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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暂时停止呼吸之二

  查尔斯的眼泪仍刺痛著她的舌尖。她那时情不自禁,而不是刻意要品尝他的悲伤。上了年纪后,她越来越爱胡思乱想,行為难以捉摸。大多数吸血鬼长者都会发疯,就像弗拉德.采佩什那样。她从查尔斯那裡得到了一小颗记忆之珠:握住一隻瘦弱手掌的触觉,垂死之人身上的血味,遥远国度的热气与泥土,一个女人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同时為这个世界带来一条新生命。疏离的情感,疏离的痛苦。吉娜维芙无法怀孕,无法產子,是不是代表她没有真正活过?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有人说吸血鬼没有性别,他们身上的性器官就跟孔雀羽毛上的眼睛没两样。性行為勉强可带给她一些快感,但那跟饮血没得比。

  那一切画面都源自这滴泪。她吞下它,舔舐上顎直到淡淡的咸味完全消失。

  「我们快到汤恩比馆了。」查尔斯说。

  马车刚从商业街驶入蓝伯街,经过斯皮塔佛德市场。市集会营业到黎明,此刻依旧灯火通明,人潮汹涌。嘈杂声与气味给她熟悉的感觉。

  马车突然一晃,紧急煞车。吉娜维芙被惯性往前甩,撞上马车前方木板。查尔斯抓住她,扶了一把,但她跪坐在车底与座位夹出的小空间内,看不到车外。马儿歇斯底里地嘶鸣著,车夫发出「喝」一声,并用力拉韁绳,试图让牠冷静下来。

  吉娜维芙知道事情不大对劲。

  令人不快的啪渣声传来,嘶鸣戛然而止。车夫咒骂,围观者惨叫。查尔斯面无表情,像是即将衝锋陷阵的士兵。数世纪以来,她见过无数次雷同的表情,那些人都在片刻后丢了性命。她让尖牙露出,口水直流,準备进击或退守。

  车顶传来「咚」一声巨响。她抬头一看,发现五根指黄色手指刺穿了车顶,指甲如弯刀,指节如虫。它们握成拳头,扯开一部分马车车顶。她透过长条状的破洞看到黄色丝质衣褶,那个跳个不停的追兵又找上门了。一张长满皱纹的脸凑向破洞,大开的嘴巴露出七鳃鰻似的尖牙。它们不断抽长,刺入颊肉,露出油亮厚实的牙床。那位长者含糊地说了一串话。他的嘴唇已乾缩到快不见了,稀疏的小鬍子直接从潮溼、无皮的肉中冒出来。

  他双手按在破洞的左右两侧,扯掉更多木板。上了漆的层板碎裂,发出小提琴走音似的声音。

  查尔斯已抽出杖刃,此刻正在找寻攻击目标。她得尽快扛下战斗的工作,以免查尔斯试图保护她,结果反而被剁成肉块。

  她使劲一蹬,从马车车底跃起,抓住破洞边缘再提起自己的身体,窜出车外。碎木板割破她的华服,接著又被她的肌肤撞钝。那个中国人此刻正站在车夫座的上方,保持平衡,体重使整辆马车晃呀晃的。她发现车夫倒卧在十几码外的人行道上,试图坐起身,四周是一群伸长脖子探看的路人。一阵冷风拂过她披散开来的头髮,吹得她膝盖附近的衣料劈啪响。马车随著他们不断移动的重心摇摆不定,唯一的支点是那匹死马。

  「大人。」她向那个吸血鬼搭话。「你我之间有什麼过节吗?」

  那个中国人变身了。他的脖子伸长,分出昆虫似的环节,长出刺毛。从鐘状衣袍伸出的手有许多个手肘,维持人形的手掌大如船桨。他的头在蛇形长颈上左摇右晃,一码长的辫子一再甩到他的肩膀,尾端有个刺球缠在髮丝当中。

  某个束状、刺刺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是那个吸血鬼脸上长出的牛仔绳。她的注意力还没从他手上移开,他双眉连成的长绳便甩向她了。蒲苇似的毛髮刮过她的肌肤,她感觉到额头上有液体捐流著。他原本是想攻击她的眼睛。她握拳,前臂朝蛇似的眉毛挥去,将它缠到自己的手腕上,再用力一拉。细索质地的毛髮切开她的衣袖,紧揪住她的手腕,不过她成功让对方失去平衡了。

  中国人跌下车夫座时,她也被拖离原地。他如鱼得水地滑行於空气之中,双脚完美落地。蛇似的眉毛鬆开她的手腕,惯性让她整个人摔向墙壁,脚最先承受撞击,接著身体贴上墙面,最后跌落到鹅卵石上。脚踝极度不适的她试图起身,掌根陷入半颗烂掉的甘蓝菜之中,一个打滑又摔得四脚朝天。她的脸埋到秽物之中,嘴巴裡都是臭味。她慎重地用手肘撑起身体,再站起来。理论上,弄伤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那名长者办到了。在他强大的力量之前,她显得像个娃儿。

  她倚墙而立,凝聚体内的力量。她的脸皮绷紧、发烫,牙齿与指甲抽长,刺穿牙床与指肉。她尝到了自己的血味。

  他们在市场内,在摊贩间的杂乱地带。成排的牛肉块垂掛在他们面前,在铁鉤上转动著,密集如林。动物尸血的气味瀰漫四周。人群围成一个圆圈,给两个吸血鬼长者对战的空间,但也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她推墙,利用反作用力扑向那个吸血鬼。他安立原地,双手垂在身侧。在她即将衝撞他的四分之一秒前,他侧移一步,她的手只拂过他的袍子。错身之际,他尖锐的手指刺向她的身体侧面,划破衣服,插入皮肉。一片冰冷的牛肉块扫中她,她踉蹌退开,撞上围观者。他们扶她起身,笑笑地将她朝中国人推去。这场面就像肉搏战,观眾会不断将拳手推向他的对手,直到其中一方倒地不起。

  她只好赌一把了。根据迷信传说,只要将抄有佛经的黄色符咒贴到中国吸血鬼头上,就能封住其行动。也可以撒糯米到他移动的路径上,将他黏在原地,停止呼吸(对方就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再用浸过血、加持过的长绳将他切成碎片。这些做法感觉都很不切实际。

  长者伸展手臂,有如平衡身体的鹤,接著出脚踹她的下巴。他的船型布鞋勾住她的下顎,将她整个人抛到空中。她没能安然著地,身体重摔在一张搁板桌上,压烂了蜡纸上铺在麵粉中的一排肾臟。桌面应声破裂,她又摔倒在地,四周全是紫色的肉块。一盏油灯在铺石路面上滚动,并未破裂,挟带煤烟的火苗从侧孔窜出,装著紫色煤油的玻璃灯罩使它滚不太远。

  她抬头一看,中国吸血鬼正悠哉地朝她走来。他的脸皮像一张萎缩的皮面具,上头嵌著绿色眼珠。他的动作精準且意图明确,像舞者一样。每走一步,丝质袍子就发出昆虫振翅似的窸窣声。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表演,是一种展示,他像是一名斗牛士,想靠高超的技艺赢得掌声。

  他的背后隐约有动静。於是他停下脚步,敏锐地竖起他的尖耳。查尔斯正在逼近他,杖刃在他手中闪著银光。他要是能刺穿长者的身体,戳破他的心臟……

  吸血鬼的三个手臂关节后弯,手掌銬住查尔斯的手腕,止住敌袭。他手一扭,杖刃就像时鐘指针般画了一个半圆,鏗鏘一声掉落到铺石地面上,连他的衣袍都没沾到。他让查尔斯转身,再将他和武器一起扔出去。群眾发出同情的呼声。

  她试著坐起身。被她压到的肾臟爆了开来,简直像是巨大的死蛞蝓,肉泥糊得她全身都是。长者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袖口鼓起,彷彿是被人体感觉不到的微风撑开的。一片翻腾的黑云自袖中喷出,活像魔术师变出、长得不可思议的领巾。涌现的黑云衝向她,唧唧声不绝於耳。那是数以百万计的小蝴蝶,顏色繽纷而美丽,翅膀像碎钻似地折射光线。它们围了过来,簇拥到摊贩卖的肉上,立刻啃食了起来,有些蝴蝶骚扰她的脸、扑向她肌肤上的碎肉屑,扎到她的眼角。

  她紧闭双唇,猛力摇头,以手腕抹脸,没抹到的地方立刻有蝴蝶扑来。她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灯,拈熄火焰,拔掉仍在嘶嘶作响的灯芯,清空灯座的内裡,举到头上。蝴蝶纷纷闪避,煤油的气味刺鼻。只要来个小火花,她的头立刻会变成蜡烛。她把头髮上的死蝴蝶刮下来,扔开那一大把泥泞的昆虫尸体。

  长者站到她前方,弯腰搭住她的肩膀往上一提,她就像件长长的衣服浮在空中。她放鬆,脚趾刮磨著铺石地板。那对上古时代就圆睁著的翠绿色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喜悦,长满一圈圈刺针的咽喉逼近她的脸,他呼出来的气息好甜腻。那圈尖牙中央的红色裂缝中伸出管状尖舌,看起来像蚊子的口器。他有办法把她吸乾,吸到剩一个人壳。她也许能倖存下来,但那比死了还惨。

  她的脚底板著地了,眼睛仰望著对方,任头后仰,顺从地露出脖子。那条舌头朝她蠕动而来,上头有个长著虫齿的小孔随他的心跳脉动。她只给他几秒鐘的时间享受胜利的滋味,下一刻便抓住他的胳肢窝,指甲插入丝质袍子,在他的肋骨上一阵乱抓。她嘴巴大张,头往他的脸晃去,一口咬下。她咬中他的舌头,紧锁下顎,不让扭动的肉块挣脱。一股辛辣的味道在她口中扩散开来,令她窒息。那条舌头比蛇还强健,不断想要摆脱她的啃咬,她感觉得到那个脏东西的脉动。

  中国吸血鬼发出盛怒的尖叫,气流从舌头周围爆出。她伤到他了。她的牙齿锯开软骨与肌肉,最后咬合在一起,发出「喀」的一声。口中的断舌仍在蠕动著,她将它吐掉。

  吸血鬼别过身去,油腻的黑色液体从脸上的孔洞中激射而出,溅溼他胸前的袍子。他仍在嚎叫,叫声与血液的咕嚕声混在一块。这个吸血鬼吸不了她的血了。她用撕裂的袖口擦擦嘴巴,清喉咙、吐口水,试图消除口中的餘味。她的口腔麻痺,喉咙灼痛。长者回过身来,再度挥臂将她扫到墙边,开始像拳击手似地重击她的肚子和脖子。他发怒,攻击失去精準度,徒有出劲,技巧差劲。痛楚传遍她全身。他抓住她的脖子用力往旁边一扭,这肯定就是他刚刚杀死马的招数。她的颈骨脱臼,痛得叫出声来。中国吸血鬼接著把她摔到地上,踹她身体侧面,再纵身一跳,踩上她的肋骨。她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发现吸血鬼正低著头汕笑,发出受伤海豹般的哀号。他的下半张脸热气蒸腾,牙与肉混成一团,正试图自癒。唾液与血液滴到了她的身上。下一刻他便掉头离去,围观群眾的脸孔则凑得更近了。

  「让我过。」有人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快让开……」

  她的身体好痛。肋骨在呼吸的过程中逐渐修复,痛楚如潮汐般起起伏伏。不过她的颈骨穿出体外了,而且全身无力,视野朦朧、偏红。她的注意力飘向身体下方的秽物,还有脸上凝结的血块。她的好衣服一件都不剩了。

  「吉娜维芙。」有个声音说:「看著我……」

  某人的脸离她好近,是查尔斯。

  「吉娜维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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