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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贝克特不知道该怎么帮自己的搭档。伊丽莎白不光是受伤,还变得退缩,那种痛苦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正常状况下,她都能完全驾驭工作。无论是街头、政治,或是一个警察可能要下的任何决定。她做过很多艰难的选择,而且承受后果,不会退缩。在这样坚定的自我之下,就连她交往的男人也只能退居第二。要是双方分手,也是伊丽莎白提出的。她设定了基本原则和基调,开始和结束都由她做主。有的人以为她天性冷漠,但贝克特很清楚并非如此。其实她比大部分人都多愁善感,只是懂得隐藏而已。那是一种生存技巧,一种天分。但在那个该死的地下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她的这种天分完全夺走了。她现在简直就像一根会走动的神经线,一切都暴露出来,而贝克特为了要保护她,已经快用完所有招数了。不能让她去坐牢,不能让她接近阿德里安,这是眼前最明显该做的事。
那其他的呢?
时间很晚了,他把车子停在倩宁父母的那栋大宅外头。他不该来这里的,倩宁父亲的那批律师已经清楚表明过。但那个地下室里发生过什么事,知道真相的只有两个人,而丽兹不肯谈。
于是就剩下那个女孩了。
问题出在,她父亲有钱、人脉广,又有律师群护身。就连州警局也通不过这一关。这其实是最大的问题之一。那个女孩为什么不肯谈?她的律师们宣称谈这件事对她来说太痛苦了,也或许他们说得没错。贝克特自己也有两个女儿,他很能理解。
只不过……
他隔着绿树繁茂的庭院望进去,看到石材和砖头及黄色的灯光。倩宁当初失踪时,他见过她父亲几回。他不完全是个混蛋,但他喜欢说“听着”和“你好好听我的话,警探”。那可能是出于为人父亲的担忧使然,贝克特不怪他保护自己的家人。换了贝克特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若是牵涉到他的太太或小孩,只要威胁够大,他会不惜毁掉整个城市。
贝克特关掉引擎,走入车道,转弯来到前门廊。空气中有一股焚烧的气味。玻璃窗透出音乐声,他按了门铃后,音乐就停止了。四下一片静默,他听到了蝉鸣。
倩宁的母亲来应门。“贝克特警探。”她穿着一件昂贵的洋装,看上去显然身体状况不太好。
“肖尔太太。”贝克特说。她娇小漂亮,是她女儿略微苍老些的版本。“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现在很晚了吗?”
“我想跟您女儿谈一下。”
她眨眨眼,身体摇晃着。贝克特觉得她可能就要倒下了,但她一手撑墙稳住自己。
“谁啊,玛格丽特?”客厅里的楼梯传来声音。
肖尔太太轻轻比了一下。“我先生。”倩宁的父亲出现了,身穿运动服,满头大汗。他脚上穿着拳击鞋,手上缠了拳击的手绷带。“他想找倩宁谈。”肖尔太太口齿不清地说。
肖尔先生拍拍他太太的肩膀。“去楼上吧,甜心。我来处理。”他们看着她脚步不稳地离开。等到只剩两个男人,肖尔先生摊开双手。“我们有各自的悲恸方式,警探。进来吧。”
贝克特跟着他穿过富丽堂皇的门廊,进入书房,里面放着成排的书柜,还有一些贝克特猜想应该是很昂贵的艺术作品。肖尔先生走到角落的小吧台前,在一个高玻璃杯里倒了水,加上冰块。“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你打拳?”
“年轻的时候。我地下室里弄了个健身房。”
你很难不敬佩。阿尔萨斯·肖尔五十来岁了,粗壮的腿充满肌肉,肩膀厚实。贝克特看不出他浑身上下有一丝赘肉,倒是看到两个大大的创可贴,一个从衬衫的袖子底下露出来,另一个则在右大腿。贝克特指了一下。“你受伤了吗?”
“其实呢,是烧伤。”肖尔转动着玻璃杯里的水,含糊指着屋子后方。“烤肉出了点意外。很蠢,真的。”
从他说话的方式,还有他的眼神,贝克特觉得他在撒谎。更仔细看,他看到他微微烧焦的指尖,以及双臂上一些体毛被燎掉的痕迹。“你刚刚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悲恸方式。那么,你们在悲恸什么?”
“你有小孩吗,警探?”
“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女儿。”肖尔靠着沉重的书桌,哀戚地微笑,“对一个父亲来说,女儿是特别的恩赐。她们看着你的神情,相信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你阻挡不了的威胁。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看到你女儿失去这种信任的眼神。”
“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可真确定啊。”
“没错。”
肖尔的脸上又勉强挤出微笑。“你女儿现在多大了?”
“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我来告诉你事情会怎么发生吧。”肖尔放下杯子,树干似的粗壮双腿一撑站起来。“你打造了自己的生活,也有了种种牵绊,你认为一切都保护得很好,你最了解状况,已经采取了种种必要的防护措施,去保护你所深爱的妻子和儿女。你每天上床睡觉时,相信别人无法攻击你,然后有天醒来,才明白自己做得还不够,明白那些墙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坚固,或者你所托付的人原来不值得信赖。无论你犯了什么错,等到你明白时都已经太迟,于事无补了。”肖尔点着头,好像可以看到倩宁也在七岁或五岁的年龄,对他充满信任。“把女儿活着救出来带回家,并不表示她跟以前一样。原先的她已经消失了大半。这让我们很难受,尤其是倩宁的母亲。你问我们为什么悲恸,我想这个原因就够了。”
他这番话似乎真心又诚挚,但贝克特不太相信,感觉有点太刻意、太熟练了。那种坚定和不满,还有倾斜得恰到好处的下巴。但他说得没错。人人有各自不同的悲恸方式。“我很遗憾发生那件事。”
肖尔的大脑袋轻轻一点。“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
贝克特点点头,好像就要照做。但结果,他只是沿着一墙书走过去,然后停下来凑近了。“你射击吗?”他指着一排龟裂的书背,那些书很旧,而且翻阅得很彻底。《战略射击术》《精确快速射击》《美国海军陆战队手枪射击术》。还有其他大约一打相关主题的书。
“我也爱跳伞、风筝冲浪,开我的保时捷赛车。我喜欢刺激。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就请你直说吧。”
可是贝克特不喜欢别人催他,那是他心底的警察习性作怪。他称之为情境管理,不过丽兹宣称那是至尊男的狗屁。“一有人催,你就不高兴,”她会说,“就这么简单。”或许有点这个成分吧。贝克特设法不要想太多。工作和他的家人,古老的悔恨和退休的念头,通常这样就够了。但他不太喜欢谎言和撒谎的人。“我来这里的目的,肖尔先生,”贝克特抽出两三本射击术的书,开始翻阅起来,“就是想跟倩宁谈谈。”
“她不想谈那件事情。”
“这个我明白。不过,从那个地下室出来之后就改变的,不是只有你女儿一个人而已。或许其他人也会悲恸。或许还有更大的问题。”
“我只对我女儿有责任。”
“不过这不是零和游戏,是吧?”贝克特合上第二本射击书,又翻起另一本,然后凑近书架,看着一本印度《欲经》。
“布莱克警探是你的搭档?”
“没错。”
“那也像是某种家人了。”贝克特听了点点头,肖尔先生放下酒杯,“你的搭档杀了那两个掳走我女儿的人,一部分的我会因此永远感激她。但即使是她,也不能跟倩宁说话。她不行,州警察不行,你也不行。我讲得够清楚了吗?”
他们彼此对看,两个大块头男子,自尊心都很强。
贝克特先让步了。“州警局早晚会逼她说出证词的。这个你知道吧?”
“我知道他们会尝试的。”
“等到传票来了,你知道她会说什么吗?”
“她是被害人,警探。她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不过我已经从经验知道,真相有可能难以捉摸。”
“在这件事情上头,你错了。”
“是吗?”
贝克特打开三本射击书,摊在书桌上。每一本的封面折口都有倩宁字迹优美的签名。
“这些是我的书。”肖尔先生说完这句就卡住了,贝克特忧伤地点点头。
这也是谎言。
 
伊丽莎白醒来时,不记得困扰她的那个梦,只发现四周又黑又热又狭窄。是地下室吧,她猜想。
或是监狱。
或是地狱。
她拉开沉重的毛毯,双脚落到冰冷的木头地板上,看到窗外的树像雾中的军队。现在还很早,天才微亮。远些的马路延伸入细雾中,黑而静止,然后模糊,然后消失。那种寂静让她想起六年前和吉迪恩共度的一个早晨。他过了半夜十二点打电话给她。父亲不在家,他又生病了。“我好怕。”他说。于是她就开车到那栋破烂的房子,带他回自己家,让他睡在干净的被褥里。当时他发烧了,还一直发抖,说他听到小溪对岸的黑暗中传来声音,害他睡不着,而且好害怕。她给了他阿司匹林,用冷毛巾敷他的额头。耗了好几个小时,他才终于睡着,而就在他即将睡着之际,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真希望你是我妈妈。”他说;那声音好轻,像是在说梦话。之后她窝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看到空荡的床和湿冷的灰色天光。男孩在外头门廊的台阶上,看着浓雾飘过树,沿着黑色的长路远去。他抬起眼睛往上看,双眼昏暗,双臂交抱着窄小的胸膛。他在冷空气中发抖,于是她坐在台阶上,伸手拥住他。
“我之前说的话是真心的。”他的脸颊靠在她肩膀上,她感觉到他温暖的泪水染湿她的肩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一件事。”
接着吉迪恩哭得好惨,但那依然是一段钟爱的回忆,伊丽莎白始终小心珍藏。他后来没再说过那些话,但那天早上是他们之间一件很特别的往事,此刻看着浓雾,伊丽莎白很难不想起吉迪恩的爱,有如她胸口的痛。但这是不同的一天,于是她摆脱那种情绪,专注在接下来几个小时即将发生的事情。阿德里安将会出现在法庭,这表示会有媒体提问,还有警察时代的一些熟面孔。她很好奇他会不会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也很好奇警方有没有足够的证据继续羁押他。擅入私人土地的罪名太小了。他们可以用谋杀的罪名控告他吗?她脑中回忆着阿德里安人生的片段,心知自己很容易就会更担心他的未来,而非自己的。尽管他在她记忆中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但他的痛苦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她自己可能就会先被定罪了。而且危机就在那儿,说不定眼前就会发生:汽车从雾中开来,几名警察掏出枪。如果汉密尔顿和马什忽然出现,她会说什么?她要怎么做?
“你应该逃走。”
伊丽莎白转身,发现倩宁醒了。“你刚刚说什么?”
倩宁从床上坐起身,双眼映着窗子照进来的光,但身上的其他部分在昏暗中依然黯淡模糊。“如果你不打算老实跟他们说我开枪的事,那么你就该离开。或许,我们应该一起离开。”
“要去哪里?”
“沙漠,”倩宁说,“一个永远看不腻的地方。”
伊丽莎白坐在床上。倩宁的双眼看起来有如万花筒,让人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逃亡,沙漠,甚至是未来。“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伊丽莎白顿了一下,想着倩宁其实早知道了。“再睡一下吧,倩宁。”
“好吧。”
“我们稍后再谈。”
伊丽莎白关上卧室门,然后去冲了个热水澡,把水温调高到她能忍受的极限。洗完后,她处理了手腕上的伤口,然后穿上牛仔裤和靴子,外加一件袖口系紧的衬衫。贝克特出现在前门时,她人在客厅里。
“两件事,”他说,“第一,我昨天晚上太过分了,对不起。”
“就这样?”
“我能说什么?你是我的搭档。你对我很重要。”
“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就是我还是希望你去见典狱长。他很早就上班了,现在正在等你。”
“阿德里安要出庭。”
“十点才会开始。你还有时间。”
伊丽莎白靠在门上,想着自己好累,很想喝咖啡。而且这么早,她实在不想跟查利·贝克特谈。“为什么你希望我去见他?真正的理由?”
“跟之前一样。我希望你认清阿德里安·沃尔的真面目。”
“他的真面目是什么?”
“残缺又暴力,无可救药了。”
贝克特说得斩钉截铁,伊丽莎白认真想着他的企图。那个监狱在县里很重要,因为它意味着工作机会、稳定。典狱长的权力很大。“他会告诉我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他会告诉你真相,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希望你睁开眼睛,真正了解真相。”
“阿德里安不会杀人的。”
“拜托你去一趟就是了。”
“好吧,我会去找典狱长的。”
伊丽莎白靠在门上,但贝克特在门关上前挡住门。“你知道她会射击吗?”
伊丽莎白僵住了。
“我昨天晚上查到的。倩宁是射击比赛选手。这件事你知道吗?”伊丽莎白别开目光,但贝克特看出了真相。“你的报告里面没提。”
“因为大家没必要知道。”
“没必要知道什么?知道她可以在黑暗中把你的格洛克手枪拆解后再组合回去,射中一只蚊子?我查过她的比赛分数,她的枪法可以击败百分之九十九的警察。”
“我也可以。”
“她昨天放火烧了她家院子。这个你也知道吗?消防队长说差点也烧着了房子,外加邻居的房子。她可能会害死人的。”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查利?”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贝克特说,“因为汉密尔顿和马什要来对付你,而且因为我们需要另一种说法。”
“没有另一种说法。”
“有,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丽兹把门往前推,直到门缝只剩一个眼睛的宽度。“据你所知,没有什么女孩的。”
 
贝克特不同意。那些子弹命中的部位太精准了。膝盖,手肘,胯下。开枪的有可能是那个女孩吗?在几乎全暗的地下室里撂倒门罗兄弟?还先折磨他们?她十八岁,体重只有大约九十磅。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所以他也无法判断。
但是,他了解丽兹。
她对待吉迪恩像对待自己的儿子,对那女孩则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还把阿德里安当成某种落难的圣人。她对迷失的人特别着迷,而现在又有这些新问题。
有可能是倩宁开的枪吗?
铁丝上的血是谁的?
他一路思索着这些问题,回到局里,上了楼。他检查了拉莫娜·摩根的谋杀案记事白板,但上头的资料不多。她身上有明显的电击枪灼伤痕迹,但是没有指纹、纤维或DNA。她没有遭到性攻击。死因是勒颈,显然是发生在祭坛上或附近,而且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尸体没有被搬动过的痕迹,但也找不到她的衣服。磨破的指尖显示她本来被囚禁在别的地方,曾努力想逃走。皮肤和指甲底下有铁锈屑。根据她的同事所知,她没有室友或男朋友。电话记录显示有三通一次性手机打来的电话,这一点让人很好奇,但眼前完全没有用处。法医答应今天之内会交出完整的验尸报告,但毒物检查除外。同时,拉莫娜的母亲想赶紧领回遗体。
“一件事。”
他低语,这个想法的其他字则没有说出来。
我需要一件事,把这个案子和阿德里安·沃尔连起来。
凶手一定得是阿德里安,他心想,那种迫切感很少有人能懂。但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他们访查了邻居、同事,以及跟拉莫娜常去同一家酒吧,或是同一家咖啡店、餐厅、公园的人。没有人能把阿德里安和受害者连起来。
我有可能搞错了吗?
这个想法让人不愉快。如果阿德里安没杀拉莫娜·摩根,那么或许他也没有杀朱莉娅·斯特兰奇。这表示他当初被定罪是冤枉的,而每个恨他那么久、那么深的警察,原来都是大错特错了。
不。
贝克特抛开疑虑。
这是不可能的。
贝克特去倒了咖啡,拿回自己办公桌时,他的思绪已经从谋杀案转开,又回到丽兹和那个女孩身上。这样分心不太好,但倩宁对丽兹很重要,而丽兹又对他很重要。于是,他又从头开始思考。为什么那个女孩会被掳走?其实真正要问的不是为什么,而是为什么是她?绑架很少像一般人以为的那么随机。没错,随机的状况也会有——比方一个漂亮的女孩在错误的时间跑去错误的地方——但通常绑架者认识被害人:一个来过家里的工匠,一个家庭的朋友,一个总是安静有礼貌的邻居。他想象着倩宁、她的家,还有整个案子。又回头把他和肖尔先生的对话重新想了一遍。
“嗯——”
他从计算机上调出布伦丹·门罗和他兄弟泰特斯的档案。结果很平常。非法持有武器,攻击,毒品。还有一些交通违规,两次拒捕。他们从没有性攻击被定罪的记录,不过泰特斯曾两度被控强暴未遂。这些贝克特都知道,所以他又进一步查了毒品的部分。可卡因、海洛因、冰毒,还有一些麻醉剂,一些大麻。贝克特没看到他想要的,于是打电话到反毒组。“利亚姆,我是查利。早安……听我说,我在看门罗兄弟的档案,上头到处都有你的名字……什么?……不,没事。只是有个问题。有他们在卖类固醇的传言吗?”
利亚姆·豪是个沉默、扎实、可靠的警察,年纪很轻。他做卧底工作,因为他那张脸看起来太嫩了,不像警察。毒贩都以为他是大学生,家里很有钱。“只要有钱赚的,他们就卖。不过我不记得有类固醇。”利亚姆说。
“最近城里流行这玩意儿吗?举重的人?运动员?”贝克特又问。
“我不认为有,不过类固醇向来不是我们优先侦办的项目。你问这个做什么?”
贝克特想着倩宁的父亲,满身大汗的大块头。“只是一个想法。没事。”
“要我去打听一下吗?”
贝克特的第一个直觉是说不要,但倩宁的父亲跟他撒了两次谎。“阿尔萨斯·肖尔看起来像是用类固醇增加肌肉的。大概五十五岁。壮得像卡车。我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认识门罗兄弟。”
“阿尔萨斯·肖尔。”利亚姆轻轻吹了声口哨,声音低沉。“这个可不好惹,尤其是如果你暗示他跟门罗兄弟有牵扯。”
“我只想要一点信息,或许可以用来对他施加压力。”
“有关什么?”
有关他女儿 ,贝克特心想。有关那个地下室 。
“帮我打听就是了,可以吗?”
“没问题。”
“还有一点,利亚姆?”
“怎么?”
“或许低调一点。”
丽兹留给倩宁一张字条和那辆野马牌跑车的钥匙。
 
把这里当自己家。
如果需要车,这辆就是你的了。
 
她坐上那辆没标志的警车,感觉很奇怪,好像她的某一部分已经不再是警察了。太阳升到树的上方,那种尴尬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她驶经一批老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进入市郊。等她到达监狱时,这座建筑的大部分仍笼罩在阴影下,只有最高的几道墙洒上了粉红色的斑点,高高的铁丝网闪着光。到了大门口,一名穿制服的警卫在门前接她。他年纪四十出头,灰白的眼珠,苍白而圆滚的庞大身躯。“布莱克女士?”
不是布莱克警探,也不是布莱克警官。
而是布莱克女士……
“我就是。”
“我是威廉·普雷斯顿。典狱长要我来带你进去。你身上有任何武器吗?或是违禁品?”伊丽莎白的手枪放在车上,但是夹克口袋里有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她掏出来,拿给警卫。“那个没关系。”他说,然后带着她走到访客登记区。“麻烦你签名。”她签了,他把那张表格推进防弹隔间里给一名职员。“这边请。”她经过一个金属探测器,接着普雷斯顿站在一旁,看着一名两百磅的女狱警帮她做全身拍搜。
“你知道我是警察吧。”
女狱警粗厚的大手往上拍过她一边腿,然后是另一边。
“例行公事,”普雷斯顿说,“没有例外。”
伊丽莎白忍受着:两手摸过布料的感觉,乳胶手套和咖啡及发胶的气味。拍搜完毕之后,她跟着普雷斯顿爬上一层楼,然后沿着一条走廊来到大楼东边的角落。他走路时垂着肩膀,圆圆的脑袋往前倾,橡胶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你可以在这里等。”他指着一个放着一张沙发和椅子的小房间。小房间后方有一名秘书,再后方则是一道双扇门。
“典狱长知道我来了吗?”伊丽莎白问。
“这个监狱发生的所有事情,典狱长都知道。”
那个警卫离开了,伊丽莎白坐下来。典狱长没让她等太久。“布莱克警探。”他走过那个秘书旁边,是个将近六十岁的黑发男子。伊丽莎白的第一个想法是有魅力。第二个想法是太有魅力了。他说着握住她的手,微笑露出一口绝对是漂白过的牙齿。“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贝克特警探常常提起你,让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
握完手后,伊丽莎白想着他的魅力已经接近油滑的程度了。“你怎么会认识贝克特?”
“监狱和执法单位没有那么不同。”
“这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了,我道歉。”他又亮出一嘴白亮炫目的牙齿。“查利和我是在罗利市举行的一个惯犯研讨会上认识的。我们有一阵子很要好——工作性质类似的专业人士——然后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我们走向不同的方向,他忙他的工作,我也忙我的。不过,我在警方单位里面认识几个人,比如你们的戴尔队长。”
“你认识弗朗西斯?”
“戴尔队长,还有其他几个人。贵单位有几个人一直对阿德里安·沃尔很关注。”
“这样好像不太适当。”
“病态的好奇心,警探。不过并不算犯罪。”
他指了一下双扇门后方的办公室,没等她有所反应就带头走过去。进入办公室后,他坐在办公桌后方,伊丽莎白坐在办公桌前。这是个政府机关办公室,但想设法隐藏事实:温暖的艺术品和柔和的灯光,订制家具底下的厚地毯。“那么,”他说,“阿德里安·沃尔。”
“是的。”
“我知道你以前认识他。”
“在他入狱之前。”
“你认识很多里头的人吗?当然,我指的是长期服刑的男人。不是什么轻罪的累犯,而是严重的重罪犯。像阿德里安·沃尔这种的。”
“我不知道贝克特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所选择的职业不一样。你们看到的是犯罪行动,导致那些罪犯来到像这样的地方。你们看到他们做的事、伤害的人。而我们看到的,是监狱惩罚之后的转变:狠心的人变得更残酷,软弱的人完全被毁掉。深爱的人服完刑期出狱后,很少不变个样子的。”
“阿德里安不是我深爱的人。”
“贝克特让我相信你对他有某种感情——”
“听我说,这件事情很简单。查利要求我过来,所以我来了。我以为你们应该有个目的。”
“非常好。”典狱长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份档案,放在书桌上,然后摊开手指。“这里头很多资料是机密,这表示我会否认给你看过。”
“贝克特看过吗?”
“是的。”
“那戴尔呢?”
“你们队长也看过。”
伊丽莎白皱起眉头,因为整件事感觉上还是很不恰当:那轻松的微笑和刻意装得制式的办公室,那份不该被翻得那么旧的沉重档案。当然,会有人持续追踪阿德里安的状况,她怎么会以为没有?更进一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她没做同样的事。
“恋童癖和警察,”典狱长打开档案,“在监狱里被其他囚犯痛恨的程度是一样的。”他递出一叠照片,总共大概有三十张,全都是彩色的。“你慢慢看。”
伊丽莎白原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但结果并没有。
“他能活下来,还真是奇迹。”典狱长说。
这些照片是在监狱里的医院拍的,同时证明了人类的脆弱和快速恢复的能力。伊丽莎白看到了刀伤、撕裂的皮肤、红肿充血的眼睛。
“刚入狱的前三年,沃尔先生住院治疗七次。四次刀子刺伤,还有一些很可怕的殴伤。那一张,”典狱长挥着一根手指头,指着伊丽莎白正在看的那张照片,“就是你的沃尔先生头朝下,摔下三十级水泥阶梯。”
那张照片中,阿德里安半张脸的皮都撕开来,理了光头,用头皮钉把伤口缝合起来。六根手指明显骨折,另外还有一边手臂、一边腿也骨折。那副惨状让伊丽莎白觉得反胃想吐。“你刚刚说他头朝下摔下楼梯,意思是有人推他的。”
“在监狱里要找目击证人……”典狱长两手一摊,“很少人有这个勇气。”
“阿德里安以前当过警察啊。”
“但在这里,他跟其他人同样是囚犯,同样要面对监狱生活的种种危险。”
她把照片丢回桌上,看着那叠照片滑动,一张叠着一张。“他有可能被杀掉。”
“有可能,但是结果没有。至于这些人呢,就有了。”他把一叠档案丢在桌上。“三个不同的囚犯,都是不同的意外,但是全都涉嫌攻击你的朋友至少一次。三个人都悄悄死掉,没人看到,而且都死于一个刺入伤口,刺的位置恰到好处。”典狱长摸摸颈背的柔软处。
“在监狱里,有人死掉了,怎么可能会没人看到?”
“即使在监狱里,也还是有些黑暗的角落。”
“你是暗示阿德里安杀了这些人?”
“每桩攻击事件,都是发生在你的朋友受过攻击后,大约两个月,或四个月。”
“这很难算是证据。”
“不过,这说明了某种耐心。”
伊丽莎白审视着典狱长的脸。大家都知道他很聪明、有办法。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个监狱在本县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典狱长却不喜欢抛头露面,很少出现在餐厅里或人群中。监狱就是他的生活圈。尽管她尊重监狱专业,但这个人身上却有什么让她很不舒服。是那种假笑?或是他的眼神?也或许是他说起黑暗角落的那个语气。
“贝克特为什么希望我来这里?不可能是为了这个。”
“这个只是一部分。”典狱长拿起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安装在墙上的电视机。亮起的画面是阿德里安在一个墙面铺了软垫的囚室里。他在踱步,喃喃自语。摄影机的角度往下,似乎是安装在房间顶端的角落。“防止自杀监控。这是很多次的其中一次。”
伊丽莎白走到电视机前,好看得更清楚。阿德里安的双颊凹陷,下巴满是胡楂。他很激动,一只手往外摆动,然后是另一只手,好像在争辩。“他在跟谁讲话?”
“上帝。”典狱长走到她旁边,耸耸肩。“魔鬼。谁知道?他被隔离一年后,状况就恶化了,常常就像这个样子。”
“他不是被关在一般囚室?”
“最后一次攻击的几个月后。”典狱长暂停下画面,看起来有点歉意。“我们就觉得该把他单独囚禁。说不定还太晚了。”
伊丽莎白打量着屏幕上画面静止的阿德里安。他的脸偏向摄影机,睁大的双眼不动,眼珠在屏幕中变得一片黑。他看起来很愤怒,精神错乱。“那为什么放他出去?”
“你说什么?”
“他被提前假释了。一定是你批准才可能的。你刚刚说他杀了三个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放他出去?”
“没有他牵涉在内的证据。”
伊丽莎白摇摇头。“但不是证据的问题,不是吗?假释的关键,是要态度良好。这是有客观标准的。”
“或许我比你以为的更有同情心。”
“同情心?”伊丽莎白无法隐藏她的怀疑和反感。
典狱长露出淡淡的微笑,从桌上挑了一张照片。上头是阿德里安的脸:撕裂的皮肤和头皮钉,嘴唇上的缝线。“你有你自己的麻烦,对吧?或许这就是贝克特警探建议你来的原因,好让你更了解该怎么善用你的时间。”他把照片递给她,她审视着,毫不畏缩。“监狱是个可怕的地方,警探。你不要进来比较好。”
 
普雷斯顿警卫带走那个女人后,典狱长走到窗边,等着她走到外头。过了四分钟,她出现了,中间停下来一次,往上看着他的窗子。她在晨光中很漂亮,但是他并不在乎。她上了车后,他打电话给贝克特。“你的女性朋友是撒谎精。”典狱长看着那辆车开走。“她看照片的时候,我观察她的脸。她对阿德里安·沃尔有感情,或许还很强烈。”
“你说服她不要插手了吗?”
“让阿德里安·沃尔保持孤立,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我可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利。”贝克特说,“你想跟她谈,我办到了。”
“那其他的呢?”
“我说到就会做到。”
“他真的精神出问题了,我们的沃尔先生。”典狱长摸着电视机上那对模糊不清的眼睛。“否则他就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坚强的人。过了十三年,我还是无法确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要解释自己的意思?因为我们曾经是好友?因为我时间太多?”
典狱长没再往下说,贝克特也不吭声。
他们根本从来不是好友。
他们甚至根本不熟。
 
如果伊丽莎白想更了解阿德里安的内心,那么在进入法庭的一开始,她并没有如愿。他出现时上了手铐和脚镣,是二十个囚犯中的第十九个。他始终垂着眼睛,于是她只看到他的头顶,以及鼻子的轮廓线。伊丽莎白望着他拖着脚步走到长椅上的位置,设法想把眼前这个人和她在典狱长办公室里看到的影片连在一起。尽管他看起来依旧心神不宁,不过现在的他比影片中要好上十倍——没长胖,但是体重增加了些;表情苦恼,但不疯狂。她希望他看向自己这里,而等到那对褐色眼珠抬起,她感觉到跟以往同样的那种交流的震撼。她感觉到他身上的好多事情,不光是固执和恐惧,还有深深的孤寂。这一切都在一瞬间闪过,然后被喧闹的法庭打断了,他又低下头,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他身上:警察、记者,还有其他被告。他们全都明白。每个人都知道。法庭里挤得水泄不通,只有阿德里安·沃尔才有这样的吸引力。
“真狗屎。看看这里挤成什么样。”贝克特悄悄溜到她旁边,伸长脖子看着那两排摄影机和记者。“真不敢相信法官允许这样的闹剧发生。那个女记者叫什么来着,第三频道的。我操,她正在看你。”
伊丽莎白往那个方向看,面无表情。那个记者是个金发美女,涂着鲜艳的指甲油,穿了一件紧身红毛衣。她比了一个“打电话给我”的手势,看伊丽莎白没反应,便皱起眉头。
“你去见典狱长了吗?”贝克特问。
“我看这样吧,我们出去谈。”伊丽莎白侧着肩膀,和贝克特挤出座位。大家纷纷朝他们看,但她不在乎戴尔或伦道夫或其他警察怎么想。“你知道,你的哥儿们典狱长真是个大混蛋。”
他们进入法院大厅,里头有好多人在打转,一看到贝克特的警徽就让开路。伊丽莎白跟他来到一个角落,旁边有个垃圾桶,长椅上有个刺青小鬼在睡觉。
“他其实不是我的哥们儿。”贝克特说。
“那是什么?”
“我以前有困难时,他帮过我一次忙,如此而已。我以为他也可以帮上你。”
“他之前为什么会跑去内森酒馆?”
“我不知道。他忽然就跑去了。”
“你们当时在吵什么?”
“我不希望他在我他妈的犯罪现场。到底怎么回事,丽兹?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啊。”
他说得没错,而且她心里明白。伊丽莎白走向一扇窄窗,双臂环抱在胸前。外头的白天太完美了,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让我看了影片。”
“还有阿德里安杀掉的那些人?”
“他可能杀掉的那些人。”
“你不认为他有这个本事?”
伊丽莎白瞪着玻璃窗外。阿德里安比大部分人都温和,但就像所有的警察一样,他的脊椎里有钢,还有坚定不移的意志。他受过的那些苦,有可能把他身上的特质扭曲得畸形而暴力吗?当然有可能。但真的发生了吗?“大家都急着要批判,查利。我感觉到了。”
“不是这样的。”
“拜托。你什么时候看过庭审有这么多警察跑来?我刚刚数到的就有二十三个警察,包括队长。通常会有几个警察?六个还七个?你自己看看。”她指着法庭门前拥挤的人群,是通常的两倍:旁听者和媒体,充满了愤怒与好奇。
“大家都很害怕,”贝克特说,“另一个女人,同样的教堂。”
“这是猎女巫的迫害行动了。”
“丽兹,等一等。”
但她没等。她挤过人群,在保留给警察的那一区找到一个座位。大家还在瞪着她看,但她不在乎。查利有可能是对的吗?当你的心告诉你是这样,但种种事实却暗示是那样,这是怎么回事呢?阿德里安曾在很类似这样的法庭里受审,被他同辈组成的陪审团定罪。但他们不知道一切,不是吗?他的DNA会出现在死者的指甲底下,是有原因的。
原因与秘密,不忠与死亡。
阿德里安说没有人知道他和被害人睡过觉,但真的保密得滴水不漏吗?吉迪恩的父亲呢?如果阿德里安跟他的妻子睡觉,罗伯特·斯特兰奇可能会知道。性爱。背叛。有些妻子因为更小的事情被谋杀。如果他把这桩谋杀套在她情夫的头上,那就太完美了:出轨的妻子死掉,男友进了监狱。但罗伯特·斯特兰奇有不在场的证明。贝克特亲自去确认过的。
那阿德里安的太太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凯瑟琳·沃尔知道她丈夫出轨吗?她当时怀孕了,或许很嫉妒。警方没调查她,因为除了阿德里安和他的律师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桩外遇。
但如果,其实有其他人知道呢?
当初阿德里安违抗自己律师的建议,拒绝上证人席。要是他在法庭上作证,就可以解释所有致使他定罪的事情。他说他不肯讲,是因为不想伤害自己的妻子,而且反正不会有人相信他。但如果不只是这样呢?如果他是不想连累她,上证人席去说出对她不利的证词呢?
阿德里安入狱,是因为要保护他太太吗?
如果凯瑟琳·沃尔知道这桩外遇,她就有杀害朱莉娅·斯特兰奇的动机了。她有不在场的证明吗?很可能没人知道了。她已经离开了,案子结了。所以伊丽莎白思索着犯罪本身。用手勒死人要花不小的力气。搬起尸体、放在祭坛上也是。一个女人办得到吗?
或许吧。
如果她够强壮,够愤怒。
或许有人帮她。
伊丽莎白看着阿德里安,但他没再抬头。于是,她揉了揉脸,在无趣的法庭里乖乖坐在座位上,等着庭审开始。囚犯们一一会见法官,听着他们的罪名被宣读,等着委派律师。这种过程,她已经在上百个不同的日子看过上百回了。第一丝涟漪早在阿德里安被点名许久之前就出现了,它出现在旁听席前方,伊丽莎白看到那涟漪像一阵微风吹过草地,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她起初还不明白,直到检察官凑向助理低声说:“爱哭鬼琼斯跑来这里做什么?”
伊丽莎白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到费尔克洛思·琼斯站在旁听席外的一扇侧门前。他虚弱但优雅,穿戴着他执业五十年来惯常的领结和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深色木杖,站在那儿不动,最后连法官都朝他看。这位老律师直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才穿过法庭,好像那是他的舞台。然后他朝几位较为年长的律师点头,那些律师有的咧嘴笑了,有的点头回应,有的则是想到以前的陈年旧案和受损的自尊而不高兴。而较年轻的律师则手肘互相撞来撞去,凑近了咬耳朵,每个人问的问题都差不多:那真的是爱哭鬼琼斯?伊丽莎白也明白。费尔克洛思·琼斯曾是这个县最厉害的律师,不过将近十年来,都没人在他的大宅外头看到过他。就连法官也承认这位老律师的出现所造成的冲击,他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然后说,“好吧。我们现在开始处理吧,琼斯先生,”他朝着面前那排就座的律师们说,“很高兴又看到你了。”
费尔克洛思停在第一排长椅旁,直着身子却好像在鞠躬示意。“这是我的荣幸,法官阁下。”
“我不想贸然假设,不过能不能请问……?”法官说。
“阿德里安·沃尔,法官阁下。没错,我是代表他的律师。”
大块头的检察官站起来,很不高兴。“法官阁下,琼斯律师已经超过十年没出过庭了。他的执照说不定都过期了。”
“那么我们就来问问他。琼斯先生?”
“我的执照没过期,法官阁下。”
“那就这样了,检察官先生。执照没过期。”法官看了那排犯人一眼,竖起一根手指说,“法警。”
两名法警把阿德里安锁在长椅上的链子解开。这回他抬起头来,朝老律师点了个头。费尔克洛思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把这些手铐拿掉。”
法官又示意,检察官这回隐藏不了他的挫败感。“法官阁下!”
法官举起一只手,身子前倾。“据我所知,这位被告出庭,并不是因为暴力犯罪。”
“二级擅入私人土地罪,法官阁下。”
“就这样?只是轻罪?”
“另外还有拒捕。”检察官说。
“也是轻罪,法官阁下。”费尔克洛思说。
“不过,还有其他的情况——”
“唯一有关的情况,”费尔克洛思插嘴,“就是警方希望羁押我的当事人,好让他们调查另一件没有充分证据指控他的罪案。这不是秘密,法官阁下。你知道,记者们也知道。”费尔克洛思指了一下爆满的记者席,里头有一些知名面孔,包括几个从夏洛特、亚特兰大、罗利等大城市来的记者。很多都负责报道过当年朱莉娅·斯特兰奇的命案,每个人都紧盯着费尔克洛思,而且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否认一位年轻女子早死的悲剧,但检察官企图回避正常程序的限制。法官阁下,我这几年没出庭的期间,难道事情改变了这么多?我们现在变成了什么落后地区,检方居然变得这么全能又尊贵,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法官的手指迅速敲了一轮,看了记者席两次。他以前当过检察官,通常会比较偏袒检方。但在场的众多记者改变了局势,费尔克洛思心里明白,法官也明白。“检察官先生?”
“阿德里安·沃尔曾经因为杀人被定罪,法官阁下。他在本地没有家人,也没有土地。日后开庭的话,我们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能期待他出庭。检方要求将嫌犯还押。”
“因为两桩轻罪?”爱哭鬼的脸半转向记者席。“法官阁下,我恳求你。”
法官抿紧嘴唇,皱眉看着检察官。“你打算对他提出重罪指控吗?”
“现在还不会,法官阁下。”
“琼斯先生?”
“我的当事人被捕的那片土地,从南北战争之前就属于他的家族。他被监禁十三年后,急着想要回去那里,是可以理解的。我还要进一步提出,他被捕当时可能有的任何抗拒,都是因为警方过于心急所造成的。警方报告显示,当时有十二名警察参与逮捕——我再强调一次,十二名警员,只为了一个擅入私人土地的控诉。我想这充分表明了警方的意图。另一方面,沃尔先生的家族从一八〇七年冬天就来到本县。他没有离开的计划,也很愿意再次出庭,以便为那些愚蠢的指控提出强有力的辩护。法官阁下,我们认为还押是个荒谬的要求,而且只希望能裁定合理的保释金。”
费尔克洛思轻声说完了。法庭里很安静,因此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伊丽莎白可以感觉到周围的气氛紧绷。不光是检察官的挫败感或费尔克洛思庄严的气势而已。一个女人死了,阿德里安又是过去五十年来最恶名昭彰的定罪杀人犯。记者们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就连检察官都屏气凝神在等待。
“保释金是五百美元。”
法槌敲下。
整个法庭轰响起来。
“下一个案子。”法官说。
 
离开法庭后,伊丽莎白在人群的角落里找到了费尔克洛思·琼斯。他撑着手杖而立,像是在等着她。“真高兴见到你,费尔克洛思。”她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想到你会来,但是非常、非常高兴。”
“挽着我,”他说,“陪我走走吧。”
伊丽莎白挽住他的手臂,引着他穿过人群。他们走下宽阔的花岗岩石阶,来到人行道上。途中有不少人跟费尔克洛思打招呼,或者拍拍他的手臂。他都点头微笑,轻声招呼响应。等到他们离开人群,伊丽莎白揽紧他的手臂。“你的出场非常漂亮。”
“你可能也推测到,法律里头,戏剧和理智的成分是相等的。最优秀的学者在法庭上可能会很辛苦,但想法平庸的却表现过人。一个审判律师必须有逻辑和才华,同时懂得在适当的地方充分利用。我刚刚提到记者时,你看到法官阁下的脸了吗?老天爷,他那个表情,活像有什么脏东西刚钻进他的法袍底下。”
他低声笑着,伊丽莎白也跟着笑了。“你能来真好,费尔克洛思。我本来还担心阿德里安会碰上一个法庭指派的律师,不了解也不关心他。”
费尔克洛思对她的恭维摇摇手。“小事一桩。这种事情我做过几千回了。”
“你骗不了我,琼斯先生。”她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我就坐在你后面那排。”
“啊,”他微微点一下头,“那你注意到我领口上的汗渍了。还有我双手很轻微但是很遗憾的颤抖。”
“我可没看到。”
“真的?”他一副打趣的口吻,双眼发亮,惹得她忍不住又笑了。“那么,亲爱的,或许你该去检查你那对漂亮的眼睛了。”
他们经过最后一批人群,又慢吞吞拖着脚步走了三十码,左边是柏油路,右边是被太阳晒得发干的草皮。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她依然勾着他的手臂。走到树荫下的一张长椅时,他们坐下来,看着一排便衣警察站在法庭前石阶的栏杆旁,盯着他们的方向看。他们不高兴阿德里安被保释,也不高兴丽兹跟促成这个状况的律师坐在一起。“他们看起来真吓人。”费尔克洛思说。
“不是每个人对阿德里安的看法都跟我们一样。”
“那当然,因为他们几乎不了解阿德里安啊。都是报纸和传言造成的。”
“还有谋杀定罪。”费尔克洛思听了别开脸,但伊丽莎白看到了自己这些话所造成的痛苦。“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也忘不了。”
伊丽莎白又把目光转回那些警察身上。他们还在盯着她看,很可能恨透她了。“我从来没去探监,”她说,“我试过几次,不过都只到停车场,就又离开了。太困难了,我办不到。”
“因为你爱他。”
这不是问句。伊丽莎白不自觉地张大嘴巴,忽然脸红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老归老,亲爱的,但是我可没瞎。如果没有好理由,美丽的年轻小姐是不会这么专心坐在法庭里的。你看他的那个眼神,实在很难视而不见。”
“我从来不……我没有……”
老律师一边肩膀碰碰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适当。而且我完全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会有那样的感觉。如果我让你不安,那真是对不起了。”
她耸耸肩,然后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双手抱住一边膝盖。“那你呢?”
“去探监?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凝视着法院,眼神像是望着一个老情人般。“我一开始试过,但是他不肯见我。我们都很伤心,没什么好说的。或许他为了判决而怪我。我从来没问过他。过了第一个月后,我就只是逃避了。我告诉自己我会再试,然后过了一个星期,接着又一个星期。我找各种理由避免去监狱那一带,就算顺路也不去。我编了一堆谎言和故事,告诉自己说他会了解的,说我老了、受够了法律,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职业上的。每天我都把自己真正的感觉消掉一点,深埋在心底,因为这一切实在太令人伤心了。”他摇摇头,但双眼还是看着法院。“阿德里安在那里,是因为我不称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实。所以,或许我喝酒喝太多、睡觉睡太少。或许我不理会我妻子和朋友,以及我身为人和律师所曾经重视的所有人。我陷入罪恶感之中,因为阿德里安或许是我曾代表过最好的人,而且我知道他出狱后再也不会一样了。明白了这一点,憎恨也偷偷跟着来了。”
“他不恨你,费尔克洛思。”
“我指的是我自己。那种自我厌恶的力量。”
“你现在还有那种感觉吗?”
“现在?不了。”
伊丽莎白别开眼睛,知道他在撒谎。这位老人伤心了太久,到现在还没复原过来。“他要多久才会出来?”
“我会去交保释金,”费尔克洛思说,“他们会故意用一些规定拖拉。我想大概几个小时吧。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回家。我有空的房间和多的衣服,这把老骨头也还有点力气。他要住多久都没问题。”老人挣扎着起身,伊丽莎白陪他回到人行道。“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或许你愿意陪我走过去。”他用手杖指着,她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后门边站着一名司机。他们沿着人行道走过去,但离车子还有几英尺时,费尔克洛思站住了,一手紧抓着手杖,另一手依然挽着她的手臂。“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对吧?”
“是啊,”伊丽莎白皱眉,“是不太好。”
“我想,这就是监禁的祸害吧。”司机打开了门,但费尔克洛思挥挥手打发掉,双眼里忽然闪着光。“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吧?或许我们两个一起,可以让他觉得没被遗忘。就约八点过来先喝杯酒,然后吃晚餐?”
她别开眼睛,于是他说:“拜托,务必要来。那房子很大,只有我们两个男人,太难受了。如果你来作伴,会有趣得多。”
“那么,我会去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我差点忘了新鲜的空气、开阔的天空是什么感觉了。我该多多体验的,今天是我八十九年来第一次冒着被监禁的危险。”
“什么意思?”
“亲爱的,没有执照去执业,是犯法的。”他挤了一下眼睛,歪着嘴笑了。“我的执照早就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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