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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万呎高空惊魂

「请系上安全带,」空姐经过他身边时,微笑地对他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通向前舱的拱门上方,「系上安全带」的指示灯号亮起,在这个指示灯下方,另一个「请勿吸烟」的指示灯号马上也亮了。威尔森深深地吸一大口烟,再猛地吐出,然后拿着烟,暴躁不安地戳呀戳地,在烟灰缸内将香烟捻熄。

  机外,其中一架引擎发出噗噗巨响,喷出一股浓烟,飘散在夜空中。机身开始震动,威尔森看一眼窗外,看见喷射引擎的引擎舱喷出白色的火舌。第二架引擎也噗噗作响,接着变成轰隆咆啸声,螺旋桨随即高速旋转。威尔森心里不安却仍顺从地系上安全带。

  现在,全部的引擎都已运转,威尔森的头,同步地跟着机身有节奏地颠动。他僵硬地坐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座椅的头枕,此时,这架DC─7螺旋桨客机开始在机坪跑道上滑行,引擎如雷般轰隆地排出废气,为原本炎热的夜空更添热气。

  ※※※

  飞机在跑道边缘停下来。威尔森透过窗户,打量着巨大明亮的航站大楼。他想着,待会儿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将再度坐在办公室内,再次进一步讨论那笔看似净利十分可观,但对人类历史却毫无帮助的交易。一切真是该死的──

  当引擎又开始暖身加速运转,准备再次起飞时,威尔森倒抽了口气。引擎声音原本就很响亮,现在更是震耳欲聋──像俱乐部爆炸似地那般响亮,就在他耳边。他像要把耳内的声音排出来似地张大了嘴。他的眼神,像似一位饱受折磨的男人,双手像紧张的爪子收缩着。

  突然,好像有人碰到他的手臂,他吓得双脚往内缩。在头部顺着机身颠簸之际,他发现原来是之前站在门边迎宾的那位空姐。她低头朝他笑笑。

  「你还好吗?」他几乎听不见她说的话。

  威尔森紧紧抿着唇,一手焦虑地朝她挥舞,好像要推开她似的。空姐脸上原本绽放的那抹过度欢愉的笑容马上就不见了,她转身走开。

  飞机开始前进。一开始很迟钝,好像某种巨大的怪兽,挣扎着要克服自身重量的拉力。接着克服了磨擦阻力,速度变快。威尔森转过脸,看着窗外,机外的黑色跑道正急速移动着,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机翼尾端的襟翼因为阻力作用,机身发出某种嗖嗖声。然后,巨大的轮子以乘客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量脱离地面,将地面抛得远远地。在飞机下方,树木急掠而过,大楼、车子投射的灯光,瞬间闪过。DC─7螺旋桨机缓缓向右转弯,往上飞得更高,朝着如霜的闪烁星河向前而飞。

  终于,机身的飞行变得平稳了,引擎好像停止运转似的,一会之后,威尔森适应后的耳朵才再度听见引擎在飞行中细微的嗡嗡声。那一刻他全身肌肉都放松了,彷佛说着,一切都很好。但松弛感随即消失。威尔森静止地坐着,双眼直盯着前方「请勿抽烟」的灯号,当灯号一灭,他马上就点起一根烟。手伸向他前方椅背的椅袋内,拿出报纸。

  在他看来,世界局势并没多少改变。外交上的磨擦争执、地震和烽火、谋杀、强暴、龙卷风和相撞事件、商业斗争,黑帮犯罪。阿瑟.杰弗里.威尔森想着,这世界还真美好呀!(译注,本句出自罗勃特.布朗宁(Roberr Browning)的诗剧《皮帕走过(Pippa Passes)》,原意为神在天堂司宇宙,世间一切都美好。)

  十五分钟后,他将报纸扔在一旁。他的胃有点不太舒服。他抬头很快看一眼两间厕所旁的信号灯,两间都亮着红字──「使用中」。他捻熄烟,这是起飞后他吸的第三根香烟了,接着他关上头顶的阅读灯,凝视着窗外。

  长长的机舱内,乘客都已经关掉阅读灯,放平座椅睡觉了。威尔森看看表。二十三点二十分。他第三次疲惫地吐口气。和他之前预料的一样,他登机前吃的抗晕药完全无效。

  当一位女士从厕所出来时,他一把抓起他的旅行袋,急急起身,沿着走道走向厕所。

  不出所料,他的身体一点都不配合。威尔森站在厕所内,调整衣物,疲惫的呻吟。洗过手和脸后,他从旅行袋中拿出盥洗包,挤出细细一抹牙膏涂在牙刷上。

  当他刷牙时,一手撑着厕所冰冷的隔板来稳住身子,他一边刷牙一边透过左舷窗看着窗外的机身。几呎远处是浅蓝色的内侧螺旋桨。威尔森在脑中想象着,螺旋桨就像三刀锋利的剁肉刀,万一松脱的话,会将他切成薄片。

  他感到胃部一沉。威尔森本能地吞口口水,有些牙膏混着唾液被他吞进喉咙了。他连连作呕,转过身子,吐在马桶内,然后匆匆地漱完口,再喝口水。老天,如果他能坐火车去就好了,火车上能有自己的卧铺,能悠闲地在车厢间溜达,能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喝饮料看杂志。可惜他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命。

  他正打算将盥洗包放回旅行袋内时,瞄见袋内的牛皮纸袋。他犹豫了一下,拿出小公文包,放在洗手台上,再拿出牛皮纸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放在膝上。

  他坐着,注视着那把油亮亮的手枪。这一年来,他都随身带着这个玩意。他回想着,最初是为了在出差时保护自己,以免身上的钱被该地的不良分子抢走。但是,骨子里,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每天都想着这个原因。非常简单的原因──此时此地──

  威尔森闭上双眼,很快又吞口口水。还是尝得到牙膏的味道,味蕾上传来微凉的薄荷味。他郁闷地坐在阵阵寒意袭来的厕所内,双手捧着这把油亮的手枪。突然间,他无法自制地浑身发抖。他脑中突地吶喊,老天,放过我吧!

  「放过我,放过我。」他双耳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啜泣声。

  威尔森猛然挺起身子坐正。双唇紧紧抿着,他将手枪重新包好,扔进旅行袋内,将公文包放在手枪上面,拉起旅行袋的拉链。他起身打开门,走出厕所,匆匆走回他的座位坐下,轻轻地将这个旅行包精准地滑进座椅底下放好。他按下座椅扶手键,座椅往后倒。他是个生意人,他明天还有生意要谈。就是这样。他的身体需要休息,他得睡觉。

  二十分钟之后,威尔森缓缓伸出手,按下座椅的扶手键,座椅慢慢扶正,他脸上充满挫败的神情。他心想,何必费力呢?他很显然就是睡不着。那就算了。

  他拿起之前扔在旁边的报纸,将做到一半的字谜解完。他双眼好酸。坐直身子,他转转肩膀,伸展后背的肌肉。现在该怎么办?他想着。他不想看书,又睡不着。而且──他看看表──还要再七、八个小时才会抵达洛杉矶机场。他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他环顾机舱内,除了前舱一位乘客之外,其他乘客都已入睡。

  一股突如其来,极其强烈的狂怒涌上来,他想要尖叫、想扔东西,想打人。他用力咬紧牙齿,差点伤了下颚,威尔森伸出颤抖的手,将窗帘推到一旁,恶狠狠地看着窗外。

  他看见机外的机翼灯,一闪一闪地时明时灭,引擎的整流罩尾端喷出红色火光。他沉思着,他在二万英呎的高空,困在咆哮作响、该死的机舱内,穿过极夜,飞向──

  闪电照亮天际,宛若白画的亮光画过机翼,威尔森坐立难安。他吞了口口水。有暴风雨逼近了吗?一想到暴雨狂风会导致坠机,飞机碎片散落在海中,这念头让他很不自在。威尔森很怕搭飞机。飞机剧烈的颠簸总让他不舒服。也许,为了保险起见,他该再吞几颗抗晕剂。此外,他的座位就在紧急出口旁。他幻想着,万一紧急出口门意外的敞开,他想象着自己被吸出机外、摔落,尖叫的画面。

  威尔森眨眨眼,甩甩头。当他紧贴着窗户向外看时,颈背有股微微的刺痛感。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瞇着眼。他可以发誓──

  突然间,他的胃激烈的痉挛,他睁大双眼看着。机翼上有个什么东西在蠕蠕爬行。

  威尔森感觉胃中涌起一股呕心想吐的翻搅。亲爱的上帝,难道是某只狗或猫在起飞前爬上机身,还想办法撑到现在吗?多么令人恶心的想法。这可怜的动物应该吓到发狂了吧。但是,那不断遭到强风吹拂的光滑机身表面,可能有地方能让它抓住吗?当然不可能。也许那不过是只鸟,或是──

  一道闪电的亮光,威尔森看见了,那是一个男人。

  他动弹不得。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黑影在机翼上爬行。不可能。在震惊的情绪间,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这样说着,但威尔森没有听见。他觉得有股巨大无比的压力,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的意识一片空白,茫然看着机外的男人。

  突然间,像有杯冰水倒遍他全身,他又能够反应了,他脑子转个不停,拚命要想出一个解释,某种机械力学上的说明。由于某种不可思议的疏失,使得这家伙不但能爬上机身,并且在狂风中还能够紧紧抓着没被摔落,尽管风势大得将他的衣服撕碎吹散,尽管机外空气稀薄,温度接近零度。

  威尔森不让自己有时间和自己辩驳。站起来跺着脚,他大喊:「空服员!空服员!」在空寂的机舱内,他的声音如此响亮。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服务铃。

  「空服员!」

  她沿着走道跑过来,脸色紧绷,充满警戒。当她看见他的表情时,她硬生生停下脚步。

  「外面有个男人!一个男人!」威尔森嚷叫着说。

  「什么?」她两颊及眼周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妳看,妳看!」威尔森坐回椅子上,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外。「他在爬──」

  他喉咙发出被呛到的喀喀声,没法把话说完,机翼上根本没人。

  威尔森浑身颤抖地坐在椅子上。一会之后,他才有办法转动身子看向窗户,他看见空姐在窗户上的倒影。她一脸木然。

  最后,他终于再转回来,看着空姐。他看见她张开红唇,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她什么话都没说,再度紧闭双唇,吞咽着。接着努力挤出一个短暂的微笑。

  「我很抱歉,」威尔森说:「一定是──」

  他停下来,想着该怎么说才好。隔着走道对面,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带着好奇的睡意,打着哈欠,看着他。

  空姐清清喉咙。「我能帮您拿些什么来吗?」她问。

  「一杯水,」威尔森说。

  空姐转身,沿着走道走回去。

  威尔森深吸口气,转过身子,避开小女孩的端详。他自己的感觉也是如此。这是最让他震惊的部分。他看见的景象、他大叫、太阳穴砰砰地跳动、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怎么啦?

  他猛地闭上双眼。思索着,那里曾经有一个男人。那里的确有一个男人。所以才会让他出现那些感觉。但是,那里不可能有个男人。他心知肚明。

  威尔森闭着双眼坐着,好奇的想,如果杰奎琳坐在他身旁的话,她会做什么。她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以一种无奈的态度,在他身边兴奋雀跃地与他谈天说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的儿子会怎么想?威尔森的胸口感到一股苦涩与不安的预感。喔,老天──

  「您的水,先生。」

  威尔森哆嗦得更严重,他睁开眼。

  「您需要毛毯吗?」空姐问。

  「不。」他摇摇头。「谢谢妳,」他补了句,但在心中纳闷着,自己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有礼貌。

  「如果您需要任何服务,请按铃。」她说。

  威尔森点点头。

  他坐着,双水捧着杯子,但并没喝它,他听见身后传来空姐和一位乘客的低语声。威尔森愤恨的绷紧身子。他猛然将手往下伸,小心地不要打翻水杯,拿出他的过夜袋。拉开拉链,他拿出两颗安眠药,和着水服下。将空杯子捏扁后,塞进前座椅背的椅袋内,然后,看也不看地将窗帘拉上。就是这样──结束了。一个幻觉不代表精神失常。

  威尔森转向右侧,试着让自己在机身不规则的律动中保持平衡。他得忘记这件事,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老是想着那件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笑了,那是一个啼笑皆非的笑容。好吧,老天在上,无论他这个幻觉有多无聊,反正没人能够因此而控告他。当他大声叫嚷时,他做的是件神圣的事。一个裸体男子,在二万英呎的高空,爬在DC─7螺旋桨的机翼上──这样的一个妄想,任谁都会精神失常。

  但这个幽默自嘲很快就不见了。威尔森全身发冷。那个景象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双眼怎么可能见到不存在的东西?他的脑部是怎么作用的?竟然能让他感觉双眼真的看见了那个景象?昏昏沉沉的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思绪混乱,视线朦胧。那个东西的立体是如此鲜明,他知道他看见的那个东西是真的存在。这才是令人害怕的部分。那不可能是梦。他得再看看机翼,然后──

  威尔森冲动地拉开窗帘。

  他没想到自己能挺下来。那一瞬间,他的胸和胃,似乎都因为惊吓而不断地膨胀,鼓胀的压力大得将这些器官从他喉咙推出去,推向他脑部,他无法呼吸,双眼被挤突。他整个人被这股庞大的鼓胀束缚住,他的心跳声好响亮,好像他的心随时会跳出胸口,威尔森虽然坐着,全身却像瘫痪般动弹不得。

  离不到一英吋,和他只隔着玻璃窗,那男人瞪着他。

  那是一张可怕邪恶的脸,一张不是人类的脸。污秽的皮肤、粗糙的毛孔、矮肥的鼻子像变色的肿块,嘴唇被丑陋不整、弯斜的牙齿撑开因此无法合拢,相当畸形、双眼深凹细小──目不转睛的定住。蓬乱纠缠的毛发从男子的耳朵和鼻孔丛生,一直长到他的两颊,像鸟儿似的。

  威尔森瘫在椅子上,无法反应。时间停顿,失去意义。他的感官全都失效,他无法思考无法分析。震惊不已的他呆若木鸡。只有心跳还在持续──在黑暗中,只有他的心狂跳不止。威尔森连眨眼都做不到。两眼呆滞,没法呼吸,他魂不守舍,茫然地回应那东西的凝视。

  然后,他猛地闭上双眼,关闭他的脑,不让自己看到那个景象,他挣脱了。他想着,那个东西不在那里。他紧紧咬着牙,用鼻孔颤抖的呼吸。它不在那里,就是这样,不在那里。

  用苍白的指关节紧紧抓住座椅扶手,威尔森鼓舞自己。他告诉自己,机外没有男人。机外不可能有一个男人,蹲伏在机翼上,凝视着他。

  他张开双眼──

  ──他坐着,畏缩着身子,猛吸进去的那口气却吐不出来,差点窒息。那男人不但还在,而且还龇牙咧嘴的对他笑。威尔森握着拳,用指甲戳着掌心,戳到发痛。他一直戳着,直到自己的意识恢复清醒,对看见的景象不再怀疑。

  然后,缓缓地伸出颤抖又麻痹的手臂,威尔森按下传唤空服员的服务铃。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哭叫、跳起来,告诉机上的人有怪物。他慢慢将手往上举,那男人还在注视着他,小小的眼睛随着他手臂的移动而转动,他的手臂肌肉因为这惊恐的刺激而微微颤抖。

  他小心地按下铃,一次,二次。他想着,过来呀。用你客观的双眼过来亲眼看看我所见到的──快一点。

  他听见机舱后方帘子被掀开的声音,突然间,他全身僵住。男子那颗丑陋的头颅也转向那个方向。威尔森全身瘫软无力地瞪着他。他想着,快一点!老天,快点!

  下一秒,男子的双眼又转回看着威尔森,唇边涌起一抹怪诞狡猾的笑容。接着纵身一跳,他就不见了。

  「先生,需要什么吗?」

  此时的威尔森苦恼得快疯了。他的双眼,先看着那男子之前所在的位置,再转回来看向空姐狐疑的脸庞,双眼在这两者间来回注视着。看向空姐,又看向机翼,再看向空姐,他喘口气好让自己能正常呼吸,眼神颓丧。

  「怎么了?」空姐问。

  她的神情说明一切。威尔森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不会相信他的。他马上就了解到这一点。

  「我──我很抱歉,」他结结巴巴的说。他吞口唾液,但口中太干涩,导致喉咙发出痉挛的声音。「没事。我──很抱歉。」

  空姐显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在不平稳的机舱中,她一手抓着威尔森座椅旁的椅背稳住身子,另一只手放松地贴在裙侧。她嘴唇微张,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好吧,」她最后说,然后清清喉咙,「如果你──还需要别的的话。」

  「好的,好的,谢谢妳。我们──将会遇上暴风雨吗?」

  空服员很快地笑笑。「只是小型的,」她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威尔森微微颤抖般的点点头。然后,当空服员转身离开后,他突然用力地呼吸,鼻孔喷张。他很确定,她已经认定他是个疯子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在她之前受的所有训练中,都不曾告诉她,该如何处理一位自认为看到有个小男人蹲伏在机翼上的乘客。

  自认为?威尔森猛然转过头看着窗外。他望着黑暗中的机翼,排气孔喷出的火光,眩目的光芒。他之前看到一个男人──他可以发誓。当他能完全察觉出在他周围的一切──神智健全地察觉到各方面时,怎么可能想象出这个东西?一个逻辑清晰的脑袋,有可能会突然崩溃,然后扭曲事实,天外飞来一笔地自行添加一个全部细节一应俱全的无关景象吗?

  不,这一点都不合乎逻辑。

  突然间,威尔森想到战争,想到报上刊登过的故事,据报载指出,天空中有一种生物,其责任就是折磨盟军的飞行员。他记得报上说那些是小妖精(译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空军飞行员认为会使飞机发生故障的小妖精)。这东西有可能真的存在吗?它们真的有可能那样子生活吗?驭风而行却绝对不会摔落,虽然有身体有重量,却能克服地心引力?

  他仍在思索时,那男子又出现了。

  前一秒机翼处还什么都没有。下一秒,随着机身的摆动,当机罩弧度往下倾时,男子又跳上机翼。而且完全没有冲击力。当他落在机翼上时,张开纤弱短小毛绒绒的手臂,好像那样就能平衡他的身子。威尔森紧张起来。是的,他看起来具有智慧。那男子──他把它想成是一个男人,是吗?不知怎地,这个男子知道自己耍的花招,因此威尔森虽然把空姐叫来了,却只是白费工夫。在惊恐之下,威尔森又开始颤抖。他要如何才能向其他人证明这个男子真的存在?他绝望的环顾周遭。走道对面那个女孩。如果他轻声地叫她,把她叫醒,她能不能──

  不,那男人会在她能看见他之前就跳开。可能跳到机身顶上,如此一来,便没有人能看得到他,就连驾驶舱的机长也看不见。威尔森突然涌起一股自责的冲动,之前沃特问过他要不要带相机,他拒绝了。他心想,老天,应该把这个男子拍下来才是。

  他紧贴着窗户。这男子现在要做什么?

  猛然间,黑暗不再,一道闪光画过机翼,威尔森看见了。像个爱管闲事的好奇孩子,那男子蹲在机翼边缘蹒跚爬行,伸长了右手,要伸进旋转的螺旋桨内。

  威尔森惊骇莫名,却无法移开目光,看着男子的手逐渐靠近高速旋转的桨片,突然间,猛地一伸,男子双唇像是哭泣般的扭曲。他的一根手指被削断了!威尔森心想,真恶心。但是,那男子随即又将手向前伸,满是节瘤的手指往前伸,这幅画面,就像某种畸形巨婴想抓住高速旋转的风扇扇叶。

  若是这个场景,不是出现在这不得其所的可怕之地,而是其他地方的话,应该会颇具娱乐性。客观地看,此刻的男子宛若进行喜剧表演──童话故事中那个爱恶作剧的侏儒,不知怎地出现在真实生活中,风将他的头发和身上的毛发吹得飞扬,他的注意力全在转动的螺旋桨上。事情怎么会如此疯狂?威尔森突然间这么想着。

  难道是某种自我意识的真情表露,才会让他看见这场荒谬可笑的小小恐怖曲?

  威尔森看着那个男子不断地将手向前伸。手指一根根被切断,有时候,他的确将手放入口中好像要弄凉。同时,他很明显地一直在检查。他不断回头看威尔森。威尔森心想,他知道。知道这是他俩之间的比赛。如果我能让其他人也看见他,他就输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他就赢了。之前他隐隐觉得有趣的感觉现在消失了。威尔森咬紧牙关。该死的机长,为什么会没看见!

  现在,这男子对螺旋桨失去兴趣了,他像跨骑野马似的跨坐在引擎罩上。威尔森凝视着他。他背脊顿时一凉,打着冷颤。这小男子竟然要掀起引擎盖,想把指甲伸进去。

  冲动之下,威尔森又伸出手按下服务铃,要唤来空服员。在机舱后方,他听见她走来的脚步声,那一瞬间,他以为他骗过那个男子了,他似乎专心忙着做他要做的事。但是,在最后一刻,就在空服员即将到达之前,那男子匆匆瞄了瞄威尔森,然后,像具牵线木偶,被上方的线扯动似的,他飞向空中。

  「需要什么吗?」她担忧的看着他。

  「妳──可以请妳坐下吗?」他问。

  她有点犹豫,「嗯,我──」

  「拜托。」

  她轻手轻脚的坐在他旁边的座位。

  「怎么回事,威尔森先生?」她问。

  他鼓起勇气。

  「那男人还在外面,」他说。

  空姐瞪着他。

  「我之所以要告诉妳,」威尔森说得很快,「是因为他在乱搞其中一具引擎。」

  她马上转过脸,双眼望着窗外。

  「不,不,不要看,」他告诉她。「他现在不在那里。」他清清紧张黏腻的喉咙。「他──只要妳过来,他就会跳走,」

  当他意识到,她一定是认为他疯了的时候,一股突然涌起的恶心感紧紧束缚着他。他也体会到,如果有人告诉他这样的故事,连他自己都会认为──他顿时头昏眼花,心里想着──我要疯了!

  「重点是,」他说,竭力摆脱那个念头。「如果这件事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那飞机就有危险了。」

  「是的,」她说。

  「我知道,」他说:「妳认为我疯了。」

  「当然不是,」她说。

  「我只要求,」他说,努力压下愤怒的情绪。「把我说的话告诉机长。请他们注意机翼。如果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很好。但如果他们看见──」

  空姐沉默的坐着,看着他。威尔森双手握成拳头,嘴唇颤抖。

  「可以吗?」他问。

  她站起来。「我会告诉他们。」她说。

  转过身,她沿着走道走去,对威尔森而言,她走动的姿态真是明显可怜的做作──走得太快,太不自然,却又要装出她不是被他吓走的样子。当他再次望向窗外的机翼,他觉得胃中那股翻腾的不适感再度浮现。

  男子突然间又出现了,像某种畸形的芭蕾舞者降落在机翼上。威尔森看着他再度开始工作,粗壮裸露的双腿跨坐在引擎盖上,忙着撬起金属盖。

  算了,他干嘛这么关心?威尔森心想。这悲惨的怪物不可能靠着指甲就撬起铆钉的。老实说,机长有没有看到他都无所谓──他只关心飞机是否安全。为了他自己的理由──

  就在此刻,男子撬起其中一片金属盖的边缘。

  威尔森喘不过气来。「这里,快点!」他一边大叫,一边留意,前方,空服员和机长一起走出驾驶舱门。

  机长的双眼猛地看向威尔森,接着他突然从空姐身边抢步向前,沿着走道快步走来。

  「快!」威尔森哭喊。他往窗外一看,刚好看见那男人向上跳。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已经有证据了。

  「怎么回事?」机长问,在他坐位旁屏息以待。

  「他把一具引擎盖扯开了。」威尔森以颤抖的声音说。

  「他什么?」

  「外面的男人!」威尔森说:「我告诉你他──」

  「威尔森先生,小声点!」机长下令。威尔森愣住了。

  「我不知道这么是怎么回事,」机长说:「但是──」

  「你看看好吗?」威尔森大叫。

  「威尔森先生,我现在警告你。」

  「老天!」威尔森很快吞咽一口唾液,想压下他感觉到的那股隐约的怒火。他猛地靠回椅背,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外。「老天,你看一下好吗?」他说。

  机长焦虑不安的呼吸,弯下身子。才一下子,他的凝视就转向威尔森,眼神冷酷。「有什么吗?」他问。

  威尔森转过头看。引擎盖完好如初。

  「喔,等一下,」他才说完,又感到无比恐惧。「我看见他撬起盖子。」

  「威尔森先生,如果你不──」

  「我说我看见他撬开,」威尔森说。

  机长站在那里,和空姐一样,带着惊骇的沉默看着他。威尔森剧烈的颤抖。

  「听着,我看见他!」他大叫。对自己突然溃败的声音震惊不已。

  机长随即坐在他身边。「威尔森先生,拜托,」他说:「好吧,你看见他了。但你要知道,飞机上还有其他乘客。我们不该惊动大家,」

  过度震惊的威尔森,一开始没听懂机长的话。

  「你──你是说,你也看见他了,」他问。

  「当然,」机长说:「但我们不想吓坏乘客。你能了解吧!」

  「当然,当然。我不想──」

  威尔森感觉他的大腿腹股沟和下腹部有一阵痉挛,盘旋不去。突然间,他闭紧双唇,用充满敌意的双眼望着机长。

  「我了解,」他说。

  「有些事我们得记得──」机长开始说。

  「到此为止吧,」威尔森说。

  「什么?」

  威尔森颤抖的说:「你可以走了,」他说。

  「威尔森先生,怎么──」

  「你够了没?」一脸苍白,威尔森转过头,不再看机长,而是望着窗外的机翼,眼神坚定如石。

  突然他又转回来看着机长。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他顿声说。

  「威尔森先生,请试着了解我们──」

  威尔森扭过身子,恶毒的双眼凝视着引擎。从他眼角,他看见两位乘客站在走道上看着他。白痴!他在,脑中大骂。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又开始颤抖,好一阵子他都担心自己会呕吐出来。他告诉自己,是飞机的颠簸律动造成的。飞机在空中颠簸,像暴风雨中摇晃的船。

  然后他发现机长还在跟他说话,他双眼重新聚焦,望着机长在窗中的身影。站在他身边的是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的空姐。没脑的白痴,两个都是,威尔森心中想着。对他们的离开,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但从窗户的倒影,他看见他俩朝机舱后方走去。他们现在正在讨论他,他这么想着。要拟定计划,以防我万一暴力相向。

  他现在希望这男子能再度出现,扯掉所有的罩子,弄坏引擎。他心知,在全机超过三十位乘客中,只有他知道会发生大灾祸,这让他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若由他决定,他会允许这场大灾祸发生。威尔森不带幽默地笑笑。他心想,那将会是一场高贵的自杀。

  小男子又降落下来了,威尔森看见,这证明他想的没错──这男子在跳开前,将引擎盖压回去了。现在,他又再度撬开,轻易地就被扯开了,像某个荒唐的外科医生进行皮肤剥除手术。机翼的律动并不平稳,但那男子却毫无困难地保持平衡。

  威尔森再度感到痛楚。他该怎么办?没人相信他。如果他想要再次说服他们,他们可能会用武力制服他。他至多只能要求空服员坐在他身旁,但即便那样,也只不过是缓刑。等她一离开,或者,虽然待在他旁边却睡着了,那时,男子就会再出现。就算她能维持清醒的坐在他身边,要如何才能避免这男人瞎搞机翼上的其他具引擎?威尔森混身颤栗,一股恐惧的寒意涌上全身。

  亲爱的上帝,他已经尽力,无计可施了。

  就在他看着窗外这个小男人时,他从窗户的倒影看见机长往回走的身影,他顿时一阵痉挛。这精神错乱的时刻让他几乎崩溃──机长和男子只隔了一呎的距离,两人他都看得见,但两人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不,这是不对的。当机长经过时,小男子回头看了看。好像他知道,他再也不用跳开了,威尔森已经无法干扰他了。威尔森心头突然涌起的狂烈怒火,使得他全身颤抖不已。我要杀了你!他在心中吶喊。你这丑恶的小怪物,我要杀了你!

  机外,引擎的运转突然变得不顺畅。

  虽然这情况只持续了一秒,但,对威尔森来说,他的心跳在那一秒似乎也停止跳动。他更紧贴着窗户凝视。那男子早就将引擎罩折弯了,现在他跪着,一只好奇的手戳着,正要伸进引擎内。

  「不要,」威尔森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抽抽噎噎的喊着。「不要……」

  引擎再次停止运转。威尔森惊恐的四下张望。难道机上全部的人都聋了吗?他举起手打算按铃要叫空服员过来,但随时又将手缩回来。不,他们会把他关起来,想办法制住他。只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有他能帮得上忙。

  「老天……」威尔森咬着下唇,直到痛得哭出来。他不停颤抖,心乱如麻。空服员在颠簸的机身,沿着走道匆匆过去。她听见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空姐经过他身边时,他看见她瞄了他一眼。

  她在离他三排的前面走道上停下脚步。还有其他人也听见了!威尔森看着空服员弯下身子,和那位他看不见的乘客说话。机外,引擎又咳咳咳地,运转的很不顺畅。威尔森猛地转回头,惊恐的双眼看着机外。

  「该死的家伙!」他哭嚷着。

  他再转回来,看见空服员正走回来。她看起来并不紧张。威尔森双眼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看。不可能。他扭转身子,视线盯着空服员行走时身子的摆动,看着她走回厨房。

  「不!」威尔森无法控制自己,身子剧烈的颤动。没人听见。

  没人知道。

  然后,威尔森猛地弯下身子,将座椅下方的旅行袋拖出来。拉开拉链,先匆匆将公文包拿出来,扔在地毯上。然后,手再伸进去,抓着牛皮纸袋,直起身子。他眼角瞄见空服员正往回走,于是用鞋子将旅行袋再踢进座椅底下,将牛皮纸袋藏在身旁。当她经过他身边时,他直挺挺地坐正,胸口维持平稳的呼吸。

  然后他将牛皮纸袋放在膝上,打开纸袋。他的动作如此焦躁不稳,差点失手把枪摔下去,他连忙抓住枪管,然后用手指抓住枪托──手指的关节都发白了,接着拉开保险。他瞄一眼窗外,觉得自己全身冷颤得更厉害。

  那男子看着他。

  威尔森紧紧抿住颤抖的双唇。那男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意图。他吞口唾液,试着稳住呼吸。他将眼光移向空服员,她正将一些药丸交给前面那位乘客,然后他又转回来看着机翼。那男子又再度针对引擎,正要把手渐渐伸进去。威尔森紧紧抓住手枪。开始举起手枪。

  突然,他将手枪压低。窗户太厚了。子弹可能会反弹,杀死机上其中一位乘客。他剧烈的颤抖,双眼瞪着那个小男人。引擎运转再度失灵,威尔森看见一道喷出的火星,照亮那男子动物般的外表。他鼓起勇气。只有一个办法。

  他低头看着紧急出口的门把。上头被一个透明盖罩住。威尔森取下盖子,扔在地上。然后他看看窗外。那男子还在那里,蹲伏着,用手戳着引擎。威尔森颤抖着,气息不稳的吸口气。他伸出左手按在门把上测试。无法往下压。要往上。

  但威尔森又突然松开手,将手枪放在膝上。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他用颤抖的双手将安全带系在大腿上。当门被打开后,会产生巨大的气压吸力。为了飞机的安全,他不能被吸出去。

  动手吧。威尔森再次拿起手枪,他的心跳声响亮得吓人。他必须准确的突袭。万一他失手,那男子会跳向另一边的机翼──万一他跳到尾翼就更糟了,尾翼不能被破坏,但那男子可能会弄断电线、毁损襟翼,破坏飞机的平衡。不,这是唯一的方法。他要射低一点,得想办法打中这男子的胸口或胃部。威尔森觉得自己的肺里都是空气。现在─他心想着。就是现在。

  当威尔森正准备扣下板机时,空服员出现在走道上,看见了。她顿时愣住,说不出话来。接着脸上逐渐露出吓呆了的惊恐神情,她举起一只手,好像是要恳求他。接着,她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她的尖叫声比引擎声还大。

  「威尔森先生,不!」

  「退后!」威尔声哭喊着,然后,他将门把往上一扳。

  门似乎不见了。前一秒还在,被他的手抓住。下一秒,在嘶嘶的气压呼啸声中,门就不见了。

  在那一瞬间,威尔森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气压扯住,要把他扯离他的座位。他的头及双肩都已经被扯出机舱外了,突然间,他呼吸到高空稀薄冰冷的空气。那一刻,他耳间听见如雷鸣般的引擎运转声,寒冷的狂风吹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忘记那个男人了。身处在混乱的漩涡中,隐约间,他听见刺耳的尖叫声,一声遥远的吶喊。

  然后威尔森看见那个男子了。

  他正在走着,跨越机翼,身子歪歪扭扭地的倾向前,像猛禽脚爪般的双手热切地伸展。威尔森猛地举起手臂,开枪射击。在狂啸的空气中,枪火声就像爆玉米花的声音,砰砰地响起。男子闪开了,然后猛烈反击,威尔森感到头部有股疼痛。他马上再次开枪,看见那男子往后倒──但,突然间,男子不再是个实体,他就像被强风席卷的纸娃娃,男子旋即消失无踪。威尔森感到一股吓呆的麻痹几乎要冲破他的脑袋。他感觉手枪从他的手中掉落。

  接着,一切都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中。

  ※※※

  他激动的喃喃自语。温暖的血从他的静脉流缓缓流下,他的四肢无法动弹。在黑暗中,他听见一个摇曳的声音,一个细致的漩涡声。他躺在某个东西上面,脸朝上──那个东西在移动,轻轻的晃动。一道冷风吹过他的脸,他感觉到身体底下的那个东西,表面倾斜着。

  他叹口气。飞机降落了,他正被抬到担架上。他的头可能受伤了,他们还帮他打了一针,让他镇定。

  「这是我听过最疯狂的自杀方式,」某处一个声音说。

  威尔森颇感兴味的自得其乐。不管是谁说的,他当然错了。很快就能被证实。等他们检查过引擎之后,他们会更仔细的检察他的伤势。然后他们会知道,是他拯救了大家。

  ※※※

  威尔森安详无梦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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