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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点,我走进盖瑟的办公室。我们飞抵莫斯科时,已是清晨五点。我把叶格尔送到经贸展览馆附近他妈妈住的公寓,才回自己家,所以顶多睡了三个钟头。

  我完成的任务算得上是英雄事迹,这个想法显现在我含蓄却高深莫测的表情中。

  「早安,老大。叶格尔已经到莫斯科了,先住他妈妈那里。若有必要,他随时会加入我们的行动。」

  「很好,」盖瑟好奇地打量我的脸。「你们干得很好,我很高兴。」

  「我可以走了吗?」

  「嗯……」盖瑟犹豫不决地说。「就这样?没有任何问题,不想争论,也不指责我?」

  「没有。我可以走了吗?」

  「等一等,你坐下。」

  我顺从地坐在他对面。

  「安东,你有权生气。但我得跟你解释,我没有使用任何幻术!这只是心理学,因为我了解驱动凡人或超凡人的动机。只有你才能说服叶格尔来莫斯科,并同意这个自杀式任务,而且你还真诚地劝说……」

  「老大,我了解。」

  「所以我──」盖瑟突然停顿,然后皱着眉说:「你真的了解?不怪我吗?你认为我们真的需要叶格尔?」

  「这件事让我很不舒服。在这个年轻人小的时候,我们就毁了他的生活。然而这次的赌注实在太高。事已至此,无论他的、我的或您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了。」

  盖瑟沉默不语。他转动手中的钢笔,不知为什么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但立刻又阖上屏幕。

  「那我走啰?」我问道。「或者还有什么信息?」

  「有,」盖瑟阴郁地说。「首先,我不跟你玩暗牌了。对不起,我没发现你真的长大了。」

  「我接受。」

  「其次,我不确定镜子真的有用。分析人员认为是镜子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三十,是变形人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二十,另外有百分之五十可能是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不要太早为叶格尔感到忧心,说不定他根本不会有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真诚地说。

  「最后,奥莉佳遇到一些跟吸血鬼有关的麻烦,你去找她,她想讨论这件事。」

  我才走到奥莉佳办公室门口,突然来了一则简讯。我拿出手机,是陌生的电话号码。

  「大女巫们讨论未果,明晚继续开会。尤莉亚.塔拉索夫娜。」

  这是怎么回事?世界都快灭亡了,这些老巫婆还选不出新任首席女巫,就算临时的也好啊!说不定六巡者都活不到与二元神交手的时间。

  她们倒好,不断开会讨论,看谁比较老,谁干的坏事比较多,谁又比较卑劣!

  放好手机后,我走进奥莉佳的办公室。大巫师站在窗边,对着打开的通风气窗抽烟。吐出来的烟遇到寒冷空气,变成一片灰烟。

  「这对健康有害,而且政府明文禁止。」我对她说。

  奥莉佳愁苦地看着我:

  「你去了巴黎?」

  「是啊。」

  「真羡慕。我在那里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年。」

  「我只待了五小时,但也还不错。吸血鬼的事查得怎样了?」

  「那巫婆的事呢?」

  「还在讨论。今夜要再开一次会。」

  「吸血鬼──吸血鬼的情况很复杂,他们的宗师死了。」

  「所以真的是莉莉丝!」我惊呼。

  「不,安东。你应该感到惊讶,但不是因为莉莉丝。吸血鬼当中没人知道这位莉莉丝,你去找萨武龙谈谈她究竟是谁。」

  「为什么是我?」

  「萨武龙对你很好。」奥莉佳正经八百地说。「不,宗师是三百岁的波兰犹太人。」

  「犹太吸血鬼?」我讶然地说。「他勇敢破坏了犹太经典《塔木德》的教规。」

  「我附议。他是强大的吸血鬼,只有贪杯这个毛病。」奥莉佳把烟蒂弹向窗外,关上气窗,然后往桌边一坐。

  我坐在她对面:「实在太荒唐了!高浓度酒精会烧死他们!」

  「没错,所以光吸酒鬼的血他就心满意足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毁了他。」

  「喝太多被火车撞?」我怀疑地问。

  「比这个更糟,是和波兰的华沙日巡队老大吵架。他们两人交情很好,却以决斗告终。」

  「噢……」

  「吸血鬼本来胜算很大,最后还是输了。高阶巫师对上高阶吸血鬼,巫师法力通常比较强大,但吸血鬼经验丰富,最后却因为喝得太醉而被『灰色祈祷』解决了。」

  「为什么我没听过这件事?」我惊讶地问。

  「因为发生在一九八一年。顺便一提,他们吵架的原因与政治有关──黑暗势力的老大是忠贞的共产党员,前波兰总理雅鲁泽尔斯基的粉丝,而吸血鬼是──」

  「停,奥莉佳!」我举起双手。「我不关心三十年前吸血鬼的政治观点。为什么从当时到现在吸血鬼一直没有选出新的宗师?」

  「因为新任宗师通常由杀死前任宗师的吸血鬼来担任。如果上一任宗师不是死于吸血鬼之手,那么至少要有十二位大师出来争斗,而且最后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安东,从技术层面看来,他们当然都已经死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想活。一般来说,迟早会有一个白痴出来挑战宗师,但目前找不到十二个白痴来决一死战,就算再过一百年也找不出来。除非虚荣心作祟,否则这个职务不仅没有好处,麻烦事还一大堆。」

  「圣母啊,犹太吸血鬼怎能死于暗黑共产党员的『灰色祈祷』?他们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我用波兰文惊呼。

  奥莉佳嘲弄地看着我。

  「安东,你昨天给自己施了『彼得罗夫咒』?」

  「是啊,」我难为情地说。「我不懂法语,这是为了能够简单对话。但妳怎么知道?」

  「你刚刚气愤地说起波兰文,」奥莉佳嘿嘿一笑。「『彼得罗夫』会讲的语言不只一种,而是十五种常用语言。但我从没想过波兰文是常用语言。」

  「实在太不应该了!」我敲打桌面。「吸血鬼宗师是犹太人!这真是矛盾!依照犹太律法,他们可不能吸血啊!」

  「他是无神论者。」奥莉佳笑着说。

  「黑暗势力的老大是共产党员?他要怎么面对科学无神论者?」

  「他从唯物主义观点解释超凡人的能力。安东,别再生气了,事情已经发生,而且还是那么早以前。吸血鬼没有特别着急选出新任宗师,现在也一样。三天后他们要召开高层大会,但我不抱任何希望。」

  「奥莉佳,怎么会这样?巡队没有共同领袖,只有地区领导。变形人原则上没有老大。吸血鬼和女巫似乎有──但事实上又没有,老大死了,他们似乎都很开心。」

  「因为我们习惯单打独斗,安东,」奥莉佳回答我。「我们不是野狼,野狼才是群居动物。」

  「荒唐,荒唐,太荒唐了!」我挥挥手。「妳知道叶格尔昨天跟我说什么吗?我警告他别来,提议启蒙他,让他永远不会变成镜子。他却说每个人都有疑惑,但终究必须抉择!」

  「他还是凡人,」奥莉佳说。「活生生的凡人,摇摆不定的凡人,有理想,也有错误的见解。但那些家伙是超凡人、吸血鬼、妖精。而且你忘了一件事,安东,就我们目前所知,吸血鬼自认是最早的超凡人,是他们与二元神签下盟约。或许他们根本不想和他战斗?」

  「没有人喜欢吸血鬼。」我点点头。

  「你这观念早就落伍了,」奥莉佳说。「他们的宣传部门很强,几乎每个国家都有据点。年轻小女生看到真正的吸血鬼,会立刻尖叫扑上去,献出自己的脖子。」

  「不久前我跟一个小女生谈过话,她并没有那么欣赏吸血鬼。」

  奥莉佳冷笑一声:「因为咬她的是大妈,如果是年轻美男子,牵着她的手,几个小时都不放开,结果可能完全不同。」接着她正色地说:「现在我不需要协助,安东。那群吸血鬼还在曼哈顿的总部──」

  「在纽约?」

  「不然还能在哪里?」奥莉佳一脸惊讶。「那是他们的圣地!是麦加!是耶路撒冷!吸血鬼人口最多的地方,有最古老的分会、俱乐部与沙龙,合法与非法的机构。那里什么都有。现在他们要讨论、争辩、决定哪件事情对他们比较有利。」

  「还有吸血。」

  「那是当然。」奥莉佳叹气。「此外,大师会议在某种程度上由我们发起,我相信他们还得到了其他许可证。」

  我沉默不语。

  「生命是肮脏的东西,」奥莉佳说。「但死后的生命更是龌龊。你回家吧,安东,去睡个觉,你的脸色好差。」

  「巫婆今晚也要做出决定,我现在可以去档案室工作一下。」

  「安东,你是在团队里工作,」奥莉佳说。「安心吧,不要事事逞强。能把叶格尔带来,已经很棒了!现在稍微休息一下。大家都在思考、读资料、请教最年长的超凡人。你可以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点点头说:

  「好吧,我不打算反对。但请特别研究那个利用受害者传递讯息给我的女吸血鬼。她是不是想要赶走二元神?」

  「我想,已经有人在研究了。」奥莉佳眉头深锁。「每个领域都有人负责,你的工作就是上床睡觉。」

  「遵命!」

  其实我可以直接从巡队总部开一扇任意门。或者从院子里。

  但我驾驶萨武龙的车离开,停在农场食品及进口酒商店旁的路肩。这里是收费停车区,不过我认为黑暗大巫师不会因为停车费而穷困潦倒。

  我在店里拿了一瓶红酒(这里的葡萄酒没有比较好,但我不想耗费精力找更好的酒)、两公斤上等牛肉、牛奶、酸奶酪、鸡蛋、火腿、一公斤苹果、新鲜面包、不同品种的橄榄和辣椒,还有填馅奶酪。

  我步出商店,把手机放进汽车置物箱,锁上车门,从人行道转进空无一人的狭小巷道。我闭上眼睛,想象需要去的地方,说出几个需要的字眼后,向前跨一步,便走进眼前的任意门。

  「爸比!」娜吉娅开心地大喊。「万岁!爸爸来了!」

  「还带了礼物,」我睁开眼睛说。娜吉娅一股脑冲向我。「唉呀,我浑身又湿又冷!等一等!」

  「我好想你喔,一秒也不想等。」

  娜吉娅亲自把任意门挂到安全的地方。她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人侦测得到它,但我不打算滥用她的能力。我拥抱女儿,没多久斯薇塔也走了过来,语带责备地说:

  「我以为你不想来看我们。」

  「奥莉佳让我回家睡觉。我认为家就是妳们在的地方。」

  「完全正确。」妻子支持我的想法,同时揽住我和女儿。

  「妳们要弄翻提袋了!」我惊呼一声。

  「把提袋拿进厨房!」斯薇塔发号施令。娜吉娅不悦地嘟起嘴巴,接过提袋拿进「厨房」,也就是帘子后方的壁龛。

  「面包、牛奶、肉。」我骄傲地说。

  「蔬菜买了吗?」斯薇塔实事求是地问。

  「蔬菜?」我不知所措。

  「是啊。那种长在土里的东西,我平常拿来煮汤的红萝卜、洋葱、马铃薯……」

  「我完全没想到,」我对她承认。「但我买了两公斤上等肉,可以煎牛排!还有一公斤苹果。」

  「西红柿总有买吧?」斯薇塔再问。

  我惭愧地摊开双手,试图为自己辩解:

  「我买了火腿、奶油、鸡蛋……」

  「简而言之,所有高胆固醇的东西你都没忘,」斯薇塔微微一笑。「唉,总该买点西红柿,至少我可以拌色拉!」

  「谁要吃色拉呀!」我不太开心。「妳们只关心食物?不想听听新闻?」

  「你肚子不饿吗?」斯薇塔问我。

  「饿啊。昨天的飞机餐不错,而且我在巴黎也吃了一点东西。」

  斯薇塔的目光中出现既像赞叹又像气愤的东西。

  「你的生活多采多姿啊!亲爱的,为什么你不等我在家、可以拜托你买点什么的时候才去巴黎?」

  「妳们看!」我拉开外套的拉链,从暗袋拿出一个小盒子。「可怜的出差人还能从巴黎带回什么?两瓶正品法国香水──」

  「给我,这是我的,本季最流行的香味耶!」娜吉娅抓住盒子大叫。

  「妳是怎样?」斯薇塔气愤地说。「我也想要这种香水!」

  「别吵,第二瓶也是同款的!」我认真地说,并且拿出第二个小盒子。

  老婆和女儿同时扭头看我,然后望了望彼此。

  「男人就是这样!」斯薇塔叹口气。

  「他是爸爸耶,已经算很好了!」娜吉娅支持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生气了。「两个人都想要这款香水!我给妳们一人带一瓶!哪里错了?」

  她们再度互看一眼,娜吉娅摇摇头,斯薇塔则说:

  「走吧,我做饭给你吃。」

  午餐非常美味。斯薇塔做了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但绞肉太多,吃起来比较像「俄国海军式笔管面」。我大口享用的时候,斯薇塔在一旁看着,然后说:

  「奥莉佳是对的,你得好好休息,你看起就像──」

  「酒鬼?」我紧张地问。

  「不是,像『水族馆乐团』歌词里的抒情主角,就是〈妈妈,我喝不下了〉那首歌。」

  「妈的,为什么大家都批评我的长相。以后我只喝牛奶好了。」我捕捉到女儿的目光。「妳想问什么?」

  「爸,你知道哈利.斯泰尔的个人单曲出来了吗?今天应该会公布。」

  「他是谁?」我不解地问。

  「喂,老爸!他是英国乐团『一世代』的成员。最菜的那个。」

  「光明、黑暗与幽界啊!」我大叫一声。「我怎么会知道?我连俄国的『野餐乐团』出新专辑都过了一个月才知道!」

  「不然你去问凯沙,」女儿气呼呼地说。「你有看到他吗?」

  我哼了一声。

  「有。娜吉娅,如果妳想知道朋友过得怎样,直接问就好,何必拐弯抹角?」

  娜吉娅刷一下红了脸。

  「他很好。」我忍住说教的念头。毕竟凯沙很棒,而且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对少女而言,他绝不是坏朋友。光明超凡人,家世不错──为什么要提到家世?总之是个好青年,就这样。「让我对妳们细说从头,信息太多了。」

  我开始说故事。

  和凯沙碰面。夏娃──也就是莉莉丝造访。老虎的出现。与艾莲的谈话。我的记忆被消除。到巴黎找叶格尔,他已经来到莫斯科。

  「可怜的男孩!」斯薇塔大声惊叹。「安东,你是认真的?你……你让他参加日、夜巡队的作战计划?即使知道他会成为镜子并且消失?」

  「整个世界都会消失,」我耸耸肩。「我试图说服他别这样,但他早就不是小孩了。妳们最好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别说大审判法庭,两方巡队都在努力挖掘各种可能。或许我们忽略了什么?」

  「你看,爸爸。」娜吉娅从害羞中恢复平静,拿了一张纸给我看。「我刚刚记下了你讲的事,这就是我们目前拥有的所有资料。预言、艾莲传达的讯息、莉莉丝传达的讯息──爸爸,所以艾莲就是那个利用受害者名字缩写传送密码给你的女吸血鬼,我有没有理解错误?」

  「没错,」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你假设这个女吸血鬼以前曾被你逮捕,然后被处死了?」

  「这我就不确定了,女儿。一开始我们想,既然受害者人名拼出了『来者是我』,应该就是这个吸血鬼。但如果『安东.戈』指的确实是『安东.戈罗捷茨基』的开头,我认为『来者是我』应该是『外来的』才对。『外来力量在等待』。性别我们猜对了,毕竟艾莲──」

  我陷入沉思,然后挥挥手,继续说:

  「我不确定,娜吉娅。既然这是伪装,我们怎么知道面具后方的人是谁?我完全无法确定,但我觉得应该是认识的人。」

  娜吉娅严肃地说:

  「连凡人都相信预感,我们更要相信。爸爸,你觉得这件事与吸血鬼有关?」

  我点点头:

  「显然有关。二元神是他们的神祇。就我所知,他附身在学校那两个巫师身上,透过他们现身。类似幽界利用镜子的原理。女吸血鬼试图向我传达讯息,而且是在二元神出现之前。她竟然能够保护我们,这点当然奇怪。然后她又用艾莲的形象给了我一些数据。莉莉丝也说了很多,她似乎是地表上最年长的女吸血鬼。」

  「一切都围绕着吸血鬼,」斯薇塔表示同意。「我们的女儿真聪明。安东,你要喝葡萄酒吗?」

  「不,」我坚定地说。「我要一点牛奶。」

  斯薇塔起身走向「厨房」。娜吉娅坐着,脚翘在椅子上,只差没啃指甲。她在思考。该死,我的女儿长大了,而且那么聪明!但她同时也是个傻气的小孩子!

  「爸爸,我认为现在最好厘清预言中其他的细节,」娜吉娅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我好奇。

  「因为魔鬼藏在细节里。」她正经八百地回答。「爸!真的有魔鬼吗?」

  「妳应该先问有没有上帝,」我半开玩笑,但娜吉娅急切地看着我,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我不知道,但年老的超凡人都不喜欢提到他,跟上帝一样吧。这问题很重要吗?」

  「我分神了。」娜吉娅承认。「爸爸,我想说,如果必须找出六巡者,所有巡队、吸血鬼和其他人的老大都帮不上忙。」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没人注意到细节。你忘了吗,爸爸?谁是吸血鬼与女巫的老大,这问题没那么难懂,可以推算谁的年资够,也可以直接任命。但那又怎样?重点是透过『血液』所产生的连结!」

  「这可以广义地诠释,」我说道。「斯薇塔,可以给我一点牛奶吗?」

  「所以你是认真的?」她惊讶地问。「我马上拿来。」

  「也许可以广义地解释,」娜吉娅同意我的说法。「但血液是必要的。现在你看──光明界最关键的人是我。」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

  「不然还有谁?谁比绝对光明女巫师更有资格代表光明?」娜吉娅反问我。

  「妳别太骄傲了,」我建议她。「就算妳要表态,我们也会请妳指定一位代表。」

  娜吉娅噗哧一笑。

  「黑暗界则是──唉呀,我不知道。显然是吸血鬼,还有女巫。」

  「只有最后一点还弄不明白,」我惋惜地说。「『基础、底座』──这究竟是哪一方?」

  「先知。」娜吉娅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

  「记得你给我读过艾西莫夫的《基地》吗?关于先知的科幻小说。」

  「关于心理学家,」我下意识纠正她。「嗯,或许是关于预言家,如果妳想──」

  「简而言之,是先知,」娜吉娅点点头。「他们人数不算多,法力强大的更少。他们是一切的基础,不是预测未来,而是塑造未来。但『血』很重要,是吧?难道盖瑟和预言家谢尔盖之间有『血』的连结?没有吧,也就是说,他们对此事毫无帮助。」

  「但妳和谢尔盖也没有『血』的连结。」我紧张地说。

  「跟他当然没有。但和凯沙已经有了──」

  等娜吉娅说完:「血的连结。」我觉得空气突然凝结。

  我背后响起玻璃杯叮当响的声音。我转身看斯薇塔。她把装满牛奶的杯子放到桌上,半侧着身,紧张地盯着娜吉娅。

  「怎么会……什么时候?」我问她。

  「很久了,两个月前。」

  「这──」我忍住不太恰当的「这不可以」,只说:「这太早了,娜吉娅。」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平静地耸耸肩。「我们自己决定的。」

  「娜吉娅,妳还没到自己决定事情的年纪──就算能自己决定也不行!」我好不容易忍住想尖叫的冲动。

  「为什么还没到?」娜吉娅惊讶地说。「我认为汤姆.索耶和哈克.费恩甚至比我还小。」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而且要发疯的似乎不只有我。

  「《汤姆历险记》和《顽童历险记》的主角?」斯薇塔高声说。「妳看的书还真先进!」

  「首先,他们俩都是虚构人物,」我试图保持冷静。「其次,根本没有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你们在说什么?」娜吉娅一下看着妈妈,一下看着我。

  「那妳在说什么?」我向她确认。

  「我在讲歃血为盟。我和凯沙以血发誓,并用血签下名字。」

  「真幼稚──」说完后我哈哈大笑。「娜吉娅,妳还真幼稚!」

  身后传来咕嘟声。我又转头,看见斯薇塔在倒白兰地。

  「我也要一杯!」

  「你要的是牛奶。」斯薇塔说。

  「牛奶是给小孩喝的!」

  「爸、妈,你们以为我在讲性喔?」娜吉娅冷淡地问。「你们以为我跟凯沙已经发生性关系?」

  「我们没这么认为,」斯薇塔把杯子递给我。「我们只是没弄懂妳讲的话。」

  「我们决定先别发生关系,」娜吉娅安慰我们。「凯沙觉得这会妨碍我们的魔法潜力。」

  我一口饮尽白兰地。

  「虽然我认为他提出的理由没意义,」娜吉娅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他只是有点胆怯!」

  我拿走斯薇塔手中的牛奶,和白兰地一样一饮而尽。才说:

  「你们很棒!我很高兴你们是理智的年轻人。」

  话其实说到这里就好,但娜吉娅眼里闪动着狡猾的神情。

  「毕竟你们太年轻了,」我继续说。「所以妈妈今天要跟妳讲一讲少女应该知道的事。」

  「一定要的,」斯薇塔甜甜地说。「我们就从雄蕊与雌蕊说起,再进入严肃的主题。」

  「妈妈!」娜吉娅大叫。

  「我会和凯沙谈一谈,」我补充说明。「要是如妳所说,这位青年有些胆怯──这个话题应该由他的父亲跟他谈,但他没跟家人住在一起,就由我上场吧。这个可怜的孩子应该很想聊一聊,了解自己的器官发生了什么事,但无人可说──」

  「爸爸!」娜吉娅大叫起来。「闭嘴,闭嘴,闭嘴!」

  「看妳还敢不敢捉弄老迈的双亲?」我问道。

  娜吉娅噘嘴生气。

  「或许我可以买少年百科全书给他。」我继续说。

  「我不敢啦!再也不敢了!是你们自己先想歪的,不是吗?还说我很幼稚!」

  「有妳这么大的女儿,父母还能怎么想?」我问她。「一个和妳同年的女孩去男朋友家过夜,结果被吸血鬼攻击。」

  「谁叫她那么笨,」娜吉娅不开心地说。「何况凯沙真的认为这会阻碍魔法发展──」

  「妳说的『血誓』是真的吗?」我扯开话题。

  「是啊,我跟凯沙真的……发过这种誓。」娜吉娅垂下眼睛。

  「妳还说是切菜的时候割到的,」我想起当时还帮娜吉娅贴药膏。「『小太阳幼儿园』真是不太正常。」

  「或许很不正常,」斯薇塔回嘴。「但我们女儿是对的,安东。『血的连结』是重要环节。不论哪一种形式都可以,但一定要透过『血』产生关系。」

  「那就召集所有队友歃血为盟,」我提议说。「像娜吉娅和凯萨那样。」

  「我不认为这会有效,」斯薇塔说。「安东,你要知道这些要求都是假设的,就像游戏,但规则非常明确。如此简单愚蠢的『歃血为盟』是不会有用的。」

  我不打算争辩。斯薇塔对这种细微事的感觉比我敏锐。她不是用脑袋理解,而是真能感觉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疲惫地说。「反正他们都来了,今晚就让谢尔盖收我为义子,我们就可以办正事──」

  「你睡一下,」斯薇塔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你必须休息。」

  「妳们会陪我一起睡吗?」我抗议道。「现在还是白天耶。」

  「你不会妨碍我们。躺下去睡吧,我和娜吉娅要看电视。」

  我不打算争论。

  我睡得香甜安稳,没有做梦──对于想理解未来的人而言,梦境是虚假的朋友。我也没做恶梦──对不想了解当下的人而言,恶梦是诚实的敌人。我只是沉沉睡去。

  只有在清醒之前,睡眠变成一连串梦境,但不是恶梦,也不是预示。

  一开始我在莫斯科的公寓里,盖瑟想从窗户爬进来。不,他不是悬浮,也不是挥动翅膀,是消防云梯车载他来的。盖瑟费劲地爬上屋檐,笑着朝我挥手。

  睡梦中,我觉得他来的方式很自然,目的只是为了和我喝一杯。

  就在我走向窗户要放盖瑟进来的时候,他不知怎的从屋檐向下滑,现在就挂在窗口,用指尖抓住屋檐。我打开窗户想拉他进来,但老大太重了。我完全没想到施法术,彷佛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只是跑去找绳索,想先捆住盖瑟,再拉他进屋,等我回来,只看到盖瑟凸出的双眼,以及滑下屋檐的指头。一秒后,基于梦境法则的驱使,我代替盖瑟由高楼向下坠落。

  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好奇地看向窗户。

  一个女人在镜前搽口红,她很漂亮,全身一丝不挂,但穿着亮红靴子,脖子上系了红色领结。

  两个正在打牌的中年男子。纸牌长得很奇怪,上面有五颜六色的小图案和说明。男人面前的桌上除了纸牌,还有一些迷你生物:身穿奇装异服、手执冷兵器的人和怪物,身高不超过十公分,蹦蹦跳跳,挥动双手,互相残杀,一一倒地──

  戴着黑框厚片眼镜、模样像知识分子的老先生以螽斯喂养停在厨房餐桌上的雨燕。

  两个小女生坐在地板上,全身摇晃,忧伤地用洋娃娃互打。洋娃娃披头散发,小女生也一样,或许她们都觉得痛,马上就要哭了,但稚气的脸上表情专注沉着。

  胖乎乎的男人站在巨大的展示柜前抽烟斗,柜子里放着卡尔森17玩偶,形状不同,颜色、尺寸、材质也各异。

  一位青春期少男和妈妈聊天。他转身面向我,我看到了叶格尔,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睁开眼睛后,我动也不动地躺了一会。我可能睡了两、三个小时,无论实际时间有多长,总之我觉得睡饱了。如果想让身体与脑袋清醒,两、三个小时是最佳睡眠时间。可惜只够撑半天。

  房间里很暗,只有电视微弱的彩色反光跳动着。我隐约听到说话的声音,斯薇塔与娜吉娅不知在看什么。

  多奇怪的梦啊!为什么会梦到坠落的盖瑟?他还爬窗户来跟我喝酒!我向下掉落时,眼前闪现的怪人与一户户窗里的事件又代表什么意思?小叶格尔呢?

  不,只要稍微努力想一想,就能解释一切。盖瑟想和我维持良好的凡人关系,却因为我软弱、不想伸手迎向他,而错过最佳时机。

  穿红靴戴领结的裸体女人就很普通,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我想和淫荡的陌生女子发生性关系。

  拥有纸牌和小怪物的男人──就是二元神。像控制傀儡一样玩弄我们。

  拿螽斯喂雨燕的教授呢?这是……这是,嗯,假设是无望的存在吧。螽斯生来只会跳不会飞,注定落入别人的肚子。

  互打的小女生就像巡队互相斗争。

  小叶格尔是我对他的罪恶情结。

  只剩胖男人的烟斗和卡尔森玩偶无法解释。嗯,就用潜意识的玩笑来看吧。

  打个比方说,这是我潜藏的梦想。想变成秃头胖子、抽烟斗,还有收集卡尔森玩偶……

  电视里的喃喃低语变成使人振奋的音乐,还打出字幕。然后我听到老婆小声说:

  「这是一部好片。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

  「可是真的太古老了,」娜吉娅语带怀疑地响应。「没有3D。」

  「当时还没有3D。」斯薇塔说。

  「那有彩色电影了吗?或者颜色是后制上去的?」

  「有彩色电影了,」斯薇塔平静地说。「还有,那时候的小孩比较有教养,跟父母谈话时不会说一些没有营养的俏皮话。」

  「嗯,妈妈,我是认真问妳的!昨天我们看的电影,关于少年营队的那部,就是黑白片──」

  「娜吉娅,妳别自以为比爸妈聪明。我也当过小孩,对自己以前的想法记得很清楚,现在这些想法也涌现在妳脑海。相信我,真正聪明的想法其实不多。」

  「妈咪──」

  「妳为什么要吓我们?」

  一阵沉默后,娜吉娅说话了:

  「我──只是开玩笑。」

  「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好吗?」

  「我现在是青春期,可以开这种玩笑。」

  「妳能做的只有遮掩粉刺,其他的都只是好玩。妳难道不明白,爸爸他──」

  我大声叹气伸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老婆和女儿真的坐在电视机前面。

  「我睡了很久吗?」我声音里的惊恐是装出来的。

  「难道你赶着去哪里?」斯薇塔惊讶地问。

  「没有。但我跟外界完全隔离,和妳们一样。万一盖瑟在找我呢?」

  斯薇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要相信,再怎么隔绝,盖瑟都有办法找到你。比如说进入你的梦里。」

  「没错,」我附议。「啊哈。」

  我站起来,走向浴室。一分钟后走出来时,我拿着毛巾揩脸。

  斯薇塔看着我。

  「你准备走了?」

  「我真的有梦到他,现在得去证实一下。我什么时候再来探望妳们?」

  「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斯薇塔说。「你会在──」

  她沉默片刻。我和娜吉娅互看一眼。斯薇塔不常有预见,但如果与家里有关,就一定会实现。

  「你大概再过半天会来看我们,」斯薇塔停顿了一会才说话,脸色瞬间发白。「嗯,一点的时候。中午一点,明天。」

  我们明白状况了。

  明天一点我会回家,一定会回来。前提为我还活着。而我是否活着,就不一定了。

  「嗯,明天见啰。」

  斯薇塔点点头。她动动嘴唇小声说:「明天见。」

  「爸爸,掰掰!」娜吉娅的声音从电视那边传来。「我可不想在这里虚掷青春啊!」

  「好,我会考虑,」回答她的时候,我的眼睛没有离开斯薇塔。「要问候凯沙吗?」

  「唉呦,爸爸!」女儿生气地说。「别再闹了!」

  「我是认真的。」

  「那就帮我问候吧!」娜吉娅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对斯薇塔点点头。

  「掰掰,明天我会带马铃薯。」

  斯薇塔微微一笑。虽然勉强,还是笑着对我说:

  「还有洋葱。」

  「当然还有红萝卜。」我一口允诺。「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我觉得很放松,精神饱满,准备立下大功。」

  「这是因为我跟妈妈帮你灌了很多法力,」娜吉娅忍不住自夸。「是妈妈把我收集的法力灌进你身体。」

  「我还真是幸运!」打开任意门时,我大声说:「自己都羡慕自己了!」

  结果,我才刚跨进任意门,电话就响了。

  译注:

  17 Karlsson,瑞典绘本作家林格伦笔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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