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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约翰尼从一种意识进入到另一种意识,仿佛被扔进了墙壁里的黑洞。艾娜在火光中咧嘴笑着,突然,她出现在他的身体上方,不过,脸上的那些伤疤却消失不见。还是同样的深邃眼眸,却是不同的嘴唇。她身后是清晨晴朗的天空。
“我这是在哪儿?”
她移开目光,对着下面的某人叫喊道:“他醒了。”
约翰尼试着坐直身体,却被缠在身上的皮带一把拉回吊床里。“怎么……”
“你一整晚都在乱动,我怕你会摔下去。”
“我快要吐了。”
“那就吐吧,吐出来就好了。”
“你是克里,对吧?”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和你可不是朋友。”
克里迅速蹿下树枝,约翰尼努力整理着思绪。这是他的吊床,是他睡觉的那棵橡树。
这意味着艾娜早已不复存在。
玛丽昂也随风远去。
约翰尼的胃里再一次翻江倒海。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和身下的大树。“杰克!你在这儿吗?”
“我在这儿!”
他当然在这儿。
他可是杰克。
老知己杰克。
约翰尼躺在吊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不断回放梦境中的片段。
伊萨克……
约翰尼蜷缩身体,包裹内心突如其来的痛楚,是伊萨克。伊萨克抚养约翰长大,一直以来,始终在他身边默默支持。约翰尼看见伊萨克站在卧室门前的波斯地毯上,看见艾娜玩弄伊萨克时的眼神,转而看见伊萨克的脸,那张写满理解的脸。卧室里,翻云覆雨。
“伊萨克……”
约翰说不出话。
“没关系的……”
“不……”
“为了你的妻子,”伊萨克说,“为了孩子的母亲,也为了你……”
约翰·梅里蒙哭了,为伊萨克的善良,也为他的牺牲。
 
“嘿,你到底要不要下来?”
约翰尼很清楚等待他的是一场不小的麻烦。他感觉到杰克的担忧,感觉到默木野的响动,四处走动的警察,还有空气里充斥着的愤怒。他忽略这一切,再次回忆那段未曾拥有过的人生。维丁曾警告过他这些梦境的危险。“生活会逐渐淡化,直到消失。当下的生活,你的生活。”维丁这样说过。
“约翰尼,快下来。我想赶快离开这儿。”
“马上下来。杰克,提好你的裤子,不要让它掉了。”
约翰尼解下身上的皮带,爬下橡树。克里和杰克站在树下,两人灰头土脸,神情警觉。“还给你,谢了啊。”约翰尼将皮带递给杰克。
“你没事吧?你在流血。”
“什么?”
杰克指向约翰尼的伤口。约翰尼伸手摸摸喉咙,手指上沾满鲜血。
“只是刮伤而已,没什么大碍。”克里说。
然而,约翰尼很清楚,克里在撒谎。他喉咙上的那条伤口又直又深。“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只是小小的刮伤而已。”
“杰克,出什么事了?”
“哎,你听我说……”
杰克像律师一样陈述案件的事实情况,简短且清晰:洞穴,警察,尸体。约翰尼照单全收。他忽略掉内心的疑惑,忽略掉如此多在这片他挚爱的土地上丧命的人,转头凝视着克里问道:“那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
“我没必要告诉你,你并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疑虑的人。”
约翰尼在听到故事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对克里心生疑虑。克里的眼神不掺杂丝毫感情色彩,却掩盖不住其背后的厌恶与猜疑。约翰尼的感知力如此根深蒂固,如动物一般精准。她像极了艾娜的模样,身上流淌着艾娜的血液。约翰尼的背部一阵刺痛。“你刚才为什么会在树上?”约翰尼问。
“总得有人看着你吧。”
约翰尼触摸喉咙上那条伤口,问道:“今天是几号?”
“你是在跟我瞎扯,是吧?”
约翰尼并非瞎扯。他有可能已经在吊床上昏睡了整整两天,甚至更久。此时的他全身疼痛,饥渴难耐。“让我好好想想。”
说罢,约翰尼转过身去,他需要时间思考。警察们在默木野里四处搜寻,警长威拉德·克莱恩死了,克里似乎知道些什么,至少是有所感觉。“你刚才说他们在那个洞穴里找到了一名幸存者?”
“他现在应该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呢。”
约翰尼眺望沼泽。他想让生活回归正轨,想回到自己的家。这时,杰克开口了。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马上。”
“去哪儿?”约翰尼问。
“去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
“兄弟,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律师,相信我,在事情解决之前,你千万不要去自投罗网。”
约翰尼不想争辩。他需要填饱肚子,需要好好思考这场梦境和突然出现在沼泽里的克里,思考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好吧,听你的。我知道一个地方。”约翰尼说。
天色尚早,里昂的酒吧里空无一人,不过里昂已经到达酒吧。三人穿过河流上方的桥梁,约翰尼远远看见了里昂的身影。里昂站在杂乱的酒吧外,在身后的大锅中烹饪早餐。约翰尼认出他倾斜的脑袋和宽厚的肩膀。早在里昂转身之前,约翰尼已有心理准备。
他看上去像极了伊萨克:同样的宽脸,同样深邃的眼睛,同样的沉着,同样的轻松笑容。约翰尼看见那抹笑容悄悄爬上里昂的嘴角,却又转瞬消失。里昂看着杰克和克里,盖上锅盖,在一旁的围裙上擦拭双手。“这是什么情况?”
“早上好啊,里昂。”
“约翰尼。”里昂的眼神扫过杰克,定格在一旁的克里身上。“女士你好。”
“你的胸口没事了?”
克里语气平静地问,里昂没有露出往日的微笑。
“你们两个人认识?”约翰尼问。
“我们之前见过。”克里答。此后,气氛开始有些尴尬,克里一言不发,里昂则完全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们几个要吃点早餐吗?”
“给我们来点吧。”
“随便找位置坐下吧,我马上给你们把早餐端过来。”
约翰尼带着杰克和克里进入酒吧内,在一处可以看见小桥的位置坐下。“你是怎么认识里昂的?”
“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个地方,大家有来有往,所有事情彼此都有联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难道我欠你一个回答吗?真的吗?我欠你们家的?”
克里的怒火那么明显,约翰尼无须任何特殊感知力也能读懂她话中的深意。
这整片地都是归你的家族所有。
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们家的奴隶。
约翰尼和克里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从未曾聊起过这个话题,不过约翰尼似乎对克里的想法心知肚明。“你认识一个叫维丁的人吗?”克里看向别处,下巴扭曲。约翰尼凑上前,继续追问,“那艾娜呢?”
“艾娜?”克里语气尖锐,“你居然跟我提艾娜?就凭你?”
“没错,就凭我。”
克里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别在这儿跟我啰唆,安安静静地点你的早餐。点好你的鸡蛋和白色吐司,别假装你很了解我。”
然而,约翰尼也许的确对克里有所了解。
“我马上给克莱德打个电话。杰克,把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这里没有信号。”
“那我出去透透气。”
约翰尼走向酒吧外的门廊。他避开酒吧窗户的视野,屈膝蹲到地上,任由思绪放纵。约翰尼一下子承受了太多:那场梦境,醒来的过程,在默木野发现的尸体,他对克里的奇怪感觉。
她想杀了他。
他也同样想置她于死地。
即便是隔着墙壁,约翰尼的内心依然无法平息。认知。情感。艾娜和约翰·梅里蒙,他的思绪乱作一团。
“我要疯了。”
约翰尼的双手蒙在脸颊上,粗糙却真实。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还有什么是疯狂的呢?
约翰尼身后的纱门开了,里昂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杯咖啡。“喝点咖啡吧,你看起来很疲累。”他递过咖啡杯,大拇指钩住纱门,“我做了培根和鸡蛋,你想吃什么?”
“再给我加点馅饼和燕麦片。”
“你那么饿啊?”里昂微笑着问道。
约翰尼没有回赠微笑。阳光洒在里昂脸上,此刻,他看上去与伊萨克没有那么相像了。里昂的身形和伊萨克一样,却不如他高大,双眼也更炯炯有神。
“朋友,你没事吧?”
约翰尼移开眼神。伊萨克,里昂,此刻和他说笑的究竟是谁?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我就在这里吃早饭,谢谢你,里昂。”
“那你的两个朋友呢?”
“帮我跟他们两个人说一声吧。”
里昂走进酒吧,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丰盛的早餐。约翰尼接过早餐,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桌子旁坐下,独自狼吞虎咽。东边的太阳格外耀眼,不过天气依旧很凉爽。可就在约翰尼吃到一半时,原本的惬意瞬间消失殆尽。
太阳高悬在天空。
一辆警车驶上桥梁。
约翰尼悄无声息地溜进酒吧,关上大门,这时,里昂正在做松饼。约翰尼轻声说道:“大家把头低下,都别说话。”
里昂走进三人所在的小房间,克里和杰克盯着约翰尼,一头雾水。
“警察来了。”约翰尼解释道。
里昂走到窗边,看着那辆警车在酒吧外停下。里昂同其他人一样厌恶警察,可他从未见过约翰尼·梅里蒙如此在意警察到访。“那是警长的手下,格雷森,我见过他。”
“把他支开。”约翰尼说。
“为什么?”
“你跟他说,我们几个没有来过这里,你没有看到我们。”
里昂完全算得上是不法之徒,每当警察找上门来,他总为酒吧里的客人撒谎。“你们几个清理一下桌子,然后躲到厨房里去。”
约翰尼三人连忙照做,里昂走到酒吧外,手中拿着擀面杖,半条手臂上沾满白色面粉。格雷森在酒吧屋顶下停下脚步。“里昂。”
“格雷森警官,早上好啊。”
“我在找人。想问问看你是否见过他。”
“没见过。”
“我还没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呢。”
“告不告诉都无所谓,我五点半就来店里了,你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第一个人。”
格雷森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说道:“这个人住在那边,他的名字叫约翰尼·梅里蒙,你听说过吗?”
“这个名字几乎所有人都听过吧。”
“他没有来过这儿吗?”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们怀疑他是杀害威拉德警长的凶手。”
“我是不是应该为你们的损失感到遗憾?”
里昂毫无歉意。威拉德曾因里昂在距离公路五英里远的一座废弃谷仓中与人赤手空拳格斗而逮捕过他一次。赌博、侵犯他人人身安全、私自贩卖烈酒,威拉德在短短十分钟内抹去了里昂的所有罪名,离开时,暗示性地对他点头眨眼。威拉德喜欢吃喝,却从不给钱。他还喜欢在贫民窟里耀武扬威。农民、农场工人、女服务员,越穷越好。
“里昂,警长向来都对你心慈手软,这点你是知道的。”格雷森走过门廊,透过窗户望向酒吧内。“他知道你一次又一次越过法律底线,但每次都还是选择饶了你。你应该尊重这段回忆,更应该帮助我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你的警长从我这儿拿走的可比给我的多。”
“也许吧。也许你完全是对他有偏见。”
里昂侧身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交叉起双臂,擀面杖横在他的大手里,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你说他对我心慈手软。好吧,我承认,也许他确实对我心软。不过,也许他让我逃走只是因为这间酒吧,只是因为我是这家酒吧的酒保。也许因为他喜欢免费吃喝,也喜欢年轻女人。也许他是一个对自己肤色感觉良好的白人,也许他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朋友。”
“可能你说得没错。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是生在这个复杂世界的简单人,因为他喜欢开玩笑,也喜欢威士忌,他只是单纯地认为你和别人格斗、你跟人赌博、你私自贩卖烈酒和你的那些走私香烟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才没有把你送进监狱。也许他时不时跟我聊起过这些事。也许他跟我说他在你这里可以享受在镇上永远无法享受的安逸,他说简单是一种美,那些铺设着水泥公路的地方并不总是有好事情。也许他认为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会自我忏悔,你们值得他人的一点同情。现在,”格雷森拿出一张名片,放到酒吧外的桌上,“这个镇上的所有警察都在这附近,除非我们找到约翰尼·梅里蒙的尸体,或者是亲手给他铐上手铐,不然谁都不会走,所以你要帮我们所有人一个忙。如果你看到他了,就给我打电话。”
格雷森轻敲桌上的名片,随即转身走过泥土路,坐进巡逻车内。当格雷森驶过桥梁,消失在视线中后,里昂把约翰尼和他的两个朋友叫出厨房。“警长死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杰克回答。
里昂盯着约翰尼,问道:“是你杀了他?”
“我没有杀他。”
“那你为什么要跑?”
“谁说我这是在跑?”
“你跑到我这儿来了,不是吗?警察到处找你。”
约翰尼叉起双臂,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能够在那片沼泽里找到我的警察还没出生呢。哪怕是一千个警察,找上一千年也不行。就连你都找不到我。”
“你这话说得太自负了。”
“也许是吧。”
“那你呢?”里昂转而向克里问道,“你多大?十八岁?你为什么蹚这趟浑水?”
克里耸耸肩,里昂看向杰克。
“约翰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里昂随着杰克的目光瞥向约翰尼,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脸。约翰尼是里昂唯一有好感的城市男孩,也是他唯一不厌恶的白人。“你们想不想让我帮助你们离开这里?”
“你想把我们带去哪里?”
“去我奶奶家。她认识你,也认识克里。况且,绝对不会有警察找到她那儿去。”
“是吗?”杰克问。
“当然是。”里昂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就连警长都不敢去打扰我外婆维丁。”
三人钻进皮卡车布满污泥的车厢,约翰尼全程一直盯着克里。里昂让三人低下头,随后在他们上方盖上一块防水布。“低下身子,不要动,我外婆家离这儿不远,不过这一路上可不只有格雷森一个警察。”
“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杰克说。
“我没必要跟你们撒谎。”
里昂盖上防水布,并在防水布边缘放置好一堆煤砖。防水布下的空间是一片蓝色,昏暗不清,伴随着一股汽油和润滑油的味道。克里蜷缩在驾驶室窗户玻璃下,她盯着约翰尼的脸,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倘若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被她骗过,但眼前这个人可是约翰尼。感知力在约翰尼脑海里徘徊,他很清楚两件事。第一,克里的怒火战胜了她的理智。第二,里昂实际上的确有撒谎的必要。里昂心事重重,他以为没人能看到,也没人会察觉。然而,即便是背对里昂,甚至是闭上双眼,约翰尼也能看到,更能察觉。在防水布下,他眼中看到的里昂如同阳光下一样清晰。
里昂发动引擎,驶过桥梁。
他情绪低落,因为他撒谎了。
“你是怎么认识维丁的?”克里开口问约翰尼。
“她知道一些事情,是我主动去找她的。”
“什么事情?”
“你家族的故事。”
“我家族的故事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还有我家族的故事。”约翰尼看着克里,她脸上的愤恨显而易见。倘若情绪有颜色,那她的应该是布满红色条纹的黑紫色。“跟我说说艾娜。”
“去你的,想得美。”
克里移开视线,约翰尼觉察到了她内心的怒火。
熊熊烈火。
夜色里的火堆。
 
里昂开得很慢,多年磨损的轮胎不满地发出响声,卷起满地灰尘,砂砾在车盘上翻滚。里昂难以理解维丁的行为,他之所以迎合她是因为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还因为她一直对他挺好的。维丁曾告诉里昂要时刻关注默木野,时刻关注约翰尼·梅里蒙。里昂从未想过会真正遇上约翰尼·梅里蒙。于他而言,约翰尼·梅里蒙只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孩子。
里昂动动右肩,中弹伤口处的缝线随之一阵拉扯。那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肌,从肋骨边擦过。即便是此刻,里昂仍旧不知道维丁为何带着他前往那栋被包裹在肮脏城市里的破烂公寓。
六年。
里昂和约翰尼已经相识六年了,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友情。约翰尼是白人,他的继父是警察,而里昂向来认为白人社会毫无信任可言。这是维丁从小灌输给他的思想,是她煽动了里昂内心对白人的憎恶。
看看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再看看我们,我们有什么?
维丁总是这样说。
直视白人与黑人的差别总是让人不快,但维丁的心里始终有一个黑洞,即使是百年的生活也从未将它填满。她虽然身形娇小,却永远饥渴。
“把他带到我这儿来。”她说。
“只要你有机会。”
里昂透过后视镜瞥向车厢里的防水布。去年圣诞节,约翰尼送给他一双亲手制作的鹿皮手套,前年是一个枪鞘,再之前是一头野猪。不仅仅取出了内脏,约翰尼还扛在肩头,一步一步跨过重重山丘,亲自送到他面前。里昂有将近五十年的丛林捕猎经验,他很清楚扛着两百磅重的肉,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有多艰难。那会受伤流血,会满头大汗,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维丁究竟想从约翰尼这样重情重义的人身上得到什么?里昂在驾车途中始终满腹疑问。他想,大概维丁是疯了吧。她只是一个疯狂的老女人。
可他也想起了维丁的饥渴。
里昂转过弯道,卡车在溪流中穿行,随后驶上对岸。维丁站在门廊,看着车辆驶来的方向。
她似乎早已知道他们会来。
似乎一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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