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无论哪一个季节，墓园都不是欢乐的场所。在空气凛冽清新、树木披上翠绿新芽的春季，死亡让人觉得特别不愉快。在燠热的夏季，当干燥的气味从土地升起，墓园像隐匿的猛禽准备扑向你。在灰暗多雨的秋季，墓园让人反感、悲伤。
最糟的还是冬季。铲子挖不开冻结的土地，一想到有人将永远留在地下，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这是一座老旧的墓园，位在莫斯科正中心。葬在这里的人很少，但非富即贵。不，这里当然不是瓦干克沃墓园，或者新少女修道院墓园。但莫斯科市中心寸土寸金──对生者或死者皆然。
「我们不常替自己人送行，」萨武龙说。「通常没什么好葬的……我们也不常和光明一方碰面。」
他裹着保暖大衣站了一会，然后摘下手套，向冻得发抖的助手接下题有「莫斯科日巡队敬挽」的花圈，放到新坟上，又低下头站了一会。
「永别了，你忠心地完成了工作。」
盖瑟没戴手套，不知是从西藏的少年时代养成不怕冷的习惯，或者只是夸大自己的简朴。奥莉佳把题有「莫斯科夜巡队敬挽」的花圈递给他。
「你的命运乖舛，」他说。「死得也很凄惨。但……无论如何，你曾是我们的一员，也永远是我们的一员。」
盖瑟在原地跺跺脚，看了萨武龙一眼，从外套口袋拿出小酒瓶递给他：
「用……俄国习俗……送行吧。」
「居然要依照俄国习俗，从喉咙把法国白兰地喷洒至墓园……」斯薇塔小声地说，然后牵住我的手。
萨武龙在盖瑟之后吞了一口酒，皱着眉把酒瓶递给我：
「安东?」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喝，」我说。「我现在得爱护身体，健康可是凡人最大的财富。」
「安东，够了。」萨武龙责备似的看着我。「我们会爱护你的身体健康，如果真有什么，日夜巡队都会尽全力帮你治疗。这是你应得的。」
「我不想为他们喝酒，」我朝躺着二元神──前光明巫师杰尼斯与前黑暗巫师阿列克谢──可怕身体的巨大坟墓点点头。「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杀了我。」
「凡人迟早都会死，」盖瑟说。「超凡人不会死，但……」
「但凡人比较容易死，」我替他把话说完。「抱歉，我不喝。错不在二元神，可是也没有人会为杀了自己的凶手干杯。」
「其实他对你动了恻隐之心，」盖瑟提醒我。「他大可杀了你，简单了结你的生命，消灭你，烧死你，把你的能量抽干。」
「但他的确杀了我，」我说道。「让我变回凡人，他已经杀死我了。就算我没死去，但……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还不就两腿一伸。」
「凡人都是这样的，爸爸。」娜吉娅说。
她站在旁边，牵着凯沙的手。
「好吧。」我认输地从盖瑟手中拿过酒瓶。
白兰地灼烧我的喉咙，我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试图透过眼睑、透过幽界观看，不过，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入土为安了，善良的幽界……」我嘴里嘟囔，把酒瓶还给盖瑟。
科斯加对我挥挥手，但没有走过来。他做得对，至少我这么认为。幽界让他留在世上，把所有吸血鬼认为是生命的东西归还他。但这改变不了我杀死他、他也杀死我的事实。
「走吧，」西蒙走向我。「嗯……该走了。事情就这样了。你别生杰尼斯的气，他是在执勤时烧死的……」
「我待会再去。」我说。
西蒙一脸难为情把手伸进破旧的尼龙外套口袋。
「嗯，安东……你要知道……餐厅被否定圈界包围了，你一个人无法进入。」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会带他过去，」斯薇塔说。「去吧，各位，我们随后就到。」
我们故意走得很慢──我、斯薇塔、娜吉娅。当然还有凯沙，我们现在根本摆脱不了他。或许再过几个月，他与娜吉娅将各奔东西……或者再过一百年。但凯沙显然预见了对他们而言很乐观的未来。我得忍受他。
「那里有一些名人……」娜吉娅小声地说。「你看，有著名的动画制作人!还有作家……哇，我读过他的书耶!」
「是啊，这里名人云集，」我说。「二元神应该感到满意。」
「爸爸，够了!」女儿拜托我。「他没有杀死你，这才是重点!」
我想起她和斯薇塔抱着我嚎啕大哭。而我坐在地板上，触摸一只手上烧剩的袖子残块，以及另一只手臂上烧焦的碎片。比起二元神平常发动的攻击，他对我只是临别的轻吻。
临别──因为二元神当时就躺在门边，已经没有呼吸，死去的他带走住在恐怖身体里的前光明与黑暗巡者……
当时我没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太开心自己还活着。既没有发现盖瑟惶恐的眼神，也没有看到萨武龙绝望的神色。斯薇塔瞬间住嘴，闪到一旁凝视着我……
然后，娜吉娅以年轻人才有的坦率直言残酷地说：「爸爸，你是凡人了!」
是啊，我成为凡人，最普通的凡人，没有半点超凡人的潜质。「魔法温度」远远高过偶尔可以产生预感，或者变些小把戏的门坎。但我不像其他超凡人那样能量枯竭，也不像斯薇塔与镜子巫师决斗时被吸干。我成为彻彻底底的凡人。
「我觉得你替二元神身上『善』的部分感到惋惜，」娜吉娅说。「是不是?」
我不想冒犯女儿，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再怎么说她都是绝对女巫师，变得更聪明对她比较有利。
「不是，娜吉娅，」我说道。「二元神身上恶的部分让我气愤，因此我才活着。」
娜吉娅沉默不语。
巴士已经离开，我们坐上汽车。萨武龙没有要回礼物。斯薇塔坐上驾驶座，而我没有抗议──感觉不到机率线，我在马路上就像瞎子。
「你没有完全说对，」斯薇塔说。「你不是因为谁的怜悯或憎恨而变回凡人。你变回凡人，因为你曾是凡人。即使度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超凡人生活，你依然是凡人，这就非常罕见。所以即使二元神杀了你身上的巫师，你还能够活着。」
我点点头。或许她说得对，或许事实就是这样。然而，连我这位充满智慧的妻子都无法告诉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得学会活着。
人不就是这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