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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潘尼跺脚

  博雷加德睡到下午,下楼吃鱼蛋烩饭、喝咖啡当早餐。他的男僕贝尔斯托已经将当日送来的电报放到客厅桌上,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封:未署名,上头仅仅「别管皮泽」四个大字。这大概代表莱姆豪斯区的祕密结盟已掌握有力证据,判定最近入狱的鞋匠并非银刀案真凶。第欧根尼俱乐部则送来警方调查报告与供述书副本,博雷加德大致瀏览过一遍,没发现什麼新情报。

  《公报》报导了一起女吸血鬼遭开肠破肚的谋杀案,地点在盖茨黑德,还做出一个预测:「伦敦人心中逐渐退去的恐慌将会在乡间卷土重来。」其餘篇章不过是夸大之词。博雷加德阅读过程中开始怀疑新生人是被丈夫杀害的,因為她拒绝将他们的孩子转化為吸血鬼。不过记者并没有直接认定「白教堂区的疯狂杀手」往北移动,反而提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论点:「贝特里谋杀案并非白教堂连续杀人案的再现,而是极為相似的模仿犯罪。公眾传播流行话题时难免造成如此效应。关於自杀的新闻一见报就会有人群起效尤。同样地,关於一起谋杀案的犯案细节一刊出就会有人复製。犯罪手法的记述会催生犯罪。」银刀骚动產生了一个关键效应,那就是「吸血鬼杀不死」这种大眾迷思的破除。银或许很难入手,但任何人都可以磨尖桌脚或手杖,靠它刺穿新生人的心臟。贝特里谋杀案的女性受害者就是被扫帚断柄刺杀的。

  报上还刊了编辑表态支持王夫新法令、笔伐「不自然恶行」的特稿。世界各国都朝二十世纪迈进,英国反而重回中世纪法律系统的怀抱。尚為活人时,弗拉德.采佩什极為频繁地处死一般窃盗犯,据说在他统辖下的城镇即使在公共水井放黄金水杯也不会被偷。此外,王夫非常关心火车是否準点。他為此成立一个改革委员会,还在泰晤士报上公告任命美国裔新生人琼斯為会长,期许对方大破大立。王夫自己也有一辆专属列车,飞行喀尔巴阡人号,《庞趣》经常把它画成戴在王夫头上的特大号帽子,警笛都都、汽锅休休。

  印度最近反吸血鬼暴动频传,法兰西斯.瓦尼爵士铁腕镇压。说到死刑,王夫仍偏好木桩穿心,但瓦尼喜欢将所有暴徒推入火坑,不分活人或新生人。当地吸血鬼若作乱被逮,瓦尼就会命令属下将他绑到大抱抱口上,以含银岩块炸穿其胸膛。

  想到印度,他不禁抬头望向壁炉上的相框,裡头放著潘蜜拉的照片。她身穿白色棉洋装,沐浴於印度的日光中,微笑著。

  「潘尼洛普小姐来了。」贝尔斯托稟报。

  博雷加德起身招呼他的未婚妻。潘尼洛普快步进入客厅,摘下帽子露出她的鬈髮,小心翼翼地拨掉不定睛便会漏看的鸟类排泄物。她穿的衣服有蓬蓬的袖子,腰部附近的布料紧束著身体。

  「查尔斯,你还穿著睡衣啊,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得知他一定好几个小时没刮鬍子了,不耐地「嘖」了一声。他叫管家送上更多咖啡。她在他身旁坐下,将帽子放到报纸上,动作散发出一种施捨的气息,接著心不在焉地将报纸边缘对齐。帽上的鸟类标本表情惊恐,彷彿突然发现自己被铁丝决定了姿态。

  「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见我合不合乎礼仪。」她说:「我们还没结婚。」

  「亲爱的,你给我的时间太少了,我无法考虑得不得体的问题。」

  她暗自在心底「哼」了一声,但不打算让表情透露她的想法。有时候她比较喜欢板著脸。

  「标準剧院的戏如何?」

  「棒极了。」她说,但那显然不是她的心声。却奇华小姐的嘴角一垮,微笑立刻切换成威胁。

  「你生我的气吗?」

  「我想我有权生气,亲爱的。」她噘著嘴,一副通晓事理的模样。「我们好几个星期前就约好昨晚要看戏,你知道这是个重要的约会。」

  「我的工作……」

  「我好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见见世人,让他们羡慕个半死。结果我反而被羞辱。」

  「我认為芙罗伦斯或小亚不太可能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贝尔斯托回来了,送上咖啡壶(陶製,而非银製)和杯盘。潘尼洛普帮自己倒了一杯,加入牛奶与砂糖,其间还是不断数落他。

  「葛德明勋爵一如往常地迷人。他们没让外人欺负我,羞辱我的人是凯特那个讨人厌的叔叔。」

  「迪尔米德.理德?那个记者?」

  潘尼洛普用力点头。「就是那个坏蛋,他真是没神经到极点,竟然说他曾看到你和员警出没在这座城市最可怕、下流的阴森地带—当著眾人的面说这种话!」

  「白教堂区?」

  她喝下一口咖啡。「就是那裡。他真是太荒谬、恶毒了……」

  「很遗憾,他说的是事实。难怪我觉得好像看到了理德,我得向他请教一些看法。」

  「查尔斯!」潘尼洛普喉咙上的一小块肌肉抽动一下。她放下杯子,但小指仍然翘著。

  「别怪我,潘尼洛普,我是去白教堂区替第欧根尼俱乐部办事。」

  「喔,又是他们啊。」

  「正是。你也知道,他们的要务就等於女王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要务。」

  「派你去治安不好的地方晃、叫你到惊世骇俗的命案现场查看,能增进国家安全?能為女王陛下添福?我很怀疑。」

  「你知道我不能跟任何人讨论我的工作内容,连你也不例外。」

  「确实如此。」她叹了一口气。「查尔斯,我很抱歉,只是……唉,我以你為傲,我以為利用那个机会和你一起露面并不為过。我希望那些善妒的人看看我的婚戒,然后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点打算。」

  她的怒气消融了,再次变回他钟爱的讨喜女孩。潘蜜拉的脾气也不好,他记得她曾拿马鞭抽打一个粗鄙的下士,因為他性骚扰一个挑水伕的妹妹。不过她们生气的模式不同,一个是会对实际发生的恶行勃然大怒,另一个则是会幻想别人怠慢自己,因而气急败坏。

  「我和小亚谈过了。」

  博雷加德意识到潘尼洛普正在营造气氛,準备说一件大事。他知道这种状况发生前会有什麼徵兆,其中之一就是胃深处那股想吐的感觉。

  「我们谈了芙罗伦斯,也就是史托克夫人的事。」她说:「我们非得跟她断绝来往不可。」

  博雷加德大為震惊。

  「你说什麼?她这个人有时候的确有点无聊,但本质上是个好人啊,我们认识她好几年了。」

  他以為芙罗伦斯是潘尼洛普最要好的盟友。她确实很擅长為情侣製造独处的机会,好让男方开口求婚。潘尼洛普的母亲染上热病时,芙罗伦斯也坚持要照顾她。

  「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要公开表态,让大家知道我们双方已不再是朋友。小亚说……」

  「这是葛德明的主意?」

  「不,这是我的看法。」她刻意这麼说:「我也是有主见的,嗯。小亚跟我说了一些史托克先生的事蹟……」

  「可怜的布拉姆……」

  「可怜!那个男人背叛了你效忠的女王。他被送去劳改已经很便宜他了,还是随时可能会被处死。」

  博雷加德也是那麼想。「小亚知道布拉姆被关在哪裡吗?他现在状况如何?」

  潘尼洛普挥手打发他的提问。「芙罗伦斯迟早也会倒楣,如果她被当作关系人的话。」

  「我认為芙罗伦斯.史托克不太可能造反。她有什麼能耐?帮残暴的吸血鬼猎人开茶会吗?对政府官员假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刺客溜出树丛后方?」

  潘尼洛普试图表现出耐心十足的模样,「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在跟问题人士来往,查尔斯,如果我们真的想要有未来的话。我只是个女人,但这点道理连我都懂。」

  「潘尼洛普,你怎麼会有这种念头?」

  「你认為我没办法思考严肃的议题?」

  「我没有……」

  「你从来不曾把潘蜜拉视為脑袋空空的女人。」

  「啊……」

  她握住他的手,捏了一下。「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激你。小潘与这件事无关。」

  他看著自己的未婚妻,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了解她。她距离围裙和水手帽的世界好遥远。

  「查尔斯,还有一件事我们得纳入考量。婚后,我们一定得转化成吸血鬼。」

  「转化?」

  「如果我们拜託小亚,他会帮忙的。血统很重要,而他的血品质很好。他是鲁斯温的黑暗子民,不是王夫的,这会成為一大优点。小亚说王夫一族的血液受到严重污染,但鲁斯温血统纯正。」

  看著潘尼洛普的脸,博雷加德能想像她变成吸血鬼后会是什麼模样。这时她的五官朝他推近,原来是她凑过来吻了他的嘴唇。她的气息好温暖。

  「你已经不是彻头彻尾的年轻人了,而我很快就会满二十岁。我们有机会让青春永驻。」

  「潘尼洛普,这种事不能仓促决定。」

  「查尔斯,只有吸血鬼才有前景,而新生人在吸血鬼之中是被瞧不起的。我们现在如果不转化,会有一大堆人挤到我们前面去,取得先机。喀尔巴阡人蔑视资浅的吸血鬼,资浅的吸血鬼瞧不起新生人,新生人看扁活人。」

  「转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说,小亚已经向我解释过了。过程相当单纯,只是体液交换,双方不需要有实际的接触。把血装在杯子裡,想像我们是在婚礼上敬酒就行了。」

  「不对,还有其他事情要考量。」

  「例如?」

  「潘尼洛普,目前还没有彻底了解转化机制。你没注意到街上有很多畸形的新生人吗?某种可憎的因素扭曲了他们的外型。」

  潘尼洛普轻蔑地笑了。「他们是血统普通的吸血鬼,我们才不会变成那样。」

  「潘尼洛普,这种事情的决定权可能根本不在我们手上。」

  她后退,起身,眼眶开始泛泪。「查尔斯,我很重视这件事。」

  他无话可说。她微笑,斜斜望著他,稍微噘嘴地说:「查尔斯?」

  「嗯。」

  她抱住他,将他的头压向自己的胸口。

  「查尔斯,行行好吧。好嘛,好嘛,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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