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史蒂夫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在营地四处游荡，记下听到看到的每一件事。后来他被唤去帮忙，将一捆捆毛皮和土产搬到交易场去接受检验。正在来回奔忙时，雪先生叫住了他。
“我正要找你……”他领着史蒂夫来到聚在蓝雷身边的一大群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跟前。看到字匠走近，人们纷纷站到一旁。史蒂夫见蓝雷手中拿着一支步枪似的东西。“你看这玩意儿怎么样？”
史蒂夫恭敬地点点头，从武士首领手中接过武器，从头到尾审视着它，检查着上面的工作部件。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这件武器做工精巧，由纯钢和黄铜制成，带有一支闪闪发亮的木制枪托，深黑色的木质上布满细密的纹理。这支枪只有一根枪管，像一根附有枪膛的水管。上面没有光学瞄准具，只是在前端装有一只小小的金属片，后部是一个带凹槽的滑块，能够顺着装在枪管后端的标尺来回滑动。弹仓是一只古怪的金属圆筒，它可以转动，上面钻了十个孔洞。这个圆筒两侧凸出枪身，前后两端分别覆盖着一只半球形的钢片。在枪管尾端，圆筒后上方，是一只扁平的锥形金属击锤，能被大拇指扳到后方，扣动扳机时便会向前击下。这个动作将使圆筒向右转动，让下一个孔洞转到击锤下方。
“这些孔洞肯定是装子弹用的……”
“是的，铁子弹，从圆筒后面把它们装进去，按下那个机钮就行。”
史蒂夫照吩咐做了。按下机钮之后，枪管、前部前托和圆筒这一部分与后枪托分离开来，向前垂下，仅靠一根插在扳机护环前方的销钉与枪身相连。他将枪管咔嚓一声扳回原位，又看了看枪身上的黄铜盖板，检查枪托底侧。“压缩气瓶在哪儿？”
“这东西不需要压缩空气。每颗子弹里面都装有一种药粉，能够推动子弹飞出枪管。”
“什么样的药粉？”
“他们把它叫做‘火药’，击发后能看到火光，和那种让火箭飞上天的东西很相似。”雪先生松开枪托上位于扳机护环后上方的一只机钮，将一片小小的护板推到旁边，露出一个凹进的空腔。里面装有一根中心插栓和一套原始的擒纵机构。“那根栓销上装有一卷纸带，纸带引出来后穿过击锤下方。在纸带上排列着一连串扁平的小圆点，也是用那种特殊的药粉制成的。扣动扳机时，击锤会打在圆点上。它将引发火光，将子弹后部点燃。砰的一声！子弹就飞出去了。松开扳机后，下一截纸带就会挪到击锤下面。”
史蒂夫笑了，“这种设计真有意思。它的射程有多远？”
“半箭之外，我们衡量距离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山下大人说，这支枪的射程同你们的步枪一样，有时还会更远。”
史蒂夫将击锤扳向后方，然后扣动扳机，让它飞落而下。“如果每开一枪都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们的枪要快得多，一次就能射出三发子弹，装弹量也更大。”
“没错。但山下大人说，你们的步枪对我们不适用。只要气瓶里的风用光，它就变成了没用的废物。你们的主人并不愚蠢。他们这样做，是要让那些看到光明之后逃离你们黑城的人没有可以作战的武器。”
“您说得很对，我以前没想到。”即便如此，史蒂夫暗想，两种武器也无法匹敌。一枚铁子弹比不上三枚0.225口径的钢子弹，十颗子弹的装弹量更不如一只六十发的短弹夹来得方便。再说，寻道民的步枪还可以任选单发、三连发和全自动连发的射击模式。爆炸的火药、击发装置、火光、巨响，这都是石器时代的老古董了，寻道民可以马上锁定对方射击者的位置。另外，这只枪上只有一片粗陋的准星和带凹槽的标尺，如此原始的瞄准测距系统，如何能保证击中目标呢？“各部落都将得到这样的武器吗？”
“不。这是一批特殊的奉送品，因为我们送去了箭头，我们拿到了首批一百支枪。如果我们能用这些武器击败沙穴人，山下大人明年会带来更多枪支，其他部落也将有机会换到这种武器。”
“嗯，是这样……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得告诉您，我认为这东西不怎么样。说真的，如果您想让我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我看它连乌鸦放的一个屁都不如。”
雪先生不为所动，“山下大人说，在旧纪元，所有杀伤性枪支都是用同它一样的设计原理制造出来的。”
“就算是这样，那肯定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
“得了，你就取笑吧。你们这些人呀，全都认为自己无所不知。”
“长者，我并不是取笑。在您的教导下，我才认识到自己对蓝天世界的认识有多么粗浅，对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的时代了解得多么浅薄。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也有很多东西要摈弃。这玩意儿不像火箭，会发射出很多五颜六色的小星星。”雪先生伸出小指，用另一只手指着它的第二个指节，“它射出的铁子弹只有这么长，这么粗，却可以让一头野牛倒毙在地。”
“真的吗？”
“当然。如果有这样的威力，它就能把你那帮朋友轰到天上去。”
“您有子弹吗？”
“没有，但我见过一颗。山下大人答应要为我们演示一下这种武器的威力。”
“什么时候？”
“现在，你来得正好。”
史蒂夫看到，横在岸边最近的那条船的前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一群铁大师——武士和红条子们——出现在跳板尽头，排成一队走下来。队伍中间是三名赤脚的人，双臂被紧紧绑在背后。他们只穿着红色的阔腿裤，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只牌子，垂在他们没有汗毛的黄皮肤的胸膛前，上面是几个奇怪的文字符号。这些人走路时低垂着头，脸上没有面具，却包裹着一片草席，只在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挖出了三个窟窿。
这几个是犯人，史蒂夫想。这么说，铁大师中也有违法者。
湖滩上已经聚集起更多的穆卡尔人，来自其他部落的支－加哥人也不断加入。几分钟之内，人数急遽增加。为首的武士朝雪先生走来，所有人都低头鞠躬。
“现在，我们来演示新式武器的威力。”他朝另一位武士示意，“把步枪给他。”
雪先生深鞠一躬，把步枪交给武士，后者也同样行礼作答。史蒂夫、蓝雷和近旁的人仔细看着那名武士枪手装上子弹。他手下一名红条子打开一只小木匣，里面是一排装有引火纸带的浅槽，还有四圈孔洞，每圈十发子弹。武士用灵巧的手指将带有火药圆点的纸带装入枪身，拉动纸带，把第一个药点对准击锤下方，撕去多余的纸头。接着，他打开枪身，将十发子弹塞进圆筒的孔洞中。同联邦制造的钢弹相比，这些子弹大得吓人，完全是浪费能源、浪费金属、过量杀伤的最好例子。
进行这一切时，那三名不走运的家伙向湖岸北方走去。看样子，他们的命运就是在这次演示中充当靶子。三根粗短的木桩已经按照一定间距依次插进鹅卵石湖滩中，史蒂夫站在持枪武士身旁。第一名犯人被安置在第一根木桩右侧，头部差不多与桩顶齐平。随后，行刑队押着另外两个靶子顺着湖滩继续前进。每个牺牲品各就各位后，挂在他们脖子上的牌子被翻转过来，现出一个白色的方框，原来这是让枪手瞄准用的靶标。接着，负责押送的红条子退到水边。铁大师的首领连连挥手，一群群变种人顺着杂草丛生的湖边跑起来，站到三个行刑点附近的位置上。
舞台已经搭好。史蒂夫只能对三段射程作个大概估计，以第一根木桩为参照，第二根的位置大概在二百五十码之外。而第三根的距离足有五百码，站在它旁边的那个家伙比远方的一个小点大不了多少。在没有光学瞄准具的情况下，担任射手的武士要想击中目标，大概只能祈求辟邪主之类的神灵帮忙了。
武士首领一声令下，枪手举起步枪，将它紧紧抵在肩上，瞄准后开了一枪。枪声非常响亮。一瞬间，枪管中窜出一条火舌，而后腾起一股白烟。枪响之后几乎马上便传来一声尖厉的爆裂声，子弹射进第一名牺牲品脑袋旁边的木桩，一股奶油色的木屑在空中飞溅。站在近旁的穆卡尔人只见那个死脸皮抬起头，挺直了双肩。第二发子弹穿透稻草编成的面具，将他的脑壳打开了花，尸体向后翻倒在地。
“嘿——呀！”旁观的变种人低声赞叹。
射手调整了一下枪身后部的瞄准标尺，举枪瞄准，第一枪打穿第二根木桩；第二枪击中了活靶子的胸口。那颗沉重的子弹从牌子正中一穿而过，将他打倒在地。武士身旁的一小群人又发出一阵嘉许的叫喊声。
史蒂夫转向雪先生，“我要收回刚才说过的话。它的杀伤力确实大，但仍旧算不上合格的武器。枪声和烟雾都太大了，射击时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没错。但首先，你们的人必须进入你们的有效射程才能击中目标，而这种枪的射程更远。”
“我看不见得。咱们还是先看看他下一个靶子打得怎么样吧。”
射击手细心瞄准之后，向第三根木桩射出子弹。站在那里的红条子们躲在水边，发出信号表示命中。武士从肩头卸下步枪，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重新举枪，瞄准第三名死脸皮，扣动了扳机。砰！
那人没有倒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围观的铁大师们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喘息般的嘶喊。“啊！”
神枪手垂下枪托支在地上，转身面对武士头目，低着脑袋，羞愧得缩成一团。他的长官爆发出一连串的高声叫骂。斥责结束后，射手静静地鞠躬，把步枪递给一名等在一旁的红条子，将两柄弯刀交给另外一个红条子。他再次鞠躬，然后顺着湖滩向前跑去。到达第三根木桩时，他停住脚步，站在左侧，正对着最后一名犯人。
首领抓起步枪，看到一切就绪之后，他瞄准开枪。第一发用于热身的子弹射裂了木桩，第二发撂倒犯人，第三发则在那名不幸的武士身上射出了一个窟窿。
“嘿呀……”
武士将步枪交给雪先生，向鞠躬的老字匠还礼后，在红条子手下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另外一群人数较少的铁大师指导穆卡尔人如何装弹和射击。
“你想试试吗？”雪先生问。
“回头再说吧。”
他们顺着湖滩走去，检视碎裂的木桩和躺在一旁的那几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对于史蒂夫来讲，这场演示极具启发性，让他的头脑清醒了。尽管他对这种原始的步枪评价不高，但它确实具有超强的冲击力，在内行的手中，它的准确性极高。在他看来，这种武器还有不少局限性，但如果它被变种人大量使用，寻道民目前在针对平原人的地面战斗中一直享有的战术优势将被彻底颠覆。
铁大师的表现和那支步枪一样令人难忘。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严格遵守行为准则，如此严明的纪律证实了雪先生当初的评价：这些人极端冷酷无情。和联邦一样，“操作失误”不可饶恕，尤其是当有损铁大师们所谓的“面子”时。
他看着雪先生的眼睛。“这些人简直神了。您看到他们的样子了吗？在那儿一站，扬起下巴，等着飞来的子弹。一丝肌肉都不曾颤动，这需要真正的献身精神。”
雪先生冷笑一声。“你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被枪杀——大概是这些可怜家伙所能盼望的最好下场。” 这天下午，还有第二天一整天，史蒂夫一遍又一遍走到岸边，充满期待地在附近徘徊，可他的等待全是徒劳。日落时分，轮船再一次离岸驶向深水抛锚，清水和卡迪拉克仍旧不见踪影。
他前去寻找雪先生，发现老人正从身上解下华丽的服饰。“到处吵吵嚷嚷的，真让人受不了。”他咕哝道。
史蒂夫听着四周的欢声笑语，“您说这话可真够奇怪的。我知道，您并不是尊崇暴力的人，您厌恶暴力及其后果。看看这里正在发生的事吧：来自各个部落的人民聚到一起，尽管时不时闹点纠纷，但还是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这不正好和您反对暴力的想法一致吗？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一直这个样子，别自相残杀呢？”
“问得有理。”雪先生哼了一声，“到目前为止，的确还没出什么乱子。但你别急，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注定如此。”
“但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团结在一起，消除彼此间的分歧呢？你们用不着总是彼此争斗。为什么你们不能联合起来，一起对抗联邦？如果所有的召唤师联手合作，并且——”
雪先生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是的，是的，是的，你说的这些我们全都知道。你瞧，人无完人，我们尤其如此。你已经决意将我们视为一帮身陷困境但品德高尚的野蛮人，我想这是因为清水的缘故，还有，我们没有把你做成干肉。布里克曼，你的这些想法既危险又浪漫。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神秘难解的事物，确实存在魔法，但它仍旧是个充满困苦、冷酷无情的世界。的确，每年都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尽管支－加哥人和蒂特律人之间仇恨难消，但平原族还是可以和平地聚在一起。不过事实令人悲哀，这种友谊最多只能保持四五天。我的意思是——你能想象永远同这样一帮狗屎和睦相处吗？母神摩城在上！真要那样的话，他们的部落就会成天在我们的地盘上打转，从我们的刀下抢走肉食。到时候，我们连一块可以声称是属于自己的领地都保不住！还有，他们会追逐我们的妇女。就算这一切做法都没有引起争斗，每个人都会无所事事地养一身肥肉，生一大堆孩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无法为集体而战了！你能把这种日子叫生活吗？我们需要战斗，需要激情，需要危险，去激发，呃——”他打了个响指，“你们把那玩意儿叫什么……？”
“肾上腺素。”
“是的，让肾上腺素在周身奔涌。有你这样的经历，你肯定能明白这一点。”
“是的，我能理解，但辟邪——”
雪先生再次打断了他，“想用辟邪主的预言来敲打我？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记得吗？‘一个国度将在战火中出现，平原人将化作利剑，交于救星辟邪主。’”
“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这是个伟大的理想。没有什么事比它更让我魂牵梦绕了。”雪先生带着坚信不移的神情说道。
“那好，既然它有可能实现，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呢？”
“因为我们首先必须改变自己！”雪先生叫道。他用拳头捶打前胸，向空中伸出双手，“为了改变自己，我们需要辟邪主。只有他才能成就奇迹！”
“奇迹？什么是奇迹？”
雪先生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奇迹是在神灵感召下发生的事件，它凌驾于支配宇宙的任何已知的自然法则之上——”他停下来，“你连什么是‘神灵’都不明白，当然不会接受这种概念。”
“您是指母神摩城、天音和辟邪主之类？您说得并不十分正确。我有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现在我开始觉得，或许真的有某种力量在守护我。”他发现了对方脸上嘲讽、怀疑的神情，“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是每天都断不了怪事儿呀。”
“好吧，您告诉过我您不喜欢蒂特律人，但您还没有解释平原族为什么会四分五裂。夜疯狂对我说，即便是支－加哥血脉的部落之间也在互相争斗。”
“说来话长，布里克曼，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今年冬天我们还在一起，等哪天晚上你到我的小屋来吧。咱们坐在席子上一起抽抽烟斗，到时候我会给你讲讲的。”
“为什么现在不讲呢？”史蒂夫坚持道。
“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其他事，塞得满满的。”
“比方说……”
“步枪·…”
“有什么问题吗？”
雪先生疲倦地打了个手势，“部落长老们认为我们不该收下这些东西。”他向史蒂夫讲起了发生在穆卡尔部落代表团高级成员之间的激烈争论。交易委员会的长老意见不一，而他们才是最终的裁决者，跟铁大师的各种交易都要由他们作出决定。这些人的另一个任务是与其他部落的交易委员会协商，使各部落的货物有一个统一的价值。这可不是件轻松活儿，每个部落都千方百计要换来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呼声最强烈的反对意见来自保守派。他们认为，接受步枪便是进一步败坏了平原变种人勇敢尚武的传统。雪先生认为这个论点不乏有价值之处，但他还是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老派做法必须摈弃，不然平原族将遭到毁灭。而传统主义者反驳说，一旦放弃传统的行事之道，一旦英勇无畏变得没有价值，平原人这颗大树就会因为蒙羞而凋零衰亡。部落兄弟会离开部落姐妹，像风中的黄叶一样飘散在地面，最终化为尘土。这些顽固派主张，如果平原人不再谨守衡量自我，定义集体的最基本的价值观，他们势必陷于万劫不复。
和保守派一样，交易委员会也不愿接受这种新式武器，但他们是出于一种更为实际的原因：这样做会增加他们对铁大师的依赖性。弩弓所发射的弩箭大部分可以回收，所以备用弩箭的储存数量可以基本保持不变，但这种新式的“长尖铁”则完全不同。一旦那颗“铁指头”飞出枪管，就再也无法重新使用了。只有铁大师才懂得如何将天火装填到子弹里，也只有他们才能供应带有发火圆点的纸带。如果步枪成为平原族的基本军械，他们将永远受制于铁大师。从此以后，无论对方开出什么价钱，他们只能被迫成交。红皮的数量正在急遽减少，这意味着他们要将越来越多的部落兄弟姐妹送到大河下游。在去年同路易斯安那贵妇号的战斗中，穆卡尔部落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减少部落人数是他们最不情愿的事。但部落面临的是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两难境地：当铁蛇大批返回的时候，如果平原族无法得到更具威力的武器，他们便要面临更加惨重的损失。
“那么事情现在怎么样了？”史蒂夫问道。
“他们还在争论。我撒手不管，随他们去吧。十二年前，山下大人提出要送来第一批弩弓，我那时就听够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当时每个人都觉得天会塌下来，但你现在可以看到，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只有咬过骨头的武士才获准在战斗中使用弩弓，而且只能用来对付沙穴人。还有，只有非常强壮的人才能拉开弓弦，这种该死的玩意儿装上一支箭。但步枪呢……使用它只需动动一根手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能用它杀死一个成年人。您也看到了它的射程，如果是一名好射手向你开枪，你连看都看不到他，而且到死都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你。”
“的确如此，旧纪元就是这样终结的。那些发动千阳之战的人不曾流下一滴血，也不曾在死亡面前考验他们的胆量。他们从来没有品尝过恐惧的滋味，也没有体会过胜利的荣耀。他们深藏于地下，躲藏在用精艺创造出来的虚幻世界里，早已失去了同真理接触的机会。他们藐视生灵，对自然世界的奇迹一无所知，对它的美丽无动于衷。他们沉迷于手中掌握的虚幻的力量，什么都不爱，只热衷于同他们一样藏在巢穴里的铁鸟，而那些巨大的怪物只会传播死亡。正是那些苍白的蠕虫用他们懦弱的手指将天空化为灰烬，让世界陷入了冰封黑暗期。”
“您认为这种灾难还会再次发生……”
“有人担心，我们已经在同一条路上迈出了最初的几步。”雪先生耸耸肩，“但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抵抗沙穴人和他们的铁蛇呢？”
“您是位召唤师，您为什么不能使用魔法呢？”
雪先生惨然一笑，“端起一支上膛的步枪、扣动扳机时，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魔法，是……不可预知的。”
“但您是位风暴使者。清水告诉我，您拥有七环神力，只有辟邪主才比您更强大。您的功力已经达到了巅峰。”
“布里克曼，我没有神力，我只是它们发挥作用的渠道。神力只属于辟邪主，他通过我来发挥力量。作为一个渠道，我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们，就像河床引导湍急的流水。但要起到这种作用，河岸必须坚实牢固，否则当洪水来临时便要崩溃。一名召唤师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要想引导大地的力量，他的头脑和身体必须极为坚强。但是，每当神力通过他发挥出来时，他便被削弱，被销蚀，就像河岸被销蚀一样。”
“所以……如果释放的力量过于强大，超过了召唤师能承受的极限，他便会死亡……”
“简单地讲，是这样的。”
“因为这个，您才选择步枪。”
雪先生双手一摊，“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部落必须学会自己站稳脚跟，而不是总指望我领着他们渡过难关。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说到魔法，我是个高手，但我不可能长生不死。”
“我们谁也不能。”史蒂夫答道，“但部落不是还有卡迪拉克和清水吗？他们将有能力来替代您，不是吗？”
“原计划是这样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原计划’？难道他们不在山下大人的船上？”
“我希望他们在。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能弄清楚他们到底在不在船上。你也看到我们是怎么交易的，那些家伙做事一板一眼，我们谁也不能同山下大人直接讲话——”
“他可能不会讲基础语。”史蒂夫插嘴道。
“或许吧……但不管怎么说，无论你有什么话，都只能告诉一号武士，他再用那套谁都听不明白的话转达给那位老大，而他的答复要通过二号武士传递回来。我已经问过两次了，但是……没有结果。”
“他肯定说了些什么。”
“是的。他说：‘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
“最初是怎么安排的？”
“你是说他们打算怎么回来？我们根本没有安排。去年轮船到来时，山下大人告诉大家，他对箭头和云武士很感兴趣，同时承诺，如果哪个部落能将这两样东西一样搞到一个，完好地送给铁大师，这个部落便可以得到一批威力强大的新式尖铁。那时候，我们中只有少数几个去过南方的人在空中见过箭头。但大家听说铁蛇正向我们这里开来，也知道它们是如何对付南方变种人的，所以我们都觉得这项提议是个好买卖。当时约定，将在下一次交易时交付飞机和飞行员。”
“就是说这一次，就是现在……”
“是的。但那意味着卡迪拉克将不得不跟铁大师前往东方，直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回来——或许还得再等一年，我们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泛黄季到来之前就要离开人世了。”他看到史蒂夫一脸震惊的表情，“我不是在开玩笑。卡迪拉克从石头中解读启示的时候，我同他在一起，就在我将死去的那个地方。”
“那么……您相信吗？”
雪先生耸耸肩，“他还说过，你会在新土季回来——而你确实回来了。诚然，我对预言深信不疑，但谁愿意听到坏消息呢？我不断对自己说，‘他是个新手，或许他搞错了名字，或是日期。’。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当真。否则的话，我就会安排让他待在这儿，把你送上船去。”
“所以，你在去年就派他们出发了，让清水随行保护他。”
“是的。他们要去交付箭头，办完相关的事，然后搭乘山下大人的轮船回来。”
真是越来越糟糕，“在铁大师两次乘船来访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您有什么办法可以同他们取得联系吗？”
“没有直接联系，没有。但我时刻聆听天音。”
“对，那还用说。”史蒂夫说。真他妈太妙了。“但除此之外，您有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表明卡迪拉克和清水已经平安到达了目的地。”
雪先生双手一举，“我们得到了证明，山下大人带来了步枪。他是个高贵守信的人，我们可以信任他说的话。所有的铁大师都是这样，他们做生意从不违约。”
“但是，根据我的理解，你们之间的约定是交付一架飞机和飞行人员，以此换来步枪。他们并没有答应要归还飞行员和乘客。”
“没错。”雪先生双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你很精明，布里克曼。真正老奸巨猾。”
史蒂夫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听上去不像是恭维，尽管雪先生的语气充满赞赏之意。
重新说起这场谈话的主题时，老字匠再次皱起眉头。“卡迪拉克和清水明白这个情况。我让他们自己去解释其中的前因后果，铁大师都是聪明人。”他停下来，揪着自己的胡须，“我确实没想到会出问题。”
找到清水是史蒂夫最主要的目的，为此他作了种种安排。但现在，这个行动计划终于被彻底粉碎了。他心中一沉，“您疯了，您知道吗？我是说……您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他们俩是部落的整个未来，而您却……！没人能从伯－利恒回来！大家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没人能以寻常的方式回来，但是——”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简直一团糟！”
雪先生示意他冷静下来，“好了，咱们还是不要太担心。轮船还要三天才开走，我们会再同山下大人交涉。我敢说，他们就待在他的船上。”
“可他为什么不让他们上岸？”
“问得好。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山下大人有意扣留他们。你应当知道，他明白我们对步枪并不热衷，所以他……想对我们施加压力，逼迫我们接受这些武器。”
“有可能是这样，”史蒂夫沉思着说，“但愿您说得没错。”
“唉，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雪先生疲倦地躺下来，用兽皮裹住自己，“母神摩城在上！周围的吵闹声真可怕，是不是？这么多人！这里就像旧纪元一样。那时候，无论哪里，天底下到处都是人，肩膀挨肩膀挤在一起，大家一层摞一层地住在石头树里，那些巨树一直伸到天顶！难怪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疯狂……”
史蒂夫蹲坐在旁边自己的毛皮上，“如果卡迪拉克和清水不在山下大人的船上，而您又真的像预言所说的那样在夏天结束时死去，那该怎么办呢？”
雪先生从兽皮中露出头，“那么我会说，穆卡尔部落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了。不过……他们还有你呢。”他又躺回身，随后说道，“或许正因为此，辟邪主才把你送回我们身边。”
或许……
这里远离篝火，暗夜中充满寒意。史蒂夫裹紧兽皮，极力屏蔽周围低沉嘈杂的人声和更远处传来的阵阵歌声鼓声。他尽力在心中营造出一处寂静的绿洲，但没过多久，这片惬意的空间便阴云密布，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困惑和疑虑一齐涌上心头。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辜负和背叛、他与旁人共同保守的以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个个秘密已经让他不堪重负，现在这额外的负担更让他难以承受。他合上双眼，但无法入睡。爱情、死亡和危险组成一幅幅千变万化的图像，在他发烧的头脑中盘旋不已，直到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来临。 平原人各部落和铁大师之间的买卖继续进行，双方已经达成了交易。干肉、粮食和毛皮被变种人行者搬上船——他们自己也要随同这些货物一起踏上大河之旅了；武器、布匹、工具、罐子、锅盆，以及各种各样有用的器具被卸到岸上。但是，除了山下大人和他的随从之外，第三条船上再没有出现过其他人。
第四个交易日的午后晚些时分，史蒂夫来到交易场，同一群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坐在广场边旁观。排队等候了很长时间之后，穆卡尔部落的交易委员会来到平台前方，而雪先生也终于能通过两名译员同山下大人讲话了。史蒂夫不需要倾听便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坏消息明明白白地写在老字匠脸上，他与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一起谦恭地鞠躬施礼，然后退出广场。当他们穿过一排排围观者走出来时，史蒂夫急忙迎上去。十人委员会全都苦着脸，看上去像被一列篷车撞得七荤八素似的。
“他们不在船上……”
雪先生摇摇头，“比这还要糟，卡迪拉克不愿回来。”
史蒂夫的肠子变成一根根冻僵的意大利面条，“清水呢？”
“山下大人向我保证，铁大师不会违拗这两个人的意愿。他们都很健康，作为奖赏，两人都受到特别的优待。”
“但她也不会回来了……”
雪先生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头脑清醒些吧。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史蒂夫朝高台那边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您相信这家伙的话吗？”
“我没有其他选择。我说过，他们至今还没有欺骗过我们。”
“换句话讲，您想让他们就这样蒙混过去。”
雪先生暴躁地喘息着：“好了，年轻人，冷静一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卡迪拉克决心留在那里，那么背弃我们的人是他，而不是铁大师。他们没打算蒙混过去。”
“那要看他们是不是在讲真话。要不，我们干脆扣下一艘船，让山下大人回去把卡迪拉克和清水送来，就说我们想同他们谈谈。”
这个建议让交易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倒抽一口冷气。
雪先生轻蔑地看着他，“想想吧，你还指责我不负责任呢。就算我们昏了头，试图扣留一条船，而且出现奇迹，我们成功了——你以为其他部落会袖手旁观吗？他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他朝平台挥挥手，山下大人和他的武士正在那里敲定今天的最后一笔生意。“这些交易是平原人的生命线！”
“好吧，好吧，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雪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恶火，一下发作起来，“伟大的母神！布里克曼，我不知道怎么做！嘶哈！问来问去，问来问去，总是问来问去！五十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天天如此，天天如此！不停地回答问题，我烦透了！”他扫视着倒霉的交易委员会成员，“屁股后面跟着这样一帮哭丧着脸的脓包，就知道翻来覆去问同样一些愚蠢的问题，而且从来不听我的！”他转身面向西方，朝落日伸出双臂，“哦，辟邪主！您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一个字匠？您本该让我又聋又哑！”他推开史蒂夫，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委员会的成员们带着痛苦震惊的表情看着他消失在远处。“他为什么会这样？”飞虎
问道，“派卡迪拉克和清水去铁大师那里是他的主意。我们谁都不想交换步枪，是他逼着我们做的。”
“你们的决定是什么？”
飞虎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还用说吗？我们要收下步枪，还能怎么办？”他朝天空翻了翻眼睛，“字匠们都是一样的毛病。只要你不接受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说服你。”
交易委员会的众人低声咕哝着随声附和。
史蒂夫把一只手放在这个变种人的肩膀上。“让我来吧。”他去寻找雪先生，最后在湖滩远处、轮船左方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老字匠正坐在岸边一块岩石旁。
雪先生没有理会他的到来，闷闷不乐地瞪着远方的一片汪洋。
“长者，我想我知道如何解答我刚才的问题……”
雪先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您要把十八个部落里的兄弟姐妹送到河上去，让我代替其中的一个人吧。”
“你准是疯了……”
“正相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过。我要去伯－利恒，去找卡迪拉克和清水，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雪先生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水平面上，思忖着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看着史蒂夫，“你的主人没有对你说起过伯－利恒吗？你知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不，我不知道，我只能见机行事。”他将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安慰道，“好了，不必担心，我们会成功的。您希望他们能回来，不是吗？”
“我当然希望这样。”
“我也是。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们带回来。”
雪先生看上去仍然有些怀疑，“好吧，我很赞赏你的姿态，只是希望这不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史蒂夫笑了，“您说错了。既然能活完这一辈子，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听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他们已经开列了上船的行者名单，把上船的标志牌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您能把我弄到船上去吗？”
雪先生也笑了，“没问题。在铁大师眼里，变种人都是一个模样。不过我们也许得染一染你的头发。”
“现在就开始吧。”
老变种人的脸上似乎重新恢复了活力，他按住史蒂夫的肩膀，“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想这么做吗？”
史蒂夫做了个鬼脸，“我别无选择，也许从来没有选择。‘命运之轮在转动’——平原族不是常说这句话吗？您还记得吗，您曾向部落宣布，我回来以辟邪主的名义完成丰功伟绩。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您好像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
雪先生耸耸肩，“你是在奉承我的法力，我真不该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你，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朝营地走去。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说吧……”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一把刀偷偷送到船上？或者把这根棒子带上去？”
“绝对不可能。这样做还会给你的同伴带来危险。”
史蒂夫皱起眉头，“您就不能施展一点魔法吗？”
雪先生朝天空翻了翻眼睛，“我是个召唤师，不是魔术师。我可以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挪移一部分天空和大地，但无法让东西消失，也不会从别人的胳肢窝下变出鸡蛋来。”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应当明白。”雪先生不情愿似的做了个鬼脸，样子就像要说出什么坏消息，“卡迪拉克离开的时候，他换上了飞行员的军服。陪他一起出发的清水还穿着平常的衣服。”
史蒂夫皱起眉头，“卡迪拉克为什么要装扮成寻道民的样子呢？”
“我想原因很明显。”
“好了，别再兜圈子了，这很重要。”
“他装扮成寻道民，是因为我们不想引起铁大师的警惕。他们认为我们都不太聪明，不过，我们大多数人确实如此。如果他们知道，变种人中也有一些非常聪明的人，懂得的事情同你一样多，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就会截然不同。”
“那么卡迪拉克的名字怎么办？你们就不怕露馅吗？”
雪先生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他用的是你的名字。”
“我算是明白了……他就不能用别人的名字吗，比如卢·肯尼迪或是法兹蒂？”
“是这样，他穿上了法兹蒂的军服，但贴上了从你的军服上取下的姓名牌。你大概还记得，你最初醒过来的时候，你的姓名牌不见了。”
“我还以为有人把它拿走当纪念品了。”史蒂夫说。
“他们确实把你们的东西收起来留作纪念了。在你提出建议之前，我们从没想到要制造一架箭头。当然，我们采纳了你的建议，这是天赐良机。”
“是啊，我能想象到……”史蒂夫懊丧地说，“但您知道吗？您这次有些自作聪明了。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铁大师从来不放任何人离开伯－利恒，但这一次，他们会破个例，放走卡迪拉克和清水，因为您已经同山下大人有约在先。如果他们能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是变种人。但铁大师不会放走任何一名寻道民，更不会放走一个拥有他们可以利用的知识的寻道民。放他回来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知识对变种人没用。铁大师会这么想，在穆卡尔部落，这个寻道民的脑子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被吃掉。”
雪先生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得没错……我原来没想到这个。布里克曼，你确实非常出色。”
史蒂夫沾沾自喜，“那么……我要去找的是清水，还有一个黑头发的寻道民，他自称名叫布里克曼。”
“你肯定能认出他来，他剪了个平头。”雪先生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将胳膊搭在史蒂夫的肩头，“我向你保证，他这样做并没有恶意。请你把这看作他在表示对你的尊敬。毕竟，他的飞行知识几乎都是从你那里学到的。”
“您就别提醒我了。”史蒂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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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找你……”他领着史蒂夫来到聚在蓝雷身边的一大群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跟前。看到字匠走近，人们纷纷站到一旁。史蒂夫见蓝雷手中拿着一支步枪似的东西。“你看这玩意儿怎么样？”
史蒂夫恭敬地点点头，从武士首领手中接过武器，从头到尾审视着它，检查着上面的工作部件。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这件武器做工精巧，由纯钢和黄铜制成，带有一支闪闪发亮的木制枪托，深黑色的木质上布满细密的纹理。这支枪只有一根枪管，像一根附有枪膛的水管。上面没有光学瞄准具，只是在前端装有一只小小的金属片，后部是一个带凹槽的滑块，能够顺着装在枪管后端的标尺来回滑动。弹仓是一只古怪的金属圆筒，它可以转动，上面钻了十个孔洞。这个圆筒两侧凸出枪身，前后两端分别覆盖着一只半球形的钢片。在枪管尾端，圆筒后上方，是一只扁平的锥形金属击锤，能被大拇指扳到后方，扣动扳机时便会向前击下。这个动作将使圆筒向右转动，让下一个孔洞转到击锤下方。
“这些孔洞肯定是装子弹用的……”
“是的，铁子弹，从圆筒后面把它们装进去，按下那个机钮就行。”
史蒂夫照吩咐做了。按下机钮之后，枪管、前部前托和圆筒这一部分与后枪托分离开来，向前垂下，仅靠一根插在扳机护环前方的销钉与枪身相连。他将枪管咔嚓一声扳回原位，又看了看枪身上的黄铜盖板，检查枪托底侧。“压缩气瓶在哪儿？”
“这东西不需要压缩空气。每颗子弹里面都装有一种药粉，能够推动子弹飞出枪管。”
“什么样的药粉？”
“他们把它叫做‘火药’，击发后能看到火光，和那种让火箭飞上天的东西很相似。”雪先生松开枪托上位于扳机护环后上方的一只机钮，将一片小小的护板推到旁边，露出一个凹进的空腔。里面装有一根中心插栓和一套原始的擒纵机构。“那根栓销上装有一卷纸带，纸带引出来后穿过击锤下方。在纸带上排列着一连串扁平的小圆点，也是用那种特殊的药粉制成的。扣动扳机时，击锤会打在圆点上。它将引发火光，将子弹后部点燃。砰的一声！子弹就飞出去了。松开扳机后，下一截纸带就会挪到击锤下面。”
史蒂夫笑了，“这种设计真有意思。它的射程有多远？”
“半箭之外，我们衡量距离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山下大人说，这支枪的射程同你们的步枪一样，有时还会更远。”
史蒂夫将击锤扳向后方，然后扣动扳机，让它飞落而下。“如果每开一枪都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们的枪要快得多，一次就能射出三发子弹，装弹量也更大。”
“没错。但山下大人说，你们的步枪对我们不适用。只要气瓶里的风用光，它就变成了没用的废物。你们的主人并不愚蠢。他们这样做，是要让那些看到光明之后逃离你们黑城的人没有可以作战的武器。”
“您说得很对，我以前没想到。”即便如此，史蒂夫暗想，两种武器也无法匹敌。一枚铁子弹比不上三枚0.225口径的钢子弹，十颗子弹的装弹量更不如一只六十发的短弹夹来得方便。再说，寻道民的步枪还可以任选单发、三连发和全自动连发的射击模式。爆炸的火药、击发装置、火光、巨响，这都是石器时代的老古董了，寻道民可以马上锁定对方射击者的位置。另外，这只枪上只有一片粗陋的准星和带凹槽的标尺，如此原始的瞄准测距系统，如何能保证击中目标呢？“各部落都将得到这样的武器吗？”
“不。这是一批特殊的奉送品，因为我们送去了箭头，我们拿到了首批一百支枪。如果我们能用这些武器击败沙穴人，山下大人明年会带来更多枪支，其他部落也将有机会换到这种武器。”
“嗯，是这样……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得告诉您，我认为这东西不怎么样。说真的，如果您想让我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意见，我看它连乌鸦放的一个屁都不如。”
雪先生不为所动，“山下大人说，在旧纪元，所有杀伤性枪支都是用同它一样的设计原理制造出来的。”
“就算是这样，那肯定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
“得了，你就取笑吧。你们这些人呀，全都认为自己无所不知。”
“长者，我并不是取笑。在您的教导下，我才认识到自己对蓝天世界的认识有多么粗浅，对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的时代了解得多么浅薄。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也有很多东西要摈弃。这玩意儿不像火箭，会发射出很多五颜六色的小星星。”雪先生伸出小指，用另一只手指着它的第二个指节，“它射出的铁子弹只有这么长，这么粗，却可以让一头野牛倒毙在地。”
“真的吗？”
“当然。如果有这样的威力，它就能把你那帮朋友轰到天上去。”
“您有子弹吗？”
“没有，但我见过一颗。山下大人答应要为我们演示一下这种武器的威力。”
“什么时候？”
“现在，你来得正好。”
史蒂夫看到，横在岸边最近的那条船的前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一群铁大师——武士和红条子们——出现在跳板尽头，排成一队走下来。队伍中间是三名赤脚的人，双臂被紧紧绑在背后。他们只穿着红色的阔腿裤，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只牌子，垂在他们没有汗毛的黄皮肤的胸膛前，上面是几个奇怪的文字符号。这些人走路时低垂着头，脸上没有面具，却包裹着一片草席，只在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挖出了三个窟窿。
这几个是犯人，史蒂夫想。这么说，铁大师中也有违法者。
湖滩上已经聚集起更多的穆卡尔人，来自其他部落的支－加哥人也不断加入。几分钟之内，人数急遽增加。为首的武士朝雪先生走来，所有人都低头鞠躬。
“现在，我们来演示新式武器的威力。”他朝另一位武士示意，“把步枪给他。”
雪先生深鞠一躬，把步枪交给武士，后者也同样行礼作答。史蒂夫、蓝雷和近旁的人仔细看着那名武士枪手装上子弹。他手下一名红条子打开一只小木匣，里面是一排装有引火纸带的浅槽，还有四圈孔洞，每圈十发子弹。武士用灵巧的手指将带有火药圆点的纸带装入枪身，拉动纸带，把第一个药点对准击锤下方，撕去多余的纸头。接着，他打开枪身，将十发子弹塞进圆筒的孔洞中。同联邦制造的钢弹相比，这些子弹大得吓人，完全是浪费能源、浪费金属、过量杀伤的最好例子。
进行这一切时，那三名不走运的家伙向湖岸北方走去。看样子，他们的命运就是在这次演示中充当靶子。三根粗短的木桩已经按照一定间距依次插进鹅卵石湖滩中，史蒂夫站在持枪武士身旁。第一名犯人被安置在第一根木桩右侧，头部差不多与桩顶齐平。随后，行刑队押着另外两个靶子顺着湖滩继续前进。每个牺牲品各就各位后，挂在他们脖子上的牌子被翻转过来，现出一个白色的方框，原来这是让枪手瞄准用的靶标。接着，负责押送的红条子退到水边。铁大师的首领连连挥手，一群群变种人顺着杂草丛生的湖边跑起来，站到三个行刑点附近的位置上。
舞台已经搭好。史蒂夫只能对三段射程作个大概估计，以第一根木桩为参照，第二根的位置大概在二百五十码之外。而第三根的距离足有五百码，站在它旁边的那个家伙比远方的一个小点大不了多少。在没有光学瞄准具的情况下，担任射手的武士要想击中目标，大概只能祈求辟邪主之类的神灵帮忙了。
武士首领一声令下，枪手举起步枪，将它紧紧抵在肩上，瞄准后开了一枪。枪声非常响亮。一瞬间，枪管中窜出一条火舌，而后腾起一股白烟。枪响之后几乎马上便传来一声尖厉的爆裂声，子弹射进第一名牺牲品脑袋旁边的木桩，一股奶油色的木屑在空中飞溅。站在近旁的穆卡尔人只见那个死脸皮抬起头，挺直了双肩。第二发子弹穿透稻草编成的面具，将他的脑壳打开了花，尸体向后翻倒在地。
“嘿——呀！”旁观的变种人低声赞叹。
射手调整了一下枪身后部的瞄准标尺，举枪瞄准，第一枪打穿第二根木桩；第二枪击中了活靶子的胸口。那颗沉重的子弹从牌子正中一穿而过，将他打倒在地。武士身旁的一小群人又发出一阵嘉许的叫喊声。
史蒂夫转向雪先生，“我要收回刚才说过的话。它的杀伤力确实大，但仍旧算不上合格的武器。枪声和烟雾都太大了，射击时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没错。但首先，你们的人必须进入你们的有效射程才能击中目标，而这种枪的射程更远。”
“我看不见得。咱们还是先看看他下一个靶子打得怎么样吧。”
射击手细心瞄准之后，向第三根木桩射出子弹。站在那里的红条子们躲在水边，发出信号表示命中。武士从肩头卸下步枪，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重新举枪，瞄准第三名死脸皮，扣动了扳机。砰！
那人没有倒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围观的铁大师们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喘息般的嘶喊。“啊！”
神枪手垂下枪托支在地上，转身面对武士头目，低着脑袋，羞愧得缩成一团。他的长官爆发出一连串的高声叫骂。斥责结束后，射手静静地鞠躬，把步枪递给一名等在一旁的红条子，将两柄弯刀交给另外一个红条子。他再次鞠躬，然后顺着湖滩向前跑去。到达第三根木桩时，他停住脚步，站在左侧，正对着最后一名犯人。
首领抓起步枪，看到一切就绪之后，他瞄准开枪。第一发用于热身的子弹射裂了木桩，第二发撂倒犯人，第三发则在那名不幸的武士身上射出了一个窟窿。
“嘿呀……”
武士将步枪交给雪先生，向鞠躬的老字匠还礼后，在红条子手下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另外一群人数较少的铁大师指导穆卡尔人如何装弹和射击。
“你想试试吗？”雪先生问。
“回头再说吧。”
他们顺着湖滩走去，检视碎裂的木桩和躺在一旁的那几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对于史蒂夫来讲，这场演示极具启发性，让他的头脑清醒了。尽管他对这种原始的步枪评价不高，但它确实具有超强的冲击力，在内行的手中，它的准确性极高。在他看来，这种武器还有不少局限性，但如果它被变种人大量使用，寻道民目前在针对平原人的地面战斗中一直享有的战术优势将被彻底颠覆。
铁大师的表现和那支步枪一样令人难忘。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严格遵守行为准则，如此严明的纪律证实了雪先生当初的评价：这些人极端冷酷无情。和联邦一样，“操作失误”不可饶恕，尤其是当有损铁大师们所谓的“面子”时。
他看着雪先生的眼睛。“这些人简直神了。您看到他们的样子了吗？在那儿一站，扬起下巴，等着飞来的子弹。一丝肌肉都不曾颤动，这需要真正的献身精神。”
雪先生冷笑一声。“你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被枪杀——大概是这些可怜家伙所能盼望的最好下场。”
他前去寻找雪先生，发现老人正从身上解下华丽的服饰。“到处吵吵嚷嚷的，真让人受不了。”他咕哝道。
史蒂夫听着四周的欢声笑语，“您说这话可真够奇怪的。我知道，您并不是尊崇暴力的人，您厌恶暴力及其后果。看看这里正在发生的事吧：来自各个部落的人民聚到一起，尽管时不时闹点纠纷，但还是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这不正好和您反对暴力的想法一致吗？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一直这个样子，别自相残杀呢？”
“问得有理。”雪先生哼了一声，“到目前为止，的确还没出什么乱子。但你别急，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注定如此。”
“但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团结在一起，消除彼此间的分歧呢？你们用不着总是彼此争斗。为什么你们不能联合起来，一起对抗联邦？如果所有的召唤师联手合作，并且——”
雪先生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是的，是的，是的，你说的这些我们全都知道。你瞧，人无完人，我们尤其如此。你已经决意将我们视为一帮身陷困境但品德高尚的野蛮人，我想这是因为清水的缘故，还有，我们没有把你做成干肉。布里克曼，你的这些想法既危险又浪漫。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神秘难解的事物，确实存在魔法，但它仍旧是个充满困苦、冷酷无情的世界。的确，每年都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尽管支－加哥人和蒂特律人之间仇恨难消，但平原族还是可以和平地聚在一起。不过事实令人悲哀，这种友谊最多只能保持四五天。我的意思是——你能想象永远同这样一帮狗屎和睦相处吗？母神摩城在上！真要那样的话，他们的部落就会成天在我们的地盘上打转，从我们的刀下抢走肉食。到时候，我们连一块可以声称是属于自己的领地都保不住！还有，他们会追逐我们的妇女。就算这一切做法都没有引起争斗，每个人都会无所事事地养一身肥肉，生一大堆孩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无法为集体而战了！你能把这种日子叫生活吗？我们需要战斗，需要激情，需要危险，去激发，呃——”他打了个响指，“你们把那玩意儿叫什么……？”
“肾上腺素。”
“是的，让肾上腺素在周身奔涌。有你这样的经历，你肯定能明白这一点。”
“是的，我能理解，但辟邪——”
雪先生再次打断了他，“想用辟邪主的预言来敲打我？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记得吗？‘一个国度将在战火中出现，平原人将化作利剑，交于救星辟邪主。’”
“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这是个伟大的理想。没有什么事比它更让我魂牵梦绕了。”雪先生带着坚信不移的神情说道。
“那好，既然它有可能实现，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呢？”
“因为我们首先必须改变自己！”雪先生叫道。他用拳头捶打前胸，向空中伸出双手，“为了改变自己，我们需要辟邪主。只有他才能成就奇迹！”
“奇迹？什么是奇迹？”
雪先生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奇迹是在神灵感召下发生的事件，它凌驾于支配宇宙的任何已知的自然法则之上——”他停下来，“你连什么是‘神灵’都不明白，当然不会接受这种概念。”
“您是指母神摩城、天音和辟邪主之类？您说得并不十分正确。我有多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现在我开始觉得，或许真的有某种力量在守护我。”他发现了对方脸上嘲讽、怀疑的神情，“我说的是真心话。”
“真是每天都断不了怪事儿呀。”
“好吧，您告诉过我您不喜欢蒂特律人，但您还没有解释平原族为什么会四分五裂。夜疯狂对我说，即便是支－加哥血脉的部落之间也在互相争斗。”
“说来话长，布里克曼，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今年冬天我们还在一起，等哪天晚上你到我的小屋来吧。咱们坐在席子上一起抽抽烟斗，到时候我会给你讲讲的。”
“为什么现在不讲呢？”史蒂夫坚持道。
“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其他事，塞得满满的。”
“比方说……”
“步枪·…”
“有什么问题吗？”
雪先生疲倦地打了个手势，“部落长老们认为我们不该收下这些东西。”他向史蒂夫讲起了发生在穆卡尔部落代表团高级成员之间的激烈争论。交易委员会的长老意见不一，而他们才是最终的裁决者，跟铁大师的各种交易都要由他们作出决定。这些人的另一个任务是与其他部落的交易委员会协商，使各部落的货物有一个统一的价值。这可不是件轻松活儿，每个部落都千方百计要换来比别人更多的东西。
呼声最强烈的反对意见来自保守派。他们认为，接受步枪便是进一步败坏了平原变种人勇敢尚武的传统。雪先生认为这个论点不乏有价值之处，但他还是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老派做法必须摈弃，不然平原族将遭到毁灭。而传统主义者反驳说，一旦放弃传统的行事之道，一旦英勇无畏变得没有价值，平原人这颗大树就会因为蒙羞而凋零衰亡。部落兄弟会离开部落姐妹，像风中的黄叶一样飘散在地面，最终化为尘土。这些顽固派主张，如果平原人不再谨守衡量自我，定义集体的最基本的价值观，他们势必陷于万劫不复。
和保守派一样，交易委员会也不愿接受这种新式武器，但他们是出于一种更为实际的原因：这样做会增加他们对铁大师的依赖性。弩弓所发射的弩箭大部分可以回收，所以备用弩箭的储存数量可以基本保持不变，但这种新式的“长尖铁”则完全不同。一旦那颗“铁指头”飞出枪管，就再也无法重新使用了。只有铁大师才懂得如何将天火装填到子弹里，也只有他们才能供应带有发火圆点的纸带。如果步枪成为平原族的基本军械，他们将永远受制于铁大师。从此以后，无论对方开出什么价钱，他们只能被迫成交。红皮的数量正在急遽减少，这意味着他们要将越来越多的部落兄弟姐妹送到大河下游。在去年同路易斯安那贵妇号的战斗中，穆卡尔部落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减少部落人数是他们最不情愿的事。但部落面临的是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两难境地：当铁蛇大批返回的时候，如果平原族无法得到更具威力的武器，他们便要面临更加惨重的损失。
“那么事情现在怎么样了？”史蒂夫问道。
“他们还在争论。我撒手不管，随他们去吧。十二年前，山下大人提出要送来第一批弩弓，我那时就听够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当时每个人都觉得天会塌下来，但你现在可以看到，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只有咬过骨头的武士才获准在战斗中使用弩弓，而且只能用来对付沙穴人。还有，只有非常强壮的人才能拉开弓弦，这种该死的玩意儿装上一支箭。但步枪呢……使用它只需动动一根手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能用它杀死一个成年人。您也看到了它的射程，如果是一名好射手向你开枪，你连看都看不到他，而且到死都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你。”
“的确如此，旧纪元就是这样终结的。那些发动千阳之战的人不曾流下一滴血，也不曾在死亡面前考验他们的胆量。他们从来没有品尝过恐惧的滋味，也没有体会过胜利的荣耀。他们深藏于地下，躲藏在用精艺创造出来的虚幻世界里，早已失去了同真理接触的机会。他们藐视生灵，对自然世界的奇迹一无所知，对它的美丽无动于衷。他们沉迷于手中掌握的虚幻的力量，什么都不爱，只热衷于同他们一样藏在巢穴里的铁鸟，而那些巨大的怪物只会传播死亡。正是那些苍白的蠕虫用他们懦弱的手指将天空化为灰烬，让世界陷入了冰封黑暗期。”
“您认为这种灾难还会再次发生……”
“有人担心，我们已经在同一条路上迈出了最初的几步。”雪先生耸耸肩，“但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抵抗沙穴人和他们的铁蛇呢？”
“您是位召唤师，您为什么不能使用魔法呢？”
雪先生惨然一笑，“端起一支上膛的步枪、扣动扳机时，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魔法，是……不可预知的。”
“但您是位风暴使者。清水告诉我，您拥有七环神力，只有辟邪主才比您更强大。您的功力已经达到了巅峰。”
“布里克曼，我没有神力，我只是它们发挥作用的渠道。神力只属于辟邪主，他通过我来发挥力量。作为一个渠道，我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们，就像河床引导湍急的流水。但要起到这种作用，河岸必须坚实牢固，否则当洪水来临时便要崩溃。一名召唤师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要想引导大地的力量，他的头脑和身体必须极为坚强。但是，每当神力通过他发挥出来时，他便被削弱，被销蚀，就像河岸被销蚀一样。”
“所以……如果释放的力量过于强大，超过了召唤师能承受的极限，他便会死亡……”
“简单地讲，是这样的。”
“因为这个，您才选择步枪。”
雪先生双手一摊，“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部落必须学会自己站稳脚跟，而不是总指望我领着他们渡过难关。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说到魔法，我是个高手，但我不可能长生不死。”
“我们谁也不能。”史蒂夫答道，“但部落不是还有卡迪拉克和清水吗？他们将有能力来替代您，不是吗？”
“原计划是这样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原计划’？难道他们不在山下大人的船上？”
“我希望他们在。但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没能弄清楚他们到底在不在船上。你也看到我们是怎么交易的，那些家伙做事一板一眼，我们谁也不能同山下大人直接讲话——”
“他可能不会讲基础语。”史蒂夫插嘴道。
“或许吧……但不管怎么说，无论你有什么话，都只能告诉一号武士，他再用那套谁都听不明白的话转达给那位老大，而他的答复要通过二号武士传递回来。我已经问过两次了，但是……没有结果。”
“他肯定说了些什么。”
“是的。他说：‘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
“最初是怎么安排的？”
“你是说他们打算怎么回来？我们根本没有安排。去年轮船到来时，山下大人告诉大家，他对箭头和云武士很感兴趣，同时承诺，如果哪个部落能将这两样东西一样搞到一个，完好地送给铁大师，这个部落便可以得到一批威力强大的新式尖铁。那时候，我们中只有少数几个去过南方的人在空中见过箭头。但大家听说铁蛇正向我们这里开来，也知道它们是如何对付南方变种人的，所以我们都觉得这项提议是个好买卖。当时约定，将在下一次交易时交付飞机和飞行员。”
“就是说这一次，就是现在……”
“是的。但那意味着卡迪拉克将不得不跟铁大师前往东方，直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回来——或许还得再等一年，我们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泛黄季到来之前就要离开人世了。”他看到史蒂夫一脸震惊的表情，“我不是在开玩笑。卡迪拉克从石头中解读启示的时候，我同他在一起，就在我将死去的那个地方。”
“那么……您相信吗？”
雪先生耸耸肩，“他还说过，你会在新土季回来——而你确实回来了。诚然，我对预言深信不疑，但谁愿意听到坏消息呢？我不断对自己说，‘他是个新手，或许他搞错了名字，或是日期。’。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当真。否则的话，我就会安排让他待在这儿，把你送上船去。”
“所以，你在去年就派他们出发了，让清水随行保护他。”
“是的。他们要去交付箭头，办完相关的事，然后搭乘山下大人的轮船回来。”
真是越来越糟糕，“在铁大师两次乘船来访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您有什么办法可以同他们取得联系吗？”
“没有直接联系，没有。但我时刻聆听天音。”
“对，那还用说。”史蒂夫说。真他妈太妙了。“但除此之外，您有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表明卡迪拉克和清水已经平安到达了目的地。”
雪先生双手一举，“我们得到了证明，山下大人带来了步枪。他是个高贵守信的人，我们可以信任他说的话。所有的铁大师都是这样，他们做生意从不违约。”
“但是，根据我的理解，你们之间的约定是交付一架飞机和飞行人员，以此换来步枪。他们并没有答应要归还飞行员和乘客。”
“没错。”雪先生双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你很精明，布里克曼。真正老奸巨猾。”
史蒂夫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听上去不像是恭维，尽管雪先生的语气充满赞赏之意。
重新说起这场谈话的主题时，老字匠再次皱起眉头。“卡迪拉克和清水明白这个情况。我让他们自己去解释其中的前因后果，铁大师都是聪明人。”他停下来，揪着自己的胡须，“我确实没想到会出问题。”
找到清水是史蒂夫最主要的目的，为此他作了种种安排。但现在，这个行动计划终于被彻底粉碎了。他心中一沉，“您疯了，您知道吗？我是说……您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他们俩是部落的整个未来，而您却……！没人能从伯－利恒回来！大家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没人能以寻常的方式回来，但是——”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简直一团糟！”
雪先生示意他冷静下来，“好了，咱们还是不要太担心。轮船还要三天才开走，我们会再同山下大人交涉。我敢说，他们就待在他的船上。”
“可他为什么不让他们上岸？”
“问得好。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山下大人有意扣留他们。你应当知道，他明白我们对步枪并不热衷，所以他……想对我们施加压力，逼迫我们接受这些武器。”
“有可能是这样，”史蒂夫沉思着说，“但愿您说得没错。”
“唉，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雪先生疲倦地躺下来，用兽皮裹住自己，“母神摩城在上！周围的吵闹声真可怕，是不是？这么多人！这里就像旧纪元一样。那时候，无论哪里，天底下到处都是人，肩膀挨肩膀挤在一起，大家一层摞一层地住在石头树里，那些巨树一直伸到天顶！难怪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疯狂……”
史蒂夫蹲坐在旁边自己的毛皮上，“如果卡迪拉克和清水不在山下大人的船上，而您又真的像预言所说的那样在夏天结束时死去，那该怎么办呢？”
雪先生从兽皮中露出头，“那么我会说，穆卡尔部落要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了。不过……他们还有你呢。”他又躺回身，随后说道，“或许正因为此，辟邪主才把你送回我们身边。”
或许……
这里远离篝火，暗夜中充满寒意。史蒂夫裹紧兽皮，极力屏蔽周围低沉嘈杂的人声和更远处传来的阵阵歌声鼓声。他尽力在心中营造出一处寂静的绿洲，但没过多久，这片惬意的空间便阴云密布，一连串相互矛盾的困惑和疑虑一齐涌上心头。过去和现在的种种辜负和背叛、他与旁人共同保守的以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个个秘密已经让他不堪重负，现在这额外的负担更让他难以承受。他合上双眼，但无法入睡。爱情、死亡和危险组成一幅幅千变万化的图像，在他发烧的头脑中盘旋不已，直到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来临。
第四个交易日的午后晚些时分，史蒂夫来到交易场，同一群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坐在广场边旁观。排队等候了很长时间之后，穆卡尔部落的交易委员会来到平台前方，而雪先生也终于能通过两名译员同山下大人讲话了。史蒂夫不需要倾听便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坏消息明明白白地写在老字匠脸上，他与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一起谦恭地鞠躬施礼，然后退出广场。当他们穿过一排排围观者走出来时，史蒂夫急忙迎上去。十人委员会全都苦着脸，看上去像被一列篷车撞得七荤八素似的。
“他们不在船上……”
雪先生摇摇头，“比这还要糟，卡迪拉克不愿回来。”
史蒂夫的肠子变成一根根冻僵的意大利面条，“清水呢？”
“山下大人向我保证，铁大师不会违拗这两个人的意愿。他们都很健康，作为奖赏，两人都受到特别的优待。”
“但她也不会回来了……”
雪先生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头脑清醒些吧。她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史蒂夫朝高台那边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您相信这家伙的话吗？”
“我没有其他选择。我说过，他们至今还没有欺骗过我们。”
“换句话讲，您想让他们就这样蒙混过去。”
雪先生暴躁地喘息着：“好了，年轻人，冷静一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卡迪拉克决心留在那里，那么背弃我们的人是他，而不是铁大师。他们没打算蒙混过去。”
“那要看他们是不是在讲真话。要不，我们干脆扣下一艘船，让山下大人回去把卡迪拉克和清水送来，就说我们想同他们谈谈。”
这个建议让交易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都倒抽一口冷气。
雪先生轻蔑地看着他，“想想吧，你还指责我不负责任呢。就算我们昏了头，试图扣留一条船，而且出现奇迹，我们成功了——你以为其他部落会袖手旁观吗？他们会把我们撕成碎片！”他朝平台挥挥手，山下大人和他的武士正在那里敲定今天的最后一笔生意。“这些交易是平原人的生命线！”
“好吧，好吧，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雪先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恶火，一下发作起来，“伟大的母神！布里克曼，我不知道怎么做！嘶哈！问来问去，问来问去，总是问来问去！五十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天天如此，天天如此！不停地回答问题，我烦透了！”他扫视着倒霉的交易委员会成员，“屁股后面跟着这样一帮哭丧着脸的脓包，就知道翻来覆去问同样一些愚蠢的问题，而且从来不听我的！”他转身面向西方，朝落日伸出双臂，“哦，辟邪主！您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一个字匠？您本该让我又聋又哑！”他推开史蒂夫，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委员会的成员们带着痛苦震惊的表情看着他消失在远处。“他为什么会这样？”飞虎
问道，“派卡迪拉克和清水去铁大师那里是他的主意。我们谁都不想交换步枪，是他逼着我们做的。”“你们的决定是什么？”
飞虎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还用说吗？我们要收下步枪，还能怎么办？”他朝天空翻了翻眼睛，“字匠们都是一样的毛病。只要你不接受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说服你。”
交易委员会的众人低声咕哝着随声附和。
史蒂夫把一只手放在这个变种人的肩膀上。“让我来吧。”他去寻找雪先生，最后在湖滩远处、轮船左方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他。老字匠正坐在岸边一块岩石旁。
雪先生没有理会他的到来，闷闷不乐地瞪着远方的一片汪洋。
“长者，我想我知道如何解答我刚才的问题……”
雪先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您要把十八个部落里的兄弟姐妹送到河上去，让我代替其中的一个人吧。”
“你准是疯了……”
“正相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过。我要去伯－利恒，去找卡迪拉克和清水，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雪先生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水平面上，思忖着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看着史蒂夫，“你的主人没有对你说起过伯－利恒吗？你知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不，我不知道，我只能见机行事。”他将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安慰道，“好了，不必担心，我们会成功的。您希望他们能回来，不是吗？”
“我当然希望这样。”
“我也是。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们带回来。”
雪先生看上去仍然有些怀疑，“好吧，我很赞赏你的姿态，只是希望这不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史蒂夫笑了，“您说错了。既然能活完这一辈子，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听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他们已经开列了上船的行者名单，把上船的标志牌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您能把我弄到船上去吗？”
雪先生也笑了，“没问题。在铁大师眼里，变种人都是一个模样。不过我们也许得染一染你的头发。”
“现在就开始吧。”
老变种人的脸上似乎重新恢复了活力，他按住史蒂夫的肩膀，“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想这么做吗？”
史蒂夫做了个鬼脸，“我别无选择，也许从来没有选择。‘命运之轮在转动’——平原族不是常说这句话吗？您还记得吗，您曾向部落宣布，我回来以辟邪主的名义完成丰功伟绩。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您好像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
雪先生耸耸肩，“你是在奉承我的法力，我真不该把自己的底细告诉你，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朝营地走去。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说吧……”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一把刀偷偷送到船上？或者把这根棒子带上去？”
“绝对不可能。这样做还会给你的同伴带来危险。”
史蒂夫皱起眉头，“您就不能施展一点魔法吗？”
雪先生朝天空翻了翻眼睛，“我是个召唤师，不是魔术师。我可以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挪移一部分天空和大地，但无法让东西消失，也不会从别人的胳肢窝下变出鸡蛋来。”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应当明白。”雪先生不情愿似的做了个鬼脸，样子就像要说出什么坏消息，“卡迪拉克离开的时候，他换上了飞行员的军服。陪他一起出发的清水还穿着平常的衣服。”
史蒂夫皱起眉头，“卡迪拉克为什么要装扮成寻道民的样子呢？”
“我想原因很明显。”
“好了，别再兜圈子了，这很重要。”
“他装扮成寻道民，是因为我们不想引起铁大师的警惕。他们认为我们都不太聪明，不过，我们大多数人确实如此。如果他们知道，变种人中也有一些非常聪明的人，懂得的事情同你一样多，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就会截然不同。”
“那么卡迪拉克的名字怎么办？你们就不怕露馅吗？”
雪先生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他用的是你的名字。”
“我算是明白了……他就不能用别人的名字吗，比如卢·肯尼迪或是法兹蒂？”
“是这样，他穿上了法兹蒂的军服，但贴上了从你的军服上取下的姓名牌。你大概还记得，你最初醒过来的时候，你的姓名牌不见了。”
“我还以为有人把它拿走当纪念品了。”史蒂夫说。
“他们确实把你们的东西收起来留作纪念了。在你提出建议之前，我们从没想到要制造一架箭头。当然，我们采纳了你的建议，这是天赐良机。”
“是啊，我能想象到……”史蒂夫懊丧地说，“但您知道吗？您这次有些自作聪明了。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铁大师从来不放任何人离开伯－利恒，但这一次，他们会破个例，放走卡迪拉克和清水，因为您已经同山下大人有约在先。如果他们能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是变种人。但铁大师不会放走任何一名寻道民，更不会放走一个拥有他们可以利用的知识的寻道民。放他回来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知识对变种人没用。铁大师会这么想，在穆卡尔部落，这个寻道民的脑子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被吃掉。”
雪先生揪着自己的胡子，“你说得没错……我原来没想到这个。布里克曼，你确实非常出色。”
史蒂夫沾沾自喜，“那么……我要去找的是清水，还有一个黑头发的寻道民，他自称名叫布里克曼。”
“你肯定能认出他来，他剪了个平头。”雪先生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将胳膊搭在史蒂夫的肩头，“我向你保证，他这样做并没有恶意。请你把这看作他在表示对你的尊敬。毕竟，他的飞行知识几乎都是从你那里学到的。”
“您就别提醒我了。”史蒂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