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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克里无力从沙发上爬起。她想家了,想念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这种思念胜过对默木野的回忆,胜过舒适的大床,也胜过壁炉旁的小凳子。她曾经年少,那时,她拥有一群人,也拥有一片未来。克里缩进沙发,母亲的香水味,不小心倾倒的咖啡味,还有她吃过的所有食物的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的一切都充斥着塑料味——餐桌上的盘子,丝毫未动的食物,茫然地立在房间对面的电视机。厨房里的时钟嘀嗒作响,连它也散发着塑料的味道。
克里坐起身,盯着手里的画作:
她们说过我是特别的。
是一条明朗的线索。
克里看着画,想着也许是她的外婆精神失常才会如是说。她的母亲是怎么叫她的?
疯狂的老巫女。
一群老巫女亲手培养的又一个老巫女。
克里闭上眼,当耳边传来敲门声时,她战栗了一下。一定是那个律师,克里心想。“走开,别敲了。”敲门声再次响起。“求你别敲了,快走吧。”
“开门,孩子。”
门外的声音模糊不清,可却像极了克里的外婆。从未有其他人的声音如此微弱却又坚定,也从未有其他人曾叫过她“孩子”。
“你是谁?”
克里透过猫眼,向门外望去。房门外的女人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由于太过娇小,克里几乎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一头白发和黑色的眼睛。
“你可以叫我维丁,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是想和你聊聊。”
克里轻轻打开房门,露出一点缝隙,门链依旧挂在房门背后。“我不认识你。”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那时候,你妈妈把你带到我家来,是我把你带进了默木野。”
克里记得那一天。母亲的手紧紧拽着她的手腕,一个年长的女人被卷烟的烟雾环绕。当时,克里大声喊叫,可母亲的车却越来越远。“你养了一只狗。”
“没错,孩子。是一只普洛特猎犬,我们都叫它雷德蒙。在你妈妈离开之后,你坐在门廊上,它把头靠在你的腿上睡着了。它和我们一起去了默木野。你想带着它一起留在那儿,但是我没有允许,你当时还很生气。”
克里取下门链。眼前的女人年事已高,嘴角扬起微笑。在她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下巴圆润,头上有几丝白发。
“这是里昂,是我的孙子。你准备让我们俩一直站在走廊里跟你讲话吗?”
让克里放下戒备的不是老人脸上牵强的微笑,而是她衣服上散发的那股烟味。即便是此刻,这股味道还是那么熟悉。
“谢谢你,孩子。”维丁和里昂进入公寓,克里锁上房门。“你妈妈在家吗?”
“她出去了。”
“你家有咖啡吗?”
“我不确定还有没有。”
“听话,去看看有没有,好吗?”维丁和里昂跟着克里来到厨房。对克里而言,这一切太不真实。维丁看上去像极了她的外婆,身材矮小,身体结实,眼神犀利。维丁和里昂坐到桌边,克里打开橱柜,开始制作咖啡。“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不过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克里摇晃着糖罐,咯咯作响,她打开盖子,将勺子伸入罐内。当克里转过身来之时,维丁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虽然那抹笑容仍旧挂在她嘴角。“谢谢。”维丁伸手接过杯子和糖,“再给我加点牛奶,你不介意吧?”
克里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纸盒,低下头闻了一下,表情有些痛苦。“牛奶过期了,不能喝了。”
“那只要糖就好了。”克里点头,她始终背对着桌边的两人。咖啡还没有煮好。“里昂,你到另外的房间去吧。”里昂照做。当咖啡煮沸后,克里盛满一杯,将杯子放到桌上。“那……”维丁搅拌咖啡,勺子与咖啡杯相互碰撞,叮当作响。“你做了什么梦?”
“什么?我不……”
“是梦见那个悬挂死人的树?还是梦见自己被活埋?这两种梦境是最常见的。”克里无力地坐到桌边,头脑晕眩,全身冰冷。维丁抿了一口咖啡,点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觉得我可能是病了。”
“放松呼吸,孩子。我只是和你聊聊天而已。”
克里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回想。“我梦见一个拿着刀的女孩,我已经连续好几年梦到这个场景了,不过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会梦见。另一个梦……”克里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是在四天前,加上今晚,就是四天四夜了。”
“你还做过其他的梦吗?”
“有时会。”克里并不打算提及约翰尼·梅里蒙,也不打算提及那扇将约翰尼吞没的大门。令她挣扎的事情已经太多,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这场开门见山的对话。
维丁在杯中放入更多糖,勺子再次敲打杯壁。她轻轻抿一小口,眼神始终没有从克里脸上移开。“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些梦,不过你要是去问她的话,她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你外婆一辈子都在做这些梦,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才终止。你外曾祖母也是如此。这些梦境总是找到你们家族的女人,向来如此。”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到这儿来的吗?”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没人应该在远离默木野之后还梦到这些。一个半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人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除了你。”
面对维丁的凝视,克里坐立不安。如此一个老女人身上却有着太强的力量,太多的激情。“你跟我外婆熟吗?”
“我们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对默木野了解吗?”
“我和你一样,我也在那里生活过,不过很早之前就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是因为一个男人,那时候我爱上了外面世界里的一个男人。”
“你……呃,你也做过这些梦吗?”
“只有一次,那是很久之前了。”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来帮你的。”
“可是,怎么帮?”
“我们来聊聊你的那些梦吧。你还记得你在默木野生活的那段日子吗?都记得些什么?”
“大部分都记得。”
“那你记得艾娜的故事吗?”
这个问题令克里大吃一惊。“那是讲给小孩的故事。外婆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睡觉前讲给我听。”
“那你现在讲给我听听吧。”
“你为什么想听?”
“你就当是给我这个老女人找点乐子。”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克里一头雾水,不过最让她为之一惊的是维丁请她讲述艾娜故事的这一要求。这段故事是一切的起点,也是终点,那是外婆最先教给她的事情之一,也是外婆在去世那天要求她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克里当时还那么小,她跪在床前,个头只和床沿一般高。即便是此刻,克里闭上双眼,仍旧能够看到外婆疲惫的微笑和她皮肤上的伤痕。外婆身上散发着茶叶和干枯树叶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靠近一点,孩子。”
克里贴到床边。窗外传来风的声声叹息,屋外的冰天雪地里,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那是这个村子里仅剩的人了。外婆奄奄一息,整个村子都将随着她消亡。所有人都明白,所以站在窗外,悲恸,哀鸣。女人们泪流不止,迷茫的男人们喃喃低语。他们害怕她的死亡,也害怕随之而来的流离生活。和克里一样,外婆也感受到了屋外聚集的人群,可她的眼里只有克里。
“跟我讲讲艾娜的故事。”外婆低声说。克里摇摇头,害怕不已。“这比你想象的要更重要,讲吧。”
“我不想讲。”
“来吧,孩子,再最后给我讲一次。”
克里啜泣不止,回想着她和外婆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她倾听这个故事,或是亲口讲述这个故事的夜晚。那段故事如同头下的羽毛枕、身上的毛毯、温暖的火苗,夜夜相伴,那么熟悉。外婆伸手拂去克里脸上的泪珠,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这是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克里握住外婆干枯的手,那手冰冰凉凉。“来吧,孩子。再最后为我讲一次。我想听这个故事,想知道你是否记住了它。”
克里看向窗户,窗外有很多人,很多张面孔,很多黑色的眼睛。房间里只有外婆和克里两个人,于是她爬上床,如同她所听到的那样,开始讲述艾娜的故事。“默木野是我们的家,不过我们现在是,而且一直以来都是非洲人。我们来自西边的海岸,居住在一座群山中最高的山顶上。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女人统领着生活在山上的人,最大的统领名叫赤崎,意思是‘上帝之手’。生活在山上的二十九个国家统统在她的统领之下。赤崎手下有一万大军,共同保卫家园。她的女儿名叫艾娜,意思是‘艰难的出生’。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因为赤崎在生下艾娜之前,经历了长达三天的痛苦煎熬。当艾娜终于降生的时候,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他们的家园,那场暴风雨很是猛烈,它卷走了赤崎的大部分能量,之后的很多年里,她一直卧病在床,她的王国也开始崩塌。战争不断,一场接着一场,艾娜从小生活在一个残酷的世界,她的生活被死亡、鲜血和溃败的母亲包围。十岁那年,艾娜坐上王位,掩饰母亲的脆弱。十五岁那年,艾娜统领了男性大军,多年的战争使得她生性残忍。在赤崎去世时,她将与生俱来的能量授予女儿艾娜。然而,这股能量太过强大,年少的艾娜难以掌控。终于,艾娜遭遇了背叛,不甘受制于如此年轻统领之下的臣民密谋篡夺大权。
“那个背叛艾娜的人名叫达朗,意思是‘降生于黑夜’。这也是个恰到好处的名字,因为达朗恰巧是在某天夜里,带着一百个男人偷偷潜入艾娜睡觉的地方,打算将她一举拿下。达朗是深受艾娜信任的一位将军,他本打算在艾娜毫无防备的时候动手,不料一位女仆看见他带着一百人的大军和绳子悄悄潜入,于是女仆及时叫醒艾娜,匆忙逃出洞穴。那天夜里,她被这个曾经信任的男人连夜追捕。尽管艾娜刚刚继承王位,且还未足够强大,可她在被抓捕前杀死了十三个前来追寻的人。达朗设下陷阱,抓住艾娜,并将她捆绑起来,带往山下。这样一来,达朗,这个在黑夜突然发动袭击的男人,就成了新统领。
“因为知道艾娜的死会在那些拥戴她的人之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所以达朗没有将她置于死地,而是在白天的时候将她藏起来,到了夜里,则将她带离海岸,送往一个小国度。这里的统领比达朗更加恶心。在那里,艾娜被扒光衣服,被当作物品一样售卖。她被迫上了一艘船,这艘船跨过海洋,她又一次被卖掉。这一次,她被带往北边的一座小镇,这座小镇的名字含义是‘如夜晚一样黑暗’。”
“雷文县。”外婆打断克里,脸上的笑容充满爱意,却细微到难以察觉。“我们的家,这个地方是我们的家。”她这样说着。
这时,外婆也开始哭泣,克里爬上床,脸颊靠在外婆的胸口,外婆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克里静静听着外婆的心跳声,那么缓慢,外婆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头上。
“对不起,”外婆开口,“我本想教给你更多,我本想让你变得强大……”
公寓里,克里面对着维丁,摇摇头说道:“我不想讲这个故事。”
“可是你记得这个故事,是吗?”
“记得。”克里看向眼前的维丁,她和她深爱的外婆迥然不同。维丁的目光太过功利,嘴角向下,一副哭丧的模样。“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因为你是这条线上的最后一个女人,因为这些梦的重要性超过你的想象。”
“那你说啊,告诉我这些梦的重要性。”
维丁眯缝起双眼,点点头,说道:“你外婆说你很特别。”
“别再提我的外婆了。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维丁再次点头,她正准备开口时,另外一个房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巨大的摔门声而来的是克里母亲的大声吼叫。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克里走出厨房,母亲的背包掉落在地上,包内的小物品散落一地。
“你在我房子里干什么?给我滚出去!”里昂展开双臂阻拦,可卢瓦纳·弗里曼特尔毫不畏惧。当卢瓦纳转眼看到屋内的维丁时,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维丁的鼻子说道:“我说过让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卢瓦纳。”
“在你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只是’这两个字。从我家滚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克里,回你的房间里去。”
“我还没有跟你的女儿聊完呢。还需要几分钟时间。”
“不行,绝对不行。”
“里昂,你把卢瓦纳挡在房间里。克里,来,跟我到厨房去。”
“你敢跟她过去,克里!”
“来吧,孩子。你有很多疑问,而我有你想要的答案。”
维丁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笑容很诱人。克里看向母亲,她由于惶恐而面部扭曲。“不要去”三个字挂在卢瓦纳嘴边,可克里已经开始转身。
“她是我女儿,妈的!你不能带走她!”
维丁抬起一只手,一脸鄙夷,克里像是被推着走一样,乖乖跟在她身后。克里心力交瘁,头昏脑涨,此刻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一般,朦胧不清。眼前骨瘦如柴的女人,向上抬起的手,她矮小佝偻的身体和宛如在空中飘荡的步伐,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克里的头脑里在说着“疲惫、饥饿、幻觉”,可此刻这样如梦一场的感觉并无不可,因为她想知道这场梦境里究竟有什么。克里走到厨房门口,回头望向母亲。母亲的脸上是同样令人不解的疑惑,可她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枪,而这,也不可能是真实的。然而,枪口在一瞬间喷出火花和青烟,一颗子弹砸向墙壁。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这是给你们两个的警告。”
卢瓦纳手中的那把枪并不大,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盯着它。维丁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里昂开口说道:“这只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枪而已。”
“点二二口径足够了,我刚刚是故意打偏的。”
“你手上为什么会有枪?”维丁问。
“因为我不蠢。你现在给我出去,给我滚到我家门外去。克里,回你的房间里去,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克里没有动,维丁也是。“我会杀了你的,我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别以为我不会真的动手。”卢瓦纳说。
“克里应该有选择的权利,她有选择是否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你当年也同样如此。”
“我没有同意,那就是不行。”
“你还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女孩啊,不是吗?还是那个临阵脱逃的人,还是那么害怕。”
“我很庆幸当年我离开了。”
“真的吗?即使是现在你还是觉得庆幸吗?”
维丁指的或许是破旧的公寓,或许是贫穷,也或许是漫无目的的生活。克里永远无从得知,因为此时,里昂突然冲上前抢夺枪支,卢瓦纳再一次扣下扳机,子弹射穿里昂的胸口,留下一个小洞。伤口很小,只流了一点点血。卢瓦纳大声呵斥道:“往东走九个街区,那里有一家医院。”
里昂看向维丁,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这时,鲜血开始不断从伤口向外溢出。里昂蹒跚了几步,可维丁没有看他一眼,而是死死盯着卢瓦纳。“终于有点骨气了,是吧?”
“滚出去。”
“它可比你强大得多,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大。”
“你不能带走我女儿。”
“一百七十年了,这件事已经埋藏一百七十年了,你也深有感触,不是吗?”
“我的确深有感触,它毁了我的人生。”卢瓦纳将枪口对准维丁,可维丁丝毫没有退缩之意,而是抓起克里的手腕,颤抖着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克里闻到她衣服上的味道,她的皮肤同外婆当年一样,像极了老皮革,也像极了干枯的树叶,褶皱不堪。“你妈妈是个懦弱的人。”
“你弄疼我了。”
“当你再做梦的时候,相信我,你肯定会再做梦的,等到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梦到艾娜。”
“放开她,维丁!”
然而,维丁没有松手。“在你入睡的时候,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维丁!妈的!我让你放开我女儿!”
“记住她的故事,也记住这个。”维丁与克里的距离如此之近,她干裂的嘴唇紧紧贴在克里耳边。“她希望你能理解,孩子。她渴望被我们找到。”
之后,维丁和里昂终于离开。对于克里而言,整个世界从此陷入无解。她向来讨厌这间公寓,此刻,整个屋子里充斥着鲜血、烟雾和如同火柴烧焦的味道。她的母亲也不再如前。“你怎么能开枪呢?”
“我曾经让你离开过我一次,”卢瓦纳锁上房门,将枪支放到桌上,“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她只是想跟我聊聊外婆。”
“还有那些梦,还有默木野,还有她所谓的帮你。她能怎么帮你?维丁从来不会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是你不能理解的。”
克里坐到沙发上,困倦,不解。如今,她又第一次看到了母亲凶残的一面,这让她感到雪上加霜,疲累不堪。“她会去报警吗?”
“你是说去找一个不是生活在默木野里的外人?她不会的。”
“万一有人听到了枪声怎么办?”
“我们以前在这栋楼里也听到过枪声啊。刚才的枪响不是出现在这栋楼里的第一声,也不会是最后一声,不用担心。”
“她说让我梦到艾娜。”
“你不要听她的。”
“我总要睡觉的,这是迟早的事情。”
“那我们就在那之前搬家,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到另一个国家去生活。”
“钱呢?我们哪儿来的钱?”
出乎意料,卢瓦纳脸上的神情竟变得异常柔和,她蹲到克里的双膝前,抓着她的双手。“不要被那些梦境迷惑,也不要被维丁和她口中所谓的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迷惑。默木野是癌症,它会吃掉所有人的生活。”卢瓦纳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相信我,请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你的朋友。”
“那她是外婆的朋友吗?”
“你外婆从来没有喜欢过维丁。她把维丁驱逐出去,因为她的谎言和贪婪,还因为她心肠极坏,你最好牢牢记住我说的这些话。维丁·弗里曼特尔是个魔鬼,听明白了吗?她是纯粹的魔鬼,她可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她可以说出任何话,也可以撒任何谎。”
克里从裤子口袋里扯出那幅早已弄皱的画,放到双腿上轻轻抚平。“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克里将画递给母亲,紧紧凝视着她的脸。
“不知道。”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带我去过一次这里。她一定也带你去过。”
“她没有带我去过。”
“现在究竟是谁在说谎?”
“我只是为了保护你。”
“你的谎言,维丁的谎言,反正都是对我撒谎,有什么区别呢?”
“我和维丁不一样。不要把我跟她相提并论。”
“我想了解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这幅画?”卢瓦纳猛然间勃然大怒,她一把抢过画作,撕成碎片,狠狠扔到地上。“默木野就是癌症,我不会再说第三遍。”卢瓦纳弯腰捡起从背包里掉落到地上的小物品,直起身来。“我去把这些东西放好,然后我们俩来说说搬家的事。车票价格不贵,我们会想办法拿到钱的。”
“那是我的童年……”
“你吃饭了吗?我来做午餐。”
“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中午吃三明治怎么样?”
“我说了我是不会搬家的。”
卢瓦纳站在厨房门口,转过身来,泪水充满眼眶。“我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执意不肯走的话,那些梦会将你生吞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我也经历过你的生活。”
卢瓦纳转过身去,克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响,默不作声。一扇橱柜门被打开了,克里知道那是水槽下面的那扇,里面装的是母亲的伏特加。克里想象着母亲颤抖的双手和仰头后的一饮而尽。或许母亲确实会做午餐,或许她早已喝光那瓶酒,只是一时没有记起。无论如何,都将没有远去的车票,没有答案,也没有重新的开始。克里知道自己将会给母亲带来怎样的伤痛,所以她捡起地上的碎纸片,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门外的走廊。
五个小时之后,克里回到了雷文县。她站在住宅区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克里抚摸自己的脸颊,想着这一切是多么无足轻重,这座城市,她的身体,除了梦境之外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克里找到律师办公大楼,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女孩,眼神迷离,身上的衣物已经三天没有更换了。
克里羞于踏进大楼,于是将手中的名片翻到背面,找到那名律师的家庭住址。克里接连询问了十几个人,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给她指路。克里按照对方的指示,朝着远处的山丘方向走,随后左转。她来到一家面包店门前,店内的人们衣着华丽,相互聊着天。面包店旁边有一处狭窄的楼梯,那名律师的家就在上面。克里站在楼梯口前左顾右盼,随后走上楼梯。楼道内光线阴暗,克里转过两个拐角,在名片所写的门牌号前停下脚步。她最后一次在内心问自己这样做是否明智。她不认识这个律师,律师也不认识她。可那幅画是他的,或许他知道更多,或许他们追寻的是一样的东西。
克里敲了两下门,静静等待。屋内没有人应答,她走到一处拐角,蹲坐到地上,墙壁上年代已久的石膏散发着老漆的味道。克里回想着里昂,还有他胸膛上流着鲜血的伤口。她思索着此刻母亲在做什么,思索着约翰尼·梅里蒙是否还活着,思索着维丁如此想让她进入梦境的原因。
克里靠在墙角,眼皮沉重。疲倦,害怕。她想象着自己此刻正处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她躺在一棵大树的树梢,平原表面覆盖着很多石头,四周安静无比,只有耳边轻柔的风声。它拂过树梢,克里随之飘动。她触不可及。她可以看见永恒。
艾娜。
这段故事在克里耳边重复了多少遍?
“我想梦见艾娜。”
克里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话语,直到声音越来越微弱,睡意来袭。她躺在想象中的大树上,没有危险。和风煦煦,大树的树枝轻轻托住克里的身体,带着她随风摇晃。整个世界里只有明媚的天空,她黑色的皮肤,以及一望无际的平原。她想象着一个永远温暖的世界,口中最后一次说出艾娜的名字。声音在无尽的黑暗里回荡,克里从那个温暖的世界消失。她变成了一个远行者,一个空想家,一个在茫茫大海上漂流的水手。
当她睁开眼时,她在另一条船上,全身沾满污泥,奄奄一息。她侧身躺着,许多具尸体紧紧挤压在她身上,她无法动弹,也难以呼吸。她不停干呕,胆汁沿着下巴流到身下,与船板上的鲜血、大便和其他呕吐物混为一体。在她四周,人们大声喊叫,祈祷。其中十二个人已经死了,但四肢仍被沉重的铁链牢牢锁住。此时是夜晚,海浪猛烈撞击着她头边的船体。她是克里,不过仅仅是一小部分,其余部分则是艾娜。克里感受到了一切:伤口、饥饿、老人、尸体、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处在一片黑暗中,惊恐,迷茫,哭泣。
这一切太过猛烈,太过真实,克里紧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船摇晃了一下,她感受到了船体的起伏,还有水流的冲刷。她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船体的晃动上,只因其余的一切远比害怕、痛苦甚至死亡更加令她难以承受。艾娜同样感同身受,仿佛这一切是她自己的遭遇,所有不知所措的灵魂,鲜血淋漓的枷锁,被舍弃的希望,在她脑海里翻腾。她第一次感受到痛失母亲的孩子内心的苦楚,感受到饥肠辘辘和鲜血直流的残酷。她认识那个失去妻子而自责惭愧的男人,认识那些遍体鳞伤的女人,也认识那些遭人强暴的无辜女孩。她感受到饥饿,感受到热浪翻腾的空气,感受到血肉模糊,且涂满油脂以驱赶蛆虫的脚踝。克里也感受到了这一切无法承受。她不停用拳头捶打眼睛,惊声尖叫,她想要挣脱这一切,却无能无力。她就是那个女孩,她在那个女孩体内。她是一个过客,一个被牢牢困住的过客。
时间好长,难以抵挡的绝望和疼痛将她逼近疯狂。那种无助与绝望太多太多,犹如被生生劈碎的石头。克里想要逃离,可艾娜的头脑里同样充斥着疯狂。痛苦、渴望、了结生命的念头,她是吞下这一切的管道,是被大雨侵蚀的花。她无处藏身,这也使得克里痛苦万分。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受过意识,从未感受过它的力量,也从未感受过它的重量。它如此强大,也如此沉重。克里被绝望吞噬,她爬进艾娜的思想深处,想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所以克里追寻着记忆的宁静,深入脑海。她找到一个漆黑的洞穴,一片火光,还有其他夜晚。她看不见,也无从感受。她是一个胆战心惊的孩子,皮肤贴在一个裸露的乳房上,可这里有爱意,有宁静,有一阵温柔的声音,还有保证清晨会到来的承诺。梦里的克里知道这是艾娜的童年,她很快便学会走路,离开洞穴,在山上成长为更强大的自我。克里感受到了这一切,她想一直沉溺于此,在一段接一段的记忆间飘移,永远不用回到那艘船上,不用回到那些呼喊饮水,呼喊家人,呼喊迷失信仰的人身边。
可这场梦太难挣脱,那艘船永无休止。它在海浪中艰难前行,双峰海浪将它高高举起,随后又将它狠狠砸到山的一边,船体在风浪中战战兢兢。克里感受到身体的撞击,感受到皮肤的摩擦,感受到冰冷的锁链和肮脏的泥浆。人们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知道他们的干渴与绝望。一条铁链紧紧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那是对溺亡的恐惧。船体不断上下起伏,她在猛烈的晃动中迷失自我。她是女皇,是惊恐万分的奴隶。她是艾娜,完完全全的艾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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