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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不见了

蒂娜的哭声很快把我吵醒,夜半三更的,室内一片漆黑。我听到鲁思在我身边床上辗转反侧。在前面房间,蒂娜停顿半晌,但很快又开始号啕大哭,这回音量更大了。

  「哎哟,天哪,」我昏昏沉沉轻声抱怨。

  鲁思咕哝一声,一脚踢开被子。

  「我来吧,」我困乏地说,她的头又猛然跌落枕头里。当蒂娜晚上哭闹不休、感冒、胃痛或滚下床时,我们轮流起床照顾她。

  我抬起腿来,搁在毛毯边缘,然后慢慢转动身躯到床脚,再把腿甩落床下,脚尖碰到冰冷的地板时,我不禁瑟缩起来,公寓比北极还冷,即使在加州,冬天的夜晚还是寒气逼人。

  我蹑手蹑脚走过冰冷的地板,东拐西弯,穿行过大厅的橱柜、五斗柜和书架,然后绕过电视机旁,走进起居室。由于我们只有一间卧室,蒂娜只好睡在起居室,她睡在一张沙发床上,她的哭声愈来愈大,她开始哭着要找妈咪。

  「好啦,蒂娜,爹地来陪妳啦,」我安抚她。

  她还是哭闹不休。我听见外面阳台上,我们那头苏格兰牧羊犬马克,一骨碌从他在折椅上的床铺跳下来。

  在一团漆黑中,我俯身趴在沙发上,一摸就知道,那被盖是平的,我倒退几步,瞇着眼斜看地板,但我并没有看见蒂娜在地板上乱爬。

  「噢,天哪,」我对着自己轻声笑笑,尽管心中有点恼火,「这小鬼,竟钻到沙发下面去了。」

  「蒂娜,妳躲在哪里呀?」我说,尽量忍住不笑。

  她哭声愈来愈大,但沙发下仍不见人影,黑忽忽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宝贝,妳到底在哪里?」我问道:「快来爸比这里。」

  我在沙发下到处摸索,找我的女儿,这就像在五斗柜下找个小领扣一样,她还是哭闹不休,吵着要妈咪。

  接着我第一次感到疑惑和意外。不管我手伸多长到处摸遍,还是不见她的踪影。

  「别闹了,蒂娜,」我说,再也不觉得好玩了,「别再跟老爸玩捉迷藏了。」她再放声大哭,当我拚命往外伸展的手碰触到冰冷的墙壁时,立刻缩回来。

  「爹地!」蒂娜哭喊着。

  「噢,老天!」

  我跌跌撞撞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地毯,一肚子火。我打开唱机旁的灯,转身去找她,但走到一半顿时停下脚步,静止不动,半睡半醒,哑口无言,张大嘴瞪着沙发,我背脊发凉如被冰水倾注。

  我纵身一跃,跪在沙发旁,两眼疯狂地搜寻,喉头愈卡愈紧。我可以听到她在沙发下面哇哇大哭,但我看不见她人影。

  ※※※

  当我突然了解到这个事实时,胃部肌肉开始痉挛抽搐,我的手抓狂似地在床下到处摸索,但根本没碰到任何东西,我明明听到她的哭声,但老天作证,她不在那里!

  「鲁思!」我大声狂喊:「快过来。」

  我听见鲁思在卧室喘口气,然后是被单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她匆匆跑过卧室地板的脚步声。我从眼角可以看见,她淡蓝色的睡衣在飘动。

  「怎么回事?」她倒抽一口气。

  我再站起来,几乎无法呼吸,遑论说话了。我开口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哽咽,那些话好像卡在喉咙里,我张口结舌,只能伸出颤抖的手,指指沙发。

  「她人呢!」鲁思惊叫。

  「我也不知道!」我终于勉强维持镇定。「她……」

  「什么!」

  鲁思双膝落地,跪在沙发旁,低头看看下面。

  「蒂娜!」她大叫。

  「妈咪。」

  鲁思猛地从沙发边往后退缩,面无血色,她看着我的眼睛充满惊骇。这时,我突然听到马克在门外疯狂抓地板的声音。

  「她到底在哪里?」鲁思再问一遍,她的声音空空洞洞。

  「我也不知道,」我说,只觉得全身麻木,失去知觉,我再开灯,但……

  「但可以听到她的哭声,」鲁思说,跟我一样,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我……克里斯,你听。」

  是我们女儿恐惧的啜泣和哭叫声。

  「蒂娜!」我漫无方向地大声叫嚷:「妳到底在哪里,小天使?」

  她只是一个劲儿哭个不停。「妈咪!」她说:「妈咪,抱抱!」

  「不,不,这实在太荒谬了,」鲁思说,她站起身,声音紧绷,「她应该在厨房里。」

  「但……」

  我杵在那里,呆若木鸡,这时鲁思打开厨房的灯,然后走进去。她痛苦焦虑的声音,使我直打哆嗦。

  「克里斯,她不在这里。」

  她匆匆跑进来,两眼写满恐惧,牙齿紧咬着嘴唇。

  「她到底在哪里?」她开口说话,但很快就住口。

  因为我们俩同时听到蒂娜在哭叫,那声音来自沙发下面。

  但沙发下明明空无一物。

  鲁思仍无法接受这个疯狂的事实,她猛然拉开走道上的橱柜,一一往里面看,再探头看看电视机后面,甚至连电唱机后面也不放过,虽然那里大概只有两吋宽。

  「亲爱的,快帮忙,」她恳求说:「我们总不能放着她不管。」

  我没有动。

  「甜心,她在沙发下面,」我说。

  「不可能呀!」

  再一次的,像抓狂般,这是个不可能的事,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沙发下面试探触摸,我甚至趴到沙发下面,碰触那里的每一吋地面,但还是遍寻不着,虽然我明明听见她在哭──就在我耳边。

  我站起身,全身因寒冷和某种其他原因而不停颤抖。鲁思站在起居室地毯中间注视着我,她的声音疲弱无力,几乎听不见。

  「克里斯,」她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外头,马克仍疯狂的抓门板,并开始发出哀鸣。鲁思看看通往阳台的门,她苍白的脸孔因恐惧而扭曲。她身上只穿着睡衣,现在冷得发抖,她回头看看沙发,我呆立在那里,束手无策,脑中闪过十几种不同的方式,但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解决问题,我甚至没有具体的想法。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道,我知道她已经在崩溃哀号边缘。

  「宝贝,我……」

  我突然打住,我们俩同时往沙发走去。

  蒂娜的哭声渐弱。

  「噢,不,」鲁思啜泣说:「不,蒂娜。」

  「妈咪,」蒂娜说,声音渐远。我觉得寒毛直竖,全身起鸡皮疙瘩。

  「蒂娜,快回这里!」我听见自己高声吼叫,是那种父亲吼叫因不听话而走失的孩子的声音。

  「蒂娜!」鲁思惊声尖叫。

  然后公寓陷入一片死寂,鲁思和我就跪在沙发旁,看着下面空荡荡的一片。再侧耳倾听。

  可以听见我们孩子的声音,她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打起呼来。

  ※※※

  「比尔,你可以马上来一趟吗?」我抓狂地说。

  「什么?」比尔的声音厚重模糊。

  「比尔,我是克里斯,蒂娜不见了!」

  他一下惊醒。

  「她被绑架了吗?」他问。

  「不是,」我说:「她在这里,可是……她又不在这里。」

  他声音充满困惑,我猛吸一口气。

  「比尔,看在上帝的分上,行行好,快过来吧!」

  一阵沉默。

  「我马上过去,」他说。从他说话的口气,我知道,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我挂上电话,鲁思正坐在沙发上发抖,我走到她身旁,她两手紧紧抓住膝盖。

  「甜心,去穿上厚睡袍,」我说:「小心着凉。」

  「克里斯,我……」她不禁潸然泪下。「她到底在哪里?」

  「甜心。」

  我只能绝望疲弱地回应她一声,我走进卧室,帮她拿了件睡袍,在回来的路上,我弯腰用力扭开墙上的暖气开关。

  「来,」我说,把睡袍罩在她背上,「快点穿上。」

  她两手穿过睡袍袖口,眼睛似在恳求我快想想办法。明知道我办不到,她还是希望我把宝贝找回来。

  我再跪下来,好歹做点事,明知这根本无济于事,我就这样长跪不起,注视着沙发下的地板,一片茫然。

  「克里斯,她睡……睡在地板上,」鲁思说,那些话从她毫无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吐出来。「……会不会感冒?」

  「我……」

  言尽于此,我还能说什么?不,她并没有睡在地板上?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可以听到蒂娜在地板上呼吸和轻微的鼾声,但根本摸不着她。她不见了,但又不是真的不见了。我的大脑思前想后,想理出个头绪。任何人只要偶尔试着想象这种事,很快就会崩溃。

  「甜心,她……她不在这里,」我说:「我是说……不在地板上。」

  「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两手一摊,耸耸肩,如战败的公鸡。「我想她应该不觉得冷。」我尽量轻声细语地想说服她。

  她开口不知咕哝些什么,但很快就停了,无语问苍天,已经没什么好说了。

  我们静坐在房间里,等比尔过来,我之所以打电话给他,主要因为他是工程师,加州理工学院的高材生,还是洛克希德公司的头号人物。我也不清楚,这有什么帮助,但我就是觉得应该找他,说实在的,我会打电话给任何人,只要能集思广益。当父母担心子女时,他们往往变得一无是处。

  在比尔来之前,鲁思甚至一度双膝滑落沙发旁,开始用手掌拍打地板。

  「蒂娜,醒醒!」她突然涌上新的恐惧,「醒醒!」

  「甜心,那有什么用呢?」我问。

  她抬头茫然注视着我,她也知道,那是白费力气,一点用都没有。

  ※※※

  比尔走上台阶到门口前,我已经先听到他的脚步声。他默默走进来,四下张望,然后对着鲁思浅浅一笑。我帮他把外套挂起来,他还穿着睡衣裤。

  「怎么啦,小子?」他很快问道。

  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明事情的原委。他也跪下来查看,亲自检查一遍,他在沙发下面东摸西摸,当他听到蒂娜平静的呼吸声时,我发现他眉头深锁,额头爬满皱纹。

  他直起身子。

  「如何?」我问道。

  他摇摇头。「老天,」他嘀咕说。

  我们俩注视着他。马克还在外面对着门板猛抓低吼。

  「她在哪里?」鲁思再问:「比尔,我快疯了。」

  「别急,」他说。我移坐到她身旁,用手搂着她,她全身瑟缩颤抖。

  「你们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比尔说:「至少呼吸正常,她应该没事。」

  「但她到底在哪里?」我问:「你就是看不见她,甚至摸不着她。」

  「考倒我了,」比尔说,再度跪在沙发床边。

  「克里斯,你最好让马克进来,」鲁思说,她已经担心了好一阵子了。「他会吵醒所有邻居。」

  「好,我会去开门,」我说,眼睛同时看着比尔。

  「要报警吗?」我问:「你觉得……」

  「不,没必要,没什么用的,」比尔说:「这并不是……」他摇摇头,好像想甩开他所面对的一切。「这不是警察的工作,」他说。

  「克里斯,我们会吵醒所有……」

  我转向门口,准备开门让马克进来。

  「等等,」比尔说,我一转头,心脏不禁狂跳起来。

  比尔的身体有一半钻进沙发下面,他正凝神谛听。

  「比尔,怎么啦?」开口问。

  「嘘!」

  我们俩都不敢吭气,比尔再待了一会儿,然后伸直了身子,脸上一片茫然。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他说。

  「噢,不!」

  鲁思仆倒在沙发前。

  「蒂娜!噢,上帝,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比尔站起身来,很快在房子里转一圈,我看看他,再回头看看鲁思,全身瘫在沙发前,快吓出病来了。

  「听,」比尔说:「你听见任何声音吗?」

  鲁思抬头张望。「听见……任何声音?」

  「起来走动,起来走动,」比尔说:「看看你们可以听到什么声音。」

  鲁思和我跟机器人一样,在起居室里打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除了马克不停的哀鸣和抓地板的声音,周遭一片沉寂。我咬紧牙根,当我走过阳台时,简单地喝令:「别叫了!」霎时,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我脑海,马克可能知道蒂娜在哪里,他一直跟她很亲。

  然后,比尔站在放壁橱的角落,垫高脚尖,仔细倾听,他发现我们都在看他,比个手势,叫我们赶快过去。我们很快走过地毯,站在他身旁。

  「听,」他轻声说。我们照他的话做。

  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然后鲁思喘口气,我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

  就在上面墙角,天花板和墙壁交接处,我们可以听见蒂娜睡觉的声音。

  鲁思往上看,面如槁木,完全迷失了。

  比尔缓缓摇摇头,然后他突然举起手,我们再度被吓得无法动弹。

  声音又消失了。

  鲁思开始无助的悲泣。「蒂娜。」

  她离开墙角。

  「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她,」她绝望地说:「求求你。」

  我们漫无目的的在房间里打转,想再听到蒂娜的声音。鲁思泪流满面,脸孔扭曲如一张恐惧的面具。

  这回,是我第一个听到她。

  就在电视机下面。

  我们全跪在那里,仔细听,这时我们听到她有点自言自语起来,还可以听见她在睡梦中翻身的声音。

  「我要我的娃娃,」她自言自语。

  「蒂娜!」

  我两手紧搂着鲁思颤抖的身躯,试着安抚她,叫她别再哭泣,但没什么用,我自己的喉咙反而不由自主地卡紧,我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缓慢但用力地跳动。我两手满是汗水,在她背上颤抖。

  「天哪,行行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鲁思说,但她并不是在问我们。

  比尔帮我扶她到电唱机旁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他坐立不安地站在地毯上,疯狂地咬着手指,他每次碰到难解的问题时就咬手指。

  他抬头张望,开口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放弃,往大门走去。

  「我得让狗进来,」他说:「快吵死人了。」

  「难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你也毫无概念?」我问。

  「比尔?」鲁思哀求他。

  比尔说:「我想她在另一度空间。」他去把门打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快,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马克狂吠一声,跳跃进来,直接冲到沙发那里。

  「牠知道!」比尔大叫,扑向那只狗。

  接下来发生了最疯狂的事:这一刻,马克才滑到沙发下,用耳朵、爪子和尾巴一阵乱窜,然后突如其来地,连牠也不见了,蒸发了,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然后我听到比尔说:「对,没错。」

  「对什么?」我已经浑然不觉,当时我人在哪里。

  「孩子在另一度空间。」

  「你在说什么?」我忧心忡忡,语气几乎快抓狂。这可不是日常会听到的谈话内容。

  「坐下,」他说。

  「坐下?难道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

  比尔很快看鲁思一眼,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做什么,」他说。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

  「比尔,」我说,只能叫他的名字,干著急。

  他比个手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这,我跟你一样措手不及,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么说到底对不对,但我已才智俱穷,想不起其他可能性。我想,不知怎地,她跑到另一度空间去了,可能是第四度空间。马克知道,因此也跟着去找她,但他们到底怎么去的?我不知道,我也曾趴在那张沙发下面,你们也都在那里,你们可曾看到什么?」

  我注视着他,他心里有数。

  「另一度……空间?」鲁思声音干涩紧绷地说,是一位母亲刚刚被告知,她永远失去孩子时所发出的声音。

  比尔开始来回踱步,右手拳头紧握,不断重击左手手掌心。

  「该死,真该死,」他嘀嘀咕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然后,当我们麻木迟钝地呆坐在那里时,他开口说话了,我们半听着他说的话,半听着孩子的声音。他其实并不是对着我们说的,而是自言自语,想以正确的观念来看这个问题。

  「一度空间是一条线,」他滔滔不绝地说:「二度空间是无限条线,也就是无限个一度空间。三度空间是无限个平面,也就是无限个二度空间。现在,基本要素……基本要素……」

  ※※※

  他用力击掌,再抬头看看天花板。然后,他又开口了,但这回放慢了速度。

  「每个空间的点,是下一度空间的一段线;在线所有的点,都是使线变成面的垂直线的一个段落;所有平面上的点,则是使那个平面立体化的垂直线的段落。」

  「换言之,在第三度空间……」

  「比尔,看在上帝的分上!」鲁思突然激动地喊叫:「难道我们不能做点什么事吗?我的宝贝在……在那里。」

  比尔思绪被打断,他摇摇头。

  「鲁思,我没办法……」

  这时,我站起来,再度趴在地板上,爬到沙发下面,我得找到它才行!我到处摸索寻找,侧耳倾听,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

  然后,我猛然往上一抬,撞到头,马克就在我耳边狂吠。

  比尔立刻冲过来,滑到我身旁,他吃力急促地呼吸。

  「天哪,」他几乎愤怒地抱怨。「全世界所有该死的地方……」

  「如果……入口就在这里,」我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在房间四处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和呼吸?」

  「唉,如果她已经凌驾于第三度空间的影响范围,完全置身第四度空间,那她的一举一动,对我们而言,似乎就会散布在所有地方。其实,她只是在第四度空间的某个角落,但对我们……」

  他没再往下说。

  马克一直发出哀鸣,但最重要的是,蒂娜也加入了,就在我们身边。

  「牠把她带回来了!」比尔兴奋地说:「好小子,真是超级无敌狗!」

  他开始扭动身体,东看看,西摸摸,拍打空气。

  「我们非找出来不可!」他说:「我们一定要伸手进去,拉他们出来。天知道这第四度空间会维持多久。」

  「什么?」我听到鲁思倒抽一口气,然后突然放声大哭,「蒂娜,妳在哪儿?我是妈咪。」我正准备说,这无济于事,但这时蒂娜回答了。

  「妈咪,妈咪!妳在哪里,妈咪?」

  然后是马克的嗥叫和蒂娜生气啼哭的声音。

  「她想到处跑,找鲁思,」比尔说:「但马克不让她乱跑。我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但牠似乎知道接合的地方在哪里。」

  「天哪!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几近抓狂愤怒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背竟一下穿透进入那该死的东西里头。

  直到我死,恐怕永远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光景,但大抵是这样:

  里面很黑,对……对我而言。但那里似乎有千百万道光芒,但每当我注视着其中一道光芒时,它就消失不见,我看着它们从我眼角消失。

  「蒂娜,」我说:「妳在哪儿?拜托,快回答我!」

  我听见自己的回声反射一百万遍,那些话,无穷无尽地回荡着,从未停止,但逐渐远离,好像它们有生命,可以到处走动;而当我挥舞手臂时,那动作发出了呼呼声,那回声也不断回荡,然后像一群流入夜色中的昆虫逐渐远离。

  「蒂娜!」

  那回声使我耳朵隐隐作痛。

  「克里斯,你听得到她的声音吗?」我听见一个声音,但那到底是个声音,还是只是幻想?

  然后,有个湿湿的东西碰触我的手,我吓了一大跳。

  马克。

  我伸出手,疯狂寻找他们,每个动作都在震动的黑暗中发出呼呼的回响,直到我觉得好像一大群小鸟蜂拥而至,在我脑袋周围疯狂拍打翅膀,那压力阵阵捶打着我的头,发出强烈而有节奏的起伏声。

  然后,我觉得触摸到蒂娜了,我只能说我觉得是她,但我想如果她不是我女儿,如果我不知道应该是她,我会想,我大概碰其他什么东西了。那形状跟第三度空间里的形状截然不同。反正到此为止,多言无益。

  「蒂娜,」我低声叫她。「蒂娜,我的乖宝宝。」

  「爹地,我很怕黑,」她细声细气地说,马克则在一旁呜咽。

  但接着我也怕黑起来,因为有个念头吓坏了我。

  我要怎么让我们全都脱困?

  这时涌现另一个声音:克里斯,你找到他们了吗?

  「我找到他们了!」我大叫。

  比尔一把抓住我两腿(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两腿还插在第三度空间),用力一拉,把我拉回真实的世界,怀里紧抱着女儿和狗狗,以及我宁可忘记的记忆。

  我们从沙发下一一推挤出来,我的头还撞到沙发,差点不省人事。接着鲁思紧紧拥抱着我,狗狗也不断亲我,比尔则扶我站起来。马克对着我们又跳又叫,口水流了一地。

  ※※※

  等我又可以开口说话时,我注意到比尔搬了两张小牌桌堵住沙发下面。

  「为了安全起见,」他说。

  我虚弱地点点头。鲁思从卧室走进来。

  「蒂娜呢?」我不由自主地问,残留的不安记忆仍在我脑中盘旋。

  「她在我们床上,」她说:「我想跟我们睡一晚应该没关系吧。」

  我点头。

  「我想没什么关系,」我说。

  然后,我转向比尔。

  「听着,」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他苦笑着说:「我告诉你,第三度空间就在第四度空间下面,只要『越雷池一步』就到了,尤其,我们这个空间每个点,都是第四度空间垂直线的一段。」

  「所以呢?」我说。

  「因此,形成第四度空间的线,都和第三度空间的每个点呈直角,不可能跟我们平行。但如果某个区块有很多线,正好在两个空间都是并行线,就可能形成一个连接的走道。」

  「你是说?」

  「那正是最令人百思不解的地方,」他说:「世界之大,那个区块竟出现在沙发下面,那里的点是并行线的一个段落,在两个空间都是平行的。它们形成通往下一度空间的走廊。」

  「或坑洞,」我说。

  比尔看起来很呕。

  「但空有理论又有什么用,」他说:「还是要靠狗,才能把她救出来。」

  「那声音呢?」

  「你还问我?」他说。

  大概就这样了。噢,当然,比尔告诉他在加州理工大学的朋友,我们的公寓立刻被那群研究物理学家霸占了一个月,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只说,那玩意儿已经消失了,有些说得更难听。

  但结果还是一样。在被科学家围困那个月,我们住在我妈妈家,等搬回来后,我们把沙发搬到房间另一头,再把电视机塞到沙发那个角落。

  因此,有时晚上我们会抬头看看天花板,听见从另一度空间传来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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