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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那几个破闸好汉夜间在一处侧壁陡峭的U形凹地中宿营,这片凹地的开口处正对着一个大湖的湖岸,湖中央有几座树木丛生的小岛。一条干涸的河道在湖边高地上啃出一道高低不平的浅沟,一直延伸到U形凹地的底部。史蒂夫跟随蓝雷埋伏在凹地北侧的边缘,小队的另一半人马布置在对面一侧。凹地底部约有一百码长,五十码宽,上面布满糙石和卵石,估计这片凹地从前曾是湖泊的一部分。在这个U字的左上角,临近水边的湖岸有一段二十英尺高的峭壁。随着土壤被冲刷剥蚀,几块巨大的砾石从崖壁上坍落下来,凌乱地堆在岸边。旁边几块小些的石头有一半已经浸在水中。 蓝雷统领的队伍中,另外四支小队分别排列在U字形的边缘。武士们像雕塑一样伫立不动,武器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那几名破闸好汉显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罗网,正背对着伏击者朝水边的岩石慢慢走去。看样子,其中只有一半人携带着武器,他们都将气动步枪紧握在胸前。在距离水边二十码左右的地方,这些反叛者用石块垒起了一只灶塘。灶塘两侧各有一座斜顶的棚屋——他们砍下几棵小树扎成架子,在上面搭上兽皮,草草建成一个栖身之地。在凹地接近中央的位置上有几片裸露的沙土,那支“白箭”正扎在其中一片沙地上,这种准确性离奇得让人不可思议。它仍旧冒着浓烟,缕缕烟气向空中不断飘散。 “来。”蓝雷说道。 史蒂夫跟在他身后,随着六位熊武士朝斜坡下走去,其他人留在凹地四周。 看到这几个人渐渐接近,两名持枪的破闸好汉停下脚步。蓝雷先将紧握在手中的长刀举过头顶,然后把它插入鞘中,随即抬起空着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那两个破闸好汉朝崖边走来,其余的四男二女侧过身,继续朝那堆乱石退去。其中一个男人蹲下身,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其他人来到水边后便不知所措地呆立不动。 史蒂夫的距离太远,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被吓得魂飞魄散。谁能不怕呢?史蒂夫想,一觉醒来,发现六十个变种人从天而降来共进早餐,任何人都会被吓掉魂的。其中一个女人看来是个孕妇,她没有穿长裤,身上裹着一条兽皮裙,样式同一些变种女人的裙子很相似。被穆卡尔部落俘虏之前,史蒂夫从未见过怀孕的女人。在联邦,护母们从受孕到分娩都一直待在生命学院。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受精的过程和胎儿的发育全都是秘密,只有第一家族才有权了解。但通过萝兹的医学课程以及在变种人中的亲身经历,史蒂夫知道了女人鼓起的肚子代表什么。可是,这位准妈妈到这儿做什么? 一行人停下来,距离冒烟的弩箭只有几步之遥。史蒂夫站到蓝雷右边,六位熊武士在二人身后排成一行。两名破闸好汉离他们大约还有二十码远,这时突然加快步伐。他们把步枪拖在身后,举起右手伸开手掌,跳过一排参差不齐的石块,朝等待着的变种人缓步跑来。 他们为什么突然变得热切起来?史蒂夫很纳闷。他紧握手中的木棒,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两名破闸好汉跑到距离弩箭同样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步枪抱在怀里,打量着变种人。他们小心地估量着对手,对史蒂夫也是一样。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破闸好汉,那就没有理由认为史蒂夫有什么不同,只是又一名体格正常的变种人罢了。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除了兽皮之外还穿着破烂不堪的红、棕、黑色标准作战服。他们都没有刮胡子:其中一个满脸又长又乱的髭须。如果他们真是情报队员,这副伪装绝对完美无缺。二人衣衫褴褛,瘦削憔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倦怠的目光中充满敌意。这副样子让人想到,他们熬过了七层炼狱的折磨才侥幸保全了性命,哪怕面临失败,也会拼死挣扎,绝不轻易放弃。 大胡子反叛者仰起面孔对蓝雷说道:“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蓝天世界的兄弟?” 武士头领挺直腰板抱起双臂。蓝雷虽然身躯庞大,但要说相貌丑陋、神情凶恶,他远不及他的前辈摩托头。“我是穆卡尔部落的蓝雷,出身于平原人中最伟大的支-加哥血统。” 大胡子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谦恭地垂首道:“我对穆卡尔部落早有耳闻,知道你所言不虚。我还听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红皮的朋友。” “我们只同心怀善意的人交朋友,但如果陌生人从我们的领地抢走我们的肉食,他们就不是朋友。”蓝雷打了个响指。六位熊武士中的一个走上前来,把从“快步”身上切下的头颅扔在冒烟的弩箭旁边。蓝雷举起那颗足以说明一切的凹头子弹,“请讲真话,你能说这不是从你们的长尖铁上射出的吗?” 两名破闸好汉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另外那个脸上刮得比较干净些的家伙上前应对。他长着一头玉米须色的黄毛,脑袋上系着一条迷彩汗带。“听说穆卡尔部落的武士都是非常高明的猎手,他们的领地上到处都是肉食。难道平原人最伟大的部落就不能与他们一无所有的兄弟分享这些财富吗?难道你忍心看着死亡之鸟吃得脑满肠肥,却让我们肚皮空空地饿死吗?” 蓝雷有些张口结舌,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句中肯而又令人信服的回答显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说道:“穆卡尔人慷慨大方的程度和他们的勇敢无畏一样,但谁也不能在别人赠予礼物之前自己动手。只有野狼和那些偷偷摸摸夜里出动的长尾巴畜牲才会干出这种事。” 黄毛没有理睬话语中的侮辱,“平原人中最伟大的英雄说话当真一丝不假,可我们的处境甚至不如野狼和长尾巴畜牲。我们没有领地,我们没有部落。我们四处飘泊,就像一片片云影。我们是一群被抛弃的流浪者,留给我们的只有羞愧和饥饿。但我们仍在喘息着生存,仍旧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仍旧同蓝天下的一切生灵是兄弟。我们并不惧怕死亡,而且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勇气从强者那里寻求公正的对待。” 绝妙的回答,史蒂夫暗想。他一时忘了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了。蓝雷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变种人十分钟爱这些正式的外交辞令,但这场谈话并不会把事态引上他期望的方向。更糟糕的是,他有输掉这轮舌战的危险。“你们在寻求食物,也在寻求公正。穆卡尔人有能力把两者都给予你们,但你们人数太多了。” 大胡子的眼睛扫过布置在凹地边缘的变种人武士,“但没有你们的人多。” “这些事我们必须谈谈。”蓝雷坚持道,“把你们的人召集起来。让我们一起抽袋烟,平心静气地做个交易。”他伸手从腰间的装子里拿出一只细长的压缩气瓶,这是专供寻道民气动步枪使用的设备。他把气瓶递给黄毛,“拿去。我们有不少呢,而且还有很多铁弹子。” 黄毛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气瓶。有经验的寻道民单凭感觉就能大概估计出里面的气量。他把瓶子递给同伴,“半满……” “是啊,我看也是。”大胡子抬头看着蓝雷,“你想用什么做交换?” 大块头变种人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谈谈呢?” 两个破闸好汉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去叫另外那些伙伴。”黄毛答道。 蓝雷握住史蒂夫的胳膊,把他向前一推,“跟他们一起去。” 两名破闸好汉回头朝湖泊走去,史蒂夫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大约五码之后,他开始轻轻地吹起口哨。那是他在里约劳伯学来的曲子中开始的几个小节:“国境以南……去墨西哥……” 两个反叛者一时停下脚步,扫视着四周的变种人。黄毛朝岸边的破闸好汉们挥挥手,让大家放心。他很小心,眼睛没看史蒂夫,低声警告道:“留神脚下,朋友……” 这两个人突然小跑起来,轻轻一跃,跳出散布着石块的区域,保持着同样的步速继续奔跑。史蒂夫紧随在后,小心地跟上二人的步子。到达另外五名破闸好汉身边后,史蒂夫和黄毛迅速交换着秘密信号,情报队员都是用这种方式来互相表明身份的。 “墓穴。”黄毛说道。这是后援小队队长的代号,史蒂夫曾同他进行过常规无线电联络。 “哑火。”史蒂夫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墓穴发出毒蛇一般的嘶嘶声,“你他妈的同这些家伙在一起干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但如果你们不快点脱身,就会被卖到下游去——或者更糟。你们有办法逃出去吗?” “有。”墓穴低声道。他朝后援队的其他成员转过身,向他们做着手势,而后又指了指变种人,这是为了让蓝雷以为他在劝说大家同意过去坐下谈判。“我们有一只带发动机的充气小艇,就藏在我们身后的岩石里。” 史蒂夫向他身后望去,看到那名刚才蹲下身的破闸好汉重新出现在视线中,朝他们竖起大拇指。他的目光扫过队伍中的其他人,那个邋遢的大肚子金发姑娘正跪在沙滩上,收拾从一只破背包中散落出来的装备。他们的目光一瞬间碰在一起,但她马上接着做自己的工作去了。史蒂夫有一种感觉,自己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你们打算去哪儿?” “那边有个岛。”大胡子答道,“这些狗屎不会游泳,他们没有船,也不喜欢深水。别想够着我们。” 史蒂夫估量着这里到小岛的距离,大约一英里。“你们做不到,这些家伙都是神射手,没等你走出五十码,就会把你全身钉满箭头,大家就全完了。” 大胡子耸耸肩,“总比待在这儿硬撑着强。” “我们还有几样东西可以帮点忙,”墓穴说,“营地周围埋着杀伤雷——” “地雷?” “没错,你刚从上面跳过去。这玩意儿个头不大,但如果踩上一只,膝盖下面就不会剩下多少东西了。” “该死……”史蒂夫回头看了看,“就埋在那一圈石块里?” “对,我们还能从小艇上释放烟幕。” 史蒂夫意识到,有件事自己现在不得不做,想到这里他的大脑和肠胃一片冰冷。他竭尽全力咽下拥塞在喉头的团块。“好吧,” 他哑着嗓子说道,“伙计们,祝你们好运。最好现在就行动。” 墓穴和大胡子身后的五名破闸好汉开始消失在石群中,他们在那里能够躲过凹地两侧弩手的射击。随着一声怒吼,藏在暗处的小艇发动起来,一团蓝灰色的烟雾从石坡后面翻腾而出。 “活儿干漂亮点。”史蒂夫提高声音,“但别让我身上有太多的窟窿。我还得接着干呢!” 墓穴双臂一晃,将步枪举到齐肩的高度,坚硬的枪托朝史蒂夫的头部砸去,动作很快,但还是慢了一步。史蒂夫向后一闪,让对方打了个空,手中的木棒一闪,阳光在剃刀般锋利的刀刃上一掠而过,空中划过一条短短的、灿烂的光弧。眨眼间,棒头的刀锋带着激光手术刀般的精确性戳进了墓穴的肚脐,刺透了他的身体。震惊之下,情报队员那头稻草色的黄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暴突出眼眶之外,随后垂下目光,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神情看着自己的内脏散落到体外。他竭力想把内脏塞回去,可就像一只装得满满的麻袋底部破了个大口子,而他要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鳗鱼从那里塞回去似的,怎么也办不到。 大胡子本来准备朝隐藏的小艇跑去,这时连忙回转身,将步枪的枪托拉向臀边。史蒂夫顺着对手的枪管向下望去,仿佛看到大胡子的手指正在扣动扳机,与此同时他侧身一闪。墓穴踉踉跄跄向前扑去,绊倒在自己的肠子上。史蒂夫左脚跨上一步,木棒的尾端向上抢去,向右一挥,将步枪打得横在大胡子身上。这一击正是时候,三连发的子弹飞过头边,撕裂了他的右耳。大胡子的头猛地歪向右肩,避免被飞来的枪管打中面部。他失去平衡,踉跄起来,没等他站稳身体,史蒂夫毫不留情的致命一击接踵而至,如攻城槌一般的猛击砸在他头部左侧。大胡子脑浆崩裂,被打断了脖子。 “他们的死是为了让其他人有可能活下来……”总统司令本人提醒他记住这条基本准则。事实也是如此,寻道民之所以能生存至今,这是唯一的原因。墓穴和大胡子都做出了最大的牺牲,也为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史蒂夫受到袭击时,排列在凹地边缘的变种人和那几名站在冒烟的弩箭后面、蓝雷身旁的武士全都一跃而起,投入了行动。史蒂夫腾不出手来,没有时间警告他们小心那圈地雷,而且即便有时间,他们也无法理解。蓝雷和跟在他身旁的一名变种人武士凭借幸运的一跃,跳过了铺满石块的地带,但跑在他们身后几码远的其他两个人不偏不倚地踏进了雷区。引发的爆炸还夺去了他们另外三个同伴的生命。这种地雷是情报队的专用武器,具有双重杀伤作用。雷体中的一级装药在脚踏的压力下引爆,然后催动二级装药旋转着飞到地面之上,就像一只空爆弹。二级装药在三英尺高的半空中爆炸,射出致命的杀伤弹片,像圆形锯盘一样切进四周的人体。 武士们意识到,如果留在原地,他们将无法防止破闸好汉逃之夭夭。大家纷纷跳下凹地四周的斜坡,冲向散布着石块的凹地底部。于是,更多地雷接连爆炸,造就了更多血肉模糊的尸体。 站在水边的史蒂夫处于一连串爆炸的杀伤范围之外,但在第一阵爆炸掀起的冲击波袭来时,他还是本能地跃进湖中。湖底很陡,他用力踩水,朝远处那片岩石丛游去。冲出水面后,他在齐腰深的水中找到了一处落脚点,半踏半游地来到那片四处飘散的蓝灰色烟雾中。岸边传来一阵阵混乱的尖叫和怒吼,间杂着断断续续的爆炸声。 接近之后,史蒂夫看到了小艇。船上的引擎出了意外,停止了运转,舵手和五名乘客聚在船尾,一面咳嗽一面窒息地喘着气,正在发疯般想重新启动发动机。这片烟幕本来是为了掩护他们逃出生天,却马上就要变成葬礼上的裹尸布。 引擎发动了。史蒂夫将木棒拖在身后的湖面上,向前冲去。他举起左手,“等等!等等我!” 尖叫声刚一出口,五名乘客转过身来。恰在这时,舵手加大了油门,船上的人扑倒在小艇充气船舷之间的板条甲板上。发动机的怒吼盖过了史蒂夫的声音,只有一名情报队员敏捷地做出了反应。他跪坐起来,将步枪架在朝向史蒂夫这边的船舷上;正在此刻,小艇向前猛地一跳,船头和船尾不断涌出团团烟雾。突如其来的加速让那名情报队员仰面向后倒去,消失在船舷后,史蒂夫只看到那支步枪在空中乱晃。同伴的叫喊让舵手注意到了水中的敌人,他掉转船头向史蒂夫冲来,无疑是想把他撞倒。但舵手在转向之后才发现,史蒂夫身后的水中有一块两英尺高的礁石。他急忙向左猛转,但为时已晚,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该将小艇驶进史蒂夫那根大棒的杀伤范围。小艇从史蒂夫身边疾冲而过,只见寒光一闪,刀锋将舵手的脖子一劈两段,脑袋顺着前胸滚落到了双膝间的甲板上。史蒂夫挥刀的力量带动那具无头的尸体向后倒去,正压在处于急转弯状态的舵杆上。 开足马力的小艇打着左满舵,在岸边水面团团转,散发出的烟雾搅成一个令人窒息的旋涡。艇上的幸存者试图重新控制方向,但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让其中两人摔到船外。史蒂夫朝他们冲过去,但没等他靠近,几位熊武士早已赶上前,把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人拖上岸。武士们将俘虏扯到沙滩上,乱刃齐下,结果了他的性命。另外那个落水者是个女人,正奋力朝远处的岛屿游去,但没过多久便横尸水中——一支弩箭射穿了她充气救生衣的后领,钉进颈骨,从喉咙处透出。这名情报队员翻了个身,仰着脸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涛轻轻漂荡。她伸着一只了无生气的手臂,姿势非常怪异,仿佛在招手作别。 小艇歪歪扭扭地驶离岸边,它的影子和船上的乘客渐渐消失在不断喷涌而出的烟幕中。史蒂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着那团蓝灰色的烟雾飘向湖中心的小岛。面前只剩下舵手那具无头尸体,胸口朝天,漂浮在一汪深红色的血泊中。变种人的弓弩手朝那团烟雾中心连发几轮齐射,但看来船上的三名情报队员里至少有一个人活着,那人的生命应当没有大碍,还能驾驶小艇逃离危难。但另外两人怎么样了?史蒂夫知道,除非彻底消灭他们,蓝雷决不会中途放弃。有太多部落兄弟断送了生命,这场血腥的遭遇战和史蒂夫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望见了蓝雷。武士宽阔的脊背上鲜血淋漓,他中了几块弹片。伤口不大,也不算很深,没有危及生命,但也并不像被跳蚤咬了那么简单。但蓝雷对此毫不理会,这便是变种人的特质之一。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体格天生异常,更可能是奇特的信仰让他们怀有一种特殊的心态,反正这些变种人对疼痛具有极高的耐受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史蒂夫感到失魂落魄,他知道,自己对身边的死亡和毁灭负有部分责任。武士首领正在完成一项悲惨的任务,打发身受重伤的熊武士走上解脱之路,史蒂夫呆呆地跟在他身后。这些战士的腿脚不是被炸飞便是骨肉离散,有些人的身体被致命的爆破弹片撕裂,已经完全不可能复原。 “摩城渴,摩城喝……”随着刀锋飞快地刺进心脏,武士们眼中的光芒摇曳着渐渐熄灭。雪先生告诉过史蒂夫,这种光芒是一个人内在灵魂的反映。当这人在尘世间的肉身死去时,他的灵魂将脱壳飞升,融入伟大的母神那充满慈爱的身体之中。变种人认为,神秘的灵魂像一道小溪,流淌着晶莹澄澈的清水,它荡漾的光芒好似千万只星星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不已。而这片黑暗则是母神摩城那件没有一丝缝隙、纯美绝伦的黑色斗篷,每一个白昼结束时,她都要将沉睡的世界覆盖在这件斗篷之下。史蒂夫暗想,转世重生,这种说法让人颇感安慰。人们将有机会重新作出正确的选择,能够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做事。转生并非只有一次,而是循环往复,轮回不绝,与此同时,世界和周围群星密布的天空沿着时光之河顺流而下,缓缓地朝永恒之海那无尽的天际线挺进。 蓝雷终于亲吻自己的长刀,并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死了十八位熊武士,还有二十多名伤员,但他们还可以走路,能够在雪先生的帮助下康复。武士们开始收集木柴,准备搭起一座巨大的火葬堆。过一会儿,上面将升起火焰,把启程的灵魂送到云天之外,母神摩城正伸出双手,捧着生命之杯,等待着他们。 大家忙着搭建火葬堆时,史蒂夫涉水向前走去,直到水面没到脖子,又向前游了大约二十码。他找到了那位女情报队员,将她纤瘦的尸体拖回沙滩。现在只剩那个孕妇和另外两个男人需要解决了。他刚一转身走开,一名从旁边经过的熊武士便跨在尸体上,让死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抓住她的双臂,将尸体拉起来摆成跪姿。第二个武士走过来抽出砍刀,一手揪住死者头顶上湿漉漉的头发,拉直尸体的脖子,随后飞快地连劈两刀,砍掉了那个女人的头颅。 十八名熊武士的尸体与木柴交叠着堆成三层,火葬堆各面已用带着树叶的枝条围好。当熊熊的烈焰将柴堆包裹起来时,站在四周的武士们唱起一支充满反叛精神的歌谣,追思死者的英勇无畏,送他们前往天国,与穆卡尔部落已逝的英雄相会。 蓝雷转向史蒂夫,粗粝的脸上挂满悲伤。这位首领指了指墓穴和大胡子的尸体,“你战斗得非常出色,云武士。” “比不上我的部落兄弟,蓝雷。” 变种人摇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今天是个坏日子,我没有办法同那些用云雾包裹着身体的敌人作战。这样的战斗有什么荣耀可言呢?” “的确如此,”史蒂夫答道,“我们被欺骗了。你向那些长着虚伪面孔的家伙提议和谈,但他们不是真正的红皮。他们是沙穴人,他们不尊重平原人的行事方式。” “沙穴人的尖铁威力巨大,你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吗?它响起来就像地面上的惊雷。” “我以前听说过,”史蒂夫承认,“但今天才看到它发挥作用,让熊武士付出了血的代价。” 蓝雷愤怒地咆哮起来,“这些沙穴人用他们阴毒的双脚践踏大地。他们在土地中播种死亡,从天空中用烈火向我们发动攻击,现在又让大地同我们作对,这是邪恶的。让你腾空而上的罡风是辟邪主的呼吸,大地是他的身躯,日月是他的双眼,雷鸣是他的声音,河流是他的血脉。沙穴人怯懦的罪行冒犯了这个世界,亵渎了辟邪主神圣的尊严。我们必将为这次遭受的侮辱向他们复仇。” 史蒂夫黯然垂首作答,“我也要报复。沙穴人使我在你面前丢脸,让我带着他们的头颅来见你吧。” 蓝雷思忖着这个提议,他的目光越过史蒂夫,朝远处的那座小岛望去,“你怎么越过这片大水呢?难道你不会像块石头一样沉下去吗?” “不会,我可以像蛇一样摆动身体游过去。” “你要在什么时候出发?” “等夜幕降临。” 变种人看上去大为敬佩,“你拥有真正的法力。” 史蒂夫并不打算向蓝雷说清原委。同所有的寻道民一样,他曾在地下游泳池中接受过游泳训练。但那只是日常体能训练的一部分,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将这种技能用于实践,而他马上就将成为其中之一了。真奇怪,他暗想,变种人竟然从来不曾打算学会游泳。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来,他们同铁大师频频交往,但却从未修造过船只。另外,这些人还有很多其他古怪的理念。比方说,他们宁可睡在开阔地上也不愿在森林的树下过夜,还有那些关于辟邪主、母神摩城和天音的神秘传说。不过一年前,史蒂夫自己也对这类事嗤之以鼻。但现在……谁知道这些变种人到底是对是错? 很久以前,这些变种人的理念肯定有一个非常合理的产生原因,但尽管像雪先生这样的字匠们拥有超群的记忆力,那些合理的解释也早已随着时光流逝被人们忘却了。毫无疑问,某些变种人拥有非凡的能力。这些特异功能是不是“魔法”并不重要,史蒂夫认为,所谓“魔法”只是一个字眼。当人们遇到某些东西或事件,无法马上用现有的知识作出解释,便姑且称之为“魔法”。没错,是这样的,但还有个问题:什么人才拥有能够解释这些奇异之事的知识?史蒂夫已经发现,即便在联邦内部,访问信息也受不同授权级别的限制。他曾听到总统司令本人亲口说过,第一家族相信变种人的魔法的确存在。或许第一家族知道得更多。他们无所不知,建造并控制着大哥伦布的不正是他们吗?要知道,这部电脑引导着整个联邦的运作和发展。第一家族拥有无穷的威力,否则,寻道民们绝不会一日三次顶礼膜拜,愿意将自己的全身心效忠联邦,将第一家族描绘“一切知识、智慧和真理的守护者”。 落日在西天沉沉坠去,温热的金色余晖慢慢消散。刚才被太阳染成粉色和明黄的云朵消退成淡淡的紫红色,继而变作冷峻的灰白色,步步逼近的暗夜正渐渐吞没这缕盘桓许久的余光。随着夜幕徐徐覆盖大地,东方的山峦悄悄地与天空融为一体,所有颜色和形状都模糊了,交相融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让人既察觉不到景深也无法琢磨形状的新世界。那座小岛变成了一带模糊的黑影,仿佛横卧在一片暗淡的银色海面上。一时之间,人们会以为它近在咫尺,可刹那之后,又好像遥远得无法想象。 一些熊武士奉命绕着湖边搜索,他们派人回来报告,没有迹象表明沙穴人试图在湖岸的其他地方登陆。他们仍然被困在那座小岛上。 该出发了。 湖面变得凝滞沉静,使人顿生不祥之感。但它并非彻底平静,不时有某种生物从湖水深处游上来,在短暂的瞬间将鼻吻探到空气中,在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同心环状的涟漪。 史蒂夫心中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但现在改主意已经为时太晚。在彻底消灭残余的情报队员之前,愤怒的变种人决不会撤离。如果必要,他们会等上几天甚至几星期,像猎手追踪狡猾的猎物一样,以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完成自己的任务。冒犯辟邪主的恶行必须加以报复。他们并不关心那些小小的地雷是如何发挥效力的,也不在意它们为什么会埋在那里,变种人武士对敌人侦察和消灭他们的技术没有丝毫兴趣。史蒂夫沮丧地想到,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永远不可能胜利,但不管自己是不是喜欢,他眼下捍卫的是这一方的利益。后天黎明时分,同铁大师交易的队伍将踏上征途,迎接轮船的到来。在卡尔斯托姆得到坏消息之前,在幸存的队员召来紧急救援之前,他必须迅速而血腥地结束这个插曲。如果情报队派来空中支援或是实施火线拯救行动,全盘形势眨眼间就将失控。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迫切的原因,要求他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解决眼前灾难性的混乱局面。在清水和卡迪拉克上岸时,史蒂夫希望能去迎候他们的到来。他历经了千辛万苦,绝不想让她再次从自己的指间溜走。 火葬堆猛烈地燃烧了整整一个白天,现在变成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方形余烬,中央的厚度大约有两到三英尺,仍在散发着热量。它曾生出灼人的高温,现在虽然暗淡下来,但还是让凹地的岩石基底和侧壁沐浴在它明亮的橙色光芒之中。史蒂夫警觉地意识到,那三名幸存的情报队员大概正在观察这里,他们手中可能还有望远镜。于是,他走到光亮之外,来到四合的黑暗中。在蓝雷和三位熊武士的陪伴下,他绕着湖岸走了一半的路程。 史蒂夫曾做过几次长距离游泳,但只是在经过消毒处理的游泳池中,澄澈的池水闪耀着蓝光,一伸手就能够到池边。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体力游到小岛,但一想到要横渡这片巨大、开阔、可能暗藏杀机的湖水,他便无法感到乐观。 为了预防万一,史蒂夫从队伍的伙伴那里借来硕大的鹿皮口袋,为自己做成了四只浮袋。这些充气口袋的首要功能便是支撑起一只用树枝制成的轻型框架,史蒂夫在上面绑好了一支上满子弹的气动步枪,还有一把长刀和他的格斗匕首。他想过是不是该带上那根大棒,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留在岸上。这件武器极具杀伤力,但如果无法靠近敌人,它就派不上用场。如果那三名幸存的情报队员是行家里手,只需在七十五码之外用一个三连发点射便能撂倒他,要是他们的步枪上装了红外线夜视瞄准具,两倍的距离外就能让他送命。 找到一个满意的下水地点之后,他脱去衣服,只剩下内裤——这是他身上剩下的唯一一件寻道民的衣服。随后,他将那个舵手穿过的救生背心套在自己身上。同伙伴们互致传统的击掌告别礼之后,他滑进水中,将系着浮袋的小筏子推在身前。为了掩饰筏子的外形,他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带着树叶的枝条。湖水很凉,但还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尽力不去想那些潜伏在水面下的可怖的无名生物。离开岸边一两百码之后,有个黏乎乎的东西在他身下游过,拂着他的肚皮。他开始觉得,变种人宁愿留在干燥的陆地上——也许并不是个愚蠢的决定。 游到一半,史蒂夫的身体又被湖中那种看不见踪影的神秘生物拂过几次,现在他放心了,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刚开始的时候,他极其厌恶这种身体接触,觉得自己的老二肯定会被那东西针尖一样锋利的牙齿咬住。克服了这些噩梦般的念头之后,他怀着不断增强的信心继续向前游去。现在他已集中脑力,思量着登上干燥地面之后马上要执行的任务。 后半段游程好像比前半段短些。随着渐渐接近目的地,云层徐徐飘散,变得支离凌乱,露出繁星密布的夜空。前面的岛屿共有五座,都是些岩石小岛,矮小的树丛和灌木几经努力才在上面顽强地争得了落脚之地。离史蒂夫最近的两个岛由侧壁陡峭的巨石构成,基本上光秃秃地没有任何遮盖,其他小岛中,只有一座纵深超过五十码。 在遥远的过去,甚至在变种人称作旧纪元的时代之前,随着地力的移动、推挤,岩石湖床向上隆起,探出了现在的水平面。随后发生的断裂让一层层纹理鲜明的岩石暴露在空气中,就像一打威化饼被一折两段,此后几千年的风吹雨打又将它们粗糙的边缘打磨得光滑平缓。 史蒂夫静悄悄地朝最大的岛屿划水前进。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亮。四周一片沉寂,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波浪冲击在前方岩石侧壁上发出的微弱的哗哗声。那些礁石耸出水面,有四五英尺高。史蒂夫侧过身,一只手拖动浮筏,另一只手划水,绕到小岛侧边,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登岸。 变种人不会游泳,无法涉过这样深的水域,这座小岛便成了一个理想的避难所。史蒂夫感到很难理解,那些情报队员昨天夜里在岸边宿营,为什么不直接越过湖面到岛上去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抵达湖岸时已临近黄昏,谁都不愿乘舟夜渡。史蒂夫自己已经轻松地适应了地面世界的环境,这让他忘记了一点:大部分寻道民都极其惧怕黑暗,包括大多数飞行员和情报队员在内。另外,没有几个人胆敢在湖中游泳,即便白天也一样。 踩水时,史蒂夫感到脚趾触到了一条隆起的石脊,于是,他在齐胸深的水中站直身体,头上正好有一棵树垂下枝条,提供了隐蔽。这棵树生满节瘤的根部像蛇一样盘绕在开裂的石块上,就像老人手背上纠结硬化的青筋。史蒂夫把武器从筏子转移到一条石缝中。爬到岸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带着刀鞘的匕首绑在右侧小腿,把垂挂着长刀的腰带系在腰间。他任由筏子浮在水中,反正不会漂得很远,上面还覆盖着树枝,不太可能引起怀疑。 史蒂夫靠着一棵树干蹲坐下来,将步枪横担在双膝上,一面放松身体,一面向大地、寂静和黑暗敞开身心,全身心地从四周环境中吸取信息,几分钟之后便形成了对这座小岛的基本印象,开始进一步分析周围地形中的细节。 半轮明月升起在一览无余的星空中,将苍白的光芒撒向湖面,让史蒂夫面前的树丛变成一片片暗淡的剪影。岛上各处,月亮透过树叶,投下条条纤细的光柱,在迷宫般的树丛间照出一道小径,让一弯弯高低不平的岩石池塘中溢满荡漾的光波。史蒂夫的猎物就伏在前方的某个地方,拥有三比一的人数优势,很可能对地形更为熟悉。但史蒂夫也有一个有利条件,他能出其不意地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他拔出匕首,将刀锋插进泥土中,直到刀尖抵住下面的岩石。这里的土层只有两英寸厚,不够埋下人员杀伤地雷。其实他过分小心了,这座小岛长约二百码,宽度八十码,根本不需要防守——湖水已经让它成了无法攻破的要塞。除了其他的情报队员之外,谁能到达这里呢? 史蒂夫决定向小岛中部进发。他希望能占据中心位置,那里几乎一片漆黑,而且地势较高,他可以悄悄地潜伏下来。湖面上月光闪耀,能够将处于他和四周岸边之间的任何东西映衬出来。他用课本上学到的战术悄悄前进,但这些知识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这里没有绊雷的触发线;没有坑底布满尖桩的陷阱,不会让他踩到伪装的坑盖后掉进去死于非命;没有树干会随时弹起的小树,更不用说上面系着绞杀猎物的空中套索了;这里没有蓄势待发的豪猪石弹——这种致人死命的武器会像巨大的钟摆一样荡过来,砸扁粗心的冒失鬼,并用上面的尖刺穿透他的身体。这里没有任何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有些头发花白的开拓兵,比如坏消息洛根,总爱讲起这些玩意儿,用血淋淋的细节吓唬每一个刚刚踏上战场的菜鸟。 史蒂夫向前走去,赤裸的双脚踩在又冷又硬的岩石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有意选择石块落脚,松针和枯枝败叶尽管更为柔软,但有可能暗藏杀机。这时他看到,在小岛的另一端显露出那艘小艇的轮廓。它躺在一块又宽又平的石板上,那块岩石斜斜地探入水中,形成了一条天然滑道。情报队员一定是驾驶着小艇冲上了这块石板。史蒂夫向小艇爬得更近些,才发现了自己刚才看不到的一幕:一只迷彩服的衣袖搭在靠近船艏一侧的船舷上。这只衣袖裹着一条毫无生气的手臂,它伸出一只微微张开的手,手指已经僵硬扭曲,不成样子。这条手臂属于某个仰面躺在板条甲板上的人,史蒂夫看不到他的身体。朝烟幕中盲目射击的熊武士并没有浪费他们宝贵的金属弩箭。倒了一个,还剩下两个…… 朝着岛内的方向,距离小艇几码远的地方,史蒂夫发现了一支气动步枪和一个背包。装备歪倒在地,说明有人匆忙之中将它们丢弃在这里,不打算继续使用了。那两名幸存的情报队员一定就在不远处,他可能已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了…… 史蒂夫折回脚步,不再向小岛中央突进,而是从另一面慢慢靠近布满石块的倾斜的海滩。他又一次在光秃秃的石块上择路而行,绕过一片片月光形成的池塘。现在他几乎全身赤裸,身上涂画的变种人彩绘为他披上了一层理想的迷彩服。当一串三连发点射从近距离破空袭来,可能正是这身伪装救了他的命。 嗖嗖嗖! 史蒂夫向右扑倒在地,感到一种灼热的东西击中了身体左侧,连忙爬到一棵树后藏身。他咬紧牙关忍住剧痛,同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希望捕捉到任何能暴露袭击者位置的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伸出右手,迅速检查了一下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但他十分幸运。一颗子弹从第四根肋骨旁掠过,擦破了那里的皮肤;第二颗子弹在他刚才抬起的前臂下侧斜刺里犁出了一条长长的伤痕;而第三颗从他左臂外侧飞过,伤口处于肘部上方。他试探地屈伸着胳膊,虽然剧痛难当,但手臂还听使唤。 从射击角度和方向来看,史蒂夫能够粗略地判断出枪手的位置,并且知道对方射击时采取的是卧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仔细琢磨着当前的形势。他被一支步枪的三连发点射击中,而他并未回射。那个射手可能会认为他已经倒地身死,但到现在为止,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对方并未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有意思。很明显,尽管已经丧失了出其不意的优势,但他还保有一个重要的有利条件:他能自由活动。史蒂夫确信,那两名情报队员都已身负重伤,没有一个人能够随意挪动身体。但他们仍然十分危险,史蒂夫并不急于送死,他会等下去,直到第一缕曙光来临。 史蒂夫向他隐蔽的那棵粗大的树干又爬近了些,缓缓地站起身,端详着树上的枝条。这次他又交了好运,树身上有一段残枝,为史蒂夫提供了一个落脚点,站在上面刚好可以攀到最低的树枝。他将步枪背在身后,顺着树干向上爬去。史蒂夫以前从未爬过树,但他仍旧满怀信心地攀援而上。在飞行学院的偷袭课程中,为了测试飞行员的胆量也曾搭起高高的塔架,史蒂夫第一次爬上高塔时就和现在一样充满自信。到达三十英尺左右的半空后,他找到了一束粗大的三叉形树枝,可以躺在上面,不必担心掉下树来。他把步枪挂在一根折断的小树杈上,尽可能舒服地安顿好自己,开始断断续续地打起盹来。 醒来时天光尚未破晓,但已有足够的光亮,让他能够看清周围的情况。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浓重而诡秘的雾霭像毯子一样将湖面覆盖起来,从树下的地面徐徐滚过,围绕着树干盘旋飘转,恍若史前沧海中的幽灵。史蒂夫在高低错落的树枝间上下移动身体,从树叶的缝隙中向下窥视。他看到了那艘停在岸上的小艇在雾气中隐约显露出的船艏,他的猎物仍然留在岛上。情况已经明了,那两个情报队员知道不速之客的到来,但错过了驾船出逃的良机。这证明史蒂夫昨夜的猜测完全正确,他们还在这里,因为他们没有力气把小艇拖回水中。 当初面对墓穴时,他的胸口便弥漫着一阵冰冷的死亡之感,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在他心头。他曾亲眼目睹蓝雷把身受致命重伤的变种人武士送上不归之路,现在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同类做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是,对于他的牺牲品,对于他自己,接下来的事只不过是一场冷血的屠杀。还能有什么其他意义呢?对于这个适者生存的世界,寻道民的理解既实用又有限。他们不可能接受后世转生的说法,赐予他们生命的是第一家族,他们活下来只有一个理由——为实现联邦的未来提供保障。临敌时的表现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死亡的含义非常简单,就是大脑和身体停止活动,工作结束了,在他们之上的人拔掉了插头。当收尸队员来把你装进袋子运走时,你的大限就到了,一切都结束了。两名被困的情报队员已死到临头,在他们转瞬即逝的意识中将会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那就是被出卖的极度绝望之感。在第一家族缔造的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中,对于这些死者来说,这种感觉的确是一段再合适不过的墓志铭。 直等到浓雾散尽,史蒂夫才爬到低处的树枝上,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名持枪的情报队员。那人有气无力地躺靠在一块石头上,胯部下方的左腿中了一支弩箭,带着尖刺的箭头探出大腿内侧,他的裤子和张开的双腿间的地面上满是血迹。他用一条布带和格斗匕首的刀柄制成了一副止血带,正用右手绞紧带子止血,但仍然不时有鲜血从破裂的主动脉中喷涌而出。他的左手紧扣在步枪的扳机环上,要准确地射击,他必须费力地把枪架在右腿或是前臂上,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法用准星瞄准——或许正是多亏这个因素,史蒂夫昨夜才侥幸保全性命。 史蒂夫瞄准那名情报队员的前胸打出一串连发齐射,子弹直穿目标的心脏。冲击之下,那人大张双臂,身体撞在背后的石块上,步枪从他手中滚落在地,无力的身躯颓然倒向一侧。临死之前,他仍然伸出左臂,想抓住脱手的步枪。 史蒂夫小心翼翼地滑下树来,以大树为掩护,扫视着前方。他发现那名怀孕的女队员躺在右前方,背对着他,靠在一棵树旁。她的手臂无力地瘫放在身体两侧,双手空空,掌心向上。史蒂夫向后退去,从另一侧迂回接近。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有任何动静。他再次小心地环顾四周,慢慢走上前去,手里端着步枪,随时准备射击。没问题,轻而易举,他走到她面前,三筒枪管直指她的前胸。她抬头朝他望来,那双淡灰色的眼睛仍旧在疲惫的脸上闪闪发光。他原来的感觉没错,她的确是个熟人。这是堂娜·梦露·鲁德奎斯特。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堂……?你怎么会在这里?”堂娜盯着他,也觉得像是认识他,但却无法将记忆里的那个人同眼前这个怪异的家伙等同起来。“我真无法相信。布里克曼?史蒂夫·布里克曼……?”她一边说,一边嘶哑而又微弱地笑起来。 “没错,是我。”史蒂夫把步枪放到一旁,跪在她面前。她那件打满补丁的迷彩上衣右侧浸透了鲜血。他轻轻抬起她的右臂,检查着伤口,一支十英寸长的弩箭射进了她的身体,尾羽还露在外面。“肯定疼得很厉害……” 鲁德奎斯特皱起汗水淋漓的面孔,沮丧地咧嘴一笑,“是啊,再也跳不成舞了。” “你的身体能动吗?” “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才能活动。昨天有汤姆帮忙,我才爬了这么远,可是——”她喘了口气,“——我知道,单凭自己根本没法动弹。这支箭,嗯……肯定射进了脊柱。” 史蒂夫伸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这简直太疯狂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怎么会派你出来?” “放心,我并不会成为一个护母。这是一只超高频无线电背囊,是用海绵橡胶做成的……还配着水囊……颜色也做得跟我的皮肤一模一样,近处仔细查看才会发现接缝。” “还真把我骗过了。但如果变种人——” “那些呆瓜从来不会对怀孕的女人动粗,不管这些女人来自哪里。你不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们认为没有降生的胎儿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很不幸,他们对付你时好像忘记了这一点。” “昨天他们射击时根本看不到目标。” “但他们没有漏掉一个目标。” “用不着你提醒……” 史蒂夫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婉转地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你是不是已经,嗯——用这玩意发出紧急求助信号了?” “还没有。它上面有一条隐藏起来的拉链,但我的牙齿够不着。” “你的意思是……?” “是的,得由你向他们报告这里的情况了。” “可我不知道你用的呼叫代码。” “代码是S.O.P.布里克曼。输入你自己的代码,之后就可以用它求援了。确认了你的身份之后,这台机器会一步步指导你进行必要的操作。” “哦,好的,没问题。”他低声咒骂起来,“这次真是糟糕透顶,真希望能早点知道你参加了这次行动。” “就算事先知道,会有什么不同吗?” 史蒂夫双手一摊,“如果能制止这次惨祸,我决不会袖手旁观的。你们这帮家伙露出了天大的马脚,把整个事情都给毁了,行动计划中可没有你们被俘这一部分。” “没错……一团糟,是吧?” “不能再糟了……” 突然发作的疼痛让她皱起眉头,“幸亏……幸亏你来了。汤姆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失血过多……我一直很担心,如果他……如果他先走了,丢下我该怎么办。”她盯着他的眼睛,“但我可以指望你帮忙,是不是,老朋友?” 史蒂夫皱起眉头,“绝对没问题,但是……你真的想这样吗?或许还有——” “听我说,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会帮忙的,是吗?” “是的。” “汤姆是不是……?” “他死了。”史蒂夫轻声答道,他这才意识到鲁德奎斯特连脖子都扭不过来。伟大的母神啊,这种死法真是太难受了。他一边轻轻抚摸着鲁德奎斯特的额头,一边从腿上的刀鞘中抽出匕首。“跟我说说话吧。你当情报队员有多久了?” “你本来不该打听这种事的,但事到如今……我在进入飞行学院的前一年就在里约劳伯毕业了。还有,你猜得到吗?我还整理上交过一份报告,推荐你加入情报队。”鲁德奎斯特咬紫牙关忍住一阵钻心的剧痛,随后用尽力气笑了笑,“可笑吧,对吗?”她的呼吸变得吃力起来,“听我说,答应我一件事,别让他们……你知道——别让他们把我吃掉……” “我答应你。” 她闭上双眼,“谢谢。这件事一直让我……胆战心惊。” 史蒂夫的手指拂过鲁德奎斯特蓬乱的头发,随即滑到她的后颈,扶着她仰起头,凑向自己。他轻轻地把双唇印在她的眼睑和半张的嘴巴上。 “我的嘴唇太干了,”她低声说,“你有水吗?” “有,当然有,来——我来帮你……”他牢牢揪住她的头发,尽量把她的头向后扳去,而后用刀尖顶住她的喉咙上方。手上一用力,匕首刺了进去。 喝吧,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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