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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迪克·海伍德在椅子里挺直身体伸伸懒腰,把双手搭在脑后,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周围闪动着视屏的荧光,他眯缝着眼瞄了瞄一个视屏,上面显示出的日期和时间是:2989年11月14日,17点20分。再过四十分钟就轮到格伦·惠勒值班了。再过十一年,这个世纪就会走到尽头:公元3000年。那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时刻。第一家族宣称,到那时,美铁联邦终将重新拥有蓝天世界。迪克是看不到那个宏伟时刻了,无论如何也活不到那么久。再说,和现在好多行动一样,那个非同一般的梦想的实现过程远远落后于既定计划。迪克很谨慎,从不向任何人透露这种想法,不敢对联邦的成就妄加评论。谁若想指责其中的欠缺,那可一点好处都没有。与所有寻道民一样,迪克自打出生起就牢记着一条真理——“人总会出错,只有体制才永远完美。”
迪克在当班时应该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控制台,它由二十四台监视器组成。这些电视屏幕排成两行,分为三面,围绕在控制台周围。监视器与一只只遥控摄像机相连,这些摄像机安装在他头顶上,高踞在这座没有一扇窗户的瞭望塔顶端。它们就是这个监控站的眼睛,永远警醒、监视着四周的情况。通过这些摄像机,迪克以及视像通讯系统的其他技师能够对周围地区——大家称之为站点周边——进行永久性的监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连续监控。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一旦敌人入侵,他们便可以尽早发出警报。所谓敌人,便是联邦的宿敌:变种人。不过,技师们没有必要死守在屏幕前一动不动。每台摄像机都配有图像分析仪,预先设定好了程序,可以对一定范围内的特定形体的移动作出反应。分析仪对自己监控范围内的一切了如指掌,不管是四条腿的动物还是两条腿的人,哪怕一块石头或是一丛灌木挪动一下位置,它都能马上以声频和视频信号向值班人员发出警报。
迪克总是充满期待地盼望着由自己充当视像通讯系统值班技师的四小时当值时间。然而今天,地面摄像机并未捕捉到特殊迹象,他所渴望的令人兴奋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不过没关系,迪克早为自己准备了另外一种消遣。他转动座椅,轻轻拉开左侧控制台最下面的一格抽屉,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取出一盒录像带。这盒录像带刚好藏在抽屉与地板之间,别人无法发现。
迪克把录像带推进手边最近的一个录制/播放卡槽里,而后将便携式耳机套在耳朵上。带子开始播放,他正前方的屏幕上显示出画面。这是一段关于黎明的影片,天空是浓重的玫瑰红色,上面漂浮着一缕缕淡紫色的云朵。一条深铬黄色的细线渐渐浮现在视野中,边缘柔和,慢慢地顺着地平线向南北两个方向伸展,预示着初生的朝阳即将君临大地。影片中非法录制的乐声清灵激越,穿过他昏昏沉沉的大脑。
迪克从小在财富-尼克松要塞长大,原本是里约·布拉沃篷车队上的一名巡道兵。在他第三次随车出勤时陷入变种人的埋伏圈,双腿受了重伤。自然,他只适于执行在家留守的任务,但迪克提出申请,参加了视像通讯系统技师(地面操作)的培训,而后被分配到普韦布洛的这个监控站。参加工作以来,他积极主动,随时随地渴望着回到工作岗位。这种热忱令上司大为赞赏,同时也为他在下一个季度的评估中额外挣到了十分,而这又让他的信用等级大大提高。他拿到了更高一级的ID卡,也相应地享受到更多特权。这些额外的特权当然是大受欢迎的,总能派上用场,为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但真正的乐趣却在于:他知道,自己击败了这个体制,骗过了它。迪克确实渴望回到地面上,但若是审查员们得知他这样做的真正动机,他们决不会像现在这么宽宏大量。
迪克有个秘密,他对天空和云朵有着狂热的嗜好。当他第一次登上里约·布拉沃篷车队,看到地面上令人神往的景色时,他便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自从来到普韦布洛以后,他一直利用瞭望塔中的设备偷偷拍摄,将越来越蔚为壮观的日出和日落景象录制在录像带中。这种事,他只能在独自一人时偷偷做。大多数寻道民都觉得,用端详天空的云朵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未免有些怪异。不过,这种做法本身却并没有违反第一家族颁布的任何禁令。但另一方面,未经批准而私自制作录像则肯定是一种违法行为。
迪克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行为属于二级犯罪还是三级。不管是哪一级,一旦被抓住,他肯定没有好下场,尤其是,他的录像带还配有被法律所禁止的音乐:《黑杰克》。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带子藏起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在监控站,在其他任何地方隐藏这样的录像带都十分困难。还有,监控站里根本没几扇门,能被锁上的更是寥寥无几。在联邦中,大家强调的是团体的同一性、集体行动和共享便利;“隐私”这个字眼通常所指的一切,都被视为多余。
普韦布洛监控站的寻道民们结成亲密无间的小团体,同吃同住,并肩战斗,一起睡觉、鬼混。大多数人如饥似渴地期待着下一次的地面搜索任务,期待着敌人的下一次入侵。他们需要战斗来激发体内的肾上腺素,那样才能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但迪克和大家不同。同伴们的兴奋紧张之情,他当初在篷车队里也体验过,但他真正的快感来自于凝视天空:被阳光染成五颜六色的积云耸立起一座座高塔,漆黑一团的雷暴云气势汹汹地漫卷过天宇,飘飞在高空的卷云勾勒出一格格精美的花饰窗棂,一团团云朵在罡风的吹拂下最终被梳理成一束束马尾(同其他许多动物一样,马早已灭绝了)。他在瞭望塔上那四个小时的单独值守时间变得非常宝贵。他喜欢那种孤独,喜欢那种独处的感觉——而在寻道民的官方词汇中根本没有“独处”这个字眼。那盘录像带,还有上面非法录制的音乐,都只属于他一个人,是他至爱的珍宝。迪克在当班时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高声尖叫、向站点周边发起进攻的呆瓜。警报声会让瞭望塔中挤满人,这会把他的机会一扫而光,休想再为自己的收藏增添半点出色的云景了。
除了违反法规之外,迪克算得上是个好士兵。腿伤让他降级从事后勤支援工作,但他仍然充满骄傲地佩戴着自己的开拓兵徽章。变种人仍旧是敌人,然而在第一次瞥见日出的奇景后,他便不再有兴趣去计算自己在战斗中杀了多少人。他依旧恪尽职守地执行杀戮任务,而且在第二次出勤结束时就当上了中士,但自从第一次出勤开始,就只有灿烂的云霞才能让他深深陶醉,无法自拔。实际上,他已经沉迷在这种致命的魔力之中,完全不能自拔。,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暗藏着一个念头,他深知,如果当初他多注意一下地面的敌情,而不是着迷地看着天空,他就可能不会领着自己的小队陷入敌人的伏击圈,落得独自生还的下场。
和往常大多数时间一样,今天没有发现任何入侵周边的风吹草动。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迪克自己这样认为。然而也有坏消息,今天的当班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没有任何瑰丽的景色值得录下来。他面前的一排排屏幕显示出平淡无奇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是一片沉郁。有的时候,那些云朵飘飞在空中,灿烂多彩,不时变幻着形状,总是能够点燃他无尽的幻想,而今却徘徊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空留出一片雾气蒙蒙的天幕,让他深感乏味。天边只现出一抹渐次变化着色调的光影,屏幕的右侧是淡淡的紫罗兰色。它一边横过天际,一边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等延伸到他的左侧之后,就变成了淡黄色。
迪克把手伸过椅背,从身后的桌子上拿起一杯爪哇热饮。人类在公元三千年享受的这种合成饮料,相当于大劫难之前的咖啡。迪克曾偶然看过几眼以前的录像档案,对爪哇咖啡的历史背景还算略有所知。他端起杯子吹了吹,一面啜了一小口,一面用眼睛的余光向屏幕瞟去。就在这时,右上角的那面显示器上,一道短暂的闪光倏忽而过。那是一号摄像机发来的图像,这只摄像机上装有六百毫米的远距离长焦镜头,瞭望塔上的值班人员将它称作“神镜”。
迪克知道,他在屏幕上瞥到的那点针尖大小的闪光只可能是一架联邦的天鹰战机,阳光照耀在它的双翼上经常会在屏幕中产生这样的光点。但他为什么事先没得到通知?每当篷车队放飞空中巡逻机的时候,他们总要事先通知监控站,说天鹰有可能进入监控站周边——指以站点为中心,半径十英里的地面区域。预先通知并不只是为了彬彬有礼地打打招呼。按照周边空中联络程序,在天鹰战机飞越时,瞭望塔上的值班人员必须监听相应的无线电频道,等待接收任何紧急呼叫,还必须监视领空,为可能的搜索和救援行动提供重要帮助。
迪克还以为刚才那点闪光只是自己的想象,但神镜已将焦距锁定在一个小小的物体上。那东西十分模糊,微微发着蓝光。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进入了镜头的最大摄距。迪克敲击键盘,将分辨率调成最大。他很有把握,以为随着分辨率的扩大,那个模糊的小点肯定会变成天鹰那熟悉的形状。但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屏幕上的物体没有装有三只滚轮的飞行员驾驶舱,也没有加装整流罩的推进发动机,更没有充气式的三角形机翼,正常的机翼上都涂有彩色号码,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架天鹰属于哪一列机车。不……这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飞行器,但绝不是里根/拉伯克组装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这是一架叛逃者的滑翔机。机身上用乱糟糟的绳索和支撑杆固定着一副单层机翼,飞行员悬吊在机体下部,俯卧在操纵位置上。他身上系着安全索具,双腿直直地伸向身后,两手扶在前面一根巨大的三角形支撑杆上,任狂风扑面吹来。
迪克按下更多的按钮,让光学测距仪与神镜同步监测,同时记录下读数:距离三英里,高度一千二百英尺,估计空速每小时十五至二十英里。按下键盘上的回车键后,神镜将焦距牢牢套住渐渐接近的飞行器,并把图像显示在屏幕中心。滑翔机变得越来越清晰,飞行员通过左右摆动悬吊着的身体来操纵滑翔机,同时前后推拉着三角形的操纵支撑杆。滑翔机的距离还太远,他无法分辨出微小的细节,但能看到飞行员红白两色的头盔和深黑色的面罩。这架飞机本身并没有携带武器,但谁也不知道驾机者衣服里会藏着什么东西。
迪克认得那种红白两色的头盔,“路易斯安那贵妇”号篷车队的飞行员就戴着这样的头盔。那列车队春季曾驶往普韦布洛运送给养,后来,在怀俄明的一次重大行动中遭到了严重破坏。他还知道,寻道民中的叛徒们也佩戴着同样的头盔。那种人是偷偷摸摸的小贼,三五成群,在地表游荡,试图发现被丢弃的设备和给养。他们是令人作呕的可怜虫,在地表无处不在的致命辐射影响下,早就成了废物。这些变节者抛弃了亲友和同志,违背了效忠联邦的誓言,背叛了第一家族信奉的真理;他们的行为属于一级犯罪,是头条重罪。很自然,这些反社会的坏分子一旦被俘,通常都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被立即处决。
开拓兵常将这些叛逃者称为违法者,全称为违犯法规者,指任何行为举止违犯法规的个人;而法规是指由第一家族制定并写入《联邦手册》的行为法则。
迪克知道,如果这个飞行员是一名叛逃者,他肯定是疯了,这才会飞近一个监控站。不过成为叛逃者本身就意味着疯狂,迪克的任务并不是弄清那家伙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连忙按下带仓的弹出按钮,取出录像带,随即把它塞回最下面的抽屉下方,然后用力按下周边入侵报警按钮。按钮在他的手指下变成了红色,五层楼下警卫室里的一只高音电子警报器同时鸣叫起来。
视像通讯屏幕上显出一个人的脑袋和双肩,这是值班军官马特·哈默中尉。“汇报情况。”哈默是个好斗的家伙,可惜下巴天生尺寸不够,没有一副富于英雄气概的面容。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哈默拼命锻炼,使身体的其他部位更加发达,并让自己天性中不招人喜欢的那一面更加突出。换句话讲,他是个猥琐、卑鄙而又干劲十足的杂种,单凭一只拳头就能把钉子揳进石头里。
迪克向他报告了正在接近的不明飞行物,并把神镜拍到的画面重放到警卫室的屏幕上,让哈默决定该如何反应。
哈默朝迪克仰起脸,双眼审视着旁边屏幕上的飞行物。“看来他正朝着我们飞来。”
“自从捕捉到他,他一直在朝这边飞。”迪克答道。
“你觉得是从哪伙叛逃者那儿来的?”
“我想不出他还会从别的什么地方飞来,只是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拜访我们。”
“说不定他迷路了。”值班军官发出刺耳的笑声,“没关系。等他降落,就会发现自己离行刑队只有几步路好走了。能预计到他的抵达时间吗?”
“是的。如果他保持航向不变,将在八到十分钟后飞到我们的头顶。”
哈默转过身向屏幕之外的什么人很快地说道:“杰克?!发现敌对力量单兵入侵。无法判断身份,但肯定是个叛逃者,正从西北方向朝我们接近。飞过来的。别瞎打听啦,给我好好听着!我要三组和四组在五分钟之内整装完毕爬上坡道。三组守在南侧,我带四组守在北侧。好,开始行动。”哈默脚跟一转,右手向前一伸,挥向视像通讯屏幕旁边的一只控制面板,按下一个按钮,启动了四级警报——只比最低一档的待命级别高出一级。
瞭望塔中,迪克对面的一只高音喇叭发出一连串长长的警报声。作为当班视像通讯技师,他本来就坐在自己的岗位上,因此不必进一步做出反应,他的角色也没有要求他采取任何行动。但在其他地方,随着警报声在瞭望塔里四处回荡,一组组寻道民全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顺地下通道飞速跑动,奔向监控站外围的枪炮射击位置以及站内的其他关键位置,在自己的岗位上就位待命。
哈默抬眼朝迪克·海伍德的屏幕图像望过来,“还有其他情况要报告吗?”
“呃。我觉得,把他打下来时应该尽量留下活口。”迪克建议道,“大中央站肯定想知道,这个疯子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那些坏种已经组建起了一支空军。这个情报非常重要,说不定能让我们的监控站获得嘉奖。”
“跟我想到一块儿了。”哈默说道,“在第五频道上同我保持通话联络,同时把画面传送给玛丽·安。等我松掉几颗大牙之后再联络吧。记住,别把目标搞丢了。”
“遵命。”迪克答道。
“松掉几颗大牙”是开拓兵的行话,专指执行地面出击任务。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当一个人患上辐射病之后,随着病情恶化,他的牙齿开始松动,会出现持续性的溃疡和出血。而“玛丽·安”是战斗小队为玛丽·安德森上校起的绰号,她今年三十五岁,是这个监控站的指挥官。
监控站坐落于大劫难之前普韦布洛所在的位置附近,俯瞰阿肯色河。在安德森的指挥下,这里是联邦最北端的地表基地。这座建筑群的地下部分驻扎着由一千名坚强战士组成的先锋营,其中男女兵的数目基本各占一半。从整体上看,监控站很像一座由混凝土建成的冰山:在地面上只能看到它十分之一的躯体,另外的十分之九埋在大地中,安全地受到保护。暴露在地表的部分是一座有台阶的八面棱堡,分为三层,上部每一层都突出在下一层之外,样子像一尊倒过来的巴比伦金字塔。武器射口以侧射火力控制进出塔楼的所有通道,在每个方向都能构成强大的火力网。
在棱堡四周的地平面上,每隔一百码布置着一圈环形炮塔,每圈炮塔都是一道小小的马其诺防线。它们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这道防线内的武器可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射击。这些火力点的样子有点像二十世纪的坦克,只有炮塔露出地面,其余部分埋在土里。现在,随着哈默按响警报,每个炮塔中都有一个四人射击小组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开火。
高踞在棱堡顶端的是圆形瞭望塔,有八十英尺高,直径为二十英尺,看上去像一座尚未竣工的灯塔,矗立在一块被周围大海一般的红色草原蚕食殆尽的巨石上。瞭望塔的顶层,也就是迪克·海伍德所在的位置,被称为战术指挥中心。安德森上校正快步走向那里。和暴露在地表的所有建筑一样,瞭望塔厚达十英尺的墙壁也衬着铅层。
地平面之下,由于有泥土和岩床作为额外的保护层,阻挡着在空气中四处蔓延的致命辐射,所以主墙体只有地上的一半厚。站点地下建筑分为五层,划分出生活区、餐厅、发电站、空气过滤隔层和通风机房,以及其他所有必要的服务和工程设施。
塔上那台小电梯的滑门轻轻打开,玛丽·安德森上校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名下级副官和三个视像通讯系统的技师。迪克·海伍德连忙从坐椅中探起身,朝控制台倾过身体,让大家都能看到他正努力将自己的后背挺得笔直。安德森朝他点点头,认可了他的努力,而后向自己的高背椅走去。迪克的替班者格伦·惠勒和在战术指挥中心值班的另外四名寻道民穿着橡胶底皮靴,顺着楼梯“噔噔噔”地跑上来,见到上校后匆匆敬礼,随即各就各位准备行动。
安德森摘下高高的尖顶帽放在一旁,拂了拂短短的灰色卷发,然后仔细审视着迪克传送到她视频显示器上的图像。视屏上的不明飞行物仍旧直奔瞭望塔飞来。“就是这个?”
“是的,长官。”迪克答道,“目标是在三英里外捕捉到的。从那时起,他一直在降低高度,直冲我们飞来。”
安德森转向下级副官,“今天的执勤官是谁——哈默吗?”
“是的,长官!”副官连忙答道。此人也是个干劲十足的家伙。
安德森朝迪克转回头,“发出警报后采取了什么反应?”
迪克向她报告,哈默和负责警戒的指挥官作战中士杰克·诺兰已率两个班前往地面。
“可以通过第五频道与他们联系。”
一名正在操纵北端摄像机的视像通讯技师说道:“哈默已经到达坡道。”
迪克在安德森的辅助屏幕上生成了一幅横向合成画面,可以同时看到两支作战小队在棱堡南北两侧呈扇形散开,战士们的手指紧扣在三管气动步枪的扳机上。
安德森戴上轻便型耳机,将细小的麦克风扳到嘴边,“蓝队,我是阳光。你们的预战策是什么?完毕。”
“预战策”也是口头简称,指的是“预定战术反应对策”。在让人晕头转向的恶战中,开拓军里的老兵通常将大中央指定的战术规划称作“某某计划”。
送话器中传来哈默的声音,“我已经命令防御圈中的武器瞄准这架飞行器。目标已进入目视范围。只要那家伙稍有动作,他就会——”
“喂,马特!别冲动。”安德森温和地说,“我们还想把那家伙送到大中央审问呢。”
“长官,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已经安排好四架空中弹射钩,等到他降到一定的高度,我们就会试试,争取在他飞过时缠住他的机翼,但那家伙可能很狡猾。这是我们第一次对付从空中来的周边入侵事件。”
“这么做还行。”安德森答道,“稍稍动动手脚,但别把他打个稀烂抬上来,懂了吗?”
“蓝队收到,完毕。”哈默说道。
你这个好斗的杂种,安德森心中暗想,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卵子烤熟,然后一片一片塞进你嘴里……
哈默说的空中弹射钩由挠钩和绳索组成,可以射到二百五十英尺的空中。发射钩子的是一种由压缩空气驱动的弹射装置,样子像小型的步兵迫击炮。弹射钩本来是为了攀爬陡峭的石壁而设计的,只试射过几次,还从未真正投入使用。哈默想,这次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只要这玩意儿管用,瞭望塔里那个灰头发死硬婊子就休想再跟他过不去,她无论如何也得为他的精明强干记上一个满分。
哈默把两对空中弹射钩布置在监控站棱堡的东西两侧。如果那架破破烂烂的蓝色飞行器保持航向不变,它只能从棱堡的东侧或西侧飞过。那时就可以把它打下来。两只弹射钩之间保持二十英尺的距离,飞机接近便立即发射。钩子将穿过机翼,随着飞机继续飞行,绳索将猛地拉紧,挠钩将咬住机翼,然后就是——“咔嚓”一声。
空中入侵者继续降低高度,正在距离防御圈五百英尺处绕着圈子。八座炮塔中的六管速射炮死死盯着他,但那个飞行员似乎并不在意。他俯冲而下,正对着瞭望塔的北面飞来。飞行器接近蹲在地上的巡道兵后,它飞得更低了些,进入了弹射钩的射程之内。
哈默中尉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名飞行员。虽然他驾驶的可能只是一架土造飞行器,但他的装束同执行地面出击任务的开拓兵别无二致——身穿标准的红、棕、黑色迷彩服,同哈默以及他身旁的巡道兵一模一样。双翼漆成蓝色的飞机转过头向瞭望塔的西侧飞去。哈默内心一阵狂喜:傻瓜,来吧。你到这儿可算是来对了地方!两名巡道兵正在棱堡的那一侧操纵着空中弹射钩,他通过头盔里的无线电向他们发出警报。只见那两名士兵将装有挠钩的细长炮管对准逐渐逼近的飞机,随后同时开火。带着倒钩的武器嗖的一声向空中激射而出,钩子后面拖着绳索,发出尖厉的啸声。绳索盘放在一旁敞开盖子的箱子里,随着钩子的飞行疾速展开,像两条出击的眼镜蛇。
入侵者立即做出规避动作。当两条毒蛇般的绳索平行飞来时,他将右翼向上一摆,整个飞机顿时侧过身来,巧妙地从绳间一穿而过,而后紧靠瞭望塔的塔身倾斜着转弯。
哈默对着脸颊上的麦克风大吼起来:“布伦南!鲍尔斯!准备交叉射击!等他绕到你们那一侧时把他打下来!”
然而,入侵者再次避开了飞窜而过的钩索。他在空中猛然减速,一侧的机翼向下一垂便掉转回头。两条绳索在空中交叉成X形,飞机紧贴着它们的交叉点绕了过来。
敌人的公然蔑视让哈默勃然大怒,可他还是暗生敬意。这家伙飞得真棒——尤其是飞机上连发动机都没有。“好吧,你这个爱逞能的杂种,”他勉强对自己小声咕哝道,“到目前为止你还不错。但风力正在减弱,而且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意味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帮你继续待在天上。所以,朋友,趁现在还能风光一时,你就好好享受吧。因为等你一落地,我就会在那儿等着你。我发誓,在去普韦布洛的路上,我会把你的屎踢出来。”
入侵者绕过塔身斜着机翼转了个弯。现在他已经下降到大约一百英尺的高度。哈默看到,那顶红白两色的飞行头盔下面的黑色面罩已经翻起,露出一张晒成棕褐色的面孔。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不知那家伙的神情是否说明他有意挑衅。这副面孔的主人朝下面一对对全副武装的士兵挥了挥手,而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从右侧扔了下来。
两只短小的黑色物体被紧紧地绑在一起,尾端拖着一条蓝色彩带,先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后朝地面直坠下来。
看着那架蓝翼飞行器在头顶静静飞过,哈默心痒难当,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指,没有扣动扳机。他低声咒骂一句,随即对着装在头盔护颊部位的无线电吼道:“不要射击!不要射击!”入侵者从他们头顶经过,重新绕着瞭望塔盘旋起来。飞行员朝安装在屋顶的遥控摄像机转过脸去。
战术指挥中心的四壁安装着像窗子一样的大屏幕显示器,安德森上校从这里看到了同样的一幕,看着那个驾驶员在飞过时朝她挥了挥手。
安德森对着无线电麦克风问道阳光:“呼叫蓝队。他丢下了什么东西?”
送话器中传回哈默的声音:“诺兰正把那玩意儿捡回来。”
一架小型远距摄像机已经将镜头对准了诺兰。迪克·海伍德将画面切换到安德森的控制台上。
诺兰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一块扁平的石头,一只木片,还有天鹰机上的一条蓝色太阳能电池板。请等一下——这里刻着字——‘8902,斯·罗·布里克曼’——”诺兰将那只匆匆削成的木片翻转过来,“……上面写着‘不要射击’。”
迪克转过脸对着安德森,“‘路易斯安那贵妇号’上有个飞行员,名叫布里克曼,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那还是春季的事儿,当时他们正往这儿运给养。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我的护母也来自罗斯福站,而且——”他挥挥手,不想再做进一步的解释,“我是说,如果这是同一个人,他就是新墨西哥州那位宪兵司令的亲戚。”
安德森对联邦内部的社会关系了解得很清楚。她明白,与一位州立宪兵司令的亲戚打交道时,做出无法挽回的错误判断决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她对耳机上的麦克风说道:“阳光呼叫蓝队。马特,告诉你的弟兄们,收起家伙,用手势示意他进来。”
他们发出的信号有了回应,闯入者从下身的安全带护具中脱出双腿,操纵着飞机从哈默那帮人的头顶飞扑而下。转了个急弯之后,他用双脚着陆,正落在他们面前。哈默通过头盔中的无线电命令两个小组准备好武器。
飞行员用控制杆停下飞机,同时解开系在胸前的安全带。哈默脸上挡着有机玻璃的头盔护罩,飞行员或是看不到他凶狠的嘴脸,或是根本不屑一顾。看着哈默走上前来,那家伙对他咧嘴一笑,同时伸出手来,“嗨,你怎么样?这里是普韦布洛吗?”
哈默停在那只伸出的手一步之外。他强压住难以遏制的冲动,真想挥起枪托朝那张咧开大嘴的面孔砸上去,但他只是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飞行员从那架蓝色机翼的滑翔机旁边走过来。他朝着天空猛地挥了一下拳头,沙哑的嗓子发出一声叛逆的叫喊:“咦-哈!我成功了!!”随着这个兴高采烈的动作,他高高地跳了起来,双脚落地后才问道,“今天是几号?”
“星期四,11月14号。”哈默答道,努力控制着自己。好好享受这一天吧,他心中暗想。这可能是你的最后一天了。
诺兰中士走上前来,站到哈默身边。诺兰是个头发斑白的开拓先锋。“开拓先锋”这个词专指那些刨开土层,为建立监控站从事最初的挖掘工作的人。他今年三十八岁,比中尉整整大上十岁。他将步枪重新挎到肩上,但手指却仍旧紧紧握住手枪的枪柄和扳机。他左手拿着那只木片,上面仍旧带着小石块做成的石坠,还有那条蓝色的飘带。他上下打量着飞行员,这家伙的迷彩服上尽是补丁,缝纫的针脚和他那机翼篷布上的手艺一样粗陋蹩脚。“这位朋友看上去蛮快活的……”
“没错,”哈默咆哮道,“他的脑子肯定有毛病。”见手下士兵都围在这架没有发动机的飞行器四周,他对着头盔的无线电讲起话来,向士兵们下达命令。“好了,把这玩意儿弄进去。用运货滑道。”
士兵们纷纷上前,抓住飞机破烂不堪、覆着篷布的机翼。飞行员连忙叫道:“喂,伙计们,小心一点好不好?没准儿白宫还想把它摆进大中央的博物馆呢。”
哈默紧紧握住手中的步枪,劲大得几乎扭歪枪管。他暗自希望自己没接到玛丽·安禁止他冒犯来访者的指示。“真他妈的。”
他低声对诺兰说,“好个不要脸的家伙。”
“得意劲儿还没过去呢。”诺兰答道。通过头盔下部对外扬声器那片小小的格栅,他开口对飞行员说道:“好了,先生,看来我们碰到了一点麻烦,无法识别你的身份。你的头盔上写着‘法兹蒂’,但这只木片上写的是‘布里克曼’。你到底是哪一位?”
飞行员摘下那顶红白两色的头盔,利索地打了个立正。“长官,我是8902号布里克曼!4月20日开始在‘路易斯安那贵妇号’上担任飞行员职务,6月12日在夏延注释1东北方执行任务时被击落。现在报到,请求重新分配任务!”失去头盔的束缚之后,这个年轻人一头金色的卷发慢慢铺散开来,垂在脖子和肩头两旁。
哈默中尉盯着他头上用蓝色丝带扎起的七条细辫子——三条搭在一侧的耳朵上,另外四条搭在另一边——然后同诺兰满腹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从三岁时穿上他的第一身军服,这些年里,哈默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打扮。“真要命!瞧那头发!他这副打扮就像个该死的变种人!”
诺兰把带着石坠的木片递给哈默,从肩上摘下步枪,指着布里克曼的前胸,“好吧,先生,把你绑在腿边的刀子解下来,扔在面前的地上。”
布里克曼单膝跪地,开始一圈圈解开缠在右腿上的带子。哈默看了看刻在木片上的字迹,把它轻轻抛到旁边一个士兵手中,“科特切夫!快把这个给上校送去!”
那名士兵快步向棱堡奔去。布里克曼站起身,把刀子丢在地上。带着鞘的刀一直滚到诺兰脚边。哈默逼视着对方,而诺兰捡起刀子,审视着刻在刀柄上的名字。“内勒的刀,法兹蒂的头盔。你在路上还捎带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了。”
诺兰将刀子插进自己裤子一侧的口袋,随后把枪管朝布里克曼一挺,“好了。双手放到脖子后面,十指交叉。”
布里克曼慢慢抬起胳膊。刚把手举过肩头,他迟疑起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情吗?”
诺兰中士一晃枪管,“给我闭嘴,照我说的做,先生。”
普韦布洛的每个人都清楚对待叛逃者的程序,绝对不允许这些违犯军规的家伙同押解他们的人交谈。一旦违法者的身份得到确认,士兵们只能通过清楚而又简短的命令对他讲话。抓获违法者后,他将被搜身,系上锁链,戴上头罩,而后被单独监管起来,直到被带到押解小组的高级军官面前。如果违法者不能遵守暂时的禁言令,此令将被强制执行,换句话讲,他的嘴里会被塞上东西。如果这个家伙不肯立即执行下达给他的命令,士兵会对他进行“肉体训诫”。若是他胆敢使用暴力,或是想逃脱拘禁,那将会招致“当场执行”,也就是挨上一枪,成为大中央显示权威的又一个范例。
布里克曼稍稍抬高双手。“嗨,伙计们,听着——有一件事你们得搞清楚。我可不是个反——”他突然停住,想闪向一旁,因为哈默已经冲上前来,挥起了步枪。
中尉那支步枪上坚硬的橡胶枪托击中了布里克曼的右臂,正好打在肩膀下的肌肉上。这记神经丛上的重击能让人浑身麻痹。哈默小心地掌握着力量,既给人造成最大的痛苦,又不会打碎他的骨头。紧接着,哈默掉转抢管,用力砸向对方左侧脖颈和肩膀相接的部位——这是另一处神经丛。布里克曼在重击之下疼得弯下腰来,哈默舞动枪托向他腰部猛击过去,随后抬起脚跟,重重地踹在布里克曼小腿右侧的肌肉上。
“别冲动,中尉,”诺兰低声说,“上校还要审问这家伙呢。”
布里克曼紧抱住右臂,缓缓跪倒在地上。他张大嘴巴喘着气,剧痛让他的脸扭曲变形,诺兰不得不上前扶住他。很多人在这样的殴打下会放声惨叫,但他却一声不吭。哈默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踢得他侧过身去。布里克曼仰面朝天翻倒在地,哈默叉开双腿跨在他身上,用枪托戳住他的喉咙,将他的脑袋顶在地上。“好了,先生,轮到你搞清楚一些事情了。没有哪个下级可以用‘嗨,伙计们’这样的词对普韦布洛的军官和高级军士们讲话。第二,像你这样一个从那所狂妄自大的军校里毕业的蠢货,只会在天上玩些杂耍,却一心想让我的弟兄们出丑,我对此并不赞赏。还有,第三,”哈默更加用力地把枪托朝布里克曼的喉咙顶下去——“我讨厌那些在头发上系丝带的士兵。现在,咱们两个彼此了解了吧?”
“明白,长官!”布里克曼哑着嗓子答道。他躺在地上,身体绷得紧紧的,但并不反抗,只尽力压下身体的剧痛,两眼死死地盯着哈默。
哈默明白那种眼光,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在镜子里见过很多次,只有那些死不罢休的死硬派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抬手把枪托从布里克曼的喉咙上挪开,只盼对方能再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让他有借口在那张漂亮的孩子气的面孔上再留下一两道伤痕。
耳边响起玛丽·安德森平静的声音:“阳光呼叫蓝队。好了马特,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让他站起来,带他进来。记住,别让他在走下坡道时摔跟头。”
在玛丽·安德森的地下办公室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空中闯入者。这个房间只有很少几件家具,位于被称为“中央总部”的区域。玛丽·安德森上校坐在办公桌后,身旁站着营里的两位高级军官,罗斯科少校和希勒少校。在她面前的桌上,摆着那只写有布里克曼名字的木片,还带着石块和蓝色飘带,旁边平放着诺兰交上来的那把刀子,那是部队配发的标准格斗匕首。桌面上还有第三样东西,她的目光正落在上面,那顶飞行员的红色头盔,两侧各有一条宽宽的白色闪电条纹。头盔前端那块深古铜色有机玻璃面罩的上方,写着“法兹蒂”的字样;名字上面是联邦的红白蓝星和条状徽章。上校的桌子上没有吸墨纸、便签簿和文件盒,寻道民们从来不在纸上写东西,他们在键盘上打字,在屏幕上阅读。安德森的个人专用显示器和键盘摆在桌子左手边的角上,它是这里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与普韦布洛监控站内其他部门和大中央站保持着直接连线。
安德森按下一个按钮,接通外间办公室的下级副官,“好吧,把他带进来。”
哈默中尉和诺兰中士走进房间,敬礼之后分别站在门口两侧,后面是布里克曼,身旁紧跟着两名寻道兵。他的腕上戴着手铐,手铐上的锁链一直连到卡在他双膝下的钢制腿镣上。锁链的长度足以让一名囚犯在站立时将前臂抬到与地面平行的高度,又能让他在坐下的时候能够吃东西和擦屁股;双膝下的腿镣之间连着锁链,让他只能走不能跑。他的脑袋上套着一只黑色的头罩,用拉绳系在脖子上。
房间中回荡起诺兰的吼声,“违法者和押送队——立定!”砰的一声,众人的脚跟同时一跺。“押送队,解——散!”
安德森点点头,两名士兵敬礼,向后转,麻利地退出房间。诺兰取下犯人的头套,随即退后一步,双脚一碰,打了个立正。
“诸位,稍息,”安德森说道,“还有你,布里克曼。”
布里克曼在明亮的光线下快速地眨眨眼,大口喘着气。安德森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和哈默一样,看到那头长发和系着丝带的七条辫子时,她也觉得难以接受。在联邦中,头发修剪的长度和海军陆战队新兵训练营一致,只准留平头和短发。只有两种人才留那种怪异的长发,变种人和叛逃者。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基地的理发师十五分钟内就可以解决。安德森在心中删除了年轻人的头发,赞赏地打量着他端正的棕色面庞,强壮瘦削的下巴,清澈的蓝眼睛,宽阔平直的肩膀,还有窄窄的臀部。这正是那种合她胃口的男人,她希望能在工作之余为数不多的几个小时里同这样的男人上床。但眼前这个家伙绝对不能染指。不过没关系,这样的男人在普韦布洛还有不少,那些强壮的小伙子举止文雅善解人意,照样知道如何讨得她的欢心。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这个男孩一样英俊,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还算过得去。
安德森摸了摸那块木片,布里克曼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抬眼朝他望去,同时向视频监视器点点头。“我们已经同贵妇号联络过。他们确认有个8902号斯·罗·布里克曼的确在你声称的那一天于财富-尼克松要塞任职。根据记录,同一名飞行员确实于6月12日在夏延东北方向同平原变种人的一支大军交战之后降落在敌占区。同一天,内勒和法兹蒂在同一地区也被记录为在敌占区降落。”
“在敌占区降落”是寻道民的行话,意思是在变种人控制的地区上空执行战斗任务时坠毁——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安德森在键盘上输入一组三位数字。迪克·海伍德的面孔出现在显示器上。“迪克,联系上大中央了吗?”
“还没有,长官。有一点小麻烦,我不得不通过罗斯福/圣达菲站来中转信号。”
“好吧,收到声音和掌纹识别数据后马上通知我。”安德森关掉屏幕,抬眼看着布里克曼,“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先假定你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她隔着年轻人朝哈默中尉望去,“搜身时还找到了别的东西吗?”
“没有,长官。所有东西都在桌子上了。”
安德森与布里克曼四目相对,她注意到对方精明睿智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眼神直率坦然。“没有身份证?”
“是的,长官。”他摊开手掌,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但由于锁链的缘故,双臂只能伸到一定的程度,“我所有的东西都丢掉了,只剩下这身衣服。”
安德森回头向显示器扫了一眼,那上面显示着篷车队提供的详细资料。“你在6月12日被击落……”她沉思着说,“现在是11月14日。过去的这五个月里你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
这是最让布里克曼提心吊胆的问题。在回归南方的旅途上,当他隐蔽在高地中,等待险恶的风暴过去、有利的风势来临的时候,他始终为这件事惴惴不安。为了这一刻,他长久地考虑过,思索到底该怎么说,说多少。
之所以要动这番脑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引出一些另外的问题;人们会根据他的回答继续发问,而那些问题将使这场审问变得生死攸关。他不能说出全部事实,因为很多当权者都会认为他的供述不仅难以置信,而且无法接受。他经历的那些事,他目睹的那些事,以及他现在知道的那些事,都是完完全全的事实,但却与联邦灌输给他的一切背道而驰。即使是对众所公认的第一家族的智慧,他的发现都是一种挑战。
安德森皱着眉头,“你没听到我在问你吗?”
“呃,听到了,长官。”布里克曼深吸一口气,踏进险恶的急流,“穆卡尔部落的平原变种人俘虏了我。”
安德森上校和两位营级军官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对和她同样震惊的哈默中尉和诺兰中士下达命令,“马特,杰克——”
哈默和诺兰立即立正。
“你们没有听到违法者的回答。明白吗?”
“明白!长官!”他们同声答道。
“好的,在外面去等着。有事我会叫你们。”
哈默和诺兰行礼后退出房间。哈默在关门时没敢用力发出“砰”的一声,但劲头还是不小,足以显示心中的懊恼——事情刚开始变得有趣,自己却被赶了出来。
安德森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如果布里克曼说的是真话,知道这种事的人越少越好。她伸出手指,拂过系在蓝色太阳能电池板上的飘带,让它平平地铺展在桌面上,这才抬眼盯着布里克曼。“变种人从来不留活口。”
“现在要留活口了。”布里克曼答道。
安德森转向希勒少校,“杰芮——给这个年轻人拿把椅子。你们两个也坐下。哦,还有这个——”她把红白两色的头盔递给罗斯科少校,“把这破玩意儿放到一边去。”
罗斯科清理干净安德森的桌面,把零碎东西都放到一个架子上。
安德森直盯着布里克曼,“我希望你能注意到我身后墙上挂着的两个镜框,那是集体嘉奖令。这支部队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些荣誉,是因为我们完全照章办事。这意味着,在你讲述的故事得到澄清之前,你将作为一名叛逃者嫌疑犯被控制起来,遵照《联邦手册》中规定的条件和限制。换句话讲,你将一直戴着镣铐和锁链,被单独监禁,而且只要离开单人牢房,你就必须套上头罩。我不会允许发生任何毫无理由的虐囚事件,不过你要明白,我和我的同僚都不喜欢违法者。如果你没事找事,那你就完蛋了——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大中央。要是你在这里滋事,我会亲自下令对你执行枪决。明白吗?”
“非常明白,长官!”
“好。坐下吧。”安德森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点,“看来你这趟旅行很不轻松。”
“但很值得,长官。”布里克曼坐下来,昂起头,脊背挺得笔直,样子就像在飞行学院参加入伍仪式的新兵。
很有趣,安德森暗想。这是受过训练的正常反应,表达出对上级应有的尊重,但其中明显缺乏敬畏。这个年轻人举止之间有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还不止如此,安德森感到自己很难表达清楚,如果硬要讲的话,她会说布里克曼焕发出一种微妙的气质,那是一种天生的优越,隐含着无法遏制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一个人达到权力的巅峰。
她的显示器开始闪烁,迪克·海伍德出现在屏幕上。“大中央刚刚发来布里克曼的身份资料,我已经传送到转换器上。现在随时可以进行声音和掌纹匹配核查。”
安德森按下按钮,将她的画面切换到迪克正对面的屏幕上,“好的,到时候我会呼叫你。”
“还有一件事,长官。他的记录资料中含有一条九级登录信息。”
安德森一下子屏住呼吸,“知道了,转过来。”
在哥伦布电脑控制下的视频网络中,所有传送的信息都根据其机密性分成了不同的级别,通过每个寻道民持有的磁性密码身份感测卡控制访问这些信息的级别。持卡人每获得一次晋升,或者被授予额外的特权,或者承担额外的职责时,感测卡的级别会相应地提升。身为指挥一座重要监控站的上校,安德森拥有九级信息访问权限。
迪克将自己的图像从屏幕上隐去,将一组关于布里克曼的档案文件传到显示器上。资料是通过罗斯福/圣达菲站转来的,发送者是哥伦布,那台无所不知的巨型电脑。它是联邦的大脑,也是联邦的中枢神经系统。
安德森从显示器的机壳上拉出盒式外罩,用它挡住坐在办公桌两侧的两位营级军官的视线。她取出自己的身份卡,塞进读卡器的插槽,随后对着机器说道:“5824,安德森。请输出。”
接下来是短暂的停顿,网络正在对她的声音同存档进行匹配核对。之后,一条新的概要出现在屏幕上。
这条概要包括两个字母,一组四位序列号,而后又是两个字母:ST-3552-RX。很简短,但意义重大。ST的意思是“特别处理”;RX的意思是“请示最高部门”;那组数字只是标明布里克曼在ST名单中所在的位置。
安德森按下退卡按钮,ST代码随即从屏幕上消失了。她将身份卡放回保护夹中,把盒式外罩推回原位。刚才真是太侥幸了,多亏好心的老迪克在她轻举妄动之前发现了那条九级登录信息。RX级意味着,在请示位于休斯敦大中央的白宫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随意处置此人。
显然,第一家族对这个名叫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的人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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