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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七点十五分,我在厨房拿着叉子搅拌老旧珐琅锅里的奥姆蛋卷。很久很久以前,住在小套房时学会的本领,让我此时能够纯熟地煎蛋卷,只有一次叉子不小心敲到锅底发出声响。

  煎蛋卷时,我试图回想这只珐琅已经剥落、侧边有一只欢乐黄色小鸭的锅子是怎么来到我们家的。这不是斯薇塔的嫁妆。我在学生时代已经用它煮饭。而且它根本不是新锅子,我第一次在外租屋时妈妈把它给了我……

  所以它至少五十岁,甚至更老。这只锅子记得苏联时期和布利兹涅夫同志。这么说好了,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它却记得一清二楚。或许它连赫鲁晓夫都记得?古巴导弹危机呢?可能还有二次大战期间的苏德战争。

  不,我扯远了。绝不可能。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我透过幽界观看锅子。它的内容物责备似的反射出淡黄色光线,提醒我鸡蛋和牛奶都是动物性食物,是还没孵出来的小鸡与分享奶水给我们的母牛,我们人类是掠夺者。

  我离开食物的气场,转而阅读锅子的气场。这个把戏可不简单,就算法力有二、三级的超凡人也不一定办得到。

  但我成功了。我用法力弥补经验不足,此时在金属记忆里耗费的能量,大约等于以前一周的耗损量。

  人们吃这只锅子里的食物。量多又美味,像大家常讲的那样。不知为什么(因为珐琅上的黄色小鸭吗?),它经常被用来煮东西给孩子吃。其中也包括我。

  当然,它不是战时,而是一九五○年代初期生产的。熔炼的金属里有一小块坦克车废铁,至今仍闪烁着蒙眬的暗橘色光芒,它怒吼颤动、熔解呻吟。

  幸好,物品的气场不只凡人看不到,多数超凡人也一样。

  「老爸?」

  我抬起眼睛。正准备上学的娜吉娅站在厨房门边好奇地看着我。从制服可以看出她念书的中学校规很严。

  「怎么了,女儿?」我又试着搅拌蛋卷,但叉子不知为什么动也不动。

  「你在做什么?整个人像烧起来似的,我以为你在开任意门。」

  「我在煎蛋卷。」

  娜吉娅装模作样地嗅了嗅。

  「我认为不只煎好了,而且还烧焦了。」

  我往锅里一看:

  「是有点焦。」

  女儿看着我笑了几秒,接着神情严肃地说:「老爸,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我只是想读一读锅子的历史,结果用了太多法力。」

  「喂,你还好吗?」

  我叹了口气,大概从娜吉娅七岁以来,就不可能对她隐瞒任何事情。

  「呃,不怎么好。那个女吸血鬼弄得我心神不宁──等等,妳要去哪里?」

  「上学啊。我走啰?」

  「妈妈还在浴室!等一等!」

  娜吉娅焦躁了起来。

  「老爸,拜托!我只需要走三个街区!而且我已经十五岁了!」

  「不是三个,是四个。不是十五,是十四岁多一点。」

  「我自己可以搞定!」

  「不可以。」

  娜吉娅跺了跺脚。

  「老爸!别这样!我可是绝对──」

  「绝对什么?」我感兴趣地问。

  「巫师。」娜吉娅嘴里嘟囔,心里清楚在这场争论中她占不了优势。

  「还好是巫师,而不是笨蛋。妳可能法力无边,但只要有人从妳背后丢一颗小石头──」

  「爸爸!」

  「或者普通的吸血鬼召唤,而妳没有心理准备──」

  娜吉娅不发一语走向我,拿走我手上的锅子,一屁股坐在桌旁,用我拿来搅拌蛋卷的叉子吃了起来。

  「娜吉娅,我不是固执己见。等一下妳妈妈,或者我送妳去。」

  「老爸,路上已经有三个超凡人跟着我。」

  「两个,」我纠正她。「分别来自日、夜巡队。」

  「第三个是大审判法庭派来的。他有强大的法器,所以你察觉不到他。」

  原来如此──

  「难道他们会放任抓狂的女吸血鬼攻击尊贵的绝对巫师?」

  「我当然明白。」我同意她的说法。

  「爸爸,我有七个避邪法器,其中三个用来对付吸血鬼!」

  「我知道。」

  娜吉娅叹了一口气,开始挖蛋卷,嘴里一面嘟囔着「不够咸」。

  「盐对身体有害。」

  「而且焦了。」

  「活性碳对身体有益。」

  娜吉娅忍不住噗哧一笑。她把锅子放到一边。

  「好吧,我投降。让妈妈送我去吧,只是别让任何人看见。如果班上同学看到我还让爸妈送到学校──」

  「妳在意他们的看法?」我不想再表演煎蛋卷,于是拿出平底锅,打算煎个荷包蛋。

  「是啊!」

  「很好。许多从小就有个人意识的超凡人很快就不再注意凡人。幸好妳不是这种超凡人──」

  「爸爸,最后一个被吸血的女孩子……」

  「怎么了?」

  「她主动要求清除记忆吗?」

  我点点头。在平底锅上方打开蛋壳。

  「是啊,她很聪明。不过如果她恳求我们保留记忆,她会过得很辛苦。」

  「很有可能,」娜吉娅同意我的说法。「我无法这么潇洒。这就像杀死自己。」

  「我的女儿真聪明!」

  「跟老婆一模一样,」斯薇塔走进厨房。「你们没吵架吧?」

  「没有!」我和娜吉娅异口同声回答。

  「但有一些……残余的法力。」斯薇塔挥了挥手。

  「这是爸爸在煎蛋卷。」娜吉娅嘻嘻笑。

  当然,昨天我把一切告诉她们了。包括吸血鬼的攻击、我自己的想法,还有好心的艾莲替我装满一整个「NOTA-202 盘带录音机」纸箱的文件。

  只可惜,我的故事没能引起她们的不安。好吧,娜吉娅这边我可以了解,毕竟她只是无忧无虑的莽撞少女,可是连斯薇塔对我的故事都持怀疑态度。她同意受害者的名字指的是我,却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威胁,因为「如果真的想害人,绝不会昭告天下」。

  攻击人们的女吸血鬼以前被我害死,这个假设也被斯薇塔推翻。首先,虽然我不常在外执勤,但被我欺负过的男女吸血鬼可不在少数。其次,这些受欺负的可能有女性朋友,也就是「一起吸血的姊妹」──对吸血鬼而言,这可是很严肃的事,虽然不像好莱坞科幻片演的那样。再来,多数情况下吸血鬼不会记仇太久,也不会像基督山伯爵那样等待复仇时机。他们是很「地面」的生物,做事脚踏实地。

  否则依他们的生活方式──嗯,更精确地说,是死后的生活方式──「很久」,是没办法存在很久的。

  总之,我昨天的不安被称为「一家之主的洞穴情结」。这种毫不遮掩的女性主义让我气愤,只好移驾到厨房研究文件。斯薇塔和娜吉娅看完一部影集后到厨房喝茶,我就转移至「书房」。我们家是很宽敞,可惜没大到能让我拥有个人工作室,我只好在安了玻璃的内阳台辟一间书房。其实这倒还好,因为内阳台够温暖,空间也够用,只是面对院子看着来往人车,根本无法工作。我不能专心,一直转头看窗外,就像坐在无聊课堂上的中学生。

  晚上剩余的时间,我很老实地坐在「书房」研读数据,并把它们分成几类。然后用复杂困难的咒语让自己看懂匈牙利文及丹麦文(我可不敢冒然用「学会」一词来形容结果),然后将数据重新分类。我读完亚曼达.卡斯佩尔森的文章〈论吸血鬼的忍耐力与其极限〉,了解在这篇文章完成的时代,丹麦日巡队要不是势力微弱,就是二十世纪初的道德标准比现在低很多。亚曼达仔细记录她对几个被夜巡队俘虏的吸血鬼所做的活体实验(如果这术语适合用在活死人身上),内容连我这个对吸血鬼毫无好感的人都觉得恶心。

  火烧、冰冻、肢解、拔除器官、下毒……连当时充满异国情调的辐射都用上了,亚曼达把高剂量的镭注入这些吸血鬼体内!

  我读了一下亚曼达的个人档案,原来她从十五岁起,也就是十九世纪末的时候,就在夜巡队工作。不过档案的记载有限,或许她对吸血鬼的憎恨有个人因素?

  读完这些数据后,我的工作欲望消失殆尽,于是回房睡觉。

  等妻子送女儿出门上学后,我不慌不忙地重拾文件,把那些与事件毫无关连,或者已经读完的数据放回古老的录音机纸箱。(它们是怎么保存在档案室里的,用咒语吗?谁下的咒语?)

  唉,尽管亚曼达的数据论据充分又残酷恐怖,对我却一点帮助也没有。这位勤劳的丹麦女士说吸血鬼耐力十足,要杀死他们并不容易,因为他们的伤口很快就能修复。她认为最有效的办法(不包括法术消灭)是砍下他们的头,并掩埋在距离身躯至少两公尺半的地方(我不打算确认这个距离是怎么算出来的);或者焚烧尸体,「将骨灰撒向空中」,而且要「把他们塞进装伏特加、琴酒、自酿烧酒或其他烈酒的桶子,因为酒精能够助燃」。可是,吸血鬼怕酒精这件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

  我把亚曼达写的所有数据(顺带一提,除了影印本之外,还有好几份原件──她是怎么弄到手的?)放进纸箱,再把她的名字从清单中删除。亚曼达言之凿凿地证明,如果能好好折磨被俘的吸血鬼,他会真的死去,从此不再骚扰任何人。我对女性的性格特点和丹麦人的民族风俗有了全新的认识,也了解丹麦人为什么要在孩子面前肢解可怜的小长颈鹿8,并怀疑自己无法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源自丹麦的乐高积木。

  当中完全没有我需要的数据。

  好吧,还有查巴.欧洛许。

  匈牙利从来不是吸血鬼文化盛行的地方。传说中的德古拉,顺带一提,不是吸血鬼,而是凶残的人类,就住在邻国罗马尼亚。匈牙利人基本上是善良的民族,喜爱喝酒、吃肉,以及美味的甜点,无法忍受自己被吸血鬼吃掉。此外,他们素来没有文明到像英国人或美国人那样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因此,匈牙利境内的吸血鬼过着枯燥封闭的生活,连夜巡队都不想管他们。

  看完亚曼达关于活体解剖的女性观点后,我没能立刻明白查巴.欧洛许的论调。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查巴很赞赏吸血鬼!

  我找出查巴的个人资料。他是光明超凡人,七级法力,很晚才受到启蒙,在六十岁的时候。他原本在外省担任药剂师,对即将开展的前途开心不已;他走遍全世界,甚至去了澳洲和北美,然后定居布达佩斯,开始加入当地夜巡队,担任低阶小职员。百分之百的光明超凡人,却是吸血鬼的粉丝!

  读完查巴所有的著作,以及最近几篇关于他的文章(好笑的是──基本上写他的都是黑暗一方),我终于明白他的动机。

  他太晚变成超凡人了。年龄无法倒转──他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像年轻人,也可以强健身体,多活个好几十年,甚至整整一个世纪。但真正的青春已经一去不复返。

  而他想要回春。

  吸血鬼和女巫是两种极端。吸血鬼永远年轻,尽管那不是活人的青春。女巫则永远老迈,尽管很少有人像女巫那样充满生命力。

  查巴赞叹吸血鬼的青春风采和行事风格。所有虚假的华丽光采,不过是吸血鬼为了诱惑受害者而披上的伪装。来自匈牙利小城塞克什白堡的前药剂师当然了解,但还是觉得赞叹。好吧,品味本来就很主观。

  查巴没喝过人血,也没想替吸血鬼洗刷罪名。他很清楚吸血鬼的本质,却赞赏他们的身体条件、他们的强健坚韧,以及与其他超凡人不同的法术──这使他变成一个怪人。查巴身为夜巡队的一员,却不断写吸血鬼,搜集并研读各种相关信息。或许这让吸血鬼非常满意,愿意与他来往(遵循大和约的守法吸血鬼为何不能和守法的光明一方来往?),讲述与自己有关的事,甚至允许他进行某些实验(当然是比前述的丹麦女士仁慈很多)。

  大家都喜欢受到注意。听说,连最可怕的狂热分子被逮捕之后,都会对自己的罪行夸夸其谈。吸血鬼也不例外。

  总之,查巴成为吸血鬼故事的搜集者。他获得吸血鬼公会的徽章,戴着它环游世界。这件事让我非常惊讶,因为吸血鬼曾几度试图建立一个共同的组织,但总是不了了之,毕竟吸血鬼都是个人主义者,只承认……嗯,血亲,若不是家庭关系,就是某种仪式的束缚。

  查巴凭着一面公会徽章再次云游四方,到处搜集故事,最后回到布达佩斯,陆续出版五册的《吸血鬼全纪录》。

  这也是令人尴尬的地方(你不能称之为丑闻,因为内容实在爆笑)。

  无论光明或黑暗超凡人,阅读这本百科全书时都发现其中充满废话。不少众所皆知的事实被惊人的小故事所取代,恐怕连纸张都要因为难为情而脸红。

  查巴正经八百地认为吸血鬼是最早的超凡人,之后才出现变形人(他用的是「荒淫无度的吸血鬼」这个专有名词)、光明和黑暗巫师。

  他生动地描述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人类才刚出现在世界上,二元神──由光明和黑暗合为一体的神祇──出现在第一个超凡人(当然是吸血鬼)面前,让他吸取神圣的血,以获得幽界的能量。

  查巴也讲圣经的大洪水传说,但在他的版本中,大洪水发生的原因是吸血鬼太过傲慢,想把世人全变成吸血鬼(关于到时能喝谁的血这个棘手问题,查巴也没规避。在他的传说里,吸血鬼决定吸食动物及……自己子女的血,也就是说,先吸他们的血,把他们都变成吸血鬼,这是一种无废料循环)。光明─黑暗之神决定以大洪水惩罚骄傲的吸血鬼,获救的有诺亚和他的家人,以及一名吸血鬼幼儿,他的父母把他放进木盒里,让盒子顺水而流,后来诺亚的妻子捡到这只木盒……嗯,这下您理解如果脑袋里没有煞车装置,人可以从《圣经》变出什么把戏──诡异的幽默感,或是满足以吸血鬼角度解释一切的愿望?

  查巴还说了很多新鲜事。圣女贞德、挪威探险家海尔达尔、法国作家佐拉、发明家爱迪生都是吸血鬼。发明家特斯拉当然也是吸血鬼。把他变成吸血鬼的,是罗斯福总统的妻子艾莲娜(将她变成吸血鬼的则是罗斯福本人)。所有名人都是吸血鬼,或者都很同情吸血鬼。

  我快速翻完百科全书,得知斯大林也是吸血鬼时,差点没笑到喷泪。可惜俄国自由派媒体没读过这部百科!要不然肯定会引用这段──虽然我认为这些媒体里其实有很多吸血鬼。

  我把最后一册放到一旁,叹了口气。

  可怜的查巴是自己崇高理念的牺牲者。就我的理解,他遇见一大群爱开玩笑的吸血鬼(这种吸血鬼很常见),他们大谈自己对吸血鬼风俗和世界历史的看法……

  或许在这堆详实记录及讲述的幻想、玩笑与捉弄中,也有一些事实,但要如何找出来?

  「永恒的吸血鬼」可能是唯一关于吸血鬼复活的可靠说法。这个故事随意改写了「永恒的犹太人」9,只不过永恒的吸血鬼侮辱的不是耶稣,而是魔法师默林,故事结尾则与永恒的犹太人类似:此后他必须永远流浪,而且不能吸血──血如火焰般燃烧他的身体。因此,为了忍受这种巨大的痛苦,他主要以葡萄酒维生(一想到吸血鬼无法忍受酒精这件事,就觉得这说法很怪又没有逻辑)。

  总之,我突然想到,所有方法都教我们用烈酒对付吸血鬼。或许,他们真的能喝葡萄酒?唉呀,真是胡说八道!

  书中还提到,光明与黑暗之神会让「最英勇的」(看看这位匈牙利人选用的词汇!)和有胆量的吸血鬼在死后复活。但接下来查巴并没有多作想象。

  浏览完最后几份文件,我知道查巴是怎么死的。不,吸血鬼没吸他的血,也不是被苏联军人开枪射死(我读到他的死亡时间,一度担心会是这样)。他对政治冷感,吸血鬼也没动他。秋天时节,他在公园散步不慎着凉,引发急性脑膜炎,他没立刻去找巡队巫医,凡人医生也没治好他的病。多愚蠢的死法!

  我把所有文件放进纸盒,走进厨房沏了一壶茶。此时斯薇塔正好回到家里,手上提了两个巨大的塑料袋。

  「妳应该先跟我说,」我语带责备。「要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失控了,本来没打算买这么多。送完娜吉娅后,我想就顺道去一趟『欧尚』量贩店──」

  「妳逛得有点久。」我看了一眼手表,一面帮忙拿装满蔬菜的袋子。「妳花了四小时挑菜?」

  「我先在学校附近转了一下,」斯薇塔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你的担心当然有些多余,但我还是巡视了一圈──」

  「然后呢?」我伸手拿第二个袋子。

  「有人保护着她。」斯薇塔微微一笑。「一个我们的人,两个来自日巡队,灰色气场那个是大审判法庭派来的。」

  「灰色?」我大吃一惊。

  「他原是光明一方,不过他们都有这种色调──共同的──」

  我惊讶地「嗯哼」了一声。我从未注意大审判官气场的细节,即使隐约觉得他们有某个共通点──

  接着我的思路朝反方向奔去。

  「一个光明超凡人,两个黑暗超凡人,加上一个大审判官?」我再问了一次。

  「对。」斯薇塔发觉我的语调不对劲,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可能,这就破坏了平衡。顶多是两个光明超凡人加一个黑暗超凡人。」

  「他们可能把大审判官也算成……光明一方?」斯薇塔不知所措。此刻她只是在说服自己,因为一开始就应该明白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她被出身光明的大审判官弄胡涂了,把他当成「自己人」,所以非常放心。

  「没人知道有大审判官,」关冰箱门时,我看着斯薇塔的眼睛说。「只有娜吉娅感觉得到,连我都没办法。这件事两边巡队都不知道。娜吉娅说有一个光明超凡人,一个黑暗超凡人──」

  一秒后我们已经来到大门,拔腿狂奔下楼。或许不需要这么赶──如果四小时内没发生什么事,那么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我们还是狂奔。开一扇任意门,或者开车去,都比跑步更耗时间。学校在幽界中处于隔离状态,开任意门也得花不少时间。从院子跑去只要两分钟。

  我们用力奔跑,虽然早知此刻要不就是从容前往,要不就是为时已晚。

  奔跑的人在现代都市里并不常见,常见的是沿着橱窗缓慢行走的人,快步行走的人则比比皆是。至于跑步呢,通常有两种状况:以短跑速度奔向公车站,希望追上刚离站的公交车;或是鼓吹健康生活的每日慢跑者,塞着耳机,一身运动服,在公园或公园旁边跑步。

  不是奔向车站,也没穿运动服的人就有点可疑了。他在躲人吗?或在跟踪谁?或许他是专偷住家的惯窃,被警报器吓得屁滚尿流?又或者是刚在电梯里侵犯妇女的强暴犯?每个市民都想加入追捕行动,想参与人类最古老的娱乐活动!

  然而,没人大喊「抓贼啊!」或「捉住这个大坏蛋!」。拔腿狂奔的是一男一女,没穿运动服,还一副想往某人脸上挥拳的模样。

  都市人的自私最终战胜了好奇心。市民纷纷别过头去──跑就跑吧,一定有事才跑成这样。只有不畏严寒带小孙子散步,或者僵坐长椅上的老太太,偷偷拿出孙子送的手机,想把奔跑者的身影铭刻成模糊的相片。万一警察来调查是否有目击证人,这不就是一张现成照片!只要俄国还有老太太,任何小偷都不会觉得安稳。

  路人看着我们。其中一位最好奇或最富同情心的人大喊:「发生什么事啦?」我们没有回答,也没人拦住我们。我们飞快跑过三个街区,终于来到学校围墙。

  是三个街区。娜吉娅说得没错。但这些都是很大的街区,特别是第三个,因此我有权说「到学校要经过四个街区」。

  我们很有默契地在围墙边停下来互看一眼。

  「看起来风平浪静。」我说道,一面透过幽界观察──学校的主楼迸发淡黄、淡绿色的气场光点。学生们没有吓坏,也无人受伤。在幽界第一层,依照惯例,学校长满浓密的青苔,这个寄生植物是幽界唯一的动植物代表。

  斯薇塔也松了一口气。我们微笑看着彼此,然后再度转身面向学校。

  「太安静了。」斯薇塔说。

  学校里毕竟不是只有绑着白色蝴蝶结的小一女生,还应该有用尺指着诗句朗读,或举手抢着回答问题的小朋友。

  这里还有不爱念书的孩子、讨人厌的绰号、校长的斥责与联络簿上表示警告的红笔字,有不幸的爱情、小混混的恶拳相向,还有篮球打输、智能型手机被偷等事情。

  这里有很多很多情绪!就像烧开的锅子,涌出源源不绝的能量。因此学校长满吞噬人类情绪的青苔。而且学生们不可能具备同样平静的气场。

  「走吧。」斯薇塔说。她怪异地挥动左手,我注意到空气中闪动着急促的微弱火光,形成肉眼看不见的椭圆形。这是一种类似巫师之盾的局部防护,但在「等待状态」就能产生效力。我脑海闪现一念,想问她这是怎么办到的。

  「盖瑟──」走在斯薇塔身后的我突然放声叫喊。我们甚至没讨论是否需要搬救兵,或者该找谁。「盖瑟──」

  我在声音中加强法力。

  「安东吗?」

  「娜吉娅学校发生紧急事件。」

  「代号是?」

  在危急时刻老大一秒钟也不浪费。

  我想回答「六」,表示「人群中发生紧急状况,可能有人遇害」,但斯薇塔停下脚步,握住我的手。

  「二,」我说道。「二,灰色。」

  二的意思是「人群中发生紧急状况,已经有人遇害」。灰色意谓罹难者来自大审判法庭。

  他躺在围着铁丝网的运动场和学校主要入口之间,姿态显示他正跑向学校;他的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已经熄灭的气场表示他是光明超凡人(这一回我真的看到斯薇塔所说的灰暗色调,就像明亮底色上覆满黑色小斑点)。法力层级已经抹除,估计不低于三级,甚至接近二级。

  还有,他已经彻底死去。而且死法怪异至极,这种死法我连听都没听过。

  大审判官左半边的身体焦了,一部分衣服已经烧光,一部分变成焦黑的棉絮。慈悲的风从我们这个方向吹去,但空气中弥漫令人作呕的烤肉味。

  右半边的身体冷冻了。更精确地说,是结冻了──他跌倒的时候,手肘以下断裂。一层薄冰覆在他身上,冰在断肘部位融化,断肢躺在一洼血水中。

  我不动声色,用意念将大审判官的形象传送给盖瑟。老大吐出脏话──辞藻华丽的肮脏话。不,我从未怀疑盖瑟的语文造诣,他的脏话太别出心裁,但无法完全形容我们眼前的景象。

  「你们稍安勿躁,别顺着杆子往上爬。先别进主楼!」

  我觉得他不指望我们言听计从,但该说的还是得说。

  「盖瑟,他的法力几级?」我把眼睛从死者身上移开。

  「大约七十年前我们见过面,那时他的法力二级。现在可能是一级。」

  「他有一级法力。」我们从迎风面绕过死者往校门移动时,我把这个讯息告诉斯薇塔。

  斯薇塔没有回应。要杀死一级超凡人,而且还是身怀特殊咒语和避邪法器的大审判官,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就连高阶超凡人都认为是困难危险的战役,而且胜负难以预料。但眼前的大审判官瞬间被杀,还被丢到校门口作为警告。

  我搓搓手,抖抖指头,「挂上」几个咒语。随即了解自己不小心又想当一个保护者。走着瞧吧,两个高阶超凡人可不同于一个一级巫师。

  我们进入学校。

  我在衣物寄放处旁边发现两个年约十岁的小男孩。显示攻击发生于上课期间,教室外面基本上没有学生。

  斯薇塔弯身观察其中一个男孩,而我查看另一个。

  「睡着了。」斯薇塔说道。

  「睡得很沉。」我证实她的说法。「是『莫耳甫斯』吗?」

  「娜吉娅的手炼启动了,」斯薇塔说道。「你还不明白吗?」

  此时我才赫然明白。除了两个亦步亦趋跟着娜吉娅的──不,其实是三个超凡人,从小女儿身边就充满避邪法器。她刚出生,盖瑟就想把自己熟悉的避邪法器给她,后来被斯薇塔斥责,才不再多管闲事。

  避邪法器的选择与安装由斯薇塔一手包办。其中大部分都随娜吉娅的幼年时期一起结束(我不记得老婆把什么装进奶嘴,但里头一定有法术),取而代之的是魔法玩具(如果您知道娜吉娅那只毛绒绒的小熊怎么对付人类,肯定会毛骨悚然)。现在首饰就是她的护身符──女生都是这样。

  我对女儿的人身安全贡献并不大。法器这种事情女性比较擅长。但我还是替她的左耳安装了耳环──如果某人对娜吉娅意图不轨,耳环便会产生强大的「神鬼不觉圈界」,足以让任何凡人、野兽或超凡人(即使是快饿死的变形人)对她彻底失去兴趣。

  娜吉娅对这只耳环抱持怀疑态度。她认为耳环定时放屁,会吓跑那些没有恶意的追求者。为此我们认真谈过几次,我因为她的不信任感到委屈,于是她向我道歉。

  娜吉娅拥有强大的法力,但幸好她还不懂这些微妙的东西。是啊,耳环偶尔会放一点点屁──等她满十八岁,就会自动停止排气。要是您没有青春期的女儿,就没资格怪我自私!

  我还对娜吉娅的项链施法,项坠则由斯薇塔负责。我安装了对抗妖魔的咒语「灰色祈祷」,也就是说,首先要对抗的是吸血鬼。我还在挂满小饰物的银手环上加挂一本名为《童话故事》的小书。

  (现在您明白为什么巫术和法器基本上是女性的事吧?她们有东西可以施咒。我们男人只有手表和袖扣──装备显然不足。)

  我在银色童话书上所施的咒语是「捕狼大猎犬」──这是对付变形人的强大咒语,足以吓退他们,万一他们还想攻击,咒语便会杀死他们。「捕狼大猎犬」也能吓跑吸血鬼,但功效没那么强。它的缺点包括无法精确选择对象──虽然用来对付变形人,但光明变形巫师也可能受到箝制。

  挂了九个吊饰的手镯(小球、小人、小杯、小书)是娜吉娅的主要防护,我知道它的构造,此时可以想象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正常,」我说道。「斯薇塔,应该没什么事。法器启动了。」

  一开始所有防卫咒语都会发出警告,和娜吉娅的耳环一样,「神鬼不觉圈界」、会改变模样的「全罩式面纱」,还有其他几个将侵略者引向一旁的咒语。万一它们不管用,魔法警报就会响起(但我对它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类似的警报可能被消音,像今天我们就没听到任何呼救的警报声),接着启动的是攻击咒语,用来对付凡人与超凡人,特别是吸血鬼和变形人。

  「莫耳甫斯」是最后防卫的咒语之一。如果启动,所有人都会沉睡。但也表示娜吉娅处于既无法吓退、也无法消灭敌人的危险状态。

  也就是说,这个咒语能够保护娜吉娅,并将对旁人的威胁减到最低。假如超凡人必须战斗,要怎样才能保护凡人的安全?宾果,就是让他们熟睡。

  我们朝学校内部前进,动作小心翼翼,就像进入敌人占领区的军人。我走在前面,随时准备出手或防御,斯薇塔在离我左手不远处的后方。

  敌人没有出现。只有一个睡着的男孩,年纪可能比娜吉娅稍大一些。他拿着一包烟──显然想走出学校抽烟,真是坏东西!

  然后我们看到平常待在衣物寄放处与学校主楼之间的警卫。他有桌椅,桌上放着用来登记访客的簿子,但就我记忆所及,他从来没有登记过。值班警卫最常做的是看电视或读低俗杂志。但这个男人不看电视,因为没有电视;他也不读杂志,因为没有阅读的意愿。等到人群散尽,他就拿出最阳春的手机玩俄罗斯方块。娜吉娅上学的这四年,他一直玩着俄罗斯方块。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手机游戏。

  总之,这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服完兵役和军方续约五年后才退伍。由于军方和国家同步改变,这种单纯的人越来越难以立足。

  您会问我:你怎么知道?其实我还能把娜吉娅每一个老师的背景,一五一十地说给您听。

  此时,这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相貌也很普通、而且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就躺在墙边。撞击力道之大,甚至掉下一大片灰泥。这所老旧的学校是良心建筑,没使用任何石膏纸板或其他胶合板,百年灰泥一旦掉落,部分砖块也会跟着掉落。

  警卫被狠狠摔向墙边,力量大到连砖块都承受不了。他的头部受到强烈撞击,底下有一大滩深色的血液。吸血鬼若不咬人或媚惑人,就会采取最简单的武力来处理冲突。

  「还活着,」斯薇塔突然出声。她的手做出催眠的动作,往可怜的男人身上传送咒语。「看起来很可怕,但他的脊椎还是完整的。」

  虽然斯薇塔走在我后面,但她一下子用动作,一下子用意念指挥我。学校内部的幽界非常干净,没有任何战斗痕迹,也没有包括娜吉娅在内的超凡人气场。只有沉睡的孩子及老师们的气场,当然也有失去意识的警卫模糊的气场。

  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但我还是认为,尽管杀死大审判官的抓狂女吸血鬼就在眼前,这个长相平庸、一脸憨样的大叔却没有逃开。那些聪明英俊又强健的男人当中,有多少人能够像他这样?我不知道。就在此时,偶尔出现在心头的恶毒想法掩盖了良心的声音:「他之所以没有逃开,会不会就是因为太笨了?」

  我朝这个声音点点头。是啊,说不定就是这样。既然我听到自己的内心发出这种声音,表示我已经是真正的超凡人。但我不会公然同意这个声音,因为我还是光明超凡人。

  译注:

  8 哥本哈根动物园基于严禁动物近亲繁殖的原则,曾处死十八个月大的长颈鹿。

  9 The Eternal Jew,纳粹反犹太人的洗脑宣传影片,刻意诋毁犹太人,其中「流浪的犹太人」角色遭到耶稣惩罚,被罚永世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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