文学教授这样的工作,”她无动于衷地说了下去,知道“只能干”指的就是这个。“是全世界最好的工作。”达芙妮的父亲是雷德兰斯一所大学的文学教授。本内特姑父是广告片拍摄的场景经理,挣钱显然比她父亲有本事。
姑父张嘴刚想说什么,但马上又咽了回去,他大概没有兴趣和12岁女孩争论这种话题。“你身上也一股子汽油味。”他憋了半天最后说道。
室内传来脚踩在油地毡上的声音,父亲随即拉开了厨房门。“就算有贼,也已经跑掉了,”他说,“热得厉害,看看她的冰箱里有没有啤酒。”
“咱们不该碰任何东西。”本内特说,但还是抢在达芙妮之前走进房门。屋里凉丝丝的,厨房和平常一样,微微泛着熏肉、洋葱和香烟的气味。
达芙妮觉得厨房里和复活节的时候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水槽和厨台同样锃亮,餐桌中央还是摆着蒜头和迷迭香。角落里的扫帚头下脚上,这是老太太多年养成的习惯——按照父亲所说,它能够驱走噩梦。
本内特拿起厨台上的名片。“看见没有?”他说,“贝尔计程车。她肯定是叫了计程车去机场的。”他把名片又放回台子上。
弗兰克拿起了墙上的黄色电话听筒,开始拨号,抬起另外一只手指着冰箱说:“达芙,帮忙看看冰箱里有啤酒没有?”
冰箱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弗兰克曾经评论过,这东西看起来仿佛鼻头冲下立起来的五零款别克轿车。达芙妮拉开硕大的绿色冰箱的门,在几罐可疑的黑色物质之间发现了两听百威啤酒。
她把一听百威塞进父亲手中,冲着姑父晃晃另外一听。
“不喝百威,谢了。”他硬邦邦地答道。
达芙妮把那听啤酒搁在父亲身旁的台子上,抬头去看墙上的软木告示牌。“她的钥匙不在这儿。”达芙妮提醒另外两人。
“也许她放在手袋里了。”父亲说。“莫伊拉?”他对着听筒说,“老嬷去世了……你说什么?线路杂音很大。本内特告诉我的——我们在她家里。什么?我说,我们在她家里。”他单手打开啤酒罐,“你确定他们没弄错吗?”他灌下一大口啤酒,“不会是什么恶作剧电话吧?”他静静听了几秒钟,把啤酒搁在瓷砖贴面的厨台上,伸手触摸老嬷的电动咖啡研磨机;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开关,小圆筒开始研磨本来就在里面的咖啡豆,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医院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的?慢些说。嗯哼……你什么时候给他们回电的?号码给我。”
他从插满笔的陶罐里拿出一支铅笔,把号码记在了贝尔计程车的名片背后。
“最后两位数请再说一遍,好,记下了。”他把名片插进衬衫口袋,“唉,我也是。好,谢了。”他把听筒伸向本内特,“她要和你说话。线路不好——总是有杂音,还经常啥也听不到。”
本内特不耐烦地点点头,接过电话,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吗?有没有我们需要带上的东西,出生证明之类……”弗兰克则领着达芙妮走进了黑洞洞的客厅。
老嬷的小提琴和琴弓依旧挂在两幅写着希伯来文的羊皮纸之间,尽管老太太总让达芙妮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但想到老嬷恐怕再也无法拿小提琴演奏音乐了,想哭的冲动忽然袭上心头。达芙妮回忆起琴弓如何行云流水般掠过琴弦,奏出她最喜欢的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的头四个音符。
片刻之后,弗兰克开始轻轻哼唱接下来的六个音符。
达芙妮愣住了。“还有!”她低声说,“你觉得很悲伤,同时又很生气——她的咖啡研磨机让你很害怕!那……那是为什么?”
他沉吟了几秒钟,才默然点头。“你说得对。”他对女儿挑起一侧眉毛,“这是你我头一次同时感觉到。”
“就仿佛好几辆车的头灯同时打闪,”她平静地说,“迟早会碰到合拍的时候。”达芙妮抬头看着父亲:“咖啡研磨机有什么奇怪的?”
“回头告诉你。”他用再正常不过的声音对着达芙妮身后说,“我觉得老嬷很可能没有出生证明。”
达芙妮转过身,发现本内特走进了客厅,正冲着拉起的窗帘皱起眉头。
“不签发出生证明的恐怕只有奥兹国注释9,”他说,“那扇窗户能修好吗?”
“先从室内用螺丝刀固定一块三合板封住吧。需要打电话叫警察吗?”父亲对墙上的小提琴比个手势,“要真来过贼的话,他为啥不拿走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本内特大惊失色,拔腿就往前走,“那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
“开玩笑的,不是。我看似乎没丢东西。”
“真好笑啊。我想就不必惊动警察了。现在修窗户吧——我们应该一起离开,下次再来也要一起来。”他揉着胡子说,“不知道她有没有留下遗嘱。”
“声明过留给莫伊拉和我。再说除了屋子之外也没什么值钱的。”
“车子、藏书,还有这些……艺术品,说不定……有些人觉得它们挺珍贵呢。”
你想说的是某些怪人吧?达芙妮想道。她忽然对老妇人的水晶球、铜铃和绘画(画着独角兽、金字塔上的眼睛和睡眼蒙胧的长袍胡须汉子)起了维护心。
“我们要清点编目,找个鉴定师来估价,”本内特开始没完没了,“她有收藏的爱好,兴许凑巧在垃圾海洋里淘到过什么值钱的物件。坏了的表一天还准两次呢。”
达芙妮能够感觉到,在这幢屋子里提起坏了的表让父亲有所触动。她把不少事情记在心里,打算出门坐进自家汽车之后一件件问个清楚。
  1. 文中的“老嬷”原文系Grammar,谐音Grandma(奶奶),Grammar的意思是“语法”。​​​​​
  2. 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我们就决不会失败。”​​​​​
  3. 省钱(Thrifty):美国连锁药店品牌。​​​​​
  4. 伍德斯托克(Woodstock):纽约州东南部的小镇,1969年在此处举办了著名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5. 原文中“该死的”是bloody,是英国人常用的语气加重词。​​​​​
  6. 《皮威奇妙大冒险》(Pee-wee's Big Adventure):美国电影,1985年上映,蒂姆·伯顿导演。​​​​​
  7. 和谐汇聚(Harmonic Convergence):新纪元占星术名词,指1987年8月16至17日的行星连珠现象。​​​​​
  8. 乔治·M·柯汉(George M. Cohan):1878—1942,美国著名演员、歌手、词曲作者、导演、舞蹈指导。《胜利之歌》(Yankee Doodle Dandy)是讲述其生平的传记片。“连魔鬼也不敢忤逆他们”(Divil a man can say a word agin them)戏仿柯汉作品H-A-R-R-I-G-A-N中的句子Divil a man can say a word agin me。​​​​​
  9. 奥兹国(Oz):《绿野仙踪》系列小说之中的地名,引申指一切不真实的神奇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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