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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殷红的玫瑰地 坎-卡无蕊 第二章 莫俊德

它就在眼前,在蜘蛛的攫取中剧烈扭动。他们两个都被营火的光亮照得清清楚楚。在他们身后的三叶杨树前,派屈克瞪着懵懂的双眼透过发帘看着,现在苏珊娜已经不在了,那头长发很快就会脏成原样。貉獭暴怒着来回扭扯,狠狠咬住蜘蛛,唾沫被甩得横飞四溅,即便莫俊德将它反拗过来,它也毫不松口,脊背反扭,那该多么痛苦。

现在对罗兰来说,没什么事儿再是至关重要的了。

莫俊德等下去了。片刻之后,他感到自黑暗塔发出的脉动改变了。

看到她的恳请遭到男孩和小畜生的连连拒绝之后,他又因她的哀愁而高兴起来;甚至明明知道这等于加重了他的负担,莫俊德还是忍不住乐开怀。(反正,任务只是多一点点而已;哑巴小孩,加上一只貉獭又能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呢,只要他变形、开动,不就结了?)顷刻间,他甚至还想到,她既然如此愤怒,说不定会用白色父亲的枪打死他呢?那可不是莫俊德想要的。白色老爹就该是留给他的。从黑暗塔传来的声音就是如此告知他的。他肯定是病了,说不定要死了,但白色老爹仍然该是他的腹中食,而绝对不该死在黑鸟儿老妈的手下。啊!她该把大餐留下来,一口都不吃,看着它烂掉!可是她没有开枪打他。相反,她亲吻了他。莫俊德真不想看到这一幕,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他把望远镜扔到了一边。他躺在草地上,身边还有几株矮小的桤木,他发着抖,又热又冷,强忍着不要呕吐出来(昨儿一整天,他上吐下泻,直到肚子被上下两方的力量拉扯得疼痛不已才罢休,没什么还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除了又浓又黏的胃液;也没什么还能从后门里喷出来了,除了又脏又臭的屁),当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时,刚好看到黑鸟儿老妈驾驶的电动小车的车尾消失在门里。有什么东西从门里飞旋出来。灰尘,大概是吧,但他认为应该是雪。还有歌声。这声音恰如刚才她给白色枪侠老爹的那一吻,又让他直犯恶心。接着,门砰然闭合,歌声不见了,枪侠贴着门边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哦哦哦,哭啊哭。貉獭走过去,把长鼻子搭在他的一只靴子上,好像那样子就能安慰谁了,多甜蜜哦,多恶心人的甜蜜哦。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莫俊德小睡了片刻。等他醒来时,听到的是白色老爹的声音。莫俊德的藏身地是在下风口,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奥伊?你一口都不吃吗?”貉獭不肯吃,所以呢,枪侠就把本该倒进小畜生肚子里的食物都倒掉了。后来,他们走了(白色老爹拉着机器人给他们造的车,拖着沉重的脚步,耷拉着脑袋,肩膀都削下去了,就那么顺着塔路上的车辙印往前走了),莫俊德悄悄爬到了宿营地。他确实吃了一点被扔掉的早餐——显然,如果罗兰本打算让貉獭吃,那就肯定没有下毒——但他塞下去三四口就再也不能下咽了,心里明白:要是再吃下去,肠胃又要造反了,不管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总之会翻江倒海一点儿不留。他可不能那样。如果他不保存一丁点儿营养,就会体力不支,再也追不上他们。而他必须追上去,还要保持相近的距离。必须就在今晚追上他们。必须,因为到了明日,白色老爹就要抵达黑暗塔了,那样,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如此告诫他。莫俊德便和罗兰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塔路,不过,他走得更慢一些。腹中不时一阵痉挛,他就得拧着身子,人形之身激颤不止,皮肤下的黑色波浪浮浮沉沉,厚重的大衣也时不时地鼓起一块,因为其余的蜘蛛腿都想伸动伸动,他会让那些腿脚听话地缩回去,于是,大衣就会空荡荡地垂下来,而这一切,他都得咬牙切齿、呻吟着去做。不管是在裤子里拉了一摊黏糊糊的稀屎,或是脱下裤子再拉,他都毫不介意。没有人邀请他去收割节舞会,啊哈哈!邀请信丢在路上了,不用说!过后,等交战时刻到来,他就要把红色父亲放出来,还他自由。可是,如果决战就在眼下,他几乎很肯定:自己连变形都做不到。没力气了。若变成蜘蛛形,病态就会腾然而起,好比是一阵强风能把低低的地火瞬间鼓吹成一片森林大火。慢性杀伤力会在眨眼间变成快速杀手锏。他就这样与病痛顽固抵挡,到了下午才感觉好了一点。现在,黑暗塔传来的脉动节奏更快了几分,变得更有力、也更急迫。红色父亲的声音也一样,催促着他,以惊人的迫近感催促他。白色枪侠老爹已经连续数周每晚睡不够四个钟头了,因为他得和已经离去的黑鸟儿老妈轮流站岗。可黑鸟儿老妈从来没拖着那辆车,不是吗?不,她只会像个屎女王那样端坐在粪山上,嘿嘿!也就是说,即便有黑暗塔的脉动声支撑着他、拖着他往前走,白色老爹还是累得够呛。今天晚上,白色老爹要不就得指望哑巴画家帮着守夜,要不就得自己从头守到尾。莫俊德认为他自己还能撑一夜不眠,这纯粹是因为他知道过完这一夜,就不用再熬了。他可以蹭得近些,和上一夜一样。他可以用怪物老头儿的玻璃镜子看到远处的他们。只要等他们都睡着了,他就会变形、最后一次显出蜘蛛形,一路猛冲过去。撕人魔在此,嘿嘿!白色老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莫俊德希望他还能看到新的一天。在最后的终结时刻。就让他醒着看到何事临头。就让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把他抓住、扯成碎片、丢进死域,就在他抵达那珍宝般的黑暗塔的前几个钟头!莫俊德握紧了拳头,看着手指一一变黑。当蜘蛛腿渴盼着张扬而出时——七条腿,而非八条腿,真是多亏了恶心死人的黑鸟儿老妈,那时候她又怀孕、又不能算怀孕,但愿她在隔界的暗黑时空里惨叫着腐烂(或至少在潜伏着的了不起的大怪物们找到她之前),这贪吃的恶欲流遍周身,他品味着那既可怕、又愉悦的滋味。他以同等的暴戾鼓舞着又反抗着变形的热望。最终,他战胜了自己,变形的迫切感渐渐平息了。仿佛为庆祝胜利,他放了一个屁,尽管又长又臭,但却悄然无声。现在的屁眼就像个破了的六角手风琴,除了呼呼喘气之外,奏不出什么美妙乐声了。十指又恢复到正常的粉白色,身体深处躁动的恶欲消失了。他晕晕乎乎的,高烧不退;细弱的胳膊(比木棍肥不了多少)一个劲儿地寒战不止,疼得要命。红色父亲的声音时强时弱,但始终无休:到我这里来。奔向我。催促双面的你。来吧考玛辣,我的好孩子。我们要把黑暗塔推倒,我们要摧毁一切光明所在之地,再一起统领黑暗。

不,不必着急;他没理由不充分哀悼最后一个亡友。老国王的声音曾经发誓说罗兰还没碰一下塔门就会死于老迈。他们要去,这是当然的,罗兰将会勘查地形,但即使当下他也明白自己所谓的计划——找到老国王视野中的盲点,从那里伺机进入塔楼——并非完美的方案,不过是一个傻瓜的希望。那个老家伙说得那般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

“没错,小伙子,”罗兰说,“画玫瑰的画像,一张给你一张给我。它很美,不是吗?”

这起码让男孩醒了三分。可一旦营火再次点亮,派屈克将不得不放一会儿哨。罗兰不太喜欢这个主意,明知道让派屈克一人守夜会很危险,但由他独自撑着守完下半夜将会更危险。他需要睡眠。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显然,让派屈克醒一两个钟头http:www.nnsf.me还是可以的。

“等星星移到粗树干后面去,你就看不到了,只有站起来才能接着画……那时候,你就来叫醒我。把我摇醒,不管使多大劲儿,一定要叫醒我。你明白了吗?”

奥伊将所有牙齿深深咬进蜘蛛的几条腿里。在火光中,罗兰可以看见貉獭铁钳般扣紧的下巴上有铜钱大的凹痕。怪物嗷嗷嚎叫着,爪子松了几分。那一瞬间,奥伊原本可以从松动的爪缝中逃脱,可它决心已定。它没有逃脱:它没有跳下地,相反,趁莫俊德尚未再次抓紧它,奥伊纵身一跃而上,看准了时机,抻长脖子,咬住了怪物七条腿和浮肿躯体的连接处。他这一口咬得很深,一股黑红色的浆液迎面喷出。就着营火的光亮,滋溅出的血浆闪着橙色的反光。莫俊德的嚎叫更凄厉了。他完全忽略了奥伊,现在,要为此付出代价。火光中,两道翻腾撕扯的身影如同噩梦一般纠缠在一起。

它也累了。罗兰心说,难道它不会累吗?

他停下来准备宿营时,太阳还挂在天边,可他太累了,尽管还有两个小时的日光可以利用,他却再也走不动了。此处原来是条小溪,早已干涸,洞床上长出一些美丽的野玫瑰。花朵的歌声没有彻底涤除他的乏累,但多少帮他恢复了些精力。他觉得派屈克和奥伊也能感觉到这力量,很好。派屈克醒来时,先是热切地四顾。接着,他的脸色沉下来,罗兰知道他一定是明白过来了:苏珊娜走了。男孩哭了一会儿,但也许这里本不该出现哭泣的。

生火做饭之前——这顿晚餐相对过早,他认为,光用从丹底罗食品柜里搬来的罐头食品就可以打发今夜了——罗兰走到干涸的河床地里,深嗅玫瑰,又在死木之间闲走,倾听它们的歌声。芳香和乐声都沁人心脾。

此时,站在这里的派屈克天分了得,但领悟力却恼人地跟不上。

莫俊德就在周边,很近,可罗兰一次又一次地濒临沉睡的边缘。每一次他都要硬把自己叫醒,瞪大眼睛看着黑茫茫的四周,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每一次醒来,他都指望能看到一只蜘蛛向他俯冲过来,红色标记映现在肚腹,可他什么都没看到,除了奇兽灵光,远远的、橙色的,舞动在天边。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只有风声飒飒。

罗兰可能会说,愤怒也没能留下,每一丝恨已被火吞噬成了灰烬,但当他分明感到周身的刺痛、分明了解那意味着什么时,又有一番暴怒冲杀翻腾在他的心海。他明白:自己这双苍老、但依然禀赋非凡的双手早已习惯了冷酷的厮杀。

他们不知道它还会这样,他暗想,再将怀表小心翼翼地揣进左边的前袋里,放下表之前,还先摸了摸袋底(他一向如此)以确定没有漏洞。随后,他开始做饭。他和派屈克都吃得很好。

想到这里,他不禁惊讶得犯晕。可随之而来的另一番想象却让他怒惧交加:那样一整片红色花海犹如厚厚的地毯,哪怕看上一眼都会令人疯狂。如果能放任自己自由自在,它们可能会在刹那间全部枯萎。

“这儿,派屈克。”他让男孩背靠树干坐好。硬硬的树干上还有很多节瘤——罗兰希望如此——这种不舒服的位置也能破坏睡意。这时的一切举动在罗兰的意识里都像是在水下摇曳。哦,他累垮了。累到极限了。“你还看得到星星吗?”

没用的下贱东西到底还是睡着了,罗兰叫苦不迭,只能暗自发火。可是,说到底,又是谁让他放哨的呢?

就在他要开口时,派屈克放下了铅笔,又抓来他的新玩具。橡皮头只剩一半了,而且也没有其他的橡皮头了:就和罗兰的枪一样,粉色的小玻璃罐也被苏珊娜带走了,她一直把罐子放在自己口袋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那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派屈克将橡皮头对准自己刚画好的画,又抬眼看看——大概是想最后确定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想把所有的痕迹一擦了之——便看到枪侠站在河床边,正紧锁双眉瞪着他。派屈克立刻看出罗兰在生气,尽管他大概一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火冒三丈,刹那间,他的脸上也现出恐惧和不悦的表情。罗兰突然看出了端倪:以前的丹底罗肯定无数次以这样恶狠狠的眼神恐吓过他,想到这里,愤怒登时瓦解。他不会让派屈克害怕他——即便不是为他自己,也要看在苏珊娜的分儿上,他不想让派屈克怕自己。

他观望着他们的交谈。他看到——同样,也能理解——她在恳求那个画家、那个哑巴,她声嘶力竭地恳求

玫瑰在歌唱。

他不禁对自己的表现生出恼怒和不安,这番情绪是他将埃迪、苏珊娜和杰克从美国那边拖进他生命里之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在他们来之前,他几乎没什么情绪,况且,当你生存在困境中时,那样倒也不坏;至少你不用浪费时间去琢磨:自己该不该向动物道歉,就因为口气冲了些,众神啊!

因为它已经知道了吗?知道那将是自己的末日?知道自己将死得艰辛而痛苦?

“好的,”他说,“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也许你画画的时候我还能小睡片刻。派屈克,你愿意画两张玫瑰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上的两根手指,想让派屈克听懂。

“奥伊!”他大喊一声,跳将起来。“奥伊,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

派屈克当即点点头,可罗兰已经和他同路多时,非常明白这种小鸡啄米式的点头并不能担保什么。急切地想要讨好别人,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若是你问他个不停,活像偎在烟囱角、牙齿掉光的糟老头。他离开乔·柯林斯的小屋之后,这种状态就越发恶化了。高烧像是另一场大风雪扫遍全身的骨头。他不再是饿饿饿不完的莫俊德了(因为食欲不再),而成了一个病病病不完的莫俊德。

毗邻的派屈克惊恐万状地嘶嘶大叫。

当他们现在的旅伴、那个长头发的家伙扳住苏珊娜的肩膀,手指着远方舞动变化的橘红色闪光时,婴神在观望。莫俊德看到她旋过身去,拔出了白色父亲的大号左轮枪。在那一刹那,他手中的望远玻璃镜颤抖不已,那是他在奇之巷里找到的,他是多么希望黑鸟儿妈妈能开枪打死画家啊。罪恶感将如何噬啃她的心儿啊!没错,就像钝斧头的伤刃!说不定更有可能的是,她无法承受自己那恐怖的作为,因而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第二次扣动扳机,如果是那样,白色父亲惊醒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然而,他还是极有兴致地观望着罗兰一行人,火堆里再被填上柴火后,他看得就益发清晰了。看到了那扇门无中生有,不过他看不明白门上的画符。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是画家把这扇门画出来的,虽不晓得个中缘由——但,这简直是能与上帝媲美的天才啊!莫俊德渴望能把他吃下去,说不定那份天才还可以转移到自己身上呢!他怀疑嗜食同类所造成的精神影响是被大大高估了,但亲自试验一下又有何妨?

这是我的最佳保护措施,罗兰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兽皮床——位于营火和二号车之间,一边在心中喃喃自语。他画画时就不会睡着了,他会吗?

(跟我走吧,那样我就不用独自一人离去,来吧,讲点义气,事实上一点儿还不够,不如来一打义气,哦来吧)

“他也是我的儿子,也是。”罗兰说着,看向默默焚烧中的怪物。他能够承认这一现实。是的,他还能做到这一点。

莫俊德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一切。高烧依然剧烈,在这份煎熬中,他自己的疲惫感至少暂时远离了。他带着热切的兴趣观望着枪侠摇醒哑巴小孩——画家——强迫他拖着脚步到处拣柴火,帮着他生火。他旁观着,期待着小哑巴干完家务事快点回去睡觉,别等到罗兰拦住他、不让他睡。可惜的是,这等美事并没发生。他们在一片干死的三叶杨林子旁扎营,罗兰让画家坐在最粗大的一棵死木下。在那儿,他扬手指着天空。虽然满天星斗密布,但莫俊德认为白色老爹所指的一定是古母星,因为那颗星最耀眼。最后,那个少根筋(至少在脑部)的画家似乎搞明白了。他拿出画板开始作画时,白色老爹刚刚摇摇晃晃地走开,嘴巴里还嘟囔着吩咐什么,可那哑巴画家根本没听进去,明摆着的事情。白色老爹突然就摔倒在地了,一时间,莫俊德还担心这婊子养的老头儿激动过度、心脏骤停呢。接着,罗兰滚在草地里安顿好自己,而莫俊德呢,伏在干涸河床九十码开外的小山包上,只觉心跳缓和下来。思忖着枪侠白色老爹估计是筋疲力尽了,无论是他所受的训练、还是血脉渊源,都能追溯到祖先艾尔德那一代,足以让他一听到哑巴画家发出无语却咝咝作响的恶魔之吼就手持古枪醒来,一秒都不会耽误。腹部的痉挛再次袭来,莫俊德强忍着扭成一团,奋力维持着人形,奋力忍住不要喊出声来,奋力支撑着活下去。他听到下身又长响一声,并感到黏稠的棕色稀液涌出,顺着大腿根流下来。他超人类的敏锐嗅觉告诉他:这一次除了排泄物的味道,还有血液。他开始相信,这种痛楚将无休无止,直到将他从里到外撕成两半为止,可到最后,腹泻终于减缓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并没惊诧地发现五指变黑,已融成一团。这只手再也返不回人形了,手指将不再出现;他无端地坚信:自己顶多还能变形一次。莫俊德抬起右手,抹去额头的汗珠,又举起了望远镜,并向红色父亲祈愿,愿愚蠢的哑巴小孩能快点睡着。但他睡意全无。他靠在三叶杨的树干上,抬头望着枝杈间的天空,画着古母星。莫俊德·德鄯就是在这个时刻濒临绝望的边缘。和罗兰一样,他也认为只有画画才能让这个傻孩子保持清醒。因此,为什么不趁着变形的体能几乎被毒辣高烧耗尽之前,索性变成蜘蛛冲过去呢?为什么不试试运气?他想要的是罗兰,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个男孩;现在他是可以做到的,变成蜘蛛后就能迅雷不及掩耳地冲杀过去,眨眼间逮住枪侠,再把他放进蜘蛛贪婪的大嘴里去。白色老爹可能会开一枪,甚至两枪,但莫俊德觉得自己还能挺住一两颗子弹的冲击,只要小飞弹没有精确地射中背上的小白头就行:那是他这具双重躯体的大脑所在。一旦我逮住他,就决不会放他走,一口气吸到底,吸到只剩下一具干尸外壳为止,就像另一个人的下场,米阿。他的神经放松下来,打算让全身上下彻底变形,就在这当口,脑海深处又传来另一种声音。那是他的红色父亲在说话,这位父亲被困在黑暗塔的外面,亟需莫俊德活下去,至少要再多活一天,为了能解救他于囹圄。

唉,孩子们总是梦想家。

塔的脉动声在罗兰的头脑和心田里激烈震颤,传来的歌声也一样强烈,且孤独,现在听来就像是千种声响在共鸣,但即使这般强烈的牵引也带不动他周身的骨肉。后来,就在他寻找荫庇处休憩和吃中饭时(这时其实已是下午两三点了),他看到了什么,暂时让他忘却了疲乏和哀伤。

罗兰手指的是古母星,派屈克立即点点头。现在,他的眼里亮起一丝兴致,枪侠觉得事情有苗头了。一那就是派屈克特有的“我想画”的表情。如果他能坐在树下,对着最高大的那棵三叶杨西头枝杈间闪耀的古母星画画,估计能让他保持清醒。要是他全神贯注,也许能醒着到天亮。

路旁有株野玫瑰,看来就像是闲置地那朵孪生花。罗兰觉得此时是刚破冰的早春时节,它却傲视季节兀自盛放。花瓣外缘是淡粉色,花蕊深处却是热烈的鲜红;真是这种颜色,他想,衷心渴盼的颜色。他在花朵前跪下来,贴着花瓣,侧耳倾听。

好在,派屈克没有介意枪侠的粗声粗气;大概根本没明白我在说什么,罗兰心想。哑巴男孩坐在地上,脚踝叠放,画板平放在大腿上,身边放着吃到一半的午餐。

莫俊德从藏身处探出头来,望远镜从手中滚落下去,而那只手已不再是手。当他变形时,庞然的自信心贯彻全身。顷刻间,一切就将结束。他们都睡着了,他不会失手的。

“行啦,你现在能把茎干上的小刺都数得一清二楚了吧?”他问,尽管他努力装出玩笑的口吻,可听来却很暴躁——暴躁而疲惫。

要不是它奔出高草丛,现在在莫俊德爪子里的就该是我。罗兰心想。

那个声音没有作答,罗兰便将枪入套,接着扑灭零星散火,不让火势在草地上绵延。他心想那个声音提到了苏珊娜,终于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她可能是死了,啊是啊,仅仅是可能,但他相信莫俊德的红色父亲不会比他了解更多详情。

罗兰可以告诉他,吃掉掩埋在丹底罗家谷仓的干雪中的东西是多么不明智;就这一点而言,连罗伯特·布朗宁也可以警戒他。不管它是否邪恶,是不是真正的马,栗皮儿也许它还有别名,流传更广、更久的名字,在布朗宁的诗里称它为“栗波栗劈”)一直就是只病入膏肓的动物,当罗兰把一颗子弹送进它脑袋里时,恶http:www.nnsf.me疾早已侵骨蚀皮。可是,莫俊德是以蜘蛛形看到这东西的,无论如何,那看起来终归是匹死马,而且,也没什么能阻挡他大吃一顿。直到他再换回人形,才不安地疑惑起来:怎么会在丹底罗这匹皮包骨头的老马身上吃出那么多肉来?为什么那肉又嫩又暖,并饱含尚未凝结的活血呢?毕竟,它被埋在雪堆里了,还被埋了好多天。这匹母马的尸体本该被冻得硬如磐石才对头。

毫无疑问,说得都对。但他的怒火并没有因此被压下,反而更高涨了。他把仅剩的一把枪放在一旁(枪放在两朵歌唱的玫瑰中间,闪烁着喑淡的光泽),因为在目前的状态下枪留在手边并不太好。接着,他站起身来,打算把派屈克狠狠骂一通,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好受些,其实这没有道理。他几乎已能听见自己的开场白:难道你很享受吗?愚蠢的小孩?画那些为了拯救你一钱不值的小命而送命的人,这能让你开心吗?

除了和黑衣人坐谈的一夜之外——也就是沃特用一副妖魅的纸牌预言凄楚未来的那一夜——栖于干涸小河旁的十二个黑暗小时是罗兰此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遍布周身的疲乏更深更重地侵蚀下来,直到他感觉自己被一堆巨石压住了。旧识的脸孔、逗留过的地方都在他倦极的双眼前一幕幕滑过:苏珊,义无反顾地骑着马自鲛坡而下,金色长发飞舞在身后;库斯伯特,也如此英勇地从界砾口山坡上飞奔而下,又叫又笑;阿兰·琼斯,举起酒杯高颂祝酒词;埃迪和杰克,在草地上打闹成一团,又喊又叫,奥伊围着他俩蹦蹦跳跳,叫个不停。

十五分钟后,罗兰把先前从车板上搬下来的几样家什再悉数搬上去,一合掌,再攥住了车把。现在这辆车的负重变轻了,一定是轻了,但他只觉得更沉重。

等待火焰升起、又燃成火红的炭烬铺在最下面时,罗兰取出离开纽约后就不曾离身的怀表。就在昨天,表停了,当然,送他表的那些人许诺说,电池足够走五十年。

那就来吧!来呀,亲手杀死儿子的凶手,来瞧瞧你的塔呀,不过你给我记着——你会在玫瑰地边上徘徊直到老死,连碰一碰塔门的机会都不会有!我决不会让你穿过玫瑰地的!在我允许你穿过之前,连隔界空间都将消逝!杀人犯!你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了你的朋友们——啊是啊,每一个朋友,包括苏珊娜,你亲自打开门送她走,如今她已经被割断了喉咙,在门那边死翘翘了——现在可好,你还杀死了亲生儿子!

我的儿子!我惟一的儿子!你把他杀了!

当然是更重了,他想。负载了我的悲痛。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拉着它,就这样。

小伙子皱着眉头歪了歪脑袋,还是没明白。他的长发扎成一束,亮闪闪地搭在肩头。罗兰想到了苏珊娜,想到她是如何坚持己见、不顾派屈克笑着叫着地反抗,在小溪里洗净他那头长发。这种事情是罗兰绝不会想到去做的,但确实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显得精神多了。看着这把亮闪闪的头发,他又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苏珊娜,哪怕玫瑰的歌声还萦绕耳畔。她将优雅带入他的生活。直到她已离去,他才想到优雅这个词。

现在,我的好儿子,冷酷的耳语声在莫俊德滚烫得快要融化的脑海里响起。就是现在。走向他吧,要小心别让他醒来。在玫瑰之中杀死他,我们就能一起统领世界。

派屈克兴冲冲地直点头,当罗兰做午餐时,他就画起来了。罗兰又一次将食物盛满三个盘子,而奥伊又一次拒绝进食。罗兰凝视着貉獭金边镶绕的双眼,只能看到空洞——失落——深深伤了它的心。奥伊不能再绝食下去了,它已经变得很瘦很瘦。库斯伯特若瞅见,大概会笑着说:灰溜溜的夹尾巴喽。需要补充热腾腾的黄樟树液和盐分。但枪侠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

但是这里和楔石世界一样,时间单向流逝。完了就是完了。没可能收回什么。

罗兰指了指他的画板,再指向玫瑰。派屈克点头了——这番意思他是懂的。随后,罗兰用完好的左手摆出“二”的数字,再指了指画板。这一次,派屈克恍然大悟了。他的手指先指向玫瑰,再移到画板,再移向罗兰,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它之所以留下来,该是因为它知道罗兰需要它的协助?它早就知道事到临头时,派屈克会搞砸(当然,这也是埃迪的口头禅)?

派屈克也感受到了变化。脉动渐而柔缓。还有言词夹杂其间,温柔耳语般地钝化他绘画的热切。他又画了一笔,停下来,接着把铅笔移到旁边,只是抬头望着古母星,星星也仿佛配合他脑海中所倾听着的柔声细语一闪一闪,那些言语,罗兰应该一听便知。那出自一个老男人的声音,颤抖而甜蜜:

到我这里来。

“别忙得忘记吃饭了。”罗兰说,“现在,你替我放哨吧。”得到的回答仍是一个心不在焉的点头,他放弃了。“派屈克,我要瞌睡一下。这个下午会很漫长。”还有一个更长的夜晚,他在心里加上一句……但他和莫俊德一样安慰自己: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了玫瑰地那边的黑暗塔时,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即便他能消灭血王,他也觉得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程。他不相信自己还能走出坎-卡无蕊,那没什么。他累极了。而且,哪怕有玫瑰的力量在支撑,他还是悲伤之极。

很快,二号车又装上了派屈克·丹维尔。他爬上车,给自己弄了个小窝,几乎立刻睡着了。罗兰继续往前拖,埋着头,身影在脚边拉得越来越长。奥伊走在他身边。

“派屈克,听我说。”他使劲摇着男孩的上身,力道大到他的长头发前后飞动,不料几绺头发掉进了他自己的眼睛里。罗兰把头发撩开。“我需要你保持清醒,站岗放哨。一个小时就行了……只需……抬头看着我,派屈克!看着我!上帝啊,看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睡着!你看到那个了吗?离我们最近的、最亮的星星?”

苏珊娜离去的这天,罗兰和两个旅伴没有推进太多。尽管他计划要走完数公里,好能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到达黑暗塔,罗兰却没办法再走远了。他气馁又孤独,还累得半死。派屈克也很累,但他起码可以选择坐在车上,大约有大半天的时间他确实如此选择,有时候瞌睡,有时画画,有时到了上坡路就下来走在二号车后面,然后再睡多一会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罗兰执拗地追问貉獭,“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为什么你现在要用这样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呢?”

“把你的画也停一下,放到旁边去。”罗兰又说。

“伙计,很抱歉,刚才的话说重了,”罗兰说,“你不愿意对我说点什么吗?”

他探下身去,从男孩的指间轻轻地拿走橡皮擦。派屈克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随即摊开自己空空的手,用双眼请求枪侠归还他心爱的新玩具。

我只会害死自己的家人,罗兰想着,手指依然抚摸着死去的貉獭。

派屈克很乐意捡些木枝扔到火堆里去,但他的一举一动活像木头人——僵尸似的。等火燃起来了,他又退到先前睡觉的地方,胳膊支在骨节凸出的膝头,与其说被唤醒了,倒不如说更困顿了。罗兰心想,自己可能要掴他几个巴掌才能让他彻底醒过来,但这样做只会让悔恨——苦涩不堪的悔意——接踵而来。

此刻的罗兰一想到前一天自己用那种口吻对奥伊说话,便忍不住心头阵痛。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应该在她问你的时候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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