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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审讯室

  在雅各布灵魂的环绕下,我站在人群中与众人不停地喊着口号。他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满溢出来。我感受到公园里微风拂面,感受到冷暖空气的压力。我凝视着公园对面的三栋高耸狭窄的公寓楼,摸了摸胸口受伤的地方,那里在自由地呼吸,毫无疼痛感。

  然后有人飞快地穿过舞台。温妮跪在木板上,抱着雅各布。她摇晃着他的尸体,好像在送他最后一次入眠。

  噢,温妮。一股疼痛在我胸口蔓延开。杜克跪在她身旁,温妮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杜克紧紧地抱着她,对着她的头发喃喃安慰。

  我希望他能照顾好她。她不应该孑然一身,他也一样。他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对方。

  雅各布·克拉克包裹着我的感觉消失了,唯余我夹在高呼的人群和这位悲痛欲绝的遗孀之间。我朝温妮和杜克走近。

  “他爱你。”我对她说,“他很高兴你们拥有彼此。他很抱歉。”

  温妮点点头,“他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但杀害他的人不管是谁,都得付出代价。”

  又一位哀悼者发誓要报仇。但我能理解,“我们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温妮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医护人员涌到尸体周围,她退了出去。

  “无生命迹象。”其中一个说,“弹道创伤,曾被人试图救治。”

  “是我。”我说,“我叫罗宾·索普,曾是博勒加德退伍军人医院的护士。他的肺部破裂。我没能救活他。”

  我救不了他,别人也救不了他,但我曾一直站在某个可以救他的人旁边——迈尔斯在哪里?我曾大喊呼唤他。他有没有听到?

  “小姐?”

  褐衣警察们围住我,我看着唯一一个肩上有徽章的男人,点了点头,“我是罗宾·索普。我曾试图救治他。”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可以吗?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点头同意,他们围着我前进,忽略几个偏僻的角落,我们本可以去那些角落,站在一辆挎斗三轮自行车旁交谈。我停了下来,脚底像扎了根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是个重要的证人,”这位下士回答。我的眼神搜寻他的胸牌。他名叫穆尔。“我们需要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以及在那个舞台上发生了什么。”

  “而且你在局里会更安全。”

  “更安全?我为什么要——”

  我闭上嘴。雅各布不仅仅是被谋杀,他是在上千人面前被枪杀。雅各布是被行刺暗杀的。而我冲上舞台,试图救他。接着,在我们的灵魂联结之后,我站了起来,完成了被他的死亡打断的演讲。

  费尽心机地公开行刺,可不仅是为了铲除异己。这样做是为了摧毁符号。如果雅各布曾是一个符号,那么我也变成了一个符号。

  “找一下泽林德·索普。”我说,“Ta是我的配偶,我们一起来的,Ta会来找我的。”

  “我们会找Ta的。”一位警员说,“我们得把你送到警局。”

  我爬进三轮自行车里蹬着车,给这位下士帮忙,他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雪地,来到街上。

  发现镜面涂层的窗户时,我在门槛上停了下来,“这是一间审讯室。”

  “我们用审讯室来询问证人。”穆尔下士说,“这样不易被打断。比起在繁忙的警员室里试图叙述事情,安静的环境有助于证人准确回忆。”

  “我们还有茶,如果你想喝的话。”和我们待在一起的警员说,“可能还有麦饼。”

  “谢谢你,我想喝茶。”我说,那名警员接着离开了。

  穆尔下士为我拉出了椅子,“我没有任何和你会谈所需的表格。可以体谅一下吗?”

  “当然可以。”

  他们留下我一个人,我希望他们能让我去一下卫生间。鲜血已经干涸在我的手上,脸上,浸透了我的袖口和家族毛衣前幅。雅各布的灵魂的全部重量联结于我身,我现在力量充沛,焦躁不安。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以巫师视野来看,一个柔和的扭曲状光环漂浮在我前面。这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强大的巫师,可亡灵歌者需要更深的力量储备吗?

  雅各布和我联结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要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在公园的时候,他的存在感已经消逝。现在我在中央……为什么我会在中央警察局?离公园几条街就有一个社区分局。只为会谈的话,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

  门开了,警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只搭配不当的陶杯。糖碗里有三个半块大小的糖块,勉强够用。我往杯子里丢了一块,糖块溶在烫茶里,这茶比原本应该有的味道要淡一些。没有牛奶,就连罐装奶也没有。

  “谢谢你,茶挺好喝的。”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警员——布鲁斯特,他的名牌如是写——从托盘下面抽出一块写字板,“我需要把你的信息填写进表里。”

  “填纸质表单是真的烦。”我说,“我在医院工作过;我知道一天的工作有多少表单要填。”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工作。”我说,“我本来要去医学院上学的,但是——”

  “这学期停课了。”他说,“运气不好。你最近忙吗?”

  “我是团结联合工会的运营经理。”我说,“这是志愿工作,所以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运营经理。”他说,“所以是你搞出那些民间动乱的吗?”

  得注意一点了。“这是一种说法。”我说,“我们通常称之为公民直接行动。”

  “但你们让街道人满为患,阻碍交通运行,”他说,“你们在王宫前组织集会,人们整天拿着牌子站在那里。你不觉得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帮助人们找工作上吗?”

  “这些人被解雇,都是因为他们采取行动反对不安全的工作条件、不合理的工作时长和不公平的薪资待遇。”

  “但在你给他们的脑袋灌输他们有权得到更多的想法之前,他们就已经有工作了。”布鲁斯特警员说,“今天在克拉伦斯·琼斯纪念公园举行的庆祝活动是你组织的吗?”

  “不是我。”我说,“但是我监督委员会这样做的。由于家庭原因,我不得不请假。”

  “和你的配偶有关。”布鲁斯特警员说。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你怎么知道的?”

  门打开了。

  “希望我没有让你等太久,”穆尔下士拿了另一块满是表格的写字板和一个已经厚得足以装下一个刑事案件资料的卷宗夹,“茶怎么样?”

  我快速啜了一口。味道淡淡的。茶里有单宁,苦涩难耐,加了糖都没什么用,“很好喝,谢谢你。”

  “那好!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我要你把关于今天下午这件事,你所记得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琐碎的细节也不放过。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会是重要的。”

  “当然。”我说,“我离舞台很近,但不是紧挨着舞台。雅各布对我们说话时,我看不到他全身。”

  “那他当时在讲什么?”

  “他告诉人们,既然现在《巫术保护法案》已经废除了,所有的巫师都从精神疗养院释放出来了,他希望团结联合工会有所行动。”

  “什么行动?”

  “雅各布想举行一场影子选举。这场选举十六岁以上的人都有投票权,且不需要购买昂贵的选票。”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符号?”布鲁斯特警员问道。

  “符号是有力量的。”我说,“雅各布·克拉克就是一个符号。他代表着变革。以及公平。他是为人民争取更大权利和保护的代言人。有人想熄灭这个符号。”

  他们两个都非常认真地看着我,他们没有碰笔。

  “他们说你站了起来,完成了他的演讲。”布鲁斯特警员说,“你站在他被枪杀的地方,捡起了从他手中掉落的东西。”

  他们想要我解释这个吗?“完成演讲的不是我。”我说,“是雅各布。”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这怎么可能?”

  “既然告诉你们已经不违法了,那我就直说了,我是个巫师。”我说,“我有与死者对话的能力。雅各布是个风力编织者。和几周前你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皇家骑士团一样。他能控制天气。他死后,他的灵魂与我联结。只有他知道剩余的演讲内容。我只是把它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相信你说的话,”布鲁斯特警员说,“他附身于你?”

  “是的。”

  “因为他把他的灵魂和你的灵魂联结在一起。”穆尔下士说,“我不太懂魔法,但这很重要,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我说。

  “而在今天之前,你并不重要。”布鲁斯特警员说,“你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我耸了耸肩,“算不上,我并没什么名声。”

  “但你对你们的抗议团体行动至关重要。”警员布鲁斯特说,“运营经理。你就是这样描述你的无薪职位。”

  “对。”我说,“我是我们团体的组织领导人。雅各布负责议会方面的工作;我监督我们的民众努力抗争。”

  “所以你们是合作伙伴,”穆尔下士说,“你们一起工作,共同运转你们的抗议团体。”

  “对。”

  “但他是领导者。你累死累活地拼命工作,他只是握手言谢,就得了所有的功劳。”警员布鲁斯特说。

  “有谁知道他的伟大有多少来自于站在他身后的人?”穆尔下士问道,“有没有人意识到他的成功其实有多少是你的功劳?”

  这是什么?

  这种手段我听过多少次了?我曾多少次想象过自己永远不会上当,不会被哄骗?我并不比旁人精明谨慎。

  “你不如告诉我你在暗示什么?”我问道。

  “只是个观察,”布鲁斯特警员说,“你之前并不重要。”

  “但你现在肯定很重要。”

  “所以你们认为我和一个屋顶狙击手合谋杀害了我的朋友,这样我会有点名声?”

  他们向后靠了靠,动作划一就像同一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该死,真该死。

  “我们从没说过什么狙击手。”穆尔下士说。

  我沉默了。我太聪明了,我真的太聪明了,我告诉他们枪杀是如何完成的,虽然这只是猜测,他们却当真了,认为我是案件参与者。

  “我需要辩护律师吗?”我问道,眼前的警察撇了撇嘴。

  “我们只是在谈论刚发生的事情。”

  不。不,我们不是。“我被逮捕了吗?如果是的话,你们能不能好心把我的罪名告诉我?”

  “这是一个面谈。如果你合作的话,会容易些。”警员穆尔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想要一个辩护律师,请派人去找个过来。在他们到场之前,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那需要时间,我们快结束了。”穆尔说,“还有几个问题。”

  “辩护律师。”我说,然后不再说话。

  他们看起来不再友好了。他们起身离开房间,只留下一杯温热的苦茶与我作伴。

  我知道去哪里找辩护律师,我在心里罗列出几十个团结联合工会成员。那两个警察此时此刻可没在努力地找辩护律师,他们可能在相互埋怨,他们会让我在这里熬上几个钟头,我的膀胱可坚持不了这么久。

  我闭上眼睛,伸出手。

  “乔伊。”我说,“马哈利亚,我需要你们。”

  我向西、向南延伸感知,族屋触手可及。在雅各布把他的灵魂联结到我的灵魂之前,我本须竭力才能把我的感知发散得那么远。我感触到他们两个,他们来了,比鸟儿还快。

  “你怎么了?”乔伊问道,“遇到麻烦了吗?”

  “我有大麻烦了。”我说,“请你们找到让-玛丽,告诉她我的位置,告诉她我需要一个辩护律师。快点,我没多少时间了。”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正绕着小圈踱步。

  “你的辩护律师叫什么名字?”布鲁斯特警员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叫你找一位辩护律师,不是找我的辩护律师。现在让我——”

  “这里有人自称是你的辩护律师,”布鲁斯特说,“我们需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这无关紧要。”我说。时间没过去多久,如果他们得去找奥琳娜,要花上几个小时。那就意味着现场某个人自告奋勇做我的辩护律师。一个有理由和让-玛丽以及泽林德一起的人。

  杰罗姆?不对,他有法学博士学位,但他不是辩护律师,况且他也不会帮我。所以到底是谁?

  只剩下一个选择。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让艾兰国的总理在警局久等了?”

  “你猜的。”

  “我推理出来的。”我说,“枪击事件发生之前,我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她掺进这件事,我并不奇怪。我想你最好让她见到我。”

  他离开时并没有把门关严实。我继续踱步绕圈。格雷丝在这里,她要带我离开这里。

  但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被带到这里,我没搞明白。他们以为我雇了一个神枪手站在屋顶上杀害了我的朋友,就因为我嫉妒他的光芒?荒唐至极。这简直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门又开了,穆尔下士挡住了出去的路。

  “你可以走了。”

  “谢谢你。”我说,“我想去趟洗手间,洗洗——”

  “停水了。”他说,“不好意思。”

  小心眼,真幼稚——“那就请你让开。”

  他气势汹汹地站在一旁,我急忙走下大厅。

  “你有结交强大朋友的习惯,索普太太。”

  我没有理会他,向格雷丝走了过去,“谢谢你能来。”

  “我们到过最近的警局找你。”格雷丝说,“你没事吧?你要不要洗——”

  “显然这里停水了。我想快点离开。”

  “好。”

  格雷丝带我到外面,坐上她的雪橇。“不要和警察说话。”她说,“除了‘我要我的辩护律师’这句话之外,一句话都不要说,更不要给他们纠正你的时间。”

  这是我们给民众的建议,但我没有遵循,我之前并不认为我必须这样做。在我们的座位下,雪橇滑行在压实的积雪上,隆隆作响。“他们跟我说,我是证人。”

  “这个谎言很常见,”格雷丝说,“他们打算在那场演讲结束后诬陷你——当时舞台上发生了什么?你站在上面完成雅各布的演讲时,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对演讲内容毫无头绪,但我还是完成了。我知道每一个字。那是一次胜利,但我觉得自己当时像个傻瓜。我看着温妮,感觉到了对她浓厚的爱意。然后它就消失了,只剩我自己的意识。”

  “所以他和你联结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和我联结在一起。”我尽可能不碰到雪橇毯。干涸的血液从我的脖子上裂开剥落,“我是雅各布谋杀案的嫌疑人。这怎么说得通呢?”

  “听我说,”格雷丝说,“当然,我不是搞刑法的。但我知道,在这种大型公开案件中,警察不喜欢看起来像傻瓜一样。他们要逮捕犯人,而且要快。”

  雪橇在车辙上颠簸着行驶。我们向右转,月亮还未盈满,在黑夜的天空中闪着柔和的银光,“可是,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呢?”

  “事情说得通,他们就无所谓了。”格雷丝说,“所以说,没有辩护律师就不要再和警察说话了。”

  “他们会不会搜寻另一个嫌疑人?”

  格雷丝看了看我,“你要做好准备,他们可能不会。”

  他们可能会。他们可能只会打扰我,永远不会寻找真正的凶手。那么,雅各布永远不能讨回公道。

  “所以我需要一个辩护律师。”我说,“奥琳娜可能不适合做这个。”

  “我认识一个好律师。”格雷丝说,“我会帮你找她。还有,我本该先说这句话:对于雅各布的死,我很遗憾。”

  我已经就这件事说了好几个小时,但格雷丝的同情让我感觉到,雅各布真的走了。我们的领袖走了。我的朋友——少了与雅各布的争吵,我怎么能走完剩下的日子?“谢谢你,但这也是你的损失。”

  “雅各布是个好同事,他是你的朋友,在你的怀里死去。”

  “我没能救活他。”我说,“我本应救活他的,迈尔斯本应救活他的。”

  “迈尔斯——”格雷丝叹了口气,“他对当时发生的事反应很不好,现在很不舒服。”

  “战争?”

  “战争。”格雷丝说,“那场该死的战争,我恨关于它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们原本是不是能救活他。”我说,“他当时胸腔满是积血。要是能成功,就该是个奇迹了。”

  “迈尔斯不会原谅自己没有创造那个奇迹的。”格雷丝说,“我们到了。”

  雪橇停在家族房子前,每一扇窗户都泛着光。前门打开了,出现的不是孩子,而是格洛里姑妈,她走出来,站在严寒中等我。

  “你要进来吗?”

  “我应该回家了。”格雷丝说,“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两天后。”我说,“现在可能正在进行尸检。早上他们会把他送入殡仪馆。”

  “好吧。我会去的。”

  我爬出雪橇,准备走去门廊,但我停了下来,转过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是风的缘故。”

  格雷丝看着我,“什么意思?”

  “演讲时有一阵风。雅各布止住了它,让太阳从云层后面出来,将阳光洒在他身上。纯粹戏剧性。但这意味着凶手有理想的狙击条件。”

  “他不可能知道。”格雷丝说,“而且就算有风,也不可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叫他别多想,别责怪自己。”

  你听到了吗?我想。但毫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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