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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是一座九层高的大楼,律师的办公室就在最上面三层。这座大楼是雷文县高度排名第二的建筑物。约翰尼站在顶楼的走廊窗户边,望向窗外。不远处,法院、监狱和银行整齐地排列着,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阳光肆虐,马路上金光闪闪,约翰尼靠近窗户,观察着漫天树木之下房屋之间的距离。窗户玻璃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一股灼热。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前台接待人员和这里的大理石地板一样,精致优雅。虽然她脸上的笑容似乎足够真诚,但她显然不习惯接待像约翰尼这样穿着褪色牛仔裤和磨皮靴子的访客。“我是来见杰克·克罗斯的。”
“对不起,我没听清,您说的是?”
“杰克·克罗斯,他是你们公司的一名律师。”
“我们公司律师团队里好像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他是这周刚刚来上班的新律师。”
“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我应该知道……”
“正数第五行,倒数第三十三行,”约翰尼探头看着远处墙壁上的名单,打断接待人员的话,说道,“你们公司一共有三十七名律师,我刚刚说的这位朋友是新来的。”
接待人员抬眼看向左边,扬起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着约翰尼问道:“先生,请问您之前是否来过我们公司呢?”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
“那您怎么……”她没有说完,只是伸手指向墙壁上的名单,抬了抬眼。
“你是想问我怎么能看到我朋友的名字是吧?”
“而且您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数出我们公司的律师数量的?”
“我视力很好。”
“那是一定的。”
“他在七层,我现在可以下去找他了吗?”
“请您稍等,我确认一下。您需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
“那麻烦您稍等一会儿。”
说罢,接待人员便转身走开了。约翰尼转头看向她的背影。她所穿的裙子和那双鞋一定价格不菲吧。约翰尼心想。与此同时,约翰尼还注意到了一些更为微妙的细节,尽管她喷了香水,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咖啡、化妆品和男士润肤露混杂的味道却仍旧难以掩盖。不一会儿,接待人员回来了。“您好,杰克·克罗斯确实是这周新进公司的员工,之前他来公司报道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对于给您造成的不便,真是抱歉。他的确就在我们公司七层的破产问题咨询部。”
“我现在可以下去找他吗?”
“他现在正随同我们公司的另一名律师出席法庭,请问我可以代为转达吗?”
约翰尼眨了眨眼,不明白为何当听到接待人员说自己最好的朋友杰克正出席法庭时,他竟会如此诧异,毕竟他是一名律师,出席法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也是约翰尼此次前来的原因。“我想给他留张纸条。”
“好的,我一定会帮您转交给杰克的。”
“我能把纸条放在杰克的办公桌上吗?我和他是老朋友了,而且这是私事。”
“好的,可以。”接待人员一边说一边抬手,手指压在脖子皮肤上,随后她移开手指,脖子上留下几处椭圆形的痕迹。“请您前往七层,到了七层之后去找桑迪,她专门负责处理新员工的日常事宜。”
随后,约翰尼走下楼梯,前往七层,并找到了桑迪。她跟之前的那位接待人员简直有天壤之别:脾气暴躁,穿着邋遢,毫无魅力可言。“克罗斯先生目前不在办公室。”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约翰尼跟着桑迪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每到一间办公室或办公隔间前,桑迪要么进去发放文件资料,要么大声斥责工作人员办事不力。
“你又把字签在了错误的位置!”
“这份资料是要给福特法官的,不是给伦道夫法官的,你给我细心一点!”
在接连四次的河东狮吼之后,桑迪转身看向约翰尼,抬手将散落的头发压到耳后,说道:“不好意思,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翰尼·梅里蒙。”
一丝疑惑从桑迪脸上一闪而过。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却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你是杰克的朋友吗?还是家人呢?”
“我是他的客户。”
“克罗斯先生目前还没有开始接见客户。”
“那我就是他的第一位客户。”
桑迪仍旧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四周都是敲打键盘的声音,工作人员埋头忙于自己的事情,没人抬起头来多看约翰尼一眼。
“我可以帮你把纸条放进杰克的办公室。”
“我想自己给他留个纸条。”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不是的,我想到他的办公室看看,而且我想把纸条放在最中心最显眼的位置,好让他从法庭回来之后一眼就能看到。”
“你叫约翰尼·梅里蒙,是吧?”
桑迪眼神疑惑,双唇紧闭,约翰尼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这个名字始终勾起桑迪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
“为什么你的名字听起来这么熟悉?我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那我就不知道了。”
桑迪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虽然眼前的这位约翰尼先生外表邋遢,但桑迪认为他有可能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户。快速思索后,桑迪对约翰尼说道:“我不能让你单独待在一个律师的办公室里。”
 
杰克的办公室比约翰尼想象中更舒适,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法院大楼和旁边的小公园,办公室内的桌椅一尘不染,且价格不菲,墙壁上挂满了资格证书。
“这里就是杰克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有纸张,你可以随意使用。”桑迪说。
约翰尼没有理会,而是继续在办公室里四处张望。没人能想到,当年那个身材矮小、左臂残疾、意志消沉的小男孩能够成为如今这番模样。杰克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小女孩失去生命,却始终不肯提及她真正的死亡原因。他曾经进过少管所,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曾活在约翰尼·梅里蒙的庇护之下。然而,杰克并未像人们口中所说的那样一蹶不振,他没有生活在监狱的四面高墙之下,没有成为卑微的洗车工人,没有以酒为生,更没有堕落消沉,而是成了一名伸张正义的律师。在约翰尼看来,这一切值得庆贺,也值得品味,所以他不慌不忙,伸手抚过桌上摆放的书籍,随后拿起摆放在桌上的相框。这是杰克办公室里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小男孩站在河边,好似亲兄弟一般,那是儿时的杰克和约翰尼。
“你现在可以留字条了。”
桑迪心急如焚,但约翰尼却仍旧无动于衷,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里的两个小男孩。他们皮肤黝黑,赤裸着上身,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在他俩身后是一条小河,河面平静得如死水一般。照片里的其他角落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仿佛那时的阳光只洒在两个小男孩身上。那个年纪的朋友,彼此之间没有秘密,也不存在天差地别。那是约翰尼第一次喝啤酒,他坐在小河中央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酩酊大醉。那瓶啤酒是杰克从他父亲那里悄悄偷来的。“喝下第一口啤酒就代表我们从男孩变成男人了。”那时的杰克这样说着。
“先生,我必须再跟你说明一下,请你务必马上留下你的字条,这是律师的工作办公室,请不要长时间逗留。”
约翰尼犹豫片刻,放下手中的照片,在办公桌中央放上一张纸,一笔一画地写下他想对杰克说的话。当约翰尼直起身来后,桑迪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字条上的内容:杰克,你做到了,我真是以你为傲。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我可真的会掰断你那只破胳膊。
桑迪反复读了两遍,满脸通红地对着约翰尼说道:“克罗斯先生的手臂缺陷是天生的。”
“这一点我知道。”
“你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吗?”
约翰尼笑了,这是他见到桑迪后,露出第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只要确保杰克能看到这张字条就行了。”
 
约翰尼驾车离去,一小时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在后视镜里跳跃闪烁。驾驶后座上摆放着一个包,里面装着约翰尼购买的沐浴露、
香烟、芝士和烈酒。想着接下来的事情,约翰尼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微笑。他驾车穿过一排排参天大树,驶过平静的小河,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林中小屋。停好车后,约翰尼下车,沿着蜿蜒的小道一路向前,穿过沼泽,朝另一边的山峰走去。他经过一块墓地,路过四十五块大小不同的墓碑,这些墓碑大多数都由来已久。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橡树下面,散落着一些年代悠久却没有任何碑文,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小石头,它们时常出现在约翰尼的梦境中:被吊死的奴隶悬挂在一棵大树上。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过往,是这个镇子的历史。
也是一段家族渊源。
 
前往小木屋的路程一共花了约翰尼三十分钟时间,不过对于其他人而言,绝对远不止这三十分钟,因为只要不慎走错一步,贪婪的泥土便会吞掉你的鞋子,遍地的毒蛇随时虎视眈眈,稍有一秒的心不在焉,便可能丢掉性命。这也是约翰尼选择搭建一座小木屋的原因之一。小木屋四周是绵延千里的荒地,其中大部分是森林区或狩猎场,没有一条公路可以通往此地,想进入小木屋的唯一方法便是步行。四周有很多小径,但倘若驱车进入,最多只能到达旧时奴隶殖民地区,而从那里前往高地意味着要穿越那片沼泽地,少有人有如此胆量。令人生畏的并不仅仅是冰冷的毒蛇和无情的沼泽泥沙,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径,蜿蜒幽深,无穷无尽,将人卷入迷途,再无归路。
小木屋周围除了沼泽和河流以外,还有多处树木丛生的高地。它们从沼泽地中拔地而起,好似巨型生物的后背一般雄壮。在这些高地之间,幽深的小径一路蜿蜒,在某些地方形成一座小山丘。约翰尼的小木屋在山丘北边的一条小径上,木屋边是一处高约五十英尺的岩壁。当洒落的阳光将小木屋映衬得散发出暖黄色光芒时,这道岩壁看上去好似一块青铜色的巨大盾牌。这里真是人间仙境,约翰尼将这里的秘密留存心底。他的父母曾来过这里两次,但却对这片被荒废在城市北边的土地提不起丝毫兴趣。除了约翰尼的父母之外,只有一个人见过这座小木屋,是他跟着约翰尼一起选择搭建地址,并帮助他完成了搭建。
约翰尼看向窗外快要西下的夕阳,又低头看了看手表。
想到杰克此刻正小心翼翼行走在沼泽地里的样子,约翰尼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靠!上帝啊,保佑我不要……死在这鬼地方。妈的!”
这是杰克第三次陷入泥潭,他并不是不知道通往约翰尼住处的那条小径,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并不是电影里那些有着非凡本领,选择生活在丛林的主人公,他害怕自己一去不回。
“约翰尼!你在附近吗?”
杰克从泥潭里拔出双脚。
“妈的。”
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挣扎出来,杰克小心谨慎地移动着,气喘吁吁。他仍穿着西服,裤脚卷入高筒靴中。他取下领带,西装外套和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印。蚊子在杰克周围来回飞动,肆虐叮咬,他忍不住再次破口大骂,他弄不明白为何此刻所有的蚊子都围着他转,而不是去纠缠约翰尼。
“你就喜欢看我这副窘迫的模样,是吧?”杰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着身旁的柳枝小心行走,细薄的柳枝穗像刀片一样划过他的手掌。“说不定你现在正坐在哪棵树上看着我。”
杰克猛吸一口气,将一只脚从泥土中抽离出来,他走上那条小径,四周是茂密到盖过头顶的杂草,他不知该往哪边走,只好站在原地。他从七岁起便与约翰尼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旧难以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竟是这片荒地的主人。
不明白他为何宁愿……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泥土、数不清的虫子……
在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之后,杰克终于到达了那片干燥的高地,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余晖将这里的一切映衬得格外美丽,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橙黄色的光,远处的山丘层层叠叠,一排排大树相互依偎,太阳轻吻着这片土地。此刻,默木野在杰克眼里如同昔日老友,这里还是他和约翰尼第一次到来时的那番模样。那年,他和约翰尼十四岁,两个无所事事的少年深深陶醉在这片荒原中。他们时常来这里玩耍,每一次都站立在同样的地方,欣赏同样的美景。
“真是太美了。”杰克拂去眼睛四周的汗珠,仍旧气喘吁吁,“我怎么可能忘记这番美景。”
约翰尼看了看表,刚好六点四十。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岩壁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野营用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瓶波旁威士忌和几个陶瓷盘子,盘内分别装有芝士、烟熏鹿肉,还有一条重达九磅的鲇鱼。除此之外,约翰尼还准备了香烟,虽然他买不起上好的雪茄,好在他和杰克都不怎么抽,这是他们多年前彼此许下的承诺:
喝便宜酒,抽便宜烟。
不到挨饿的程度就不吃饭。
这是一个并无多大意义的承诺,只是小男孩之间的自吹自擂,但自从上高中以来,约翰尼和杰克便一直如约遵守着,即使已过多年,约翰尼也绝不会违背。
约翰尼伸了个懒腰,双手抱住后脑勺,闭上双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空气清新湿润,一缕清风拂面而过。
而此时的杰克仍旧没有走出沼泽,他又一次陷了进去。
 
杰克终于走出小径,身边的柏树和梧桐树探出身体,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杰克想一次成功,所以他脚步轻盈地穿过杂乱的树枝。
机会只有一次。
杰克轻手轻脚地走上干地,不远处便是被树丛包围的小木屋。此刻,约翰尼正坐在空地的桌子旁,他身穿褪色牛仔服,双脚赤裸,面向太阳,双眼紧闭。他的头发比上一次见面时稍长了些。那一瞬间,熟悉的嫉妒感在杰克心头油然而生。约翰尼身材健硕,眉目清秀,即便是男生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他的脸庞虽不能与明星媲美,但即便是用长相过人也不足以形容他的俊朗。约翰尼的皮肤是令人艳羡的健康小麦色,再加上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像极了古老传说中武功盖世、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大英雄。
杰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畸形的左手手臂,它看上去就像是十岁小男孩的手臂一般短小,完全被掩盖在西服的袖套中,就连他的手指也完全不符合成年人的手指长度。这就是杰克从小到大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周围的人每每提起他,总会嘲笑说:“对,就是他,那个手臂畸形的男孩。”只有约翰尼明白,公开谈论这一点对于杰克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伤害,而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则会好很多。
约翰尼就在眼前,两腿伸展着坐在椅子上,双眼依旧紧闭着。杰克在小木屋旁的最后一棵树边停下,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这一击必须恰中目标,不能击中约翰尼的脸部,也不能让他受伤,却能让他感受到疼痛。这是他们自儿时以来一直乐此不疲的游戏。
比比谁发出的声音最小。
比比谁的臂力恰到好处。
杰克用左手手指捏住石头,此时,约翰尼突然开口说道:“别扔。”
“竟然又被你发现了,”杰克垂下手臂,虽不感到惊讶,但却一脸丧气地对着约翰尼抱怨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每次都能发现,这不合常理啊。”
约翰尼睁开一只眼,回答道:“因为你太吵了。”
“是我抬起手臂的时候太吵了吗?”
约翰尼起身,拿起桌上的波旁威士忌,说道:“别想了,来吧,喝点酒,你看起来需要喝两口了。”
杰克从树荫下走出来,仍旧疑惑于约翰尼究竟是如何发现他埋伏在树边的。是脚步声?肯定会有脚步声,还有拨弄树枝和踩入泥土的声音。这一点杰克很清楚,不过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约翰尼竟每次都能在他准备扔出石头的那一瞬间发现他,究竟是为什么?真是不可思议!
每一次都是如此,杰克心想。事实上,他可以回想得更具体一点。
在过去的三年里,这样的场景一共发生了十七次。
在那之前,杰克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能如愿击中约翰尼,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模式。有时约翰尼会察觉得到,有时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如今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杰克走向小木屋外的空地,站在桌边享受美食,一旁的约翰尼眯缝着眼看向他,笑容依旧。约翰尼眼神犀利,但双眸透亮,自然卷的头发垂到衣领边上,蓬乱不堪。
“杰克·克罗斯,大律师,”约翰尼走向杰克,在他边上猛推了一把,“我真为你骄傲。”
杰克本想毫不示弱地回推回去,不料却在约翰尼强大的身体力量下后退了几步,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约翰尼很少对人示好,他如此的表达方式触动了杰克的内心。“谢谢你,约翰尼,我能成为律师实在是不容易,一路上经历了太多挫折和嘲笑。”
令人心酸的事实,这一点杰克和约翰尼都深知于心。杰克仅仅花费了半年时间便从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中逃离出来,身边没有几个人懂他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迅速转变,可约翰尼懂,懂他的自责,懂他的懊悔,也懂他在少管所的那段时光。
“欢迎杰克律师大驾光临,请坐,请坐。”约翰尼说。
约翰尼示意杰克坐下,杰克拉出一把椅子,约翰尼倒上一杯威士忌,递给杰克。
“阳光正好,你也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我很高兴你能来。”
杰克和约翰尼轻轻碰杯。“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杰克戏谑道。
“你一直都有选择。”嘴上虽如此说,但杰克的确没有其他选择。杰克和约翰尼一个月见面两次,一次是在杰克家中,另一次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之间一贯的相处模式,没人打破。“你为什么还穿着西服?”约翰尼问道。
“啊?”
约翰尼坐在杰克对面,摇晃着酒杯,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杰克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换衣服?”
“庭审进行到很晚才结束,我没有时间回家,而且我也不想在日落之后被困在那片沼泽地中,我会迷路的,就连你都找不到我。”
“哦?就算你回家换身衣服,也可以顺利过来的。”
杰克抿了一口酒,面露难色,谎言总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么,”约翰尼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刚刚说到是因为庭审结束晚了才没有时间换衣服是吧。”
约翰尼的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没有恶意,但杰克深明其意。“好吧好吧,我说实话,你继父之前打电话来,让我到这儿来之前先去他家一趟,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所以我才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
“我猜他跟你谈论起我了吧。”
“他说你之前回家的时候很落魄,骨头都差点断了,他担心你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万一出什么事了都没人知道。”杰克伸出两根手指,比画着对约翰尼说,“他说据他判断,你伤势严重,离折断你的脊椎骨只差这么一点点儿。”
“我现在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约翰尼晃动杯中的威士忌,杰克皱起眉头,约翰尼看上去确实安然无恙,他始终保持着微笑,抬起眼看着杰克。“你继父想让我说服你回家去住,或者至少搬回镇上去。他说你已经任性得够久了,还说你妈她……”
“不要把我妈牵扯进来。”
杰克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继续说道:“他说你妈总做噩梦,梦见你离她而去,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精神和情绪,毕竟你现在是她唯一的孩子了。”
“她只是自认为需要我在她身边而已。你也看到了她每次看我的眼神。”
“也许是吧。”
“这是事实,你很清楚。”
“是时候该回家了,约翰尼。”
“你觉得你能说服我吗?”
“我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正因为这样,你这个时候才应该多听取我的意见,虽然你平时几乎都不听我的劝告。”
约翰尼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敌意,他表情冷漠,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帮助?”
约翰尼放下酒杯,眼神柔和了起来,他回答道:“可能需要吧。”
“所以这就是你一声不吭就跑到我办公室去的原因吗?你为什么故意惊吓我的助理?就是因为可能需要我的帮助吗?”
约翰尼耸了耸肩,回答道:“我只是闹着玩而已。”
“她当时都想报警了。”
“不至于吧……”
“因为你威胁说要掰断我的手臂啊。而且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她说‘他是我见过最凶神恶煞的人’,她接触过很多人,什么法官啦,总裁啦,她都接触过。不管你当时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你吓到她了。”
“这太可笑了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把你怎么样?”
“这一点我知道,可是她不知道呀。”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让你坦诚一点。”
“我对你不是一直都很坦诚吗?”
“可是关于这个地方,你并没有坦诚,一点都不坦诚。”
约翰尼低眼看向黑暗中的树林和远处的河流,说道:“你究竟要不要帮我?”
杰克觉察到了约翰尼内心的矛盾。那么明显。约翰尼是他见过最独立的人,但此刻他却需要帮助,这种需求表现在他拘谨的双肩,表现在他目不转睛的眼神,也表现在他不同往日的沉默。“你现在到底有多穷?”
约翰尼再次耸肩,一口喝掉杯中的威士忌,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回答道:“穷得请不起其他律师,只能找你帮忙。”
“一分钱都不剩了吗?”
杰克指的是约翰尼父亲的保险金。约翰尼掏掏衣服口袋,拿出一小叠钱放到桌上,杰克拿起来数了数,随后放回到桌上。
“只有三百美元。”
“是三百零七美元。”
“其他的钱呢?”
“全都用来请律师了。”
“所有钱都用来请律师了?”
“是的。”
“天啊,约翰尼,你明明还有其他选择的。”
“别告诉我是卖掉这片地。”
“你名下可有六千英亩土地啊!”
“我不会卖的,一英亩都不卖,半英亩都不卖。”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眼前的道理很简单啊。要么你什么都不做,然后失去这里的一切;要么你卖掉一千英亩,保住剩下的五千英亩。即使是低价卖出,你也能有足够的钱去雇佣一个律师了,不对,雇三个律师都绰绰有余。那个时候,你不仅银行账户里有钱,而且还是北卡罗来纳州排名第四的土地主。”
“你上了这么多法学课程,学了这么多法律知识,就给我这样的建议?建议我卖掉土地?”
“没错。”
“为什么?”约翰尼放下手中的酒杯,黑色眼珠透亮得发光,“让这里的河流被抽干,树木被伐光吗?好让那些有钱的银行家开着车,带上朋友在这片土地上恣意妄为,毁掉我爱的这一切吗?”
约翰尼心中的怒气与失望溢于言表。十八岁生日那年,约翰尼继承了这片土地,但其他人也有权享有,且该享有权理应优先于他。约翰尼在第一次开庭审理时赢得了优先享有权,但对方对此判决的合法性提起了上诉。为了保住这片土地,约翰尼需要找一名业界精英来帮他打赢这场官司,而这就意味着他每小时需支付五百美元,甚至六百美元的律师费。
“杰克,你要明白,这是我家人留给我的,也是唯一没有被变卖和摧毁的土地了。我不会就这样拱手让人的。”
“好吧,上诉的事先暂时放一边,我们聊聊其他的。你没有钱怎么生活?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万一你不能打猎了怎么办?你的汽车需要加油怎么办?你的财产税怎么办?你生病了,需要治病的时候又怎么办?”
“我现在只需要一个律师。”
“我才刚刚工作五天!你需要找的是顶尖律师。”
“你已经足够优秀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读了三年大学,又另外进修了两年的法律课程,而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这样评判很不公正。”
“我只有这些筹码了。”
“妈的,”杰克走到岩壁边,背对着约翰尼说道,“我们能不能开开心心地喝酒?我们现在只管喝酒吃肉,剩下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说,可以吗?”
“杰克,你欠我一个人情。”约翰尼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但它却像锋利的金属,生生割开杰克内心还未痊愈的伤口。“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段往事,我尽量不让你去回想,尽量让你远离那段记忆。”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为我着想。”
“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
杰克点点头,右手手指紧握住酒杯,左手手指蜷曲着,微微发白。“这赌注很大,如果输了,你将失去这片土地,也将失去你现在的生活,”杰克伸手指向远处的森林和河流,说道,“我不确定我能否承受住这样巨大的压力。”
“你怕了吗?”约翰尼问道。
“你在开玩笑吗?我是恐惧得要死。”
恐惧对于两个年轻男人来说是个太过沉重的词语。约翰尼挤出一丝微笑,带着同情的语气对杰克说道:“那现在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明天再说吧。”
“你确定吗?”
“当然了。来,坐下喝酒。”
杰克坐回到椅子上,约翰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杰克也举杯喝下威士忌。
 
杰克从睡梦中惊醒,漆黑的夜,死一般沉寂。他按住胸口,心狂跳不止。
是什么让他突然惊醒?
杰克不得而知,但内心强烈的恐惧无所遁形。他脑袋中不断回响起一阵撕拉声,就像是指甲在地板上来回摩擦,刺耳,尖锐。
是做噩梦了吗?
杰克试图站起来,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使得他险些摔倒在地,他侧身靠在墙壁上,全身无力,他用力拉扯自己的上衣,直不起腰来。镇定了一会儿后,杰克终于有了丁点力气支撑自己勉强直起身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窗户边的椅子旁,一屁股瘫坐下去,他一只手按住始终无法平息的胸口,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颊和脖子滑落。一束苍白的光洒在椅子前的桌面上,木屋内其他角落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杰克抬眼望向前方,树木被冰冷的雾气层层围住。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微弱的光线挣扎着穿透迷雾,毫无生气。
“约翰尼?”
杰克打开小木屋的门,屋外死寂得宛如一幅没有生机的画,周围没有一点声响,没有昆虫在草木中穿梭的声音,也没有青蛙的鸣叫声,静得让人害怕。杰克走向屋外的小径,来到一棵大树下,这里的光线更弱了,空气越来越凉。前方就是那片沼泽地,一股泥土和腐肉混杂的气味冲入鼻中。在这个时候前往沼泽地简直不可理喻,但有哪个梦境是合情合理的呢?这一刻恰似一场梦,银白色的雾气包裹着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杰克想从这场迷梦中清醒,他想回家。此时,周围的雾气开始逐渐散开,不远处,有个人影站立在沼泽边上。
是约翰尼吗?
“我刚刚喊出约翰尼的名字了吗?”杰克不知道,他的声音似乎被层层雾气死死压住了,而约翰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站在沼泽冰冷的水里,上身赤裸,膝盖以下的裤脚已全部浸湿。杰克双肩颤抖,他站在沼泽边上,静静地看着约翰尼。约翰尼的眼神死死盯向沼泽地,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声响,仿佛整片沼泽在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约翰尼,你在这里做什么?”约翰尼没有回答。“约翰尼?”
“你看见了吗?”
杰克顺着约翰尼的目光看去,眼前只有一潭死水,一块少有人问津的荒野和一片令人迷失的黑暗。“你在说什么?”
约翰尼指向沼泽中间。“你没有看见吗?”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你别闹了,约翰尼。”
约翰尼没有回答,他依旧抬着手臂。杰克再次看向沼泽,却只有茂密的杂草和树林,树林后,是一丝微弱的月光。杰克走到约翰尼身边,约翰尼双眼大睁,眼神死死锁住脚下的水。“约翰尼,嘿,你还好吗?”
杰克碰了碰约翰尼的肩膀,约翰尼眨了下眼,问道:“杰克,怎么了?”
“你应该是在梦游。”
“好冷。”
是的,好冷。约翰尼双唇发紫,全身冰冷。空气厚重得让人窒息,八月的沼泽地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约翰尼没有作声。
“你刚刚还在跟我说话,你记得吗?”
约翰尼再次眨了下眼,他用手指使劲揉搓双眼,仿佛眼睛上沾满蜘蛛网,而他想用力扯下。
“好吧,”杰克抬起约翰尼的手臂,说道,“你只是在梦游而已,走吧,我带你回小木屋。”
约翰尼一开始很抗拒,随后从泥土中抬起一只脚,转身面向沼泽岸边。约翰尼任由杰克拖拽着他往前走。那一刻,杰克相信了自己所谓约翰尼正在梦游的谎言。杰克带着约翰尼回到沼泽边上,但脚下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四周异常安静,空气凝重得压住了呼吸,雾气冰冷得像是被死尸包围一般。气温分秒骤降。杰克倒吸一口气。“很快就到小木屋了。”这句话像发自内心的祈祷,软弱无力。空气越来越冷,杰克心头的恐惧感愈加浓烈,寒冷侵入他的皮肤,直达骨髓,杰克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某个可怕的东西正逐渐靠近。“加油啊,约翰尼。”杰克用力拉扯,但约翰尼却像一根深深扎根在沼泽深处的树桩,纹丝不动,手指仍旧指向前方。此时,雾气中央散开一小块,看上去并无特别,散乱地弥漫在树林中,遮挡住月光。杰克看向雾气中间的小洞,内心的感觉无从描述,但那一刻就像这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恐惧都来源于那个阴暗的空洞。
“你看见了吗?”约翰尼突然开口问道。
杰克吃力地拉扯着约翰尼往前走。他想要感受阳光,感受温度,只要离开这片该死的沼泽,去哪里都好。“妈的!约翰尼!你倒是跟着我走啊!”杰克伸出残障的左手,使劲拽住约翰尼粗壮的手臂,一步一步地带着约翰尼在沼泽中挣扎前行。冰冷的水狠狠拍打,杰克的双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土里。杰克上岸后,一把拉住约翰尼,将他拖上了岸。他终于感受到了大地。此刻,寒冷和恐惧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蟋蟀在树林间欢快地鸣叫。
青蛙在稻田里放声歌唱。
 
杰克扶着约翰尼走进小木屋,约翰尼身子轻飘飘的,像是被一双无形的翅膀抬起,紧接着,他一头栽到床上,仿佛那双翅膀在瞬间折断。杰克安置好约翰尼后,仔细检查了小木屋的门窗。窗外和风阵阵,雾气逐渐上升。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杰克的记忆开始逐渐模糊,内心的恐惧随着雾气逐渐升腾。他低头看看脚踝间的泥土,这是真的,他手脚上因为一次又一次摔倒而留下的划伤也是真的。小木屋没有门锁,杰克紧紧关上木屋门,背靠着门,缓缓蹲坐到地上。破晓时分,周围逐渐明亮起来,杰克上前查看约翰尼的状况。十分钟过去了,杰克打开门,走向屋外。此时是六点二十五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雾气,阳光刺穿云层,温度越来越高。
为何这一切感觉如此不同寻常?
杰克对前一晚的经历仍有记忆,但却越来越模糊,他记得冰冷的空气和呼吸中的迷雾。
杰克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小径走到沼泽边。脚下的泥土很潮湿。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树木,而就连这一切都像是梦境中的回忆。
杰克站在沼泽边上,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回忆那些令他烦扰的画面,可他越是用力回想,头脑中的画面就越是虚无缥缈。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这里,约翰尼也是。
为何他和约翰尼会如此害怕?
杰克越是想要解释这一切,便越是无解。“害怕”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内心感受,当时,他恐惧至极。
如今再看着这片沼泽,一切令人难以置信。柔和的晨光中,远处的小山丘层峦起伏,沼泽的水面波光粼粼,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祥和。
杰克和约翰尼昨晚真的来过这里吗?
杰克在沼泽边上站立了许久,头脑中的画面逐渐远去,最后支离破碎,像是以往的每个梦境一般。
那是一场噩梦吗?还是真实的呢?
当杰克回到小木屋时,约翰尼正在往炉火里塞小树枝。“早上好啊,大律师,咖啡五分钟后就好。”
杰克没有吭声,他静静观察着约翰尼,试图探寻出他是否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约翰尼专心致志地生火,睡眼蒙眬、放松惬意,一如往常。他生好火后,拿起一把旧旧的咖啡壶,放到炉架上。“这里有面包,我一会儿来做点培根。”
“约翰尼,你感觉怎么样?”
“你一大早就开始跟我说笑吗?我感觉很不错啊。”
约翰尼轻轻拨动柴火,抬手擦了擦脸颊,炉火中升起一股烟雾,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杰克坐到炉火对面的椅子上,对着约翰尼问道:“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我睡得很香。”
“约翰尼,看着我。”约翰尼抬眼看向杰克。“你昨晚是在树上睡的,但你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
约翰尼愣了愣,随后耸耸肩回答道:“我应该是在梦游吧,我有时候会梦游。”
“你不害怕吗?”
“我好好地在你面前啊,有什么好害怕的?”约翰尼回答道,“我很好,没事。”
“关于昨晚的事,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们很晚才睡,喝了很多酒。”
“还有呢?”
“我们聊到了你那个现在还在过牢狱生活的爸爸,还有你妈,她现在住在一个又脏又狭小的拖车里。你跟我讲了当律师的感受。你昨晚摔倒了一次,还撒尿了。”
“一点都不好笑。”
“好笑啊。”
约翰尼大笑起来,杰克仍然一脸严肃。“你就记得这些吗?没有其他的了?”
“当然不止这些了,”约翰尼停止拨弄柴火,“我们在喝波旁威士忌之前,吃了曼彻格乳酪,你很喜欢吃昨晚的鲇鱼,但是你觉得自己不小心吞了一根鱼刺。我们抽烟,讲笑话,聊世界,聊宇宙。晚餐聚会嘛,跟我们以前的晚餐聚会都是一样的。”
“那之后呢?”
“之后就没有了。后来我上床睡觉,然后我醒了,然后现在我们俩在这闲聊。”
杰克不再追问。两分钟后,他语气坚定地对约翰尼说道:“我要走了。”
“什么?你认真的吗?”
杰克起身,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擦。“我感觉不对劲。”
“那好吧,”约翰尼也站起身来,“你要我送你出去吗?”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杰克穿上靴子,约翰尼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像这样相聚的日子对杰克和约翰尼而言意义重大,通常他们会去钓鱼或是打猎,而早餐总是不可或缺的环节。约翰尼张开嘴,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终于开了口。“是跟我之前给你说让你当我律师的事情有关吗?”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着急要走?”
杰克拿起自己的外套,环顾四周。他从未真正明白约翰尼执意在此生活的初衷所在,不过倘若他选择这种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杰克也会全力支持。一部分原因是杰克和约翰尼在儿时曾患难与共,以及彼此相互照顾的责任,另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们从小便亲如手足,彼此信任,彼此支持,彼此接纳。但今天与以往不同,约翰尼的变化如同空气中弥漫着的咖啡味道,显露无遗。
约翰尼在撒谎。
 
杰克回到自己的公寓,对约翰尼的怀疑越来越深。约翰尼的笑声,以及他眼神游移的方式都不同往常。杰克锁上房门,关掉房间的灯,脱掉沾满泥土的外套。他躺在床上,思考着约翰尼的一举一动,也许,他真的在撒谎。杰克困扰不已,久久无法平复。他抗拒这样的想法,却不禁思考良久。一切犹如梦境一般,却又无比真实。杰克站在沼泽中,约翰尼赤裸着上身,站在他旁边,他双眼微闭,双手向上抬起,仿佛试图抓住滴落的雨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淹没到杰克小腿的凉水是真实的,冰冷的空气是真实的,内心的恐惧亦是真实的。杰克看着约翰尼伸手指向沼泽,却没有勇气抬眼看。
“你看到了吗?”
杰克没有看到,他不想看到。
“杰克……”
杰克看到了,却没有看向约翰尼所指的方向。而是看向约翰尼,约翰尼的双眼紧盯住夜色,身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也许约翰尼也感到害怕,也许他跟杰克一样。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内心的恐惧太过真实,杰克羞耻万分。他紧闭住双眼。当他睁开眼时,自己正睡在公寓的床上,四周飘来烤面包的香味。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床单很潮湿,卷成一团。
“这不可能。”
但这一切如此真实。
约翰尼的继父曾向杰克说起过约翰尼摔倒受伤一事,他说约翰尼身上伤痕累累,瘀青发紫,已经严重伤及骨头。这也是他最初打电话给杰克的原因所在,因为约翰尼险些因为那次摔倒而丧命。昨晚由于酒精作用,杰克忘记了这番话,如今他一遍遍回想。他想否认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但在他眨眼的瞬间,眼前浮现的竟是昨晚约翰尼的样子。这一次,不仅仅是在梦中,他真真实实看到了。约翰尼上身赤裸,一动不动,无疵可寻。
约翰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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