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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天晚上,小螺和妈妈一起过夜。她断定大海对她持续的骚扰感到恼怒,所以派遣巨大怪兽要来吃掉她。妈妈完全没问她为何留下来,但小螺的存在似乎牵动她的心思。她望着小螺,偶尔会有问号浮在眼底,似乎要开口说话;小螺却转开视线。尽管戴着金链的海龙在小螺心里潮翻浪涌,她的嘴唇仍闭得紧紧的,就像珠母贝把珍珠藏起来一般封住这个秘密,也不愿承认母亲是对的:在海底水草摇摆之处,可能真有个光与影的国度。

  还有克尔。就在她睡着之前,他的脸清晰地在脑海浮现,苍白、阴暗、不安,对着无边的深蓝大海。他送了什么信息?又是送给谁?她在梦中辗转反侧。

  凌晨以前,春天的征兆还只在梦里出现:春雨开始下了。小螺踅到旅馆,觉得在阴沉的天色笼罩下,自己对海龙的惧怕稍减。就她记忆中,没看过这么巨大的东西。它脖子上的金链不可能是真的。而如果它真想吃掉她,大可趁她站在石柱旁发呆时,像摘海葵一样把她抓走。再说,她记得它没有牙齿,想到这儿,她稍微放心。只有小虾和海草能通过它嘴里的滤须,它注定只能喝汤维生,它不过是只巨大的海生动物,经过这海岛时,凑巧浮上海面呼吸新鲜空气。现在它可能已经吓到南岛群的船只了。

  但,是谁在它脖子上拴链呢?

  在扫楼梯、整理床铺,把一桶桶灰尘倒入厨房后的垃圾桶时,她都不断想着这件事。因为下雨,人人脾气都很差。客人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水渍和泥巴脚印,嘴里抱怨烟囱的烟味。海面风浪大,有些渔夫早早回来,带进更多泥水和沙子。不到下工,小螺已全身湿漉漉,觉得跟地板石一样被洗了好几遍。卡蕾突然哭出来。

  「我的手,」她抽咽:「我现在一定像只老龙虾!」

  「没什么大不了,」梅芮叹气,「也许妳会找着一只有钱的老龙虾爱妳。」

  「才不会!永远不会!我永远离不开这个小村,永远离不开这家旅馆!我会一直待在这儿拖地板、清壁炉、铺床单,一直到九十岁,到老到死!我唯一看过的珍珠是戴在别人手上,我不会有天鹅绒布衣裳,不会有蕾丝床单可睡,不会──」

  「噢,卡蕾,拜托,我今天头够痛了。」

  「我永远不会──」

  「妳永远猜不到──」梅芮的恋人伊宁从后间门口探进头来说。后间是她们悬挂围裙、放拖把的地方。接着他看到卡蕾的哭脸,紧张地缩回头,「喔。」

  「伊宁!」梅芮喊道。他身上的雨衣水流不止。他的船刚进港。小螺将拖把和刷子收到空桶子里,把桶子推到墙边,然后手撑着尾椎往后仰,伸展背脊。伊宁的脸又出现了。他蓄了点胡子,皮肤晒得黝黑,上面雨水点点。他的眼睛是浅蓝色,圆圆的像硬币。卡蕾一边吸鼻子,一边狠狠把刷子丢入桶子。伊宁的眼光小心翼翼地转向她。梅芮终于微笑,因为伊宁的脸孔是她们整天以来看到最宜人的事物。她开口问:「我永远猜不到什么?」

  「妳永远猜不到海上有什么!」

  「人鱼在小船上吧,我猜。」

  「不对,」他摇摇头,思索着用词:「不是,是──」

  「海怪?」

  「对!」小螺站着呆呆地看他,拖把滑落,敲到她的头,伊宁皱起眉,「女孩,妳怎么了?梅芮,它好大!有这间旅馆这么大!它直直朝我们的船而来,我和涂尔、欧内的船,我们两艘划得较远。然后它看着我们捕鱼!」

  「噢,伊宁。」梅芮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红得像火,就算起雾下雨,也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别的,妳一定猜不到。」

  「它脖子上戴了条金链子。」小螺说。

  「它戴了条金链子,纯金的,梅芮,我发誓!别再笑了,听我说!」然后他住口,梅芮不笑了,卡蕾也停止抽咽,三人一致望向小螺。

  「我见过它。」小螺说,对突如其来的静默感到尴尬,「我看到它了,昨天,在双石柱后面。那金子亮得扎眼。」

  卡蕾深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像退去的潮浪。「金子。」

  「但那到底是什么?」梅芮困惑地说:「某种巨鱼?脖子上有斑纹的海狮?」

  「不,不,还要更大,大多了。比较像──龙,对了,就是龙。还有那金子,啊,梅芮,妳不会相信──」

  「你说的对,我不信。」梅芮叹气,「也许只是国王养的海洋生物迷路了,脖子又被镀金的锚链缠住。」

  「不对。」

  「不对,」小螺应和:「那是真的,我看见阳光反射在上面,好像……好像融化的奶油。」

  「妳怎么不告诉我们?」卡蕾质问。

  「因为我吓到了,」她急躁地说:「那样子给链住,看起来像是有人养的宠物。我不愿去想什么样的人会打造那条金链子,链环那么粗大,我恐怕都可以从链孔中穿过去。」

  一阵沉默。卡蕾突然对伊宁说:「进来,去把门关上。」

  她的声音如此尖锐,他不禁依言照做。旅馆内的嘈杂声消失在门后。

  「为什么?」他困惑地问。

  「因为那是我们的,」她激切地说:「金子是我们的,是村子的。不属于国王,也不属于那些避暑游客,是我们的。我们要想个法子拿到手。」

  伊宁瞪着她,张口喘气。梅芮用手揉压眼睛。

  「噢,卡蕾。」

  「不过她说的对,」伊宁缓缓说:「她说的对!」

  「它得是我们的秘密!」卡蕾坚持。

  「对。」

  梅芮猛然转身,从墙上木钉取下斗篷,抖开来抛在肩上,动作之快,斗篷像帆般鼓动。「我想,」她声音紧绷,「在你们开始算金子之前,最好再去看那只海龙一眼。我想──」

  「梅芮──」

  「我想你和涂尔早餐喝太多啤酒了,你们又正好把船划到海天交界处,听到雾中的歌声,海牛变成人鱼,幽灵船无声无息滑过,那就是你们去的地方。海龙。金链子。」她用力推开门,「我头痛,也饿死了,我现在只想见到啤酒杯上的金光。」

  「可是,梅芮……」伊宁边喊边跟出去。卡蕾凝视小螺,眼神突然充满渴望。

  「是真的吗?海龙?」

  小螺用手抹过头发,「我早餐没喝一滴啤酒,而我看到了它。」她叹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那金子不是我们的。不管是谁打造了那条链子,我都不想在偷窃时被逮到。」

  卡蕾没说话,小螺也闭口不语。她们都在想象那条金链子,那么多黄金,即便潮湿的空气也因而闪亮。卡蕾抓起她的斗篷。「没道理,」她尖刻地说:「会浪费那么多黄金在一只海洋宠物身上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链子有没有遗失。」

  小螺走回老妇小屋时。一直注意海龙是否出现。但在灰蒙蒙的世界里没有火,没有金色,只有海浪在石柱间缓缓起伏。厚厚的雨云层遮住落日,一丝天光都没放过。一道假光吸引了小螺原本投向海面的视线:那是金雀花丛在老妇小屋顶上绽放着耀眼的黄,屋子前有匹黑马。

  骑士显然在屋内。小螺的眉毛不禁挑高。她从潮线一脚高一脚低地越过沙滩来到门口时,发现上半扇门已经打开,克尔正倚着下半扇瞭望碎浪,太专心而没注意到小螺,直到她来到门阶上。

  他转过头来,眼里依然都是海色。他的思绪像海浪般翻腾淹没小螺,一股强烈狂暴的焦躁不安与绝望感浸透她全身。她一脚踩在门阶上,止步不前,凝视着他,但他已伸手打开门,而脸上有些神情砰然关上。

  他没说话。小螺把斗篷抖开,把旅馆老板给的扇贝倾在桌上,然后挂起斗篷。她讶异地发现克尔已经生起火,他用那双尊贵的手捡了浮木回来,堆进壁炉。不过他看来并不知道扇贝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指着扇形的壳。

  「我的晚餐。」小螺说着踅近火堆,他看着她甩掉头发上的水。接着她想起了礼貌,粗哑地加上一句:「欢迎你留下来。」

  他烦躁地踱离扇贝,「妳也会烹调。」

  「我得吃饭。」她仅这么说。他踱向门口,又踱回火炉边,她正蹲在那儿用手指梳头。

  「把我的信息带给海了吗?」他突然问。她点点头,正要说话,但他又转开身子,没等她应答就忿忿地说:「我真是笨。妳的咒符和我的信息,只不过是小孩玩的把戏。很可能都被浪冲上沙滩,搁浅在杂草丛里。只是扔个东西到海里,怎么可能跟海洋对话?」

  小螺努力想理解他的话,以致于额头挤出皱纹,眼睛睁得像猫头鹰眼一样圆。她疑惑地问:「为什么你要把你父王的戒指交给大海?」

  「妳想呢?」他粗声回问。

  「我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很蠢。她的语气让他再度看向她,好像自从她浑身湿透、邋遢、双手红肿干裂地进到屋里后,这是他头一遭正眼看她。他的表情变了。小螺认出那股除了悲戚应别无意味的神情,她无助地说:「我不知道大海会不会收到你的信息。不过在我把它们丢进海里之后,有只我所看过世上最巨大的海怪从水里伸出头来看着我。它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

  「什么?」

  「一条链子。金子做的。它──」

  「妳,」他发问,声音尖锐冷冽如冰,令她不禁更往火炉靠。「是在戏弄我吗?」

  小螺摇头,想起海中升起的那道火红水墙遮住夕阳,散发灿灿金光。「它像条龙,不过没有翅膀,却有鳍和长长的幡带。它比这间屋子还要大,那条金链子一直延伸到海里,好像,好像是从海底来的。」

  王子苍白的脸孔让火光照耀得有如珠母贝。他快速转身,大力推开门,冷风挟带着雨水扑进来。海浪在沙滩上留下一声长叹,他静静站着,目光投向两石柱间空荡荡的海面。小螺的衣服还没干,她开始打颤。

  她终于起来动了动,以停止发抖。她从水桶里舀水注入锅子,把扇贝丢进去准备蒸熟。她将锅子吊在火上,然后跪下来往炉里添些木头。克尔最后终于关上门,来到火炉边,站在小螺身旁。他身后有一条水印的足迹。

  她的目光投向那道足迹,手慢了下来。她听到克尔说:「那么多金子只为了把那只海怪拴在海底。」

  「为什么──」她的声音堵着,「为什么要──谁会──」

  「一定有法子。一定有。」他仍然喃喃自语,双手紧握成拳。她往上看着他。

  「做什么?」

  「到那儿去。」

  「哪儿?」她起身,同时他把湿斗篷披上肩。「你要去哪儿?」

  「到海底的国度。」

  「现在?」

  「不是现在,」他不耐地说:「现在我要走了。」

  「你不吃晚餐吗?」

  他摇摇头,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转向夕潮。她用汤匙搔搔头,紧张地皱缩着脸,「你还会回来吗?」她突然问。他望向她,目光彷佛来自远处,比梦乡还遥远,似乎比潮浪起源之地还远。

  「哪儿?」她咽了咽口水。觉得脸颊胀红。「这里,」她沙哑地说:「你会再来这儿吗?」

  「噢,」他惊讶地说:「当然。」

  门关上了。她听到他的马嘶鸣,然后是蹄声,离开村庄,沿着长滩走入渐暗的夜晚。她看着门板,想象克尔全身又黑又湿,一如他初次出现那晚,犹如海鸟和海风般不安,皮肤如同浪沫般苍白。她眉头皱起,脚掌轻拍地板上一个湿足印,他留下的。然后她静止脚掌不动,屏住气息。她捕捉到一点动荡不定的头绪,犹如月光洒在水面上的小光点。他父亲的一绺头发……珍珠……信息……

  她眨眨眼,甩着头,直到这些怪异的念头和意象在脑中混淆成无意义而不带恶意的一团乱。她抓起扫把,扫着他跨过门坎的湿足印、踩在壁炉前的湿足印。足印渐渐模糊,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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