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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色还未破晓,克莱德从辗转反侧中醒来,长舒一口气。在他身旁,约翰尼的母亲总算是睡去了,克莱德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来。昨晚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凯瑟琳唯一的儿子如今面临谋杀的指控,而克莱德却对此束手无策,凯瑟琳泪流不止,随之而来的是毫无理性的气急败坏。
凯瑟琳希望克莱德能够扭转局面,说服警方释放约翰尼。
可,克莱德无能为力。
克莱德慢慢从床上爬起,异常小心翼翼,生怕吵醒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凯瑟琳。他轻轻地站到地板上,还好,凯瑟琳还在熟睡。凯瑟琳需要休息,他也需要空间思考之后的计划。今天是极为重要的一天,他必须筹集现金,找到最优秀的律师为约翰尼辩护。之后,他得再去法医和检察官那儿探探口风。他还要去见约翰尼一面,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想和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聊聊。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只有他才最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当时看到了杀人凶手,也或许他自己就是幕后真凶。只要他肯开口,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
克莱德偷偷溜出房间,在走廊上穿好衣服,随后冲了一杯咖啡,他拿着咖啡杯走到前廊,窗户玻璃上沾满露水,窗外的街道寂静无声。
大门外躺着一份报纸,等候已久。
克莱德无心查看。
克莱德喝下一大口咖啡,透过窗户露水,看向报纸的模糊轮廓,它低调地躺在地上的样子令克莱德厌恶不已。那只是一份表面包裹着塑料的报纸,并无特别,也没有恶意。可周边的警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克莱德知道,约翰尼一定登上了报纸头条。
克莱德深深叹了一口气,离开门廊。门廊的地面是熟悉的白色砾石,大门也还是同样的颜色,可却已是物是人非。克莱德轻轻打开大门,弯腰拿起报纸。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等回到厨房后,才缓缓展开报纸。一排醒目的新闻标题映入眼帘:
“小勇士”因亿万富翁威廉·博伊德之死被捕入狱。
标题下是两张约翰尼的照片,整齐排列。第一张照于十年前,就是这张标志性的照片使得约翰尼·梅里蒙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国。那时,约翰尼年仅十三岁,脸上尘土飞扬,沾满黑莓汁,胸前已被鲜血浸湿,身上满是羽毛,手中拿着嘎嘎作响的儿童玩具。当时,他正坐在车内,被一个成年男子一把拽出,在他身旁站着被他救下的那名小女孩。
蒂法尼·肖尔。
克莱德记得那个小女孩的名字。
第二张照片是从书上截取下来的,拍摄于约翰尼开枪射击威廉·博伊德的帐篷之后。照片上的约翰尼同十三岁那年一样,依旧是高颧骨、黑头发和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危险无比。
“这下糟了。”
克莱德讨厌这两张照片,它们只会使得人们认为约翰尼有过心灵创伤,且完全有能力实施谋杀,尤其是基于他此前曾对博伊德实施过袭击的情况下。这两张照片引出两段陈年旧事,同时也将公众的目光聚焦到看似高高在上的检察官邦妮身上。人们会提出种种疑问:警方当时对约翰尼·梅里蒙下达过警示令吗?约翰尼是否对其视若无睹?倘若当初检察方对约翰尼提出更严厉的指控,是否今天的威廉·博伊德也许能够幸免于难?这样的质疑不可避免,这是世事的本质所在。除此之外,新闻报道者手中几乎未能掌握其他信息,不过可怕之处在于,无论多与少,他们总能物尽其用。
死者尸体是在约翰尼名下的土地上被发现的。
警方在沼泽对逃犯展开了追捕行动。
克莱德再一次仔细地阅读报道。报道中没有提到卢瓦纳·弗里曼特尔,也没有提到潜在的杀人动机,这就意味着整个案子还有漏洞,对此时的克莱德而言,有漏洞并非坏事。
克莱德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在确认凯瑟琳依旧还在熟睡后,他扯掉电话线,并将卧室里的所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克莱德想要为凯瑟琳制造一个安静而又昏暗的氛围,不想让她从熟睡中醒来,因为他知道这又将是风起云涌的一天。饥渴的媒体报道者们会跑到周围的街道上安营扎寨,只为获得第一手信息,家里的电话也会接连响个不停,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克莱德锁好房门,拿着报纸离开了。
他的第一步是去距离最近的医院。克莱德开车驶出一英里,随后驶上四车道,转弯进入医院病区,无数间办公室、诊所和药房犹如一朵朵小蘑菇,被遮盖在医院大楼的阴影之下。停好车后,克莱德穿过一座天桥,直接进入医院接待大厅的楼上。他沿着楼梯下到第一层,拿出警徽,对着站在询问台后面的圆脸女人问道:“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在哪个病房?他的主治医生是谁?”
桌上的一串钥匙咯咯作响,女人回答道:“我给您看一下,病人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在七层。”
克莱德眉头紧锁。“七层?你确定吗?”
“确定,病人在精神病科的安全保护区,主治医生是帕特尔。”
克莱德简单谢过接待人员,转身走向电梯。
精神病科,安全保护区,怎么会这样呢?
柯克帕特里克被密切监视起来了,防止他自杀。
 
三十秒的电梯之后,克莱德又在一辆紧锁的办公室大门外等待了五分钟,帕特尔医生才终于现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帕特尔医生从克莱德身后快步走来,一只手上拿着咖啡,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块百吉饼。“我刚刚在自助餐厅里,他们跟我说你在这儿等我。”帕特尔慌忙将咖啡、百吉饼和房卡钥匙统统拿到左手上,右手伸到克莱德跟前,说道,“你好,我是维杰·帕特尔,很高兴见到你。”
克莱德礼貌地与他握手,回应道:“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正在调查一起跳楼案件。”
“对对对,我们是见过一次,四年以前,那个跳楼的青年当时住我们医院,你也是前来调查。你今天到这儿来时因为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帕特尔将房卡靠近门边,门打开后,他向左转头,用一只脚抵住房门,问道:“我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谈,不过你介意我一边吃早餐,一边跟你说话吗?”
帕特尔的办公桌乱成一团,他坐到座椅上,稍微整理出一点空间,将手中的咖啡和百吉饼放到桌面上。克莱德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主治医生。四十出头的年纪,小麦色皮肤,太阳穴两边有一缕灰白色的头发,本不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前额窄长,下巴圆润,是一副讨喜的长相。帕特尔还是克莱德印象中的模样,表情略微呆滞,一脸轻松的微笑。帕特尔只是县里的医生,工资水平不值一提,不过他的文凭却来自鼎鼎有名的戴维森学院、杜克大学和哈佛大学。在克莱德看来,他要么是默默无闻的奉献者,要么是学校里的差学生。大概是奉献者吧,克莱德暗自猜想。
“我的办公桌确实太乱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的女儿参加了夏季曲棍球联赛,我是助理教练,所以平时有点忙,没太多时间收拾。”
帕特尔的随便一语证实了克莱德的想法。“我想要知道关于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的信息,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帕特尔向后俯身,靠到座椅后背上,一只脚搭到打开的抽屉边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和镇上的一件杀人案有关吧?”
克莱德调整了自己对于帕特尔的判断,他确实是奉献者,不过却是智慧过人的奉献者。“你看过报纸了?”帕特尔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约翰尼的肖像赫然出现在报纸头版。“那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到这儿来。”
“警长威拉德跟我说你可能会过来找我,很遗憾你的家里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情,约翰尼的亲妹妹去世时我不在现场,不过我知道你当时的事迹,也知道你娶了他的妈妈。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是在伤痕累累之中的一线希望,也是一次全新的开始。”
“当时是一件好事情,现在还是。”克莱德顿了顿,注视着办公桌对面帕特尔的表情。“警长是不是告诉你不要向我透露任何有关于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的信息?”
“他建议我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好还是不要跟你见面。”
“但你还是跟我见面了。”
帕特尔嘴角上扬,回答道:“对我来说,家庭最重要,无论是我自己的家庭,还是别人的家庭。如果换作是我的女儿被拘留了,我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救出来。所以,克莱德警官,”帕特尔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谢谢你,医生,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是不是被监视起来了?”
“是的。”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在急救病房的时候企图自杀。”
“怎么自杀?”
“用手术刀,好在一名警官及时控制住了他。”
“你们给他打镇静剂了吗?”
“如果你是想问他的精神状况的话,那我可以跟你说他现在是清醒的。”
“我能见见他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站在远处观望,我不想有人激怒他。”
克莱德跟着帕特尔穿过第二扇安全防护门,走入一条被仔细擦洗过的走廊。这里比克莱德想象中更安静,他知道安全隔离病房有时会陷入一片混乱。“我们就待在走廊里。”帕特尔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停下脚步。透过一扇小窗户,克莱德看到一张病床和一些管制工具。“可以吗?”
克莱德点头,帕特尔打开门。柯克帕特里克平躺在病床上,脚踝和手腕被紧紧拷住,骨折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他双眼大睁,嘴唇一张一合。每隔几秒钟,柯克帕特里克便会全身抽搐。“他开口说过什么吗?”克莱德问道。
“你是问关于威廉·博伊德的死因吗?没有。”
克莱德盯着柯克帕特里克看了许久。柯克帕特里克没有眨眼,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湿润。龟裂的嘴唇始终在不停张合。“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昨晚一整晚都是这样。”
“他在说什么?”
“好像是道歉之类的,这是我见过最让人绝望的情形了,他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一遍又一遍,自从警长威拉德把他带过来后,他始终重复着那几句相同的话。”
“没有提到在沼泽地里发生的事情吗?”
“没有。”
克莱德向后弯腰,以便能够看清病房里的情况。柯克帕特里克时不时出现不规律的全身痉挛,头部猛烈地左右摇晃,脸上的抓伤表面覆盖着一层软膏。“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全是些让人心碎的话,真的。”帕特尔医生交叉双臂,靠到房门边上,说道,“这个可怜的男人觉得他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克莱德就这样看了十分钟,一次又一次询问柯克帕特里克有无提及命案当天的事情,得到的回答与此前如出一辙。
没有,病人没有提及在沼泽地里发生的事情。
而且帕特尔医生也不知道柯克帕特里克在之后是否能够恢复到足以与人谈及此事的状态。
“克莱德警官,请你想象一个场景:一个水晶花瓶从很高的地方掉落,碎了一地,也许可以复原,也许不能,谁也说不准,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治疗,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克莱德仍不死心,他又追问了一遍,可帕特尔给出的答案仍是如此,他不知道博伊德是怎么死的,不知道约翰尼如何涉案其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柯克帕特里克遭受精神创伤。
“他的精神状况还不算是太糟糕,不过其他的……”
帕特尔无奈地摊开手掌,克莱德失望透顶。“帕特尔医生,谢谢你。”说罢,克莱德递过一张名片,“我的手机号码就在名片背面,如果有什么情况请立马给我打电话,任何情况都可以。”
克莱德乘坐电梯,前往地下室,走过几条熟悉的走廊后,他来到法医办公室门前。办公室房门紧闭,屋内漆黑一片。
“居然没有人。”
克莱德转了几下门把手,门被锁住了。他抬起手查看时间,此时正是早上七点,太早了,工作人员还未上班。克莱德拿出手机,拨通了特伦顿·摩尔的座机,无人接听。他又拨通其手机号码,仍然无人接听。“特伦顿,我是克莱德·亨特。这么早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请你尽快给我回电话。”
克莱德希望能从特伦顿·摩尔口中得知更多内部消息,不过据他多年以来的经验判断,特伦顿·摩尔向来立场坚定,软硬不吃,他是否愿意帮忙仅仅只取决于自身的道德心。这是克莱德第一次对这般正直的品格产生厌恶。此刻的他心烦气躁,甚至想摇断大树,推倒高墙,以发泄内心的怒火及烦乱。
稍事冷静后,克莱德拨通了杰克·克罗斯的电话。电话刚刚响起,杰克迅速接起电话,似乎早有准备。“杰克,我是克莱德,你现在方便出来跟我见一面吗?”
“当然方便,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二十分钟之后在警局碰面。我们是时候和约翰尼谈谈了。”
 
杰克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迅速穿好外套,反正他也正打算提早出门,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麻烦事需要他解决。
“莱斯莉?”
杰克走到浴室前,门半掩着,他敲了几下后,直接伸手推开房门。杰克将手伸进口袋,在洗脸槽边停下。莱斯莉正在洗澡,她透过浴室玻璃,微笑着对杰克说道:“进来。”
杰克摇头,回答道:“我马上要出门。”
“十分钟就好。”
杰克有所迟疑。莱斯莉昨晚的到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两人之间没有丝毫尴尬,也不存在任何回报之意。莱斯莉身穿牛仔裤和靴子,在进门看到杰克的那一瞬间,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异常柔和,未等杰克开口,莱斯莉便上前吻住他的双唇。杰克希望是浓烈的情感驱使莱斯莉给他如此深情的吻,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事实其实并非如此。昨晚的杰克心浮气躁,身心俱疲,完全失去了本该有的理智。
他从莱斯莉脸上看到的只有怜悯。
即便是此刻,他也能从莱斯莉细微的表情中察觉出同情之意。
“杰克,你听我说,”莱斯莉裹上浴巾,“博伊德已经死了,你对公司的合伙人来说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你目前的处境不是很乐观,你明白吗?”杰克点头,莱斯莉向前靠近一步,问道,“你现在是要去监狱那边吗?”
“我要去见克莱德·亨特警官。”
莱斯莉低下头,随后抬头看向杰克的眼睛,“你之后会打电话给我吗?”
杰克点头,回答道:“关于昨晚的事……”
“不必提昨晚的事。”
“只是你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本来完全没必要对我这么友好。”
“惊喜吗?”
“惊喜。”
“这就是女人的独特本事,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惊喜。”
莱斯莉给杰克系好领带,整理好他的衣领。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莱斯莉,寻找她脸上的那份怜悯,可竟完全不见踪影。“你没有问起过约翰尼的事。”
“现在不是聊这个话题的好时机。”
“那你昨晚为什么过来?”
莱斯莉靠近杰克,温柔地亲吻他的脸颊,说道:“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一点小奖赏呢?”
 
给自己一点小奖赏,这句话点亮了杰克的一天。杰克会毫无保留地信任莱斯莉吗?当然不会。不过莱斯莉出乎意料的温柔与和善让杰克对新的一天充满希望,或许今天也会迎来惊喜,或许警长威拉德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法,然后释放约翰尼。
监狱就位于距离杰克住所四街区外的地方,杰克选择步行前往。炎炎夏日,清晨的天气却格外凉爽,天空压得很低,空中阴云密布。杰克环顾四周,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街边房屋的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整个街道的沉静与祥和。不久后,杰克到达监狱,法庭、警局以及数十家法律咨询公司的办公室与监狱同在一个街区,马路上车来车往,警察和拿着公文包的人在街上快步行走。杰克刚刚跻身律师行业,对这一切并不熟悉,但眼前这些人行色匆匆的模样却与他的想象不谋而合。法庭和监狱门口人声嘈杂,工作人员进进出出。
克莱德·亨特就在监狱门口的人行道上,他在一辆警察巡逻车边来回踱步。杰克走到克莱德身边,克莱德递给他一杯咖啡,简单地问好。他神情疲惫,虽刚刚刮过胡子,却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大概是一夜未眠。“有什么消息吗?”杰克问道。
“现在时间还早,法医还没有上班,至于那名目击证人……他精神崩溃了。我分别给在警局里的三个朋友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透露消息。没有人敢冒犯警长。”
杰克揭掉咖啡杯盖子,问道:“你说‘精神崩溃’……”
杰克止住话语,克莱德明白他想说什么。“柯克帕特里克出生在西弗吉尼亚这个煤矿大国,白手起家,到现在身价不菲。他的生活并不容易,下到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采矿,大多数采矿的人在三十岁左右就会一蹶不振。他出身寒门,靠自身努力成为富豪。”克莱德眼里闪过一道光,“也许只有百万分之一的人能做到。”他将咖啡原封不动地放到巡逻车车顶上,“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那片沼泽里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而且可怕到足以摧毁一个如此坚强的男人的意志。”
“也许在去沼泽地之前,柯克帕特里克的意志就已经有裂痕了。”
克莱德眯眼看向身后的监狱,回答道:“也许吧。”
“说不定柯克帕特里克就是杀人凶手。”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警长不会这么想。”
“因为他一直千方百计想要抓住的约翰尼现在就在他手上。”
“可以这么说吧。”
杰克顺着克莱德的目光望去。监狱大楼一共有六层,坚不可摧的大门,缝隙狭小的窗户,高墙耸立。即便是其旁边的法庭,与之相比,也显得渺小无比。“必须等到下午一点才能探监。”
“我是警察,你是律师,不用遵循这些条条框框。”
杰克点头表示赞同,庆幸有克莱德陪同一起。“好的,那我们进去吧。”
进入门厅后,克莱德将随身携带的武器放入钢箱,交与工作人员保管,随后通知坐在防弹玻璃后的警官,要求与约翰尼·梅里蒙见面。
“来访者姓名。”
克莱德一并说出自己同杰克的姓名。
“探监原因。”
“律师客户面谈。”
克莱德使用了术语,在杰克看来,这更像是一种言语暗示。克莱德与这名警卫明明相互认识,却装成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两人肢体动作僵硬,言语也极其简略。杰克本以为警卫会给克莱德一点薄面,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如愿所偿,警卫回答道:“不好意思,先生,今天早上不允许任何人探监。”
“什么?为什么?”
“我们监狱进入了一级防范禁闭期,这是警长的命令。”
克莱德略过警卫,看向其身后被铁栏围住的大门,走廊上没有丝毫动静。整个监狱格外安静,警卫松了一口气。“我不相信你说的是事实。”
“昨天晚上监狱里发生了一场骚乱。”
“哪种骚乱?”
“先生,实在抱歉,在这期间,没人可以进去,也没人可以出来,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等一会儿。”
警卫伸手指向一排塑料座椅,克莱德强压怒火,问道:“要他妈的等多久?”
“等到警长说可以了为止。”
克莱德咽下口中愤怒的话语,双手却在不停颤抖。他取回武器,在出口处停下,回头看向跟随其后的杰克,说道:“那个警卫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你看出来了吗?”
杰克全然不知克莱德话语中的意味,回答道:“如果现在是一级防范禁闭期的话……”
“根本就没有什么一级防范禁闭期,那只是警长阻止我们跟约翰尼见面的借口而已,这都是老套路了。”
“警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间,他想要更多单独和约翰尼相处的时间,好让约翰尼主动开口。”
 
高墙之下,时间早已不复存在,灯光一次次开了又关,又有什么所谓呢?约翰尼盯着眼前的墙壁,却几乎看不清。他伸手触摸脚下的地面,没有一丝感受。被单独隔离开来的不安压得约翰尼快要喘不过气,心中的恐慌愈加浓烈,约翰尼夜不能寐,紧张的情绪在胸腔内不断撕扯,他头痛欲裂。约翰尼勉强站起身来,手掌支撑在身后的墙壁上,心脏没有规律地猛烈跳动。他试着静下心来,却连呼吸都愈加困难。
你之前面对过同样的情况,那时候都挺过去了。
这次也一定可以。
约翰尼自我安慰的声音一遍遍在头脑里回响。他顺着墙壁,在牢室内缓慢移动。
这间牢房是一个黑箱,隔绝所有生命气息;它也是一个黑洞,剥夺约翰尼所爱之物。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没有什么可以永不消逝。
我一定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我一定可以出去。
约翰尼知道,这无疑是在自欺欺人。他的脚步声在阴暗的牢房里不断回响。这时,耳边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你准备好交代事实了吗?”
是警长威拉德,他不时前来,站在牢房门外,那么遥远。约翰尼走向房间内的另一个角落,恰好看到威拉德的面部。一张老男人的脸,一双可怕的眼睛。
“不用交代,”约翰尼咳嗽了几声,呕吐物从嘴里溢出,“我没什么好说的。”
“除非你愿意开口,不然你永远别想离开这间牢房。”威拉德倾斜身体。“声音大点,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约翰尼寻找威拉德的脸,忽然开始大笑。
声音大点。
他已经近乎狂吼了。
 
当警长再一次前来时,约翰尼已经在牢房里走了足足九百六十七圈。他一步一步地数着:六步……四步……六步……四步……
四周的空荡。
内心的空洞。
像棺材一样冰冷狭小的牢房。
令人窒息。
金属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四周的空气开始移动,汗液和咖啡的味道扑面而来。约翰尼在原地晃荡着身体,从未有什么味道如这般怡人,令人安心。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是真实的,那是约翰尼所知道的最真实的感受。随后,金属声又一次响起,约翰尼再次陷入空洞,回归孤独。一边狠狠捏自己一边咬舌头,他全身颤抖,直至身体开始感受到疼痛。约翰尼闭上双眼,继续在牢房里来回走动。
一千一百圈。
两千圈。
有时,他会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意识模糊,而当他清醒过来时,仍然站立在原地。有多少圈了?约翰尼忘记了,又要从头开始。
在死一般的沉寂里,他喃喃自语。
一圈……
 
杰克和克莱德站在人行道上,此时,克莱德的电话响起,是法医特伦顿·摩尔。
“克莱德,我是特伦顿·摩尔,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特伦顿,谢天谢地,你可算是回电话了。”克莱德冲着站在巡逻车旁的杰克点点头,“实在感谢。”
“先不要谢我,这件案子不是由你负责,我不能跟你讨论案件细节。”
克莱德紧握住手机。“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认识你已经十五年了,也因为是你让我给你回电话的。”
克莱德闭上双眼,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他告诉自己特伦顿是他的朋友,而且这种事情是有规矩可言的。然而,克莱德丝毫不愿在意,他只希望约翰尼安然无恙。“我想知道更多细节。”
“我知道。”
“那你告诉我啊。”
特伦顿沉默片刻,电话里传来嘈杂的车流声和模糊的音乐声。“下午两点,我要去检察官的办公室与邦妮和警长威拉德开会,你应该有兴趣参加。”“邦妮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参加的。”
“那你就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再去。”
“下午两点,天啊,又要白白耽误整整一上午啊。”
“我在教堂山有一个研讨班教学,下午赶回来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克莱德转头看向监狱,一上午,警长威拉德会对约翰尼做什么呢?这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能否逃过一劫呢?“你想告诉我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特伦顿再次沉默。“十五年了,特伦顿,你我已有十五年的交情了,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电话那边传来特伦顿的叹息声。“如果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了,责任由你自己负责,我绝对不会承认给你打过这通电话。”
“我只需要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就够了。”
“你能发誓绝对不对外透露吗?”
“我保证不会透露,求你快告诉我吧。”
又是令人窒息的停顿。“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你儿子杀死的。”
 
特伦顿·摩尔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到一旁的座位上,思索着自己是否会因为这通电话而被解雇。警长威拉德是个思想狭隘的人,而检察官邦妮向来循规蹈矩,倘若克莱德违背约定,对外透露了消息,那么这两人一定不会轻饶他,而他所面临的将是一连串的审问和连续多天的拘留。审问和拘留的概念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特伦顿以公务为先,因为案件的不可侵犯性和保密性。
但对于特伦顿而言,克莱德·亨特并不仅仅是朋友。他是令人崇敬的警察,是枪法绝伦的好枪手,也是特伦顿所仰慕的对象。当年,特伦顿初次来到雷文县,在旁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且刚刚实习期满的小人物,根本不值一提。而克莱德对他态度友好,没有嘲笑他口齿不清和缺乏男子气概的举止,也没有嘲笑他令人难以理解的幽默感。其他警察对待特伦顿粗暴且无情,可克莱德并不是如此。十五年之后,他们两人成了朋友,每个月会一起吃个饭,在稀松平常的早晨一同享用咖啡。
特伦顿打开广播,驶上高速公路,一路向北驶去。
他已经为克莱德牺牲太多。
刚刚的举动也是一种牺牲。
一小时的车程后,特伦顿到达教堂山,找到联合国医学中心大楼所在地。这堂课与特伦顿以往教授过的课程并无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授课过程中思绪游离,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在回程途中,特伦顿依旧在思索着博伊德的尸体解剖过程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彻夜未眠。特伦顿一边驾车一边回想着尸体解剖后的画面:那些扭曲不堪的骨头和支离破碎的内脏器官。时钟在墙上嘀嗒作响,从十一点至午夜时分,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朝特伦顿袭来,他坐到座椅上,一动不动,试图提炼出自己的发现。特伦顿曾多少次因尸体解剖而质疑自己所敬畏的科学?曾多少次感受到这种难以解释的冰冷?两次,特伦顿只有两次被迫怀疑理性思维的界限。整整十年以来,只有两次。
而每一次,约翰尼·梅里蒙都牵涉其中。
每一次,都与那片沼泽有关。
特伦顿回到雷文县,此时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三分钟。他走过医院大楼,直接前往检察官所在的办公室。特伦顿从法院大楼的后门进入,乘坐安全电梯到达三楼,走出电梯门后,按响走廊上的内部通话设备,在报完姓名和来访原因后,门铃响起,特伦顿进入大门,走到摆放有一张沙发和四张座椅的等待区域。此时,克莱德正坐在等待区域内的一张座椅上,身旁是约翰尼的朋友杰克。
“克莱德。”
克莱德冲特伦顿点头示意,沉默不语,眼睛平视前方。在他身后,一名秘书正透过窗户玻璃观察着等待区域的情况。特伦顿看了克莱德一眼,心领神会,随后若无其事地经过克莱德身旁,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特伦顿将公文包放到狭窄的窗台上,贴近防弹隔板上的小孔,对坐在里面的秘书说道:“你好,我是特伦顿·摩尔,我是过来和检察官邦妮见面的。”
“她正在等您。”门铃再次响起,特伦顿踏进金属大门,眼前是一排雷文县检察官的安全办公室。“请您随我这边来。”秘书带着特伦顿经过文件柜和办公室。办公室内的人们埋头于工作。特伦顿跟着秘书走到走廊尽头的双扇大门前,秘书敲了几下,径直推开右门,“特伦顿·摩尔来了。”
办公室的装修恰如邦妮·巴斯比的风格,沉重的办公摆设,仿佛静止的空气。邦妮坐在办公桌后,一身全黑的着装,就连手表都是黑色的,她此刻低沉的情绪也裹藏其中。“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克莱德·亨特会坐在等待区域吗?”
特伦顿走进办公室。“警长,李副警官,很高兴见到你们二位。”
特伦顿冲警长威拉德和副警长汤姆·李点点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凝重。
“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克莱德我们几个今天下午会在这里开会的事情?”
特伦顿径直坐到座椅上,一脸轻松地反问道:“他知道这次会议吗?”
“他也想参与进来。”
“毕竟被关进牢房的是他的儿子,他心急如焚的心情和行为也可以理解。”检察官邦妮试图用眼神恐吓住特伦顿,可那个曾经在北佐治亚长大且口齿不清的小男孩如今却变得这般镇定自若。他瘦弱的双腿交叉在一起,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我今天的会议不止这一个,为了节约时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好吧。特伦顿,你说了算,谁让你才是这次会议的主角呢?”
邦妮优雅地做出同意开始的手势,不过可没人会被她表面的友好举止所蒙骗,至少特伦顿不会。
特伦顿打开公文包,将几份解剖报告分别递到其余三人手上。“毒物测试报告要过段时间才能出来,不过解剖结果表明死者的死与毒物没有任何关系。”
三人低头迅速浏览报告,警长威拉德第一个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道:“妈的,你这份报告是在开玩笑吗?”他又粗略浏览了一次,随后将报告一把扔到地板上,“这完全是一派胡言。”
这不是特伦顿第一次面对这样抗拒的反应,每当尸体解剖结果与警方的猜想背道而驰时,警长便会作此反应。“就算你去找其他法医,也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检察官邦妮合上手中的解剖报告,眯缝双眼,声音平稳地说道:“请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份报告的具体内容。”
特伦顿花了半个小时,详细解释了报告的每一页内容以及他得出的每一项结论,每句话都有理有据。在他终于全部解释完毕后,警长威拉德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这不可能,这完全说不通。”
特伦顿耸耸肩,回道:“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你确定没有哪一个人可以造成死者如此严重的伤势吗?”
“警长,不是哪一个人,就算是十个人,只要是赤手空拳,也不可能造成这种伤势。”
“具体解释一下。”
“威廉·博伊德的四肢完全移位,臀部和肩膀也是同样的情况。全身筋腱不是被拉伸了,而是直接被生生扯开了,这需要极大的力气,超出你们想象的力气。”特伦顿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的报告,以强调自己的论证。“死者肱骨和股骨处呈螺旋状碎裂,身体多处地方的骨头也是完全碎裂。七处内脏器官全部破开,全身韧带扭曲,颅内出血。两只眼睛在眼窝里被压得粉碎,这种伤害牵扯到视觉神经,而你们都应该知道,视觉神经在头部。造成死者这样的伤势需要极大的拉扯力、扭转力和压缩力,甚至可能需要同时进行。我的这份尸体解剖报告绝对不会出错。约翰尼·梅里蒙不可能做得到,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所以呢?”警长威拉德身体向后倾斜,慢吞吞地问道,“这种情况你怎么解释?”言语里满是讽刺。
“对不起,警长。”特伦顿依次看向站在对面的三人,抬起手掌,敬畏地说道,“我不确定是否有人能够解释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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