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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雨欲来

“我能问间自己的罪名是啥吗?”马丁问。
阳光从头顶的天窗里洒下来,像一根根银条串起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马丁看着尘埃的微粒在公仆检察官那子弹般的脑袋后面飞舞。屋子里只有检察官的笔和牛皮纸的摩擦声,还有助手给桌面分析器上发条的声音,整个房间弥漫着机油和陈年的恐惧味道。
“我到底有没有被起诉?”马丁继续问。
检察官充耳不闻,继续低头填表。他的年轻助手上完了发条,从分析器里取下纸胶条。
马丁站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被起诉,为什么我要待在这里?”
这次检察官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坐下。”
马丁坐下了。
从天窗看出去,这是四月的一个晴朗而寒冷的下午;圣马克教堂的钟刚刚敲过了十四下,五角广场上那著名的公爵夫人像继续磐永无停歇的表演。马丁在无聊中煎熬。他很不适应新共和国的办事节奏,没完没了的官僚体系更让他加倍愤怒。他已经到这里四个月了,十天就能办完的事已经耗费了四个月。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直到老死都无法再见到地球。
实际上,等待工作许可已经让他无聊透顶,以至于来自巴斯里克铁墙后的传唤令都像是单调生活中的一个变化,一种解脱。对这个约会,他不像新共和国人那样心怀恐惧——他毕竟是个外国工程师,跟海军部还有铁板钉钉的合同,情报局能把他怎么样呢?而且传唤令是由穿制服的快递员送来的,而不是半夜突如其来的搜捕,说明对方多少有所节制,还遵循了国际惯例,马丁决定尽力演好糊涂老外的角色。
又过了一分钟,检察官放下笔,看向马丁。“请说出你的名字。”他轻声说。
马丁抱起胳膊:“你如果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会在这里?”
“请说出你的名字,以便记录。”检察官的声音低沉,清楚,如机器一般克制。他讲的是当地通商语言——起源于几乎全宇宙通用的古老的英语——却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
检察官记了下来。“现在请说出你的国籍。”
“我的什么?”
马丁似乎有些莫名的惊诧,连检察官都扬起了他灰白的眉毛。“请说出你的国籍。你效忠于哪个政府?”
“政府?”马丁眼珠转了转,“我来自地球。我用的是品克同的保险,另外在新模范空军那里还有一份重伤保险。至于工作,作为有执照的个人公司,我与很多组织有双边契约,包括你们的海军部。我还是西约克郡人民共和国的注册公民,因为那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过了。除了我的契约伙伴以外,我不对以上任何组织负责,而我的契约伙伴对我也是要负同等的责任。”
“但是你来自地球?”公仆提笔问道。
“对。”
“啊,那你就是联合国的国民。”他又简单地作了笔记,“你为什么不承认?”
“因为这不对。”马丁特意在语声中加入一丝沮丧。(不过只有一丝:他知道国家公仆的权力有多大,他可不想惹得对方使用这些权力。)
“地球。那个星球上的最高政治机构就是联合国组织。所以你就是它的国民,难道不对?”
“完全不对。”马丁凑近前,“上一次统计时地球上有超过一万五千个政府组织。其中大概只有九百个在日内瓦派驻代表,只有七十个在安理会有永久席位。联合国无权管理任何非政府组织或个人公民,它只是一个仲裁机构。我个人自治,不归属于任何政府。”
“啊。”公仆检察官仔细地把笔放在记录簿旁,直视马丁。“我看你不懂事。我帮你个大忙,假装没听到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吧。瓦西里?”
他的年轻助手抬起头:“在?”
“出去。”
那个穿制服的大男孩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在他身后砰然合上。
“这话我说一次,只说一次。”检察官顿了顿,马丁惊异地意识到他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汹涌的怒火,“我不在乎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的自治的蠢念头。我不在乎被你这样一个年轻粗鲁的傻小子侮辱。但在这个星球上,你必须要依据我们的行为准则来生活!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马丁缩了回去。检察官停下来,见他一直沉默,又冷冰冰地继续道:“皇帝陛下的政府邀请你来到了新共和国,你的行为就要有相应的调整。这包括尊敬皇室各位殿下,正派,守法,诚实,向帝国财政上税,不得传播反动思想。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传播邪恶的外部言论,也不是来低毁我们的生活方式的!你听明白了吗?”
“我不……”马丁卡壳了,拼命搜寻合适的外交辞令,“请让我换个说法。我很抱歉犯了错误,但是您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吗?这样我就可以避免再次犯错。如果您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呢?”
“你不知道?”检察官站起来,绕着马丁踱步,从他的椅子背后走过去,绕过桌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停下来,怒视马丁。“两天前的晚上,在光荣皇冠酒店的酒吧里,有人清楚地听到你给别人——瓦克拉夫·哈瑟克——讲你那个星球上的政体系统。这是荒谬的宣传,但是这种荒谬的宣传对于某些特定的反动流氓无产阶级具有相当吸引力。你还撂下了这样几句话,简直可以算是煽动——让我看看——‘税收这个概念和敲诈勒索没有任何区别’,以及‘通过强制手段实施的社会契约不是合理的契约’。喝完第四杯啤酒以后,你兴奋起来,开始高谈阔论社会公正的本质,这已经很不妥,而你甚至还质疑了陛下指定的法官在国王案审判中的公正性。”
“那都是瞎扯!只不过酒后闲谈罢了!”
“你若是本国公民,这已足够换来一张单程票,到陛下的某个偏远星球去待上二十年。”检察官冷冷地说,“我们进行这次小小密谈,只不过是因为皇家船厂离不了你。你若再作这样的酒后闲聊,也许海军部就不会再维护你,那时你会怎么样?”
马丁开始发抖,他没想到公仆检察官会说得这么直接。“谈谈国事真就那么敏感吗?”他问。
“如果是公共场合,还有思路诡异的外国人参加,是的。你的国家已经沦落到腐化的无政府主义混乱状态:新共和国可不一样。我再强调一遍,因为你是我们需要的外国人,皇室赐予了你某些特权。如果超出这些权利的界限,你会死得很难看。如果你无法理解我说的话,我建议你以后都待在旅馆房间里,免得祸从口出。我第三次问你:你明白了吗?”
马丁似乎老实了。“明……明白。”他说。
“那就从我办公室滚出去。”
 
夜晚。
一个体型中等、棕发短耸的男人和衣躺在旅馆华丽的床罩上,脸上盖着眼罩。太阳没入了地平线,夜色慢慢爬过朦胧的地毯,吊灯里的煤气火焰嘶嘶作响,在房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只飞虫以精确的搜索模式在天花板上嗡嗡盘旋。
马丁没有睡着。他出动了所有的反监视昆虫来搜寻房间里的窃听器,以防情报局对他进行监视。他手头并没有很多昆虫:这玩意儿在新共和国是非法的,他把它们藏在堵塞的皮脂腺和蛀牙里才能偷运过关。现在它们派上了用场,正四下搜寻监听器材,并将结果反馈到他眼罩内的监视器中。
他终于确证自己并未受到监视,召回了那只飞虫,关上它的量子扰动超导传感器,也让跳蚤们恢复休眠状态。他站起来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情报局没有别的办法对他进行监听,除非衣橱背后装着机械磁鼓录音机。
他从皱巴巴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皮面本子。“说话。”
“哈罗,马丁。启动完成,百分之百确定。”
“好,”他清了清嗓子,“反向通道,启动。我要与赫曼通话。”
“呼叫中。”
本子安静下来,马丁无聊地等待着。那个本子似乎是一台个人助理设备,也就是现代地球上的商务人员使用的普通数码秘书。这样的设备可以置人任何随身物品——服装,甚至义齿,但马丁还是让它保留着老式硬壳。不过普通的个人助理可不会有因果频道插件,更何况是一个距离远达九十光年,有五千兆带宽的因果频道。尽管本地人员通过一条公园长凳上的废弃投信口把这东西交给他的时候,已经有两千兆带宽被用掉,但这个频道对马丁还是异常宝贵。事实上,若是被秘密警察发现,这东西就会要了他的命。
一艘亚光速飞船载着这个因果频道中心的量子黑盒离开七角星系已经快一百年了;与之相对的另一个量子黑盒由姐妹船运载去往地球方向也已经八十年了。现在这两个黑盒提供了星球间的一个即时通讯频道,从狭义相对论的角度讲它是即时的,但不能违背因果律,其容量上限决定于创建时的量子比特数。一旦这五万亿比特用尽,这个频道也就完全失效,直到下一艘亚光速飞船到达。(这样的飞船并不罕见——建造发射一艘一公斤重的星网飞船,装载不高于一百克的载重,飞越数十光年,所需要的技术只不过是个家庭作坊的水平——但是新共和国当权派臭名昭著,不愿人们同意识形态不纯洁的外空间进行接触。)
“哈罗?”个人助理说。
“助理:是赫曼吗?”马丁问。
“我是助理。已经接通赫曼,所有认证码已全部更新。”
“我今天见了情报局的一个公仆检察官,”马丁说,“他们对于颠覆活动极端敏感。”五秒钟内的二十二个词,高保真信号,大概五十万比特。转录成文字后大概为一百比特,再经过无损压缩,可能只要五十比特。这用掉了马丁的个人助理与地球的连接通道内的五十比特。如果马丁去邮局发这个信,每个字会被收取一元,要排一天的队,邮政检察员还会在旁监听。
“发生了什么事?”赫曼问。
“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受到了警告,而且是很严重的警告。我会写在报告里。他们没有查问我的雇主。”
“有没有查问你的工作?”
“没有,至少我没看出他们有疑心。”
“他们为什么盘问你?”
“他们在酒吧里有间谍。他们想吓唬我。我还没有进入瓦讷克号飞船,进入船厂的手续很严格。我觉得他们好像很紧张。”
“有没有射门么特殊事件?舰队活动?出行准备?”
“我不知道有任何类似事件发生。”马丁咽下了后面的话;通过非法发射器与赫曼通话总是让他很紧张。“我会注意的。报告结束。”
“再见。”
“助理:关闭连接。”
“连接已关闭。”整个对话过程里,马丁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个人助理用主人的声调发音,而因果频道太昂贵,通过它传递音频流是一种愚蠢的奢侈。隔着一道七十光年的鸿沟与自己对话让马丁觉得异常孤独,更何况身周是这样真切的恐惧。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大嘴巴没头脑的外国工程师,要在皇家战斗巡洋舰瓦讷克号上进行两个星期的引擎升级工作,却被延期滞留。他实在演得够好,竟能从巴斯里克监狱生还。
他们要是知道他真正的雇主,他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你认为他是间谍吗?”实习检察官瓦西里·穆勒问。
“在我已知范围内不是。”公仆检察官对他的助手微微一笑,左眼上的淡淡疤痕皱了起来,有如魔鬼。“如果我有证据表明他是间谍,他很快就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不过我问你的不是这个。”他用对付差生的神情盯着他的手下。“告诉我,我为什么放走他。”
“因为……”实习生似乎有点迷惑。他到这里才六个月,离开学校和教授的羽翼不到一年,还是个少年,完全没有社会能力;和很多寄宿学校毕业的聪明人一样,他的头脑十分僵化。检察官个人认为这很糟糕,至少对于一个秘密警察来说是这样的——他必须打破僵化的习惯才能派上一点用场。不过他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智力,如果他也遗传了父亲的适应能力,并且幸运地没有遗传了叛逆性的话,他会是个很好的人选。
一分钟的沉默后,检察官提醒他:“你还没回答我,年轻人。再想想。”
“啊,你放走他是因为他大嘴巴,我们跟踪他就能找到那些听他宣传的人?”
“这次好点,但还不完全正确。不过你的论调很有趣。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间谍?”
瓦西里恍然大悟;他尽力应付检察官的样子简直令人痛苦。“他太多话了,对不对,长官?间谍不会惹人注意,对吗?这样对他们不利。再说,他是为舰队服务的工程师,可是那艘飞船是他所在公司建造的,他们为什么要潜入这艘船呢?他也不可能是专门搞颠覆活动的,那些人才不会在旅馆的酒吧里废话。”他停住了,似乎对自己的推理很满意。
“说得好。可惜我并不赞同。”
瓦西里咽了口口水。“可是你不是说他不是……”他顿了顿,“你是说,他看起来太不像间谍了。他在酒吧里吸引注意力,讨论政治,做间谍不会做的事情——就好像想消除我们的怀疑?”
“很好,”检察官说,“你开始有检察官的思路了!请注意,我从来没有说过斯普林菲尔德先生不是间谍,我也没有说过他是。他可能是,也同样可能不是。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间谍,你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才会满意。你明白了吗?”
“你想让我证伪?”瓦西里努力地琢磨检察官的思路,都快成斗鸡眼了。“但证伪是不可能的啊!”
“完全正确!”检察官拍拍助手的肩膀,露出一个微笑,“所以你必须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可以证实的命题,对吧?穆勒初级检查官,这就是你接下来的任务。你要尽力证明今早这个讨厌的客人不是间谍——或者收集足够的证据来逮捕他。现在就去吧!你的机会到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出去看看首都的样子嘛,我知道你上星期才这么讲过。而且以后回来,还可以给你追的那姑娘讲很牛的故事!”
“啊——我很荣幸。”瓦西里说。这个初出茅庐还带着桃色眼镜看事情的年轻警官敬畏地看着检察官,似乎很迷惑,“长官,请允许我问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现在除了会谈记录,你也该学点别的了。”检察官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胡耸微微抖动,“作为一个检察官,总有一天要独立执行任务。你总结过了这么多报告,我希望你对执行任务的方式已经有了初步了解。现在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而且这个任务的风险可以说很小,我可没有第一次就派你去跟踪那些革命者,哈哈。下午你去二楼办理出任务的手续,明天就开始工作,从后天开始,我每天早晨要看到你的报告。给我看看你的能力!”
 
第二天早晨,马丁被一阵狂暴的敲门声惊醒。“斯普林菲尔德老爷的电报!”一个送报男孩喊道。
马丁套上睡袍,把门打开一条缝。电报递进来;他迅速签收,取出电报纸,把签收完的信封递回去。他眨着迷蒙的双眼,把电报拿到窗边,打开窗帘开始阅读。虽然被吵醒很烦,这电报本身却是一个惊喜——他的签证已经获得批准,安全审查已经结束,今晚18时整要到南奥地利的海军基地报道,前往同步轨道上的舰队船厂。
他觉得电报比电子邮件落后多了——后者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小伙子把你从床上叫起来签收。新共和国根本没有电子邮件,电报却很普及,真是土到家了。不过话说回来,电子邮件散漫自由,电报却正好相反。新共和国的确很重视中央集权。
他穿好衣服,刮完胡子,下楼等待他的早餐。他穿着本地服装,深色夹克,紧身裤,靴子,领子带花边的衬衣——不过剪裁有点落伍,体现出他对本地时尚元素缺乏了解。他发现穿外星服装会妨碍自己与本地人建立良好合作关系,而若只是不经意表现出一点怪异之处,他们就不会拒绝交流,同时又能感觉到你有外星背景,从而对你的行为多一些容忍度。不管怎么说,新共和国都是个保守社会,即使马丁这样游历多方的人和他们打交道都不容易,好在普通人都会尽量适应他。
他已经完全入乡随俗,遇上无礼的人也不生气,随他们去。门房昂着头只用余光看他,穿着制服的女清洁工和他擦肩而过时盯着地板,都只不过是“共和国现象”这个复杂拼图中的一个个小块。蜡光剂的味道、漂白剂的氯气味、开水房的煤烟、餐厅里的皮椅子,都是如此陌生,是一个还没有进入塑料年代的社会特有的味道。这里的风俗也不总是那么讨厌,餐桌座位旁整齐的晨报唤起一种奇怪的亲切感——就好像这次旅程穿越的是三百年的时间,回到了他所在文明的过往,而不是穿过一百八十光年的空间,来到了宇宙深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种旅程完全相同。
他的早餐是奶油蘑菇,煎鹅蛋,烤大麦面包,伴以大量柠檬茶才能下咽。然后他离开房间,来到前台。
“我需要安排行程。”他说。
当值服务员抬起头来,眼睛空洞无神。
“去克拉莫卡的海军基地,越快越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但不托运行李,也不取消旅馆房间。”
“啊,明白了。请等一会儿,先生。”服务员匆匆走进大堂深色板墙后那片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和服务间。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门房跟在他身后,是个有点驼背的高个子,从头到脚穿着黑衣服,形容枯搞,颊窝深陷,做出一副贵族派头。“您需要交通服务,先生?”门房问。
“我要去克拉莫卡的海军基地,”马丁缓缓重复,“今天,我需要尽快安排。我会把行李留在旅馆。我不知道要离开多久,但是要保留我的旅馆房间。”
“明白了,先生。”门房朝他的手下点点头,那服务员匆匆跑去取了三个大厚本——全是火车时刻表。“恐怕明天才有齐柏林飞艇去克拉莫卡。不过您若马上出发,火车今晚就能到达那里。”
“可以。”马丁说。他有些烦躁,感觉他若不立刻死掉就必须马上出发,否则这门房不会满意。“我五分钟后回来。您的助手能帮我订好票吗?记在我的账上。”
门房面无表情地点头。“我代表酒店祝您马到成功。”他念经似地说,“马可斯,这位先生就交给你了。”他说完便昂首阔步地走开了。
服务员翻开第一本册子,小心地看了马丁一眼:“什么等级,先生?”
“头等车厢。”马丁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新共和国十分看重等级,“我必须在晚上六点之前赶到。我五分钟之后下来,希望您到时能准备好我的行程……”
“好的,先生。”他离开那个对着地图和地名词典挥汗如雨的服务员,爬了四层楼梯,来到他所在的楼层。
他回到前台,侍从一手提一个包跟在身后,服务员把他领到门外。“您的车票本,先生。”他把华丽的车票本装进口袋,那车票的复杂程度和护照有得一拼。他钻进等候在那里的蒸汽机车,服务员向他鞠躬,他点头还礼,汽车向火车站呼啸而去。
这个早晨弥漫着浓雾,华美的政府建筑在车窗外次第掠过,马丁却看不清楚。
这里的旅馆房间没有电话,网络、智能用品以及一系列有用的东西都被禁止使用,等级制度和十八世纪的地球一样森严,但是新共和国却有一大优点——火车总是准点。新马斯科维星的恒星是PS1347,一颗年轻的第三代G2矮星,星龄不到二十亿年(太阳则已经有五十亿年),因此新马斯科维地壳中的铀活性还很高,无需浓缩就可以达到临界状态。
马丁的车停在“半岛快车”旁的站台上。他四肢僵硬地从车里爬下来,向两头张望:从庞大的发动机那里算起,他们已经沿着大理石站台开了四分之一公里,可是离车尾端的四级车厢以及邮车至少还有一公里。管理员衣履鲜明,身着带金穗的深绿色双排扣长礼服,检查了他的车票本,把他领进了上层的一个雅间。房间内装点着蓝色皮革和黄铜加金叶子包边的老橡木,还有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以及一个服务呼叫铃;怎么看怎么像旅馆里的吸烟房间,马丁实在无法把它和公共交通联系起来。
管理员一离开,马丁就靠在软软的座位上,拉开窗帘看到车站的拱壁弯顶,并以书本模式启动了个人助理。过了一会儿,火车轻轻抖了一下,开始运行,离开了车站。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光。
新布拉格城位于维斯河入海口的上游,只有巴斯里克监狱在立于一片风化的火山岩上,远远高出这片平原。火车在这片低地上只开启一个发动机,到达阿盆耐山脉脚下时第二反应堆才会启动。阿盆耐山脉将新奥地利的海滨半岛与内陆分隔开来,火车翻越山脉后将笔直行驶九百公里,穿越沙漠,并在六小时后停在克拉莫卡基地的脚下。
马丁注视着窗外的美景,敬畏之情滋于言表。他到底还是个游客,永远在寻找新奇的美景并沉湎其中。地球上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疯狂的20世纪和21世纪奇点后的系列事件已经改变了所有工业化国家的环境。即使在人口骤减之后,也再见不到乡村、农场、树篱和整齐的村落——即使有这样的地方,也充斥着单轨铁路、生态建筑、辐射危险区,以及一堆堆怪异的“终极结构”注释1。“半岛快车”穿越的低地好像前工业时代的英格兰,一片田园牧歌的幻景,那是火车永不晚点的日不落帝国。
但是旅程很快无聊起来,火车在半小时后穿过了谷地,一片片铜铁建筑在窗外掠过。马丁开始看书,看得入了神,并没注意到车厢门打开又关上——直到一个陌生女子坐到对面。
“对不起,”他抬起头来,“你确定找对地方了吗?”
她点点头:“很确定,谢谢。我没有订包房。你订了吗?”
“我以为……”他从夹克口袋里翻出车票本,“啊,是这样。”他在心里诅咒那个门房,关上了个人助理,然后看向她。“我以为我要的是包房;不过我错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那女子优雅地点头。她长长的黑发盘成一个髻,高颧骨,棕色眼睛,一身深蓝色的长裙,照当地标准算是低调的奢华。他猜她是个中产家庭的主妇,不过他还不太善于判断新共和国人的社会地位。他甚至猜不到她的年龄:浓妆、紧身衣、大摆裙,还有首都流行的泡泡袖都是绝佳的掩饰。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她明快地间。
“一直到克拉莫卡,然后去海军基地。”他有点惊讶于她直白的问题。
“真巧,我也去那里。请您别介意:我猜您不是本地人吧?”
她似乎烧有兴致,马丁觉得有点烦,他耸耸肩:“不,我不是。”他又打开个人助理,企图埋首其中,可是他那不请自来的旅伴
“听口音您不像是这个星球的人,又要去海军部的船长。我想问问您来这里做什么,您介意吗?”
“我介意。”他紧盯着个人助理,简短回答。以她的社会地位来说,这女人着实唐突,他起先还没注意,现在却紧张起来,提高了警惕。她有点不对劲,是便衣吗?他可不想让秘密警察有借口把他抓起来,他希望他们认为他已经知错就改。
“唔。我进来的时候,您在读一篇论文,讲现代飞船驱动补偿器结构中使用的相对时钟的修正算法。所以您是个工程师,海军部邀请您来维护军舰的。”她的微笑让马丁释然:她朱唇玉齿,仪态如同故乡女子,她们不仅仅是为家族保持好血统的工具。“我说得对吗?”
“无可奉告。”马丁关上个人助理,看了看M她,“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在新共和国学到的社交规矩说,有淑女在场时绝不能如此粗鲁,但是她之于淑女,就像他之于共和国农民,让社交规矩自己一边儿凉快去吧。
“我叫瑞秋·曼索,去海军船厂,可能会与你打交道。您是马丁·斯普林菲尔德,个人注册公司,与新共和国海军部有合同,为斯威克级战舰瓦讷克号升级驱动控制电路。瓦讷克号以新共和国海军创建者能斯特·瓦讷克爵士命名。对不对?如果弄错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
马丁把个人助理放回口袋里,看向窗外,试图消除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是的。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可能有兴趣知道,通用绝对时间四小时以前,新模范空军——你的承保者——援引了爱查顿条约,取消所有与新共和国相关业务的策略保障。与此同时,有人向联合国多边星际裁军常委会报告,新共和国正在备战,以援救一个被包围的外围星球。你没有买额外的天谴注释2保险,对吗?所以现在你除了医疗保险和失窃保险之外,没有任何保障。”
马丁转头看她:“你想说我是奸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幽深、智慧、深沉——难以看透。“不管怎样,你到底是谁?”
她从袖子里晃出一张卡片,朝他打开。一个脑袋——是她,但是头发很短的全息缩影浮在卡片上,周围环绕着熟悉的背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他的后背上升起一股股寒意,植入体内的仪器立即行动起来,试图消灭从肾上腺传来的本能惊惧反应。“联合国外交情报部,特别行动组。我来这里调查状况,包括海军部在远征军舰内做什么样的临时改进。你会配合我的,对吗?”她更加无邪地微笑,那表情让马丁想起饥饿的雪貂。
“唔。”裁军常委会来这里干什么?行动计划中没有包括这一项!只是一次普通旅程,对吗?”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又看了她一眼,她还在等他答复。即兴发挥一下,他妈的,别让她有任何怀疑?啊,你知不知道在这儿他们怎么对付奸细?”
她点点头,不再微笑:“我知道。但是我也有底线,这里现在处于临战状态,进行监督是我的本职——我们不能让他们在离地球这么近的地方胡来。被纹死当然不爽,可是对于附近几个星球上可能受到伤害的无辜人民来说,发生一场星际战争或吸引爱查顿的注意力只会更加糟糕。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她紧紧盯着他,那张卡片消失在戴着蕾丝手套的两根手指之间。“我们需要谈一谈,马丁。你到船厂安顿下来后我就会联系你。不管你是否同意其他事情,我们明天必须谈谈,我要详细查问,确定你只是个局外人,然后告诉你的保险公司可以给你保险。你明白吗?”
“啊,明白。”他希望她能够相信——在高层人员面前他只是个完全不了解形势的无知工程师——但是他有种不妙的感觉,她要是不上当,那他就真的有麻烦了。赫曼可不太会跟裁军委员会对话……
“很好。”她伸手拿起自己的包,取出一只陈旧的金属色个人助理。“语音。发送:绿兔子。确认。”
助理回答:“确认。消息已发送。”马丁呆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她收起那个盒子,起身离开。“你瞧,”她在门外说,唇边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聊!再见……”
 
  1. 爱查顿放置的不明给物体,详见后文。​​​​
  2. 指爱查顿的报复,详见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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