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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伊丽莎白做了梦,梦中是回忆。那是炎热的夜晚,她在佩内洛普大街那栋废弃房屋的院子里。前面的马路上有几盏灯,但太远又太暗了。她从最后一棵树走到屋子侧面,穿过茂盛的灌木丛,双脚在湿草地上滑溜溜的,背靠着暴风雨后破裂潮湿的老旧护墙板。她憋着气,倾听屋内的动静。打电话报案的人说听到了一声尖叫。但此刻伊丽莎白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堵塞的水沟所发出的涓滴水流声。她沿着墙缓缓前进,湿淋淋的树叶不时拂过她的脸和手,远方逐渐离去的暴风雨不时降下一道道闪电。到了第一扇窗子前,她暂停下来。那是地下室的窗子,漆成黑色的。经过之后才走了两步,一个声音传来又消失,快得让伊丽莎白以为可能是自己想象的。
人声?
哭声?
到了门廊,她最后一次考虑要打电话给贝克特或戴尔,或是队上其他人。但是贝克特回家了,市区又有暴动。此外,如果屋里有人,应该就是有小鬼跑进去抽大麻或上床。她当巡逻警员时,接到过多少这样的通报?十来次?上百次?
她拔出手枪,伸手转动门钮。进屋后,里面一片漆黑,发霉、猫和腐烂地毯的臭味好重。她关上门,打开手电筒,扫视着这个房间。
地板上有成摊的雨水。
天花板湿重而肮脏。
她检查过客厅和厨房,还有后头几个房间和走廊,都确定没人。上楼的楼梯都烂光了,所以她就不管二楼,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她压低手电筒,背靠着墙。下了八级阶梯,碰到一个狭窄的中段平台,楼梯在此转弯,然后是一扇门,门开时发出刮擦声。
伊丽莎白举着枪往前走。第一个房间是空的:地板上又有积水,还有成堆烂掉的纸箱。她沿着一条走道来到一个正方形空间,感觉上是这栋房子的正中央。倩宁在右边,面朝下趴在一个床垫上。再过去是另外一条走道,还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一个条板箱上头有一根点燃的蜡烛。
她应该后退,打电话请求支援。但倩宁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好绝望。
“没事的。”
伊丽莎白来到房间另一头,举着手枪检查各个房门,还有再过去的那条走道。这个地方充满了走道、橱柜,以及隐蔽的角落。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伊丽莎白跪在那女孩旁边。她解开嵌入她皮肤的铁丝,先是一边手腕,然后是另一边。血液恢复循环时,那女孩叫出声来。
“别动。”她把塞住倩宁嘴巴的破布拉出来,看着各扇门和那些角落,“几个人?倩宁,有几个人?”
“两个。”她啜泣着,同时伊丽莎白把绑住她脚踝的铁丝解开,“他们有两个人。”
“好孩子。”伊丽莎白拖着她站起来。“哪里?”倩宁指着那个迷宫的更深处,“两个都是?”
倩宁点点头,但她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可怕。
伊丽莎白喊着倩宁的名字醒来,指甲抠进椅子的扶手。每次一睡着,她就做同样的梦。有时候她会在情势极度恶化之前醒来,有时候却一路发展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她喝咖啡又走来走去,一直不肯睡觉,直到身体不支倒下。
“真好玩啊。”
伊丽莎白双手抚着脸。她满身大汗,心脏跳得很快。四下望去,她看到了医院的绿色和闪烁的灯。此时她在吉迪恩的病房里,但不记得自己脱掉鞋子或闭上眼睛。她之前在喝酒了吗?这种事有时候也会发生。清晨两三点的时候,对咖啡厌倦了,对回忆厌倦了,她就会喝酒。
病房里一片昏暗,但时钟上显示着六点十二分。这表示她至少睡了几小时。刚刚做了多少梦?感觉好像是三个。下了三回楼梯,在黑暗中待了三回。
伊丽莎白站起来,走到床边,俯身看着男孩。她昨天夜里很晚来,发现病房里只有吉迪恩一个人,他父亲不见人影,太晚了也没有医生。夜班护士把吉迪恩的状况告诉她,还说她可以待在病房里。这样触犯了几条规则,但她们两个都不希望吉迪恩醒来时房里没人。当时伊丽莎白握着他的手好久,然后坐下来瞪着时钟,看着分秒过去。
这会儿她低头望着病床,把被单拉到吉迪恩的下巴,然后微微拉开窗帘朝外看。青草上结着露珠,晨光是粉红色的。她今天会去看倩宁,说不定还会去看阿德里安。或许,州警局的人终于会来抓她了。也或许,她会钻进车里离开。她可以开着那辆车一路往西行驶。开上两千英里,她心想,直到空气干燥,红红的太阳挂在岩石和沙漠上方,视野一望无际。
但这么一来,吉迪恩醒来时身边就没有人了。
倩宁也将失去她。
伊丽莎白去门外一旁的护士站找到另一个护士。“你昨天在这里值班,对吧?”
“没错。”
“吉迪恩的父亲呢?”
“警卫请他离开了。”
“他喝醉了?”
“喝醉了,还打扰别人。你父亲送他回家了。”
“我父亲?”
“昨天布莱克牧师在这里待了大半个白天,还有半个晚上,始终守在那孩子床边。没想到你没碰到他。”
“我很高兴他能帮上忙。”
“他是一个慷慨的人。”
伊丽莎白递给那个护士一张名片。“如果斯特兰奇先生又惹麻烦,就打电话给我。他太可怜了,一般警察恐怕处理不好,而且我父亲也不该处理这种麻烦。”那护士一脸疑问,伊丽莎白摇摇手。“那是个悲伤的故事,而且是个古老的故事。”
 
伊丽莎白又陪了吉迪恩二十分钟,然后开车回家,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树的上方。她冲了澡,穿上衣服,再度想起沙漠。到了九点,她已经来到历史悠久的老城区,在绿荫夹道的马路上迂回前进,最后终于进入倩宁住的那条街道,她家是一栋有上百年历史的高耸宅邸,外头有花园和灌木树篱及铸铁栅围墙。
倩宁的父亲开了门。“布莱克警探。真没想到你会来。”他五十来岁,英俊而健康,穿着牛仔裤和高尔夫球衫,没穿袜子的脚上是一双平底便鞋。他们见过不止一次,每次见面都是在很棘手的状况下:倩宁失踪那天在警察局,伊丽莎白带她离开地下室那天在医院,州警局针对布伦丹和泰特斯·蒙若兄弟枪击命案展开正式调查那天。他有权有势,不习惯无能为力的状况,也不习惯警察和受伤的女儿。伊丽莎白了解这个。而且这样只会让他更难以对付。
“我想跟倩宁谈谈。”
“对不起,警探。现在时间太早了。她还在休息。”
“她要我打电话来的。”
“不过你显然亲自跑来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后方。屋里充满了深色地毯和沉重的家具。“她很想见我,肖尔。我想她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谈。”
“听我说,警探。”他走到门外,把门带上,“我们就忘记那些新闻报道吧,没问题。我们就忘记你正在接受调查,也忘记州警局正为了想接触倩宁而在为难我的律师群,虽然出于某些原因,倩宁并不介意跟他们谈。先把这些放在一旁,我就跟你有话直说了。我很感谢你为我女儿所做的,但你在这件事情的角色已经结束了。我女儿平安回家了。她母亲和我会照顾她的。我们是她的家人。想必你会了解的。”
“当然了,那是毋庸置疑的。”
“她必须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如果你坐在她旁边,她就没办法忘记了。”
“忘记不等于处理。”
“听我说。”一时之间,他的表情软化了,“我打听过你,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我听法官、其他警察、你们家的朋友说过。我相信你是一番好意,但是你对倩宁不会有任何好处。”
“这点你错了。”
“我会跟她说你来过。”
他退回屋里,但伊丽莎白在门关起来之前挡住。“她需要的不光是厚厚的墙,肖尔先生。她需要能了解她的人。你身高六英尺多,而且很有钱,高高在上。但倩宁完全不是这样。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感觉吗?你认为你有办法了解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倩宁。”
“重点不是这个。”
“你有小孩吗,警探?”他高高地站在她面前,等着。
“没有。我没有小孩。”
“等你有了小孩,我们再来谈吧。”
他推门关上了,留下伊丽莎白站在门口。他的感觉可以理解,但倩宁需要有人指引她走出创伤之后的险恶地带,而伊丽莎白对这片土地上的种种路径,要比大部分人都清楚。
她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子,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回头进入庭园间的小径,两旁是耸立如墙的黄杨树篱。那小径弯过几棵老橡树,她走出树篱间,来到车道上,发现倩宁坐在她车子的前引擎盖上。宽松的牛仔裤和长袖运动衫吞没了她娇小的身躯。头上兜帽的阴影罩住她的双眼,但她讲话时,阳光照着她的下巴轮廓。“我刚刚看到你开车过来。”
“倩宁,嗨。”伊丽莎白说,看着那女孩滑下车子,双手插进口袋里,“你是怎么出来的?”
“窗子。”她耸耸肩,“我常常从那里爬出来。”
“你爸妈……”
“我爸妈把我当小孩似的。”
“亲爱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没错,”伊丽莎白哀伤地说,“你不是小孩了。”
“他们说一切都很好,说我很安全。”倩宁咬牙说,大约九十磅的她像个瓷娃娃。“我不好。”
“你可以很好的。”
“那你很好吗?”
倩宁抬头,阳光照着她的脸,伊丽莎白看到那张瘦削的脸,双眼底下的黑眼圈就跟自己的一样黑。“不,亲爱的。我不好。我几乎都没睡觉,等到难得睡着了,又一直做噩梦。除非必要,否则我不吃东西,不运动,也不跟人说话。我不到一个星期就瘦了十二磅。在那栋房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不公平,我很愤怒,我想伤害别人。”
倩宁双手从口袋拿出来。“我爸几乎不肯正眼看我。”
“不会吧。”
“他认为当时我应该跑更快,反击更用力。他说我一开始就不该出门的。”
“那你母亲怎么说?”
“她只是端热巧克力给我,还一直在偷哭,以为我没听到。”
伊丽莎白回头审视着房子,感觉那宅邸无声诉说着否认和完美。“要不要离开这里?”
“你跟我?”
“对。”
“去哪里?”
“有差别吗?”
“应该没有吧。”
倩宁上了车,伊丽莎白开出老城区,经过商场、几家汽车经销店、托儿所。她开进乡间,转向深入树林间的碎石子路,接着往上坡开,朝向俯瞰着城市周围丘陵的那座孤山。爬坡时,车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但她们两个都没说话,直到接近山顶,路面变得平坦,延伸为一片停车场。
“这里有个废弃的采矿场。”倩宁打破沉默,但似乎并不太好奇。
伊丽莎白指着树林边的一个缺口。“就沿着那条小径上去,走四百多码。”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伊丽莎白关掉引擎,拉上手刹车。她得做一件事,而这件事会让人很难过。“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带着倩宁进入浓密成荫的树林,沿着一条多年来被众人踩平的迂回小径往前走,中间不时出现一些陡坡。她们经过了零星的落叶层,以及一些刻着姓名缩写的灰色树干。到了山顶,小径的尽头是一片空地,一边可以眺望整个城市,另一边则俯瞰着采矿场。这里大部分地表都是岩石,少数的浅土上生着树,整个景色荒凉又美丽,但在采矿场那一侧,是往下直落两百英尺的险崖。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伊丽莎白走到崖边,往下看着那一大片冰冷而黑暗的水。“我父亲是牧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倩宁承认的确不知道,此时一片上升的气流仿佛水面吐出来的气,吹得伊丽莎白的头发扬起。“我从小在教堂里长大。其实是教堂后面的一栋小房子,叫牧师宅。你知道这个词吗?”
倩宁摇摇头,伊丽莎白可以理解。大部分小孩从来不了解那种生活方式:教会就是你的人生,还有祷告、尽责和顺从。
“教会的小孩星期天做完礼拜后,会上这里来。有时人很少,有时人很多。通常会有两三个家长开车载我们来山上,然后在车里看报纸,让我们小孩自己健行到这里玩。当时很美好,你知道。野餐,放风筝,穿着长洋装和系带靴。有一条步道通到水上一片狭窄的岩架上。你可以在那边游泳或者打水漂儿。有时我们还会生起营火。”伊丽莎白点头,看到泛黄记忆中一个这样的日子,以及里头那个毫无戒备、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孩。“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在那些树下被强暴了。”
倩宁摇摇头。“你不必告诉我的。”
但伊丽莎白继续说下去。“这里只剩两个人,一个男孩和我。当时很晚了。我父亲在底下山丘的车上。事情发生得太快……”伊丽莎白捡起一块石头,丢出去,看着它落入采矿场中。“他当时追着我跑,我以为是在玩。他一开始大概真的是在跟我玩而已。我其实不太确定。我笑了一阵子,然后忽然就不笑了。”她指着那些树,“他在那棵小松树底下抓到我,抓了一把松针塞到我嘴里,免得我大叫。事情发生得好快,好可怕,当时我甚至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他的重量和那种痛。后来走下山时,他求我不要说出去。他发誓他不是故意的,说我们是朋友,他很软弱,还说以后绝对不敢了。”
“伊丽莎白……”
“我们走了四百多码,穿过那片树林,然后坐我爸的车回家,两个人都坐在后座。”伊丽莎白没提到那男孩的腿贴着她大腿,没描述她感觉到的那种体热,也没说他中间一度伸出手,把一根手指放在她的手背。“我从来没告诉我爸。”
“为什么?”
“不知道,我以为那是我的错。”伊丽莎白又高抛出一颗石头,看着它坠落,“两个月后,我差点自杀。就在这里。”
倩宁倾身凑向崖边,好像想把自己放在同样的处境。“你离得有多近?”
“只差一步,只差几秒钟。”
“是什么阻止了你?”
“我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可以依靠。”她没提到阿德里安,因为那件事还是太私人,还是没法跟任何人说起,“你父亲没办法让状况好转,倩宁。你母亲也没办法。你得自己挑起这个责任。我愿意帮你。”
那女孩的脸充满种种情绪:愤怒,怀疑,还有置疑。“你有好转吗?”
“我还是痛恨松树的气味。”
倩宁审视着她的微笑,想寻找谎言的迹象。伊丽莎白以为自己就要失去她了,但结果没有。
“那个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卖保险,”伊丽莎白说,“结婚了,发胖了。每隔一阵子我就会碰到他。有时候我是故意的。”
“为什么你要故意碰到他?”
“因为说到底,只有一个办法能修正。”
“什么?”
“选择。”伊丽莎白一手捧住倩宁的脸,“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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