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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追思

  史华德医生的日记(以留声机录音保存)

  九月二十九日

  我今年去了金士德墓地一趟,献上花圈,完成我每年的例行公事。我当然是买百合花圈。三年前的这一天,就是露西永眠之日。墓碑上刻著她第一次死亡的日期,至於凡赫辛前来猎杀她的日期只有我记得,至少我是这麼相信的。王夫毕竟不太可能把她死去的那天订為国定假日。

  不到三年前,我走出树林,发现英国產生了剧变。接下来的几个月之内,伯爵不断往社会阶层的上端移动,最终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而我一直以為自己会被他除掉。这个入侵者公开处死凡赫辛,并引以為乐,可见他迟早也会将魔爪伸向我吧。但后来,我的恐惧日渐平息,并与迟钝的心跳同化,对他而言,我大概已混入崇敬、臣服新领袖的群眾之中,消失无踪了。又或许,那个以酷嗜严刑闻名的吸血鬼是想要先饶我一命,打造我专属的死法。毕竟我对王夫难以造成什麼威胁。此后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像我逝去的未来所投下的暗影……

  我到现在还是会梦到露西,而且异常频繁。她的嘴唇、她苍白的肌肤、她的头髮、她的眼睛。她让我数度梦遗,那些吻、那些画面饱胀著情欲。

  白教堂区是伦敦市内最丑恶的区域,所以我才选择来此地工作。有人说这区域实在肤浅到了极点,相较之下德古拉的统治还没那麼难堪。每个街角都有吸血鬼娼妓想以身换血,路上堆满酒精中毒或已经身亡的男人。置身其中,你就能看见这城市未经粉饰、千疮百孔的真面目。生活在这麼多吸血鬼之间很难保持冷静,不过我的意志力非常坚定。过去我是个医生,专攻心理疾病,如今我成了吸血鬼猎人。这座城市的心臟已经溃烂,将它剜出来是我的职责。

  吗啡发挥作用了。我身上的痛觉淡去,视野变得清晰。今晚我要望穿黑暗,划开表象,揭露真实。

  伦敦的秋雾变浓了,我知道所有人类憎恶的动物—老鼠、野狗、野猫都已开始活跃。市内的某几个角落甚至流行著中世纪的疫病。王夫彷彿是个咕嚕作响的排水口,污秽从他所在之处涌出,疾病於他的领土内蔓延开来,他却露出野狼般的狞笑坐视这一切。浓雾模糊了白昼与夜晚间的界线,白教堂区的居民已经好几天没有感受到日光的存在了。越来越多神智不太清明的吸血鬼会在白天走动,让黯淡的日光炙烤他们的脑袋。

  今天的雾气意外稀薄,我整个早上都在帮严重晒伤的吸血鬼擦药。有几个伤势特别严重的人被吉娜维芙训了一顿。她说一个吸血鬼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发展出抵御日光的生理机制。我经常忘记吉娜维芙是吸血鬼,但当她目露凶光或无意间咧嘴现出尖牙时,她的人类气质就会彻底遭到抹灭。

  白教堂区以外的地方较為平静,但也没好到哪裡去。途经西班牙酒馆,我停下来,点一块猪肉派和一品脱的啤酒。伦敦就像一个碗,雾气蕴积其中,偶有高楼突围而出。我衷心希望自己由高处俯瞰时,能够回想起它原本的模样。我围围巾、戴手套坐在酒馆外啜饮酒水,思绪飘来飘去。阴天午后,家世显赫的新生人成群走在汉普斯特荒野公园中,个个皮肤白皙,眼睛闪著红光。模仿女王陛下打扮是时髦的行為,转化為吸血鬼也已成為上流社会可接受的行為,儘管他们抗拒了几年。每到阴天,一群群拘谨的美女就会聚集到荒野公园裡,她们头戴女帽,以日本扇巧妙地遮住尖如匕首的牙齿,高举厚布製成的黑色洋伞。如果我们没有杀死露西,她肯定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我曾目睹她们吱吱閒聊有如身穿华服的老鼠,亲吻小孩时差点按捺不住渴血衝动。说真的,他们跟白教堂区那些吸血娼妇根本没有差别。

  我抛下没喝完的酒,继续朝金士德墓地前进。走路时头压得很低,双手插在口袋深处。墓地大门敞开,无人看管。死亡变成一种土气的行為后,墓地跟著变得乏人问津。教堂也被民眾抛到脑后,儘管王宫内有几个王族豢养的枢机主教,正拼命想办法将吸血鬼纳入英国国教的教义之中。王夫在世期间曾為信仰大开杀戒,他仍认為自己是个基督徒。去年的皇家婚礼等於是英国国教派的华丽教袍展示会,蒲赛或基布尔37看了一定会很开心。

  我走进墓地,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裡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些记忆鲜明无比、杀伤力强大,彷彿事情在上星期才刚发生。我告诉自己:我们杀死的是一头怪物,不是我爱的那个女孩。切开她的脖子时,我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叫唤著她的名字。我的手痛得要命。我一直试图控制吗啡用量,也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妥善的治疗。但我想我需要这分疼痛,它可以坚定我的内心。

  转化期间,新生人都喜欢打开亲戚的墓穴,希望某种同化作用能让他们也跟著变成吸血鬼,开啟第二人生。这些尝试往往徒劳无功,只会在地上留下一些裂缝似的洞穴,我得小心避开才不会被绊倒。这裡的雾气稀薄,宛如棉纱。

  我发现威斯腾拉家墓穴外有道人影,大為震惊。那是个瘦弱的年轻女子,身穿猴毛领大衣,头戴缎带草帽,头髮紧紧扎起。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红色瞳仁一闪。她逆光的身影简直像是露西再世,我的心跳加速了。

  「先生。」她弔唁到一半被我打断,吓了一大跳。「请问你是哪位?」

  爱尔兰腔,未受教育,肤色浅。她不是露西。我没脱帽,但还是点头向她致意。这新生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哎呀。」她说:「你是汤恩比馆的史华德医生。」

  夕阳餘暉刺穿雾气,那吸血鬼身子一抖。我看到她的脸了。

  「你是凯莉,对吧?」

  「玛莉.珍涅.凯莉,先生。」她再次冷静下来了,想起自己应该要傻笑、微笑,讨别人欢心。「你是来凭弔故人的吗?」

  我点点头,放下花圈。她那一便士的小花圈早已掛在墓穴门上,在我一先令的敬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你认识这位年轻小姐吗?」

  「认识。」

  「她过去是个美人。」凯莉说:「真的好美。」

  我的露西怎麼会跟这个大骨架邋遢女来往?我怎麼想都想不透。她看起来就是个妓女,只不过资歷比较浅罢了,跟妮可斯、查普曼、史温一样……

  「她是我的黑暗之母。」凯莉解释。「某天晚上我从一位绅士家离开,走路回家经过荒原,结果她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仔细端详凯莉的面貌。如果她真的是露西的黑暗之子,那就证实了我听来的理论是正确的:吸血鬼的后裔会越变越像他们的黑暗至亲。她的小巧红唇和皓齿确实跟露西的一样娇柔。

  「我是她的黑暗之子,而她是王夫的—我几乎等於有皇家血统了,女王陛下是我的吸血鬼阿姨。」

  她咯咯笑了。我口袋中的那隻手痛得紧握成拳,像是被火炙烤著。凯莉站得好近,我都能闻到她以香水掩盖住的恶臭口气了。她伸手顺了顺我的衣领。

  「料子真好,先生。」

  她亲吻了我的脖子,迅猛如毒蛇。我的心跳快得像是痉挛。就算到了现在,我仍无法解释当时心中為何会燃起一股激情。

  「我可以转化你,活人先生,我可以给你光荣的血统……」

  她贴了上来,而我全身僵硬。她的臀部往前挤,双手环上我的肩膀,并往下滑。

  我摇摇头。

  「这可是你的损失,先生。」

  她退到一旁去。我太阳穴周围的血管抽痛著,心跳速度跟威赛克斯盃的冠军马不分轩輊。这家伙的存在令我晕眩。如果我口袋内有一把手术刀,一定会把她的心臟挖出来。但我对她抱持的感情不仅如此—她长得好像梦中折磨我的那个露西。我试图开口说话,却只发出粗哑的喉音。凯莉明白我想说什麼,她之前一定有类似经验。她转过头来,微笑,再次凑到我身旁。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先生。」

  我点点头,而她缓慢地解开我的衣扣,将我的手从口袋裡抽出来,对著我的伤口柔声细语,轻轻撕开结痂。舔一口,快感带给她的身体一阵颤抖。我摇摇头,环顾四周。

  「在这裡不会被别人打扰的,医生,先生……」

  「叫我杰克。」我含糊地说。

  「杰克。」她很喜欢这两个音。「真是个好名字。」

  她将裙襬往上拉,绑在腰际,露出丝袜上缘,然后躺到地上调整好姿势。她那张脸跟露西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我凝看她许久,听到露西向我做出热情的邀约。我的下体无比肿胀,令我痛苦万分。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决定服膺被她挑起的欲望,扑上她,拉开自己的上衣,一股作气挺进她的体内。我在露西墓前的草地上对著这生物洩欲,想著想著泪流满面,体内彷彿有一把火燃烧著,可怕极了。她的肌肤冰凉而苍白。她开始向我发动言语攻势,哄我缴械,简直像餵孩子喝奶的母亲一样温柔。完事后她含住我的家伙,轻轻咬出一个伤口,小心翼翼到了自虐的程度。那感觉比服用吗啡还奇怪,像是舔了一口五彩繽纷的死亡。吸血鬼圣餐礼只进行了数秒,但那感触在我心中延展為数小时。我都想拜託上天,让我的生命跟我播出去的种子一起流失殆尽。

  我扣扣子时她没看著我,态度几乎可说是端庄。如今我感觉到她对我具备的支配力了,吸血鬼对被吸血者的媚惑之力。我给她的血已足够支付她提供的服务,但我还是给了她一枚硬币。临走前,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视线中几乎带有一丝怜悯。要是我的解剖刀在身上就好了。

  录音前,我和吉娜维芙以及德鲁伊特谈了一下,两人正要準备值夜班。我们已成了一间临时医院。我要吉娜维芙於我外出期间留守於此,她虽然没有医护人员的正式资格,但医术好得不得了,有她在我已无所奢求。她现在特别担心米勒家的孩子莉莉,但那孩子恐怕是撑不过这个週末了。

  离开墓地、踏上回程的记忆是一片模糊。我记得自己曾搭上公共马车,随著颠簸的车晃动,视野一下清晰一下又失焦。有次在高丽,我听从昆西的劝诱,本著实验精神抽了一管鸦片。这两种感觉很相似,但前者蕴含的官能性更强。碰巧映入我眼帘中的所有女人(从蹦蹦跳跳的金髮幼童到年迈的护士)都让我產生一股模糊、难以形容的欲望。我想当时我的身体已过於疲倦,无法耽溺享乐,但那些欲望依旧折磨著我,就像有略感飢饿的蚂蚁爬在我的皮肤上。

  我现在非常不安,神经兮兮。吗啡有助於安定心神,但效果不大。我已经好久没有动手了。白教堂成為危险区域,随时有人在那裡探头探脑,挺进阴暗角落寻找银刀。我的手术刀就放在桌面上,银刃烁烁。杀伤力强,宛如一则流言。他们说我是疯子,他们不了解我的意图。

  从金士德墓地归来后,我朦朧的意识承认了一件事:我梦中的露西不是活人露西,不是我爱的那个露西。而是吸血鬼露西。

  午夜将近,我该出门了。

  37 两人皆為牛津运动倡导者,希望透过恢复天主教的某些教义来振兴英国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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