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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血 1

1

茱莉亚走进安德莉娅家时,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凌晨十二点半了。她悄悄进门,但其实没这必要;她可以听见安德莉娅那台携带型小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声:史泰普歌手合唱团00001.png那首摇摆风格十足的福音歌曲《挑间好教堂》。
贺拉斯从客厅摇着屁股走来迎接她,脸上带着一条柯基犬所能办到的最接近狂喜地步的笑容。它前脚张开地趴倒在她面前,茱莉亚快速搔了一下它的双耳后方——那可是它最喜欢的地方。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茶。
“不好意思,音乐开那么大声,”她说,把音量转低。“我睡不着。”
“这是你家啊,亲爱的,”茱莉亚说,“而且对WCIK电台来说,这已经算是货真价实的摇滚乐了。”
安德莉娅笑了:“从下午开始,他们一直不停播放快节奏的福音歌曲,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中了大奖。你的会开得如何?”
“很好。”茱莉亚坐下。
“想谈谈吗?”
“不用担心。你需要的是专注于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好。你知道吗?你看起来的确好一些了。”
这是真的。虽然安德莉娅依旧脸色苍白,稍嫌过于虚弱,但她的黑眼圈已褪去一些,眼睛里也有了新的神采。“谢谢你的夸奖。”
“贺拉斯乖吗?”
“很乖。我们玩了一下球,接着两个都睡了一会儿。这可能就是我看起来稍微好一点了的原因吧。没什么比小睡一会儿更能改善姑娘们的模样了。”
“你的背怎么样?”
安德莉娅笑了。那是个领悟般的奇怪笑容,没有太多的愉快感。“我的背完全没事,就连弯腰也没有任何刺痛感。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茱莉亚摇了摇头。
“我认为,只要一牵涉到药,身体与心理就会变成共犯。要是大脑想要药,身体就会帮忙。身体会说:‘别担心,别觉得内疚,不成问题的,我是真的受伤了。’我说的不完全是臆想病那类东西,没那么单纯,而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飘移开来,像是看着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茱莉亚感到纳闷。
接着,她又回来了:“人的天性也包括了毁灭性在内。告诉我,你会不会觉得一座小镇与一具身体很相似?”
“会。”茱莉亚马上回答。
“所以也可以把大脑会伤害身体、好让它可以拿到渴望的药这个说法套进去?”
茱莉亚想了一会儿,接着点头:“可以。”
“现在老詹·伦尼就是我们镇上的大脑,对吗?”
“对,亲爱的。我得说就是这样没错。”
安德莉娅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她关掉小收音机,站了起来:“我想我该去睡了。你知道吗?我想我真的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那就好。”接着,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茱莉亚转了个话题:“安德莉娅,我出门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德莉娅看起来一脸讶异:“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有啦,贺拉斯和我玩了一会儿球。”她弯下腰,模样没有任何畏惧疼痛的感觉——不过就在一星期前,她都还声称她不可能完成这个动作——伸出了一只手。贺拉斯朝她跑了过来,让她抚摸自己的头。“它接球的技巧可厉害了。”

2

房间里,安德莉娅坐在床上,翻开“维达”档案,再度从头读起。这回她读得更仔细了。当她总算把这份文件放回牛皮信封时,时间已近凌晨两点。她把信封放进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抽屉里有一把点三八手枪,是两年前她弟弟道奇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很错愕,但道奇坚持,一个独居女人,应该要有足以保护自己的东西才行。
此时,她把枪拿了出来,弹出旋转弹膛检查了一下。击铁对准的第一个弹室是空的,抽筋敦告诉她,这样不小心开枪时,第一发才会没有子弹。另外五个弹室里装满了子弹。她衣橱顶部的架子上还有更多,但他们绝不会给她重新填满的机会。他那群由警察组成的小军队,会在第一时间就把她射倒在地。
反正,要是她开了五枪还没办法杀了伦尼,她可能也没什么活下去的资格了吧。
“毕竟,”她喃喃自语,把枪放进抽屉。“我恢复清醒是为了什么?”答案似乎明显得很,就与氧气能让她的大脑再度恢复清晰一样。恢复清醒是为了能够准确地射击。
“上帝保佑我。”她说,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她睡着了。

3

小詹十分清醒。他坐在医院病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位置就在窗户旁边。他看着古怪的粉红色月亮在穹顶那个他没见过的黑色污痕后方移动。这一回,污痕比先前导弹射击失败后留下来的痕迹更广也更高。当他昏迷不醒时,他们又用了其他东西试图摧毁穹顶?他不知道,也不在乎。重要的是,穹顶依旧存在。要是穹顶消失的话,镇上就会像拉斯维加斯一样灯火通明,而且到处都塞满了美国大兵。喔,这里跟那里还有灯光,代表有些人依旧苦于失眠问题。但从整体来看,切斯特磨坊镇已经沉沉睡去。很好,因为他还有些事得好好想想。
关于芭—比与芭比那群朋友的事。
小詹坐在窗旁时,头已经不再疼痛,就连记忆也回来了。不过,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身体左半边似乎十分虚弱,偶尔,左边嘴角还会有口水流下。要是他用左手去擦,有时可以感觉到皮肤碰到皮肤,但有时则不行。除此之外,他视野左半边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锁孔形阴影,像是眼珠有地方裂开了。他猜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还记得穹顶日那天自己所感受到的惊人怒气,记得他从客厅追安琪到厨房,把她整个人往冰箱抛去,用膝盖夹住她的脸。他还记得那时的声音,就像她头部后方有个中国瓷盘,而他想用膝盖撞碎那盘子。那股怒气如今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丝绸般的怒意,从他大脑深不见底的深处流贯全身,同时涌现出冷静与清醒的感觉。
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搜查时遇见的老王八蛋,今晚稍早过来帮他检查身体。那个老王八蛋表现得很专业,还带了体温计与血压计,问他的头痛状况如何,甚至还用小橡胶锤测试他的膝盖反射神经。他离开后,小詹听见谈笑的声音,还提到了芭比的名字。小詹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在交谈的,是那个老王八蛋与一个挺漂亮的外国佬护士义工,好像姓巴佛罗还是什么的。老王八蛋把手伸进她的领口,抚摸她的乳房。她把他裤子拉链拉开,前后搓弄他的老二,两人全被有毒的绿色光芒围绕着。“小詹和他朋友揍了我一顿,”老王八蛋这么说,“不过,他朋友现在已经死了,很快就轮到他了。这是芭比的指示。”
“我真想像吸棒棒糖一样吸芭比的老二。”那个姓巴佛罗的女孩说,而那个老王八蛋说他也挺想来一下。接着,小詹才不过眨了个眼,他们两人便已朝大厅走去,绿色的光芒同样不见踪影,更没有任何龌龊的行为。所以,这可能全是幻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不定不是幻觉。有件事很确定:他们全是同一组的,全都是芭—比的盟友。他还在牢房里,但只是暂时的,或许是想博取同情吧。这全是芭—比的计划。再说,他一定认为在牢房里,就可以避开小詹的触角了。
“错了,”他坐在窗边,以带有缺陷的视野望着外头的夜色。“错了。”
小詹总算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相忽地涌现,连逻辑方面也同样无懈可击。是铊中毒,就像英格兰那些俄罗斯佬发生的事一样。芭比在军籍牌上涂了铊尘,而小詹碰过军籍牌,所以就快死了。由于是父亲派他去芭比的公寓,所以这代表他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芭比同样是……他的……该怎么称呼那些家伙……
“喽啰,”小詹喃喃自语,“只是老詹·伦尼养的又一个喽啰。”
一旦想通这点——心智一旦澄澈起来——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他父亲希望能封住他的嘴,让他无法提起科金斯与帕金斯的事。所以,他就这么铊中毒了。一切都是有关联的。
外头,草地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有头狼迈步穿过停车场。而在草地上,有两个裸体女人以69体位互相帮对方口交。在午餐时间69!他与弗兰克还是孩子时,只要看到两个女的走在一起,就会这么大叫。但当时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话相当粗鲁。两个口交女人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像珊米·布歇。那个护士——她叫吉妮——之前还告诉他珊米已经死了,显然是骗他的。这代表吉妮也有份儿,同样也是芭—比那边的人。
这镇上有谁不是?有谁是他能确定不是的?
有,他意识到这点,有两个人不是。他与弗兰克在切斯特塘发现的那两个孩子,艾丽斯与艾登·艾普顿不是。他还记得他们害怕的眼神,以及他抱起女孩时,那女孩紧紧搂住他的模样。当时他告诉她,她安全了,而她反问你保证?小詹回答说是。能做出这种保证让他感觉很好,而她的信任也同样让他感觉很好。
他突然做出决定;他得杀了戴尔·芭芭拉。要是有人想挡路,他会同样杀了他们。接着,他会去找自己的父亲,然后杀了他——虽然直到现在,他始终没正面承认过,但这的确是他多年来的梦想。
只要事情一解决,他就会去找艾登与艾丽斯。要是有人试图阻止他,他也同样会杀了他们。他会带孩子们回到切斯特塘,好好照顾他们。他会信守对艾丽斯的承诺。要是他能办到,那么就不会死。只要他照顾好那两个孩子,上帝就不会让他死于铊中毒。
这时,安琪·麦卡因与小桃·桑德斯蹦蹦跳跳地穿过停车场,身上穿着拉拉队的裙子,以及写有象征磨坊野猫队的w字样大毛衣。她们发现他正看着她们,便开始不断摇起臀部,拉高裙子。她们的脸都烂了,腐肉不住晃动。她们有节奏地喊着:“打开储藏室的门!快进来,让我们再搞几次!团结……一心!”
小詹闭上眼,接着再度睁开。他的两个女友不见了。这又是另一个幻觉,就跟那头狼一样。至于那两个口交女人,他可就不确定了。
或许,他想着,他不用把那两个孩子带到切斯特塘,那里离镇上远得很。或许,他可以带他们去麦卡因家的储藏室。那里很近,食物也很充足。
当然,那里还漆黑一片。
“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孩子,”小詹说,“我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只要芭比一死,整场阴谋就崩溃了。”
他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好一会儿,接着,也睡着了。

4

亨丽塔·克拉瓦德的屁股或许只是擦伤,而非骨折,但感觉还是他妈的疼得厉害——她发现,到了八十四岁这年纪,不管哪里受了伤,都会他妈的疼得厉害——一开始,星期四第一道曙光照进来的同时,她还以为是屁股的疼痛让她醒了过来。不过,她凌晨三点才吃了三颗止痛药,药效似乎还没过。再说,她发现过世丈夫的痔疮垫(约翰·克拉瓦德常痔疮痛)还挺有帮助的。不,让她醒来的是别的事,而就在醒来不久以后,她便明白了原因为何。
费里曼家的那条爱尔兰猎犬巴迪正在不断狂吠。巴迪从未狂吠过。它在战场街,也就是凯瑟琳·罗素医院的车道再过去的那条短巷中,是最有礼貌的狗。除此之外,费里曼家的发电机也停下来了。亨丽塔认为,或许这才是让她醒来的原因,而非那条狗。那台发电机的运作声响,帮助她昨晚进入熟睡之中。那台发电机并非那种运作嘈杂、还会冒出蓝色烟雾飘到天空中的机型;费里曼家发电机的声音是低沉的颤动,具有让人镇定的效果。亨丽塔认为那台发电机应该很贵,但费里曼家绝对负担得起。威尔拥有老詹·伦尼一度梦寐以求的丰田汽车专营销售权,虽然最近大多数汽车经销商的生意都不太好,但威尔似乎例外。就在去年,他与露易丝才又帮房子加建了一块非常漂亮雅致的地方。
但那叫声。那条狗听起来像是受伤了。宠物受伤这种事,费里曼夫妇这种好人,应该会立即出来察看才对……为什么他们还没出来?
亨丽塔下了床(屁股离开痔疮垫那个舒服的小圈圈时,还痛得她抖了一下),走至窗前。虽然天色灰暗不清,不像通常十月底的早晨那般清晰明亮,但她仍可清楚地看见费里曼家的那栋错层式住宅。在窗户旁,她可以更清楚地听见巴迪的吠叫声,却没看到附近有任何人走动。屋子里全是黑的,窗口连盏瓦斯灯都没有。她原本还以为他们去了不知哪里,但两辆车却都停在车道上。毕竟,在现在的情况下,这镇上还有哪里好去的?
巴迪持续吠吼。
亨丽塔穿上家居服与拖鞋,走到屋外。她才一踏上人行道,便有辆车停了下来。开车的人是道奇·敦切尔,肯定是要往医院去。他双眼浮肿,下车时,手上还拿着一杯咖啡,外带杯上印有蔷薇萝丝餐厅的商标图案。
“你没事吧,克拉瓦德太太?”
“没事,不过费里曼家有事。你听见了吗?”
“嗯。”
“他们肯定出事了。他们的车就停在那里,所以为什么没出来阻止呢?”
“我去看看。”抽筋敦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汽车引擎盖上。“你留在这儿。”
“少做梦了。”亨丽塔·克拉瓦德说。
他们沿人行道往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转进费里曼家的车道。狗不停叫着,就算在这种稍微闷热的早晨,那叫声依旧让亨丽塔感到一丝寒意。
“空气真差,”她说,“闻起来就像我刚结婚时,造纸厂还在运作时那样。这对人体不好。”
抽筋敦同意地哼了一声,按下费里曼家的门铃。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任何反应,他便先敲了一下门,接着开始捶起门来。
“看一下门是不是没上锁。”亨丽塔说。
“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这么做,克拉瓦德太太——”
“喔,少废话。”她挤过他身旁,直接转动门把。门没上锁,于是她直接开门。门内一片寂静,笼罩在清晨的浓重黑影中。“威尔?”她大喊,“露易丝?你们在家吗?”
除了狗吠得更厉害外,没人回应。
“那条狗在后院。”抽筋敦说。
直接穿过屋子其实会更快,但他们全不想这么做,于是一同走到车道上,沿房子与车库间的过道向后院走去。车库里放的不是威尔的车子,而是他的玩具:两辆雪地摩托车、一辆越野沙滩车、一辆雅马哈越野摩托车与一辆巨大的本田金翼重型摩托车。
费里曼家的后院被高耸的围墙围住,门比过道的高度还高。抽筋敦把门拉开,那条七十磅重的爱尔兰猎犬立即将他扑倒在地。他吓得叫出了声,还举起双手意欲抵挡,但巴迪没想咬他,只是完全处于“拜托快救救我”的状况中。它的前爪把尘土沾到了抽筋敦最后一件干净外套上头,接着又流了他一脸口水。
“停下来!”抽筋敦大喊。他推开巴迪,巴迪先是退开,又马上跑了回来,在抽筋敦的外套上留下新的污渍,并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开始舔抽筋敦的脸颊。
“巴迪,快下来!”亨丽塔用命令的口吻说。巴迪马上夹着屁股离开,发出一声哀鸣,双眼不断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尿水在它身下散成一摊。
“克拉瓦德太太,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没错。”亨丽塔同意。
“或许你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陪这条狗——”
亨丽塔在又说一次“少废话”之后,直接走进费里曼家的后院,让抽筋敦只好赶紧跟上。巴迪垂着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夹着尾巴,不停地发出伤心的哀鸣。
后院中有座附有烧烤炉的石制露台。烧烤炉上盖着一条平整的绿色篷布,布上写着:厨房打烊。露台再过去一点,也就是草地的边缘那里,有座红木搭成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具热水浴缸。抽筋敦猜测,高耸的围墙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裸体坐在浴缸里,要是突然起了冲动,甚至还能爽个一下。
威尔与露易丝就在浴缸里,但那些爽一下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头上全套着透明塑料袋,颈部袋口那里还用麻绳或棕色橡皮筋加以束紧。袋里有雾气,但雾气没那么重,因此抽筋敦还是看见了他们涨成紫色的脸孔。在红木平台边缘,以及离世而去的威尔与露易丝·费里曼之间,放着一瓶威士忌与一个小药罐。
“停下来。”他说。他不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克拉瓦德太太说的。由于巴迪又发出了一声丧亲之痛的哀号,所以也有可能是对巴迪说的。总之,绝不会是对费里曼夫妇说的就是了。
亨丽塔没停下来。她朝热水浴缸走去,跨出两步登上平台,背影就像军人一样挺直。她看着她那完美的好邻居(也就是正常无比的邻居,她得这么说)变色的脸孔,朝威士忌酒瓶瞥了一眼,看见是格蓝利威牌的威士忌(至少他们走得很有自己的风格),接着又拾起贴有桑德斯家乡药店标签的小药罐。
“是安必恩还是右旋佐匹克隆00001.png?”
“安必恩。”她说,庆幸从干涸喉咙中挤出来的话听起来还算正常。“是老婆的。不过我想她昨晚一定与丈夫分享了。”
“有遗书吗?”
“这里没看见,”她说,“可能在屋里吧。”
不过屋里也没有,至少在任何明显的地方都没看见,再说,这种事也没有藏起遗书的理由。巴迪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又一个房间,虽然没再继续哀号,但喉咙深处仍不停地呜咽。
“我应该会带它跟我回家吧。”亨丽塔说。
“你非带不可。我可不能把它带到医院。我会叫斯图亚特·鲍伊过来,载走……他们。”他用大拇指朝身后比去。他的胃在翻滚,但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沮丧感悄悄潜入了他的心中,把阴影投射在他平时开朗的灵魂里。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亨丽塔说,“要是我们在穹顶之下被困了一年……甚至一个月……嗯,或许吧。但只有一星期?这可不是成熟的人面对麻烦时该有的反应。”
抽筋敦认为他能理解,却不想告诉亨丽塔:事情会持续一个月,更会持续一年。说不定还会更长。这里没有雨水、资源短缺、空气污浊,要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如今都还弄不清楚切斯特磨坊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别说解决问题了),那么事情就很可能无法在短期内加以解决。威尔·费里曼一定很清楚这点。说不定这是露易丝的点子。或许,发电机停下来时,她是这么说的:亲爱的,我们趁热水浴缸的水变凉前快动手,趁肚子还饱的时候,用这方式逃出穹顶。你觉得呢?我们再泡一次澡,喝几杯酒,为我们自己好好送行。
“或许是飞机的事把他们逼过了头,”抽筋敦说,“也就是昨天爱尔兰航空撞上穹顶的事。”
亨丽塔没回答半个字;她吸了一口痰,吐进厨房的水槽。这个否定举止让人讶异无比。他们又回到了屋外。
“还有更多人会这么做,对不对?”他们走到车道尽头时,她如此问道,“因为自杀有时会通过空气传染,就像感冒病毒一样。”
“有些人已经这么做了。”抽筋敦不知道自杀这件事是不是就跟某首歌词说得一样,是种无痛行为,但在正常情况下,的确是有可能传染开来。或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里更会如此。毕竟,这个早晨没有一丝微风,闷热到不正常的地步,同时空气又如此混浊。
“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亨丽塔说,“这是真理,没有任何例外,道奇。”
抽筋敦的父亲因为胃癌,拖了很久才死去,因此他对这点有些怀疑,但却什么也没说。
亨丽塔用双手撑着膝盖,朝巴迪俯身。巴迪伸长脖子嗅着她。“毛茸茸的小朋友,跟我到隔壁去。我还有三颗蛋,你最好趁坏掉前赶快吃掉。”
她走了几步,接着又朝抽筋敦转身。“他们全是懦夫。”她说,特别强调了话中的每一个字。

5

老詹·伦尼离开了凯瑟琳·罗素医院,在自己床上睡得很熟,起床时精神饱满。只是,他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之所以能这样,有部分原因是知道小詹并不在家。
现在是早上八点,他的黑色悍马车就停在离蔷薇萝丝餐厅一两栋建筑物远的地方(就停在消防栓前,不过管它呢,反正镇上目前也没有消防队)。他与彼得·兰道夫、马文·瑟尔斯、弗莱德·丹顿与卡特·席柏杜共进早餐。卡特坐在他的岗位,也就是老詹右手边。今早,他身上带了两把枪,自己那把佩在腰间,用肩带挂在腋下的那把,则是琳达·艾佛瑞特才刚归还不久的贝雷塔手枪。
这个五人团队占据了餐厅后方的鬼扯桌,完全没对惯常坐在那里的熟客感到不好意思。萝丝不想靠近那里,于是派安森去服务他们。
老詹点了三颗煎蛋、两根香肠,以及用培根油煎的面包片。这煮法是他母亲常弄的家常菜。他知道自己应该减少摄取胆固醇,但今天,他需要所有能摄取的能量。说真的,只要再过几天,所有事情又会重归掌控,因此,胆固醇的事大可到时再说(这是一则他对自己说了十年之久的寓言)。
“鲍伊兄弟在哪儿?”他问卡特,“我不是甜煞的要鲍伊兄弟给我过来吗?他们人呢?”
“他们接到电话,到战场街去了。”卡特说,“费里曼夫妇自杀了。”
“那个他妈的家伙了断了自己?”老詹惊呼。有几个客人——大多数坐在柜台前看CNN——转过了头,接着又望向别处。“嗯,好吧!我可一点也不意外!”现在,他可以拿下丰田汽车的独家经销权了……不过他还要这个干吗?更大的奖品已经落在他手上了:整个小镇。他已经开始起草一份行政命令清单,只要他能迅速推动,就可以获得完整的行政权。这事今晚就会实现。再说,那个满嘴奉承的王八蛋费里曼,以及他那胸大无脑、跟巫婆没两样的老婆,都是他憎恨了好几年的对象。
“各位,他跟露易丝现在已经在天堂享用早餐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爆出笑声。这么做可不高明,但他就是忍不住。“我敢说,地点一定就在仆人的宿舍里。”
“鲍伊兄弟过去时,还接到另一通电话。”卡特说,“丹斯摩农场也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
“谁?”兰道夫警长问,“奥登?”
“不,是他老婆雪莱。”
这就真的是件憾事了。“让我们一起默哀一分钟。”老詹说,伸出双手。卡特握住其中一只,马文握住另一只;而兰道夫与丹顿则让他们五人连在一起。
“喔上帝请你保佑这些可怜的灵魂耶稣在上阿门。”老詹说,将头抬起,“我有点事要交代,彼得。”
彼得拿出笔记本,但卡特早已把自己的笔记本摆在餐盘旁边。老詹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了。
“我找到了那些不见的丙烷,”老詹宣布,“地点就在WCIK电台。”
“天啊!”兰道夫说,“我们得派几辆卡车运回来才行!”
“没错,不过不是今天,”老詹说,“明天再说,趁每个人都去探望亲属的时候动手。我已经开始处理这件事了。鲍伊兄弟与罗杰会再过去一趟,不过我们还需要一些警员。弗莱德,你和马文都去。我得说,我们还需要再加四五个人才行。卡特,你不用去,我要你跟着我。”
“为什么运送那些丙烷需要用到警察?”兰道夫说。
“呃,”老詹说,用一块煎面包片沾着蛋黄。“这又得说回我们的朋友戴尔·芭芭拉,以及他如何打击这个小镇的计划了。那里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守卫毒品工厂之类的地方。我想,早在芭芭拉出现在镇上的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盖好那个地方了;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那两个守卫的其中之一是菲尔·布歇。”
“那个败类。”兰道夫嗤之以鼻。
“至于另一个,我很遗憾地告诉各位,是安迪·桑德斯。”
兰道夫正在叉一块煎马铃薯,一听见这话,手上的叉子马上掉了下来,发出“当”的一声。“安迪!”
“很可悲,但却千真万确。芭芭拉派他过来处理毒品生意——我有相当可靠的消息来源,但别问我来源是谁;他要求匿名。”老詹叹了口气,接着把那块沾有蛋黄的面包片塞进他贪吃的嘴里。亲爱的上帝啊,今天早上的感觉实在太棒了!“我猜安迪很需要钱吧。我知道,银行就快拿他的药店去充抵债务了。他一直都没有生意头脑。”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理镇上的事务。”弗莱德·丹顿说。
老詹通常不喜欢说话时被下属打断,但今天早上,他对每件事都享受得很。“很不幸的,事情就是这样没错。”他说,在肥胖肚子的阻挡下,尽可能朝餐桌俯身。“昨天,他和布歇朝我派去那里的其中一辆卡车开枪,射破了前轮。那两个他妈的家伙危险得很。”
“有枪的毒虫,”兰道夫说,“执法人员的噩梦。到那里去的人全得穿上防弹背心。”
“好主意。”
“我无法确保安迪的安全。”
“上帝保佑,我知道。做你必须做的事吧。我们需要那些丙烷。这个小镇相当需要。今晚,我打算在镇民大会上,宣布我们找到了新的丙烷。”
“伦尼先生,我真的不能去吗?”卡特问。
“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我要你明天跟着我,绝不能离开镇民探望亲属的那场派对半步。我想,兰道夫你也别去了。有人得协调这件事,否则很容易变成一场烂泥摊子。我们得试着不让大家挤成一团,被人踩在身上。不过,或许还是会有一些人受伤,因为群众总是不知道该怎么遵守规矩。最好先跟敦切尔说一声,叫他把救护车开到那里待命。”
卡特写了下来。
在他写的时候,老詹转向兰道夫,拉长了脸,摆出一副悲痛的模样:“我真不愿意说出这件事,彼得。不过根据我的消息来源透露,小詹可能也参与了毒品工厂的事。”
“小詹?”马文说,“别闹了,小詹不会的。”
老詹点了点头,用掌根抹了抹干着的双眼:“我也很难相信这点,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不过,你们知道他现在人在医院吗?”
他们全都点头。
“是药物过量,”伦尼低声说,又朝餐桌俯得更近。“这似乎是最能解释他毛病的原因。”他直起身,又再度对兰道夫说:“别从主要道路过去,他们会有所提防。有条小路,就在电台东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
“我知道那条小路,”弗莱德说,“那里以前是懒虫山姆·威德里欧的植林地,后来被银行收走了。我想,那里现在应该是圣救世主教堂持有的土地。”
老詹微笑着点头,只是,那块土地其实属于内华达州的一家公司,而他正好就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长。“走那条路,从后面接近电台。那条路几乎荒废了,你们应该不会遇上任何麻烦。”
老詹的手机响起。他看向手机屏幕,差点打算让电话就这么响下去,进入语音信箱,接着才又想:管它的呢。今天早上,他又有了感应,所以听听寇克斯口沫横飞地说些什么,说不定也挺让人开心的。
“我是伦尼。有什么事吗,寇克斯上校?”
他听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有些消退。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又听了一阵子,没说再见便挂断电话。他就这么皱眉静坐了好一会儿,思索他刚刚听到的事。接着,他抬头对兰道夫说:“我们有盖革计数器吗?说不定辐射尘避难室里会有?”
“呃,我不知道。艾尔·提蒙斯可能知道。”
“去找他,叫他确认一下。”
“这很重要吗?”兰道夫问,就在同一时间,卡特也开口问:“跟辐射有关吗?老大?”
“没什么好担心的,”老詹说,“就跟小詹常说的一样,他只是想吓唬我而已。我敢说就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有没有盖革计数器好了。要是有——而且还能运作——就拿过来给我。”
“没问题。”兰道夫说,看起来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现在,老詹真希望自己刚才让那通电话直接转进语音信箱,或是什么也没说。瑟尔斯一定会到处乱讲,害这件事传出去。可恶,搞不好兰道夫也会乱讲。或许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是那个他妈的军官想搞砸这美好的一天而已。说不定,今天还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呢。
不过,至少弗莱德·丹顿还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问题上:“伦尼先生,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去袭击电台?”
老詹又把心思转回探访日那天他设定的日程表,接着露出微笑。这是个真心的微笑,他那油亮的下巴与肥厚的脸颊微微扬起,露出了小牙齿。“十二点整。那时所有人都会到119号公路那里闲话家常,至于镇上其他地方则都空无一人。所以,你们趁日正当中的时候过去,从那两个他妈的家伙手上抢回我们的丙烷,就跟那部老西部片一样。”

6

星期四早上十一点十五分,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沿119号公路往南驶去。明天高速公路上将会挤满车辆,到处都是汽车废气的臭味,不过就今天而言,却是出奇得冷清。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萝丝自己,厄尼·卡弗特坐在副驾驶座,诺莉则坐在两人间的引擎外罩上,手中抓着滑板,滑板上贴有许多早已解散的朋克乐队贴纸,例如“十七号战俘营”与“死亡牛奶工”等等。
“空气好难闻。”诺莉说。
“是普雷斯提溪,亲爱的,”萝丝说,“本来溪水会流到莫顿镇那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巨大陈旧的臭沼泽。”她知道事情不只如此,那气味同时也是溪水即将干涸的味道,但却没说出口。他们还是得呼吸,然而现在可不是担心自己可能会吸进什么气体的时候。“你跟你妈妈说过吗?”
“嗯,”诺莉闷闷不乐地说,“她会去,不过她不是很喜欢这点子。”
“等时候到了,她会把手上所有的生活杂货全带过去?”
“会。已经放在后车厢里了。”诺莉没补充说,乔安妮·卡弗特最先放进去的是酒,接着才胡乱塞进食物。“萝丝,辐射的事怎么办?我们没办法在每辆车上都贴满防水布。”
“要是只穿过一两次的话,应该没有问题。”萝丝已从网络上查过,并确认了这件事。她还发现,关于辐射质安全性的问题,其实取决辐射线的浓度,不过看起来,他们也没这必要去担心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最重要的是别在辐射线下暴露过度……就跟小乔说的一样,辐射地带其实不宽。”
“小乔他妈不想去。”诺莉说。
萝丝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件事。探访日这件事有好有坏。这或许有助于掩护他们躲到山上,但穹顶另一边的亲属们,却肯定很想见到他们。或许只能算是麦克莱奇家运气不好吧,她想。
前方就是伦尼二手车行,以及那块大大的招牌:你有车开,全因跟老詹做了交易!可提供贷款!
“记得——”
“我知道,”萝丝说,“如果有人在,就马上回转,直接开回镇上。”
但伦尼二手车行的员工专用车位全是空着的,就连车辆展厅里也空无一人,大门上还挂着写有暂时歇业的白色牌子。萝丝快速绕至后头,那里有一排排的汽车与卡车,窗户上贴着标价,以及类似价格漂亮、来源正派与O,再看我一眼(那个O字还加上了女孩性感的长睫毛)等标语。老詹这座停车场,全是些外表不怎么样的工作用车辆,不像店前头那些漂亮的美国车与德国车展示品。在停车场最远的尽头处,有块地方划分出老詹的商品与置放废弃零件的场所。那里有一排电话公司的货车,其中几辆上头还有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商标。
“就是那几辆。”厄尼说,伸手到座位后面,拿出他带来的一块长形细薄金属片。
“这是偷车用的。”萝丝说,虽然很紧张,但还是被这东西给逗笑了。“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厄尼?”
“我还在美食城超市工作时就有了。你一定很惊讶有多少人会把自己的钥匙锁在车子里。”
“爷爷,你要怎么发动引擎?”诺莉问。
厄尼无力地笑了笑:“我会找到方法的。在这里停车,萝丝。”
他走出车外,朝第一辆货车急行而去。以一个接近七十岁的男人来说,他的动作惊人得敏捷。他看着窗内,摇了摇头,接着走到那排货车的下一辆处,随即走至第三辆——不过这辆有个轮胎没气了。而在他朝第四辆货车车内看过一眼后,转身对萝丝比了个大拇指。“走吧,萝丝。快点。”
萝丝觉得,厄尼这是不想让孙女看见他使用那个金属片的模样,因此有些感动,于是没说任何话,便把车开到前头。她在店前方再度停车。“你还可以吗,亲爱的?”
“没问题,”诺莉说,走出车外。“要是他发动不了的话,我们就走路回镇上。”
“那有接近三英里的路。他行吗?”
诺莉脸色苍白,但仍挤出微笑:“爷爷跟我都没问题。他每天都会走四英里路,说这样可以保持关节灵活。趁现在没人过来,还没发现你以前,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萝丝说。
“我可感觉不到什么勇气。”
“真正勇敢的人都感觉不到,亲爱的。”
萝丝朝镇上驶了回去。诺莉一直看着她离开,直至车子驶出视线后,才开始在前面的停车场练习起滑板动作。路面有些倾斜,所以她只能尝试翻板动作……只不过她分明精力充沛,认为自己就算踩着滑板一路爬上镇属山,也完全不会感到地面有任何倾斜。好吧,现在就算她摔个屁股开花,可能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呃,她只是陪爷爷过来看一下有没有可以买的卡车,只不过是在这里等他,然后一起走回镇上。爷爷很喜欢散步,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这么做可以保持关节灵活。只是,诺莉不认为这是全部的原因,甚至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是从奶奶开始头脑不清楚时(虽然大家心里有数,却没人直接说出那就是老年痴呆)以后才开始散步的。诺莉认为,他是在借散步排遣悲伤。散步真的办得到这种事?她认为可以。就像她知道自己只要站在滑板上头,从牛津那里的滑板公园楼梯扶手上一滑而下,心房就会把所有东西都赶出去,只留下喜悦与恐惧感。喜悦会占据她的心房,而恐惧则藏在心房后院的小木屋里。
就在感觉无比漫长的一会儿过后,她爷爷开着电话公司的旧货车从建筑物后方驶了过来。诺莉把滑板夹在臂下,跳进车内。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偷来的车子里头。
“爷爷,你真是厉害。”她说,亲了他一下。

7

小乔·麦克莱奇朝厨房走去,想从已经停止运转的冰箱里,拿瓶剩下的苹果汁喝。然而,当他听见母亲说出大包姆三个字的时候,便马上停下脚步。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缅因州大学念书时认识的。当时,山姆·麦克莱奇的朋友都叫他大包姆,只是妈妈很少这么叫他,而且偶尔这么叫的时候,总会脸红地大笑起来,像是这外号有什么小乔不知道的低级含义。他只知道,妈妈这时会脱口说出这个外号——回忆起过往——一定代表了她正心乱如麻。
他又朝厨房门口走近一些。门是半开着的,他可以看见妈妈与杰姬·威廷顿坐在一起。杰姬今天没穿制服,而是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要是她们抬起头的话,同样能够看得见他。他其实无意偷看,这么做并不酷,更别说他的母亲还心情欠佳,但此时,她们两个只是一同坐在餐桌前对望,杰姬还握着克莱尔的手。小乔看见母亲的双眼是湿的,使他自己也起了股想哭的感觉。
“不行,”杰姬说,“我知道你想去,但真的不行。只要今晚的事跟他们预料的一样就不行。”
“我至少可以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为什么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吧?或者是写电子邮件给他!我可以这么做的!”
杰姬摇了摇头,表情虽说同情,但却坚定无比:“他可能会说出去,消息就可能会传到伦尼那里。要是伦尼在我们救出芭比与生锈克之前得到风声,那对我们而言,可就真的是场大灾难了。”
“如果我叫他严格保密——”
“克莱尔,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牵涉到两条人命,风险实在太大了。就连我们的命也一样。”她停了一下,“其中还包括你儿子的。”
克莱尔的肩膀垂了下去,接着又挺直身子:“那你带小乔过去,我等探访日一结束就过去。伦尼不会怀疑我的。我根本没见过戴尔·芭芭拉,也不算认识生锈克,顶多就是在街上遇到会打个招呼而已。我都是到城堡岩找哈特威尔医生看病。”
“但小乔认识芭比,”杰姬耐心地说,“导弹攻击的时候,小乔设立了转播机制。老詹知道这件事。难道你没想过他可能会把你抓起来,在你招出我们去了哪里以前,都不断地逼问你吗?”
“我不会,”克莱尔说,“我绝不会说出来。”
小乔走进厨房。克莱尔擦了擦脸颊,努力挤出微笑:“喔,嗨,甜心。我们只不过是在聊探访日的事,还有——”
“妈,他可能不只是逼问,”小乔说,“说不定还会动刑。”
她看起来吓坏了:“噢,他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终究是镇上的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再说——”
“先前他是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没错,”杰姬说,“但现在,他已经打算要当皇帝了。早晚大家都会这么说的。你要小乔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你指甲被拔出来的模样吗?”
“别说了!”克莱尔说,“这太可怕了!”
克莱尔想把手抽回来,杰姬却不让她如愿。“这件事只有成功跟失败两条路,要是失败了,我们也不可能安然无恙。这件事已经在进行中了,我们得完成才行。要是芭比在没有我们帮助的情况下逃了出来,那么老詹说不定真的会放他一马。毕竟,每个独裁者都需要有人扮演坏蛋的角色。但他并不会靠自己逃出来,不是吗?这代表老詹会试着查出我们的身份,把我们全部抹杀。”
“我真希望自己与这件事从来没有瓜葛,真希望我从来没参加过那场会议,也从来没让小乔参加过。”
“可是我们得要阻止他才行!”小乔抗议道,“伦尼先生正试着想让磨坊镇变成一个,呃,极权国家!”
“我阻止不了任何人!”克莱尔的声音近乎哀号,“我只是个家庭主妇!”
“要是这么说可以安慰你的话,”杰姬说,“你或许早在孩子们发现方块的时候,就注定要加入我们的行列了。”
“这才不是什么安慰,根本不是!”
“从别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算幸运的了,”杰姬接着说,“至少,目前我们还不需要带着更多无辜的人跟我们一起逃亡。”
“不管怎样,伦尼和他那群警察最后还是会找到我们,”克莱尔说,“你还不懂吗?这个镇不过就这么一丁点大而已。”
杰姬露出哀伤的笑容:“等到那时,我们的人数也会变得更多,还会有更多枪可用。到时伦尼也会知道这点的。”
“我们得尽快接管电台,”小乔说,“大家需要听到事情的另一面。我们得把真相传播出去。”
杰姬的双眼亮了起来:“小乔,这真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点子。”
“我的天啊。”克莱尔说,用双手捂住了脸。

8

厄尼把电话公司的货车停在波比百货店的卸货区。我现在是个罪犯了,他想,就连十二岁的孙女也成了共犯。还是她已经十三岁了?这不重要。要是他们真被抓到,他也不认为彼得·兰道夫会把她当成青少年看待。
罗密欧打开后门,看见是他们后,双手各拿着一把枪,走至卸货区。“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很顺利,”厄尼说着,走上卸货区的楼梯。“路上半个人都没有。你那里还有其他枪吗?”
“嗯,有几把,在里面,就在门后头。诺莉小姐,来帮一下忙。”
诺莉拿起两把步枪,交给祖父,后者则把枪放进货车后方。罗密欧把装有十二捆防水布的推车推至卸货区。“现在还不用卸下来,”他说,“我只是要先裁出窗户的大小。等我们要过去时,就得封住车窗了,到时只会留下一条可以往外看——就像旧型的雪曼坦克那种——好让我们可以开车的缝隙。诺莉,我和厄尼忙这个的时候,你去把另外一辆推车推出来。如果推不动的话,就放在那儿吧,我们等会儿来推。”
另一辆推车载满装有食物的纸箱,其中大多数是罐头食品或露营用的袋装浓缩食品,其中一箱则装满质量低劣的冲泡式饮料粉。推车很重,但诺莉往前推动以后,就变得轻松多了。只是,要停下来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罗密欧赶紧从原本站的地方移到货车后方伸手拦住,整辆推车可能会直接从卸货区掉落在地。
厄尼用了很多胶带,把防水布贴到偷来货车的小后车窗上头,擦了擦额头,开口说:“这真是太冒险了,波比——我们是在计划要让一整队该死的车队前往麦考伊果园。”
罗密欧耸了耸肩,开始把装有物资的纸箱搬到货车上,并靠着边缘堆放,留出中间位置,以备之后需要可以载人的空间。他的衬衫背后渗出大量汗水。“现在只能希望我们的行动足够安静迅速,镇民大会也能顺利掩护我们。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选择了。”
“茱莉亚和麦克莱奇太太的车窗也要贴上防水布吗?”诺莉问。
“嗯。我会在今天下午帮她们弄好。处理好之后,她们得先把车留在店后面,不能就这么开着窗户上贴着防水布的车到处乱晃——别人一定会问的。”
“你那辆凯迪拉克怎么办?”厄尼说,“这辆货车载完剩下的物资就没什么空间了,你老婆可以开那辆凯迪拉克过去——”
“米凯拉不去,”罗密欧说,“没什么改变得了她的心意。我问过她,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但还是被当成空气。我猜,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除了她原本就知道的事情以外,我什么也没告诉她……至少说得不多。只有这样,万一伦尼过去找她,她才不会有麻烦。不过她就是不理我。”
“她为什么不理你?”诺莉睁大了眼问,但话才一出口,便看到祖父皱眉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这问题可能有些失礼。
“因为她是个倔强的甜心。我说她可能会受伤,但她只回答‘那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啊’。这就是我的米凯拉。唉,真是活见鬼了。要是之后有机会的话,我或许会偷偷跑回镇上,看看她有没有改变心意。大家总说这就是女人的特权。来吧,我们再多搬一点箱子上车。厄尼,别让箱子挡住枪。我们或许会用得上。”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让你参与这件事,孩子。”厄尼说。
“没关系的,爷爷。与其被排除在外,我还是宁可加入。”至少就目前来说,这的确是真心话。

9

砰。安静。
砰。安静。
砰。安静。
奥利·丹斯摩盘腿坐在距离穹顶四英尺的地方,身旁放着他那个老旧的童子军背包。背包里放着他在前院捡的石头——事实上,石头多得都满出来了。他把包拿过来时,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拖着步子,一心认为帆布包的底部会裂开,害他的弹药洒得一地都是。由于这件事并未发生,所以此时他就坐在这里,挑出另一颗石头——一颗光滑无比的石头,从某个冰河时代起便被打磨至今——以投球方式朝穹顶扔去。石头似乎撞上了看不见的东西,又反弹回来。他把石头捡起,再度投出。
砰。安静。
一定有什么原理让穹顶可以反弹东西,他想着。这可能就是他弟与母亲丧命的原因。只是,大胡子的耶稣在上,这袋弹药已经够他丢上一天了。
石头回力镖,他想着,然后笑了出来。这是个真心的笑容,只是由于他的脸实在太过消瘦,所以看起来有点恐怖。他没吃什么东西,而且认为自己得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想再度进食。听见一声枪响,发现自己的母亲躺在餐桌旁,裙子向上翻起,露出内裤,有半颗头颅被轰飞……这种事会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胃口。
砰。安静。
穹顶另一侧就像活动中的蜂巢;一个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就这么突然出现。吉普车与卡车飞快地来回行驶,数百个军人在周遭忙碌不已,听从长官大喊出声的号令与咒骂,而号令与咒骂通常都会混为一体。
除了已经搭好的帐篷外,那里还正在搭建三座新的长形帐篷。帐篷前方已先立好了告示牌,分别写着:探访者一号招待处、探访者二号招待处与急救站。另一个长度甚至更长的帐篷,前方的告示牌则写着:餐饮供应站。就在奥利坐下来、开始用收集来的石头扔穹顶的不久之后,有两辆平板卡车载着一排排的流动厕所抵达现场。现在,一排排明亮的蓝色流动厕所已然定位,距离家属与所爱的人谈话、彼此看得见却摸不到对方的地方有足够的距离。
从他母亲头部喷出来的东西就像坏掉的草莓果酱。奥利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杀,又为什么会挑在那个地方。为什么非要挑在他们吃饭的地方不可?她真的忘记自己还有另一个会在那里吃饭的儿子(这得先假设他没饿死的话),可能会因此永远无法忘记地板上那恐怖的景象吗?
就是这样,他想,她早就忘了。因为,罗瑞一直是她的最爱,她的小宠物。她很少会注意到我就在她旁边,除非我忘了喂牛,或是放牛出去后忘了打扫牛舍。再不然,就是我带了一张写着D的成绩单回家。因为罗瑞从来没有拿过A以外的成绩。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几个陆军的家伙把一些告示牌立在穹顶附近。他可以看见面对磨坊镇的告示牌那面写着:
 
警告!
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请与穹顶保持两码(六英尺)距离!
 
奥利猜,告示牌的另一面也写着相同的内容。对另一边的人来说,这或许起得了作用,因为那边会有很多维持秩序的家伙。不过在这边,可能会有八百个镇民,却只有二十几个警察,其中大部分还是刚拿到这份工作的新手。要让这边的人与穹顶保持距离,就像想保护沙子堆成的城堡不被潮水冲到一样困难。
她的内裤是湿的,张开的双腿间还有一个水洼。她要么是扣扳机前就尿了裤子,再不然就是扣了扳机以后。奥利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他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有个军队的家伙靠了过来。对方非常年轻,袖子上没有任何徽章,因此奥利猜想,他可能只是个士兵而已。他看起来约莫十六岁,但奥利觉得他的年龄一定还要更大些。他曾听说过小孩借由谎报年龄加入军队的事,但他猜,那已经是可以用计算机查出每个人经历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陆军的家伙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才以低沉的声音开口。他有着一口南方口音:“孩子?腻可以停下来吗?这声音烂我烦死了?”
“那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奥利说。
砰。安静。
“不勤啊,我有命在身。”
奥利没有回答,反而又扔了一颗石头。
砰。安静。
“腻为什么要这么啜?”那个陆军的家伙问。他只是被派来立告示牌的,所以有空跟奥利说话。
“因为,迟早总会有一颗石头不会反弹。只要这件事一发生,我就要站起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农场。再也不要帮牛挤奶。外面的空气怎么样?”
“很好。只是很冷。我是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我向腻保证,这里的十月跟南卡罗来纳州的完全不同。”
奥利与那个南方男孩的距离不到三码,但这里很热,而且还臭烘烘的。
陆军的家伙指向奥利后方。“腻干吗不把石头留在这里,去管一下那些乳牛?”他的口音听起来变成了路牛,“把它们带进谷仓,帮它们挤奶或是在它们乳房上涂药膏之类的。”
“我们不用带牛。它们自己知道该去哪儿。只是,现在不必帮它们挤奶,更不用说涂油膏了。它们的乳汁都干了。”
“真的?”
“真的。我爸说草出了问题,还说草之所以有问题,是因为空气出了问题。我们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很差,就像屎一样。”
“真的?”陆军的这家伙看起来被这话给吸引住了。虽然两面均印有文字的告示牌已经够稳了,他还是握紧拳头,朝顶端敲了两下。
“真的。我妈今天早上自杀了。”
陆军的这家伙原本举起手要再敲一下,一听见这话,就把手放了下来。“孩子,你是骗我的吧?”
“没有。她在餐桌边开枪自杀。是我发现她的。”
“喔,干,这真是太难过了。”军人朝穹顶走近。
“我弟上星期天死的时候,因为当时他还没完全死掉,所以我们还把他带到镇上。但发现我妈时,她已经死透了,所以我们直接把她埋在山丘上了。我爸跟我一起埋的。她喜欢那里。在每件事还没变得那么讨厌以前,那里很漂亮。”
“天啊,孩子!你简直是到地狱走了一遭!”
“现在还在地狱。”奥利说。这话就像触动了他体内的开关,使他开始哭了起来。他站起身,朝穹顶走去。他与年轻的士兵看着彼此,距离不到一英尺远。那士兵举起了手,并在电流传到身上的瞬间往后缩了一下,但随即就没事了。他把手贴在穹顶上,手指张开。奥利也举起了自己的手,从他这一侧把手贴到穹顶上头。他们的手看似相互触碰,手指贴着手指,手掌贴着手掌,但其实根本没有。这只是个徒劳无功的举动,并会在隔天不断重复上百上千次之多。
“孩子——”
“艾姆斯!”某个人大声咆哮,“给我滚到这里来!”
士兵艾姆斯就像个被抓到偷吃果酱的孩子,整个人跳了起来。
“我再说一次,给我过来!”
“在这里等我一下,孩子。”士兵艾姆斯说,跑步前去挨骂。奥利认为,他一定被骂一顿就没事了。毕竟,你可没办法降士兵的级。当然,他们也不会让他再到这个栅栏边来,好让他能跟动物园里的动物继续说话。我甚至连颗花生都没拿到,奥利想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现在没奶可挤的乳牛——它们现在连草都不怎么吃——接着坐回背包旁边。他翻着背包,找出另一颗光滑的石头。他想到死去的母亲那只涂有指甲油的手向外伸长的模样,以及一旁那只还拿着枪的手,枪管仍在兀自冒烟。接着,他扔出一颗石头,石头击中穹顶,反弹回来。
砰。安静。

10

星期四下午四点,新英格兰北部全被云层笼罩,阳光只能从云层里那个袜子形状的洞口洒进切斯特磨坊,就像一盏模糊的聚光灯似的。吉妮·汤林森去检查小詹的状况,问他需不需要头痛药。他先是回答不用,但随即又改变主意,说想要一点泰诺林或雅维。等她拿回来时,他还从病房另一头自己走过来拿。她在他的病历中写下:走路依旧是跛的,但状况似乎已有好转。
四十五分钟后,瑟斯顿·马歇尔把头探进病房时,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以为小詹到了休息室,但去那里检查后,才发现里头只有心脏病患者埃米莉·怀特豪斯一个人。埃米莉的恢复状况良好。瑟斯顿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深金色头发、走路有些跛的年轻人,她回答没有。瑟斯顿又回到小詹的病房,检查了一下衣橱。里头也是空的。由此看来,那个患有脑瘤的年轻人换了衣服,跳过文书阶段,替自己直接办了离院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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