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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1月5日星期二晚上,狄更斯在圣詹姆斯厅首度为购票观众谋杀南希。几十名女性惊声尖叫,至少四个人昏厥。有个老先生由两名脸色苍白的友人搀扶,踉踉跄跄走出表演厅,大口大口地吸气。我在轰动的掌声响起前离开,但掌声依然追着我来到覆雪街道上。街边排满等着观众蜂拥而出的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包头裹脸的车夫们呼出来的热气与马匹呼出的更大团雾气结合,像蒸汽般飘向煤气灯的清冷光线。
同一天下午,我离家后第一次从旅馆返家。走进门厅时并没有闻到仆人用梯传出任何异味,我早料到不会有怪味,而且原因不只是因为我才离开短短三天。
后梯不会散发出臭味,这点我很肯定。我在那里面开了五枪,却是徒劳无功,毫无作用。那些子弹的目标根本不在乎什么子弹,它已经吞噬了那个绿皮肤黄獠牙女人,没有留下半片衣裳或碎裂牙齿。后梯里不会有埃格妮丝的任何残骸。
我在自己房间里,拿了几件干净衣裳塞进手提袋。我还要回旅馆,这几天费克特也在那里。我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有人轻轻干咳一声。
“乔治?你这么快回来了?我忘了你什么时候要回来。”我看着他,用愉快的口气说道。乔治的脸罩着郁闷的乌云,几乎一片灰暗。
“是的,先生。我老婆还要多留两天。她母亲先过世了。我们以为先走的会是她父亲,没想到是她母亲。我离开的时候她父亲也快不行了,可是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没人服侍,先生,所以我先回来。”
“我很遗憾,乔治。还有……”我视线转向他手里的字条。字条像手枪似的对着我。“咦,那是什么?”
“我们小埃格妮丝留的字条,您还没看见吗?”
“啊,没有。我以为埃格妮丝跟你们在威尔士。”
“是啊,先生。我猜您也没看到我们留在客厅壁炉柜上的字条,因为字条还留在原处。先生,那天晚上您可能根本不知道埃格妮丝也在屋子里。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晚上她在的话……假使她是早上您起床前走的,而不是晚上走的。”
“走?乔治,你到底在说什么?”
“先生,您看吧。”说着,他把字条递给我。
我读了字条,假装震惊,与此同时脑子里想着,这是陷阱吗?那个傻丫头写字条的时候故意变换笔迹,或动了什么手脚提醒她父母吗?可是字条上正是我念给她抄写的内容。那些错别字显得很真实。
“工作机会?”说着,我放低字条,“乔治,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没事先问过我就到别的地方工作?也没问过你和贝西?”
“没有,先生。”乔治一脸严肃。他一双深色眼眸仿佛钉在我身上,眼皮眨也不眨。“先生,事情不像字条写的那样。”
“是吗?”我把最后几件干净衣裳塞进手提袋,啪地关上。
“是的,先生。根本没什么工作机会,柯林斯先生。有谁愿意雇用像我们埃格妮丝这种又懒又笨的小孩?根本不合理,先生。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我把字条还给他。
“是那个军人,先生。”
“军人?”
“去年12月她在市场遇到的那个苏格兰军团无赖,柯林斯先生。是个下士,比埃格妮丝大十岁,先生。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的,手掌软嫩,留了小胡子,活像油腻腻的毛毛虫爬到他的上唇然后死在那里,先生。贝西看见埃格妮丝跟他说话,赶紧把他们隔开,您应该不难理解。可是她不知怎的利用出去办事的空当跟他见上面。圣诞节前我们发现她在自己房间哭得像个呆瓜,她才说出实话。”
“你是说……”
“是啊,先生。那个没脑筋的傻孩子肯定跟那个军人私奔了,就跟贝西的妈妈躺在冰冷地面上一样千真万确,她爸爸现在八成也一样。我们家的人都走光了,家也散了。”
我拿起手提袋走向门口,顺手搭住乔治肩膀:“别瞎说,她会回来的。初尝恋爱苦果以后有哪个不回头!乔治,相信我的话。如果她没……嗯,我们就请人去找她,劝她回来。我碰巧认识几个私家侦探。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的,先生。”他的口气跟他的脸色一样灰暗。
“我会在圣詹姆斯旅馆多待几天,麻烦你每天帮我把信送过去。星期六以前麻烦你让房子通通风,整理好,晚餐也要准备好,费克特先生和其他几个人会来这里过夜。”
“好的,先生。”
我们一起下楼梯。
“打起精神。”我又拍拍他肩膀,之后出门走向等候着的出租马车。“最后都会拨云见日。”
“好的,先生。”
狄更斯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中崩溃的神经每况愈下不见好转,如今又投入另一系列需要天天搭火车的巡演,不难想象他有多煎熬。凯蒂通过我弟弟告诉我,1月5日圣詹姆斯厅朗读会的隔天早上,狄更斯累得没办法下床像平时一样冲个冷水澡。再过几天他就得到都柏林与贝尔法斯特展开告别巡演。他决定带乔吉娜和他女儿玛丽一起去,希望用欢乐的家庭气氛冲淡告别演出的哀伤。他几乎一出发就遭遇严重摧残他心神的危难,险些酿成悲剧。
当时狄更斯、多尔毕、乔吉娜、玛丽和随行工作人员从贝尔法斯特回来,准备搭邮轮到金斯顿,没想到碰上一场意外。他们的头等车厢紧接在火车头后方,突然听见连串惊人撞击声沿着车顶移动。他们探头往外看,正好看见有个像大镰刀的物品划过空中,像割芦苇似的把路旁的电线杆拦腰截断。
“趴下!”狄更斯大叫一声。所有人迅速扑向车厢地板,大批碎片、砾石、泥土、石块和水撞击了他们那一侧的车窗。车厢仿佛撞上某种硬物般猛烈晃动,之后又是连串巨幅震荡。威力之大,狄更斯事后坦承他当时以为火车再度出轨,以为车厢又要冲下某个未完工的高架桥。
火车停下来了,周遭唯一的声响是庞大引擎的蒸汽喷发声,以及其他车厢乘客此起彼落的尖叫声。狄更斯第一个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外面跟司机员低声交谈。多尔毕和其他迅速恢复镇定的人也围了过去。
根据多尔毕事后写给福斯特的信,那个司机员情绪比狄更斯激动得多,双手不住颤抖,直说火车动轮上的金属轮箍裂了——爆开——碎片飞向空中,切断了电报线杆。砸中狄更斯车厢的是动轮的大块破片。“如果那破片再大一点儿,”司机员说,“或飞得低一点儿、速度快一点儿,一定会切过你们的车顶,你们这些可怜的乘客就会跟外面的电报杆一样被砍成两截。”
那天狄更斯安抚了乔吉娜、玛丽和其他乘客,连向来不容易受惊扰的多尔毕都承认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到了隔天,等狄更斯再次谋杀南希,朗读会结束后他得靠多尔毕扶他走下舞台。
狄更斯特别在切尔滕纳姆安排一场演出,让他的年迈好友麦克雷迪也能聆赏这场谋杀案。表演结束后,七十五岁高龄、老态龙钟的麦克雷迪倚着多尔毕的胳膊,摇摇晃晃来到后台,喝下两杯香槟后才能开口说话。麦克雷迪看过谋杀案后情绪格外激动,狄更斯刻意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老麦克雷迪不吃那一套。他沙哑的嗓音里夹带着一丝过去在舞台上的盛怒,吼着说:“不,狄更斯……呃……呃……我绝不会……呃……呃……不当一回事。我……呃……呃……过去的辉煌时代……呃……亲爱的孩子……你记得的……呃……过去了,过去了!……不!”此时他的吼叫变成咆哮,“现在变成这个……呃……两个麦克白!”
最后一句太过洪亮、太过激动,狄更斯和多尔毕只能无可奈何地盯着老麦克雷迪。毕竟麦克雷迪是诠释麦克白的第一把交椅,他自己也深深以此为荣,比他的娇妻和渐渐成长的可爱女儿都令他感到骄傲。如今他似乎在说,从纯粹的惊恐与情感面来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无论在演技或戏剧效果上,都足以媲美他阐释得最好的麦克白。
之后身材魁梧的老麦克雷迪就站在那里瞪着多尔毕,仿佛始终沉默的多尔毕出声反驳他似的。然后他就……走了。他的身体还在,手里还端着第三杯香槟,他宽阔的下颚和侧脸依然不服气地往上往外突出。可是麦克雷迪本人离开了,诚如狄更斯事后告诉多尔毕与福斯特的话,只留下他自己的苍白光学幻象。
在克利夫登,谋杀案引发了狄更斯欢天喜地称为传染性昏厥的现象。“我猜至少有十几二十位女士各自在不同时段全身僵直被抬出去,场面有点儿滑稽。”狄更斯很开心。
到了巴斯,几乎晕倒的却是狄更斯,因为那个小镇让他心神不宁。“我觉得那个小镇像座被亡者攻占的墓园。”他告诉多尔毕,“他们用自己的旧墓碑铺设街道,装扮得像活人,三三两两到处游荡,却是不成人样。”
2月波希不经意告诉我,乔吉娜和玛丽返回盖德山庄后,爱伦·特南又回到狄更斯身边。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波希口风还算紧,不会明说。波希终于要结婚了,他在火车站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狄更斯这个喜讯,狄更斯说:“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转述给跟我在一起那个人听。”跟我在一起那个人……狄更斯几乎不太可能用如此婉转的说法来指称多尔毕或他的灯光师或煤气技师。爱伦是不是以妹妹而非情人的身份跟狄更斯投宿同一家旅馆?不难想象这对狄更斯而言又是额外的痛苦折磨。
我用“额外的痛苦折磨”这个词绝非偶然,因为当时狄更斯苦恼的不止健康问题。尽管他兴奋地告诉大家朗读会上有几十个女性晕倒,但谋杀南希这段演出明显严重损害了狄更斯的身体与心灵。我询问过的每个人,包括波希、福斯特、多尔毕和其他所有人,都说狄更斯写给他们的信里除了谋杀还是谋杀。他每星期至少表演四次,穿插在他那些最受欢迎的朗读段落里,而他似乎不只执迷于要把他表演过的所有演讲厅都变成惊悚剧院,甚至体验到了比尔·塞克斯的罪恶感。
“我要杀了南希……”
“我为谋杀做的准备……”
“我经常想到其他跟我一样的罪犯……”
“我又杀了南希,再一次,又一次……”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被通缉’……”
“我再一次让双手浸染无辜血液……”
“未来我还要谋杀南希很多次,却没有时间去做……”
更多这一类的语词透过信纸对我们这些留在伦敦的人倾吐。多尔毕写信告诉福斯特,狄更斯朗读过后没办法继续留在那个小镇或城市,所以很久以前安排好的火车行程都要调整,车票要换,额外的开销要支付,好让演出后疲累不堪、几乎没有力气走到车站的狄更斯当晚就能逃离,像个被通缉的逃犯。
“我杀南希以后人们看我的眼光变了。”狄更斯某次回到伦敦时对脑袋空空的威尔斯这么说,“我觉得他们都怕我。他们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不是基于见到名人的羞怯,而是恐惧造成的距离,也许还有反感与嫌恶。”
多尔毕告诉福斯特,有一次表演结束后他去到后台告诉狄更斯马车等着送他去车站,却发现狄更斯一双手已经至少洗了十五分钟。“多尔毕,我手上的血洗不掉。”疲惫的狄更斯抬起头,眼神里充满苦恼,“血卡在指甲缝底下,也渗进皮肤里。”
到伦敦、到布里斯托、到托基、到巴斯,之后回伦敦准备下一波前往苏格兰,狄更斯已经熟悉那些旅馆、车站、表演厅,甚至观众席里的面孔。不过,狄更斯左脚肿得太厉害,毕尔德禁止他继续苏格兰的表演,演出于是暂时延后。可是五天后狄更斯又上路了,不顾乔吉娜、他女儿们、他儿子查理以及波希、威尔斯与福斯特等人的苦苦哀求。
我决定到爱丁堡去看狄更斯谋杀南希,或许顺便看这场谋杀案谋杀狄更斯。
如今我几乎可以确定狄更斯是想借着朗读巡演自杀,可是我早先对这件事的愤怒已经稍有减退。我脑海里有个声音说:没错,这会让狄更斯死后留名,还会让他入葬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但至少他会死掉。我心满意足地提醒自己,自杀未必会成功。子弹嗒嗒地擦过头骨,在大脑里刻出沟槽,但寻短者未必会死,而很可能会变成流着口水的白痴度过下半辈子。或者某个女人企图上吊,结果绳子没勒断她脖子,有人割断绳子救下她,可惜为时已晚,脑部血液循环受阻过久,往后的人生中她颈子有一道疤痕,脖子难看地歪着,双眼空洞无神。
我告诉自己,借朗读巡演自杀,也可能功败垂成,演变成那些可喜的后果。
我提早抵达,先找好旅馆,狄更斯看见我在车站等他,显得又惊又喜。
“亲爱的威尔基,你气色好极了。”他叫道,“容光焕发。你是不是租了游艇冒着2月底的强风乘风破浪去了?”
“查尔斯,你看起来精神也很好。”我说。
狄更斯的样子糟透了,苍老多了,头发也更白了,头顶几乎全秃,仅剩的几绺花白发丝老远梳到另一边,连胡子都显得稀疏了些,而且蓬乱不整齐。他的眼眶泛红,眼窝底下有紫色凹陷。他两颊枯瘦,口气难闻,走路一拐一拐,像极了装了义肢的克里米亚战争老兵。
我知道我的气色比他好一点儿。如今毕尔德不得不把我的吗啡使用频率从一星期两三次增加到每晚一次,十点准时注射。他教我怎么填充注射筒,怎么帮自己注射。其实并不是太困难,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他还留了一大瓶吗啡给我。我使用两倍剂量,白天里服用的鸦片酊同样也增加一倍。
这使得我白天与夜晚的创作力同时提升。狄更斯问我最近忙些什么,我坦白告诉他费克特几乎等于搬进格洛斯特街90号跟我同住,我们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创作我的新剧本《黑与白》。我告诉他我已经有新小说的点子,以英国婚姻法某些奇特面为题材,等3月底《黑与白》上演后,就会开始写。
狄更斯拍拍我的背,承诺会带全家人到戏院捧场。我好奇他能不能撑到一个月后的3月底。
我没有告诉狄更斯,如今我每天晚上注射吗啡睡上一觉后,深夜一两点就会醒来,对另一个威尔基口述我的梦境。我们合作的《古埃及黑暗国度诸神祭仪》已经突破一千页手写稿。
那天晚上狄更斯在爱丁堡表演了一场精彩谋杀案,坦白说,我听得不寒而栗。演讲厅不像在克利夫登时一样过度暖和,却还是有十几名女性昏倒。
表演结束后,狄更斯跟几个观众闲聊几句,而后步履蹒跚地走进他的休息室。回到休息室后他马上告诉我和多尔毕,他发现表演后人们不太愿意走过来跟他说话,也不想留在他周遭。“他们察觉到我的杀人本能。”他苦笑道。
当时狄更斯给多尔毕一份剩余场次名单,多尔毕犯下了以他的饭碗而言致命的错误,委婉地建议狄更斯把谋杀朗读保留在大都市表演,其他小城镇就省点力气。
“老大,你仔细看看这张单子上的城镇,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没有,有什么特别?”
“每星期四场表演里,你安排了三场谋杀案。”
“那又怎样?”狄更斯厉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他忘了我还在现场。我就跟当初的老演员麦克雷迪一样,端着一杯温度慢慢上升的香槟不发一语,直挺挺站在一旁。
“很简单,老大,”多尔毕轻声说道,“就人类的能力而言,你的告别演出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不管接下来你读什么,都是稳操胜券。所以不论你选择哪些段落,差别都不大。老大,南希和塞克斯这段表演对你伤害很大,我看见了,其他人也看见了。你自己也看见了,更感觉到了。为什么不保留在大城市就好,或者接下来的场次干脆不演那一段了?”
狄更斯连人带椅子一起转过来,离开那面他正用来帮助清除脸上少许化妆品的镜子。我只在他演出塞克斯的时候见过他这么愤怒的表情。“先生,你说够了吗?”
“这件事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多尔毕口气平淡却坚定。
狄更斯跳起来,抓起装着几只生蚝的盘子,用他的刀柄猛力往下砸。盘子碎成五六片。“多尔毕!去你的!总有一天你这该死的过度谨慎会毁了你,也会毁了我!”
“也许吧,老大。”多尔毕说。虎背熊腰的多尔毕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发誓我看见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但他的嗓音仍然保持温和笃定。“不过,我希望你这次能给我一个公道,承认我的过度谨慎纯粹是为你着想。”
我手里还端着香槟酒杯,惊得目瞪口呆。我意识到我认识狄更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对人咆哮(演戏除外)。即使那天晚上在维埃里他说了那么多伤我的话,语气也始终保持平和,几乎有点儿温柔。狄更斯在戏外的真实世界里大动肝火,场面远比我想象中来得吓人。
狄更斯闷不吭声站在原地。我仍旧僵立在休息室内侧,被这场独特对话中的两位主角遗忘。多尔毕走过去把巡演节目单放在他的写字箱上,似乎刻意转身,免得他的老大看见他受伤的表情。他转身回来的时候,看见了我已经看见的画面。
狄更斯在默默垂泪。
多尔毕愣在原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狄更斯已经——不可避免地、很典型地——上前抱住他,仿佛怀着无限情感。“原谅我,多尔毕,”他哽咽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累了。我们大家都累了。我知道你说得没错。明天早上我们再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些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也在场),狄更斯不但保留原本三场演出里的谋杀案,还增加了一场。
等我回到伦敦,已经目睹或听闻以下这些事实:
狄更斯持续便血,却怪罪痔疮的老毛病。但多尔毕觉得痔疮不足以说明持续性的出血性腹泻。
狄更斯的左脚和左腿肿到他没办法自行上下马车或火车。只有上下舞台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正常走路的模样。
他自己坦承心情郁闷到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在切斯特的时候,狄更斯觉得头晕目眩,还说他觉得身体有点儿麻痹。他对来诊治的医生说他“头昏眼花,觉得身体一直想往后退或转向后面”。事后多尔毕告诉我,每次狄更斯想把东西放在桌上,结果总是把小桌子整个往前推,几乎打翻。
狄更斯说他左手臂变得很奇怪,每次他想用左手的时候,比如拿东西或放东西,都得专注地看着手,然后发挥意志力驱使它听命行事。
我待在爱丁堡的最后一天早上,狄更斯笑着告诉我,他已经不敢举起双手去碰头,特别是他那只抗命的左手,所以再过不久他出去见人以前可能得先请个人帮他梳理所剩无几的头发。
然而,离开切斯特后他继续到布莱克本,而后到博尔顿,一路谋杀南希。
到了4月22日,狄更斯终于倒下了。不过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超前了。
从爱丁堡返家一段时间后,我接到一封信。是卡罗琳写来的。信里没有悲情感伤,也没有虚伪造作,她的字里行间不带情感,仿佛在记录她家花园里麻雀的行为。她告诉我结婚半年来,她丈夫乔瑟夫没办法赚钱养家,他们只能靠她婆婆吃剩用剩的度日,她婆婆的经济来源只有她公公的微薄遗产,心不甘情不愿地施舍给他们。而且他会打她。
看到她的来信,我心情相当复杂,主要的感觉——我坦承——是小小的满足。
她没有开口要钱或要我帮她什么,甚至没要我回信,但她在信末签署了“你真诚的老朋友”。
我在书房里端坐半晌。我在想,如果卡罗琳·G——如今的海丽叶·克罗——是真诚的朋友,那么虚伪的朋友会是什么样子。
同一天,乔治和贝西收到一封信。他们俩一直以各自的方式哀悼着,特别是贝西,埃格妮丝的离开比她父母的辞世(没有留给他们任何遗产)更让她伤心。那封信送到的时候我没看见信封,否则上面的字迹(费力书写出来的)肯定会吸引我的注意。
隔天乔治来到我书房外,他干咳一声,然后带着歉疚的表情走进来。
“先生,打扰了。因为您先前好心地关切我们亲爱的女儿埃格妮丝的去向,所以我觉得您会想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张纸,是印有旅馆商标的信纸。
新爱的妈妈爸爸——我很好,希旺收到信的你门也一样。我的几会结果非常员满。我跟我的爱人麦丹诺下士决定6月9日结昏。结昏以后我会再写信给你门。
敬爱你门的女儿埃格妮丝
我读信的时候,脸颊、嘴唇和全身肌肉都麻痹了,就像我使用过量吗啡或鸦片酊之后的症状。我抬头看乔治,却说不出话来。
“没错,先生。”他喜形于色,“天大的好消息,是吧?”
“这个麦丹诺下士就是带她私奔那个人?”我勉强问一句。即使在我惊呆了的耳朵听起来,我的声音也像被过滤器筛过。
我事前一定知道,乔治肯定告诉过我,这点我很确定。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如果这小子肯光明正大娶我们家小埃格妮丝,那么我应该收回先前对他的严厉批评。”
“乔治,我也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这是很值得开心的消息。听到埃格妮丝平安无事又幸福快乐,我太高兴了。”我把信交还给他。那张廉价便条纸上的商标是爱丁堡某家旅馆,却不是我去找狄更斯时投宿的那家。
那天晚上狄更斯抱怨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牛肉质量不佳,所以我们走到另外一家旅馆用餐不是吗?我确定有那件事。此刻乔治塞进斜纹布背心口袋的那张便条纸是不是来自那家旅馆?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我在那家旅馆的时候是不是顺手在大厅拿了几张便条纸?也许吧。很有可能。
“我只是觉得您可能有兴趣听听我们的好消息,先生。谢谢您,先生。”乔治说完笨拙地鞠个躬退了出去。
我低头望着我正要写给我弟弟查理的信。我刚刚烦乱之余,在最后一段洒了一大片墨水。
狄更斯跟多尔毕发生争执的那天晚上,我喝了比平常多很多的鸦片酊。我们去吃晚餐。第一轮几杯烈酒和葡萄酒下肚以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回房间写了“埃格妮丝”的信?1月我看过她写我口述的那封信,自然很熟悉她写错别字的习惯。之后我是不是连夜下楼,在柜台把那封信寄给乔治和贝西?
有此可能。
一定是这样。
这是唯一的解释,而且道理很简单。
之前我也曾在鸦片酊或吗啡影响下做过一些隔天或之后几天都记不起来的事。这就是《月亮宝石》疑案的关键。
可是我知道那个该死的苏格兰下士的名字吗?
我突然一阵眩晕,赶紧走到窗子旁把窗框往上推。早春的空气吹送进来,夹带着煤炭和马粪的气味,远处的泰晤士河和它的支流已经在羞怯的春日骄阳中发出臭味。我大口大口吸气。
有个穿着可笑歌剧斗篷的男人站在对街人行道上。他的皮肤是羊皮纸白,眼窝似乎像死尸般下陷。即使距离这么远,我仍然看得出他在对我微笑,也看得见他那不自然地磨尖了的牙齿之间漆黑的诡异缝隙。
爱德蒙·狄更森。
或者该说如今变成祖德的活死人喽啰的爱德蒙·狄更森。
那个身影拉了一下高耸晶亮的过时礼帽向我致意,之后继续往前走,在转向波特曼广场之前面带笑容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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