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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婚礼钟声/如何煮青蛙/回乡聚会/“这封信你要读一读。”

尽管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经常和布里通话,但我是到了2011年6月19日那天才再次见到她的。那是在长岛的一个教堂里,她在那天结了婚,成为布里安娜·唐林-休斯。我们的大多数通话是关于查尔斯·雅各布斯和他那令人担忧的治疗恩典——我们又发现了六七个可能正备受后遗症煎熬的人——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谈话的内容渐渐转移到她的工作和乔治·休斯身上。这个男人是她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很快他们就同居了。他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大企业律师,非裔美国人,刚过三十。我十分确定布里的妈妈对乔治方方面面都十分满意,或者说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单亲妈妈,她别无所求了。
与此同时,丹尼牧师的网站销声匿迹了,网络上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日渐稀少。有猜测说,他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在某家私人养老院里,顶着个假名字,饱受阿尔茨海默病之苦。到2010年年底,我只收集到两条可靠情报,都很有趣,但都并没有什么启示性。阿尔·斯坦珀发行了一张传福音专辑叫作《感谢你耶稣》(特别嘉宾包括休·耶茨的偶像,梅维丝·斯特普尔斯),铁扉公寓再次招租,可供“符合条件的组织或个人”租用。
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彻底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
休·耶茨为婚礼包下了一架湾流飞机,把狼颌牧场的每个人都搭上了。莫奇·麦克唐纳在婚礼上惊艳重现了20世纪60年代的衣着风:带大波浪袖口的佩斯利衬衫、瘦腿裤、小山羊皮的披头士短靴和头上一块幻彩头巾。新娘的妈妈相比就不怎么起眼了,她穿着一件寄售的复古安·洛连衣裙,新人互致新婚誓言时,她泪流满面,打湿了胸前的小花束。而新郎就像从诺拉·罗伯茨的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高大英俊,皮肤黝黑。在聚会不可避免地从微醺的交谈变成醉鬼的舞会之前,我们俩在婚宴上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我不觉得布里跟他说了我是她学习枕边功夫的那辆破车,没准儿有朝一日她会说的——说不定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很有可能。不过我无所谓,还免得看他的白眼。
从尼德兰过来的那帮人坐美国航空回科罗拉多了,因为休送给这对新人的礼物是坐那架湾流飞机去夏威夷度蜜月。当他在致祝酒词时宣布时,布里像个九岁的小女孩儿一样尖叫出声,跳起来拥抱他。我敢肯定,在那时,查尔斯·雅各布斯早已被她抛至九霄云外。理应如此。但他在我脑中却挥之不去,无法完全释怀。
天色渐晚,我看见莫奇对乐队的领队耳语了几句。这是一支过得去的摇滚加蓝调乐队,主唱有实力,乐队也懂不少老歌。乐队的领队点了点头,来问我愿不愿意上台弹吉他跟乐队合作一两首。我心动了,不过那天我心中的“好天使”打赢了“坏天使”,我再三推辞。再老都可以玩摇滚,但是年岁越长,手上技巧流失越快,出洋相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我也不是完全当自己已经退休,但是我已经一年多没在观众面前现场表演了,只进过三四次录音室,而且全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去救场。没有一次可以说是顺利过关。其中一次,我看见鼓手脸部扭曲了一下,仿佛一口咬到什么酸东西似的。他发现我看着他,就说是贝斯走音了。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心知肚明。如果一个50岁的男人和一个小得能当自己女儿的姑娘玩枕边游戏很荒唐的话,那这个人拿着斯特拉吉他一边高抬腿一边弹《脏水》也同样荒唐。尽管如此,我还是怀着期待和满满的怀旧,看着这些家伙纵情演出。
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四下看了看,发现是乔治娅·唐林。她说:“很舍不得吧,杰米?”
“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尊重,”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坐在这儿当观众。这些家伙很不错!”
“那你是不行了?”
我回忆起了那天走进我哥阿康的卧室,听到了他那把不插电的吉布森对我耳语,说我能弹《樱桃,樱桃》。
“杰米?”她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杰米?”
“自娱自乐还行,”我说,“但是我抱着吉他在人前表演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事实证明我说错了。
2012年的时候,我56岁。休和他的长期女朋友约我出去吃饭。回家路上我想起了一个民间说法——你很可能听过——是关于如何把青蛙煮熟的。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一点点升温。只要你慢慢调温,青蛙就傻呆呆地不会跳出去。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关于变老的绝佳隐喻。
当我是个小年轻的时候,看到50多岁的人就感到同情和不自在:他们走路慢,说话也慢,在家看电视而不出去看电影或音乐会,他们所谓很爽的聚会就是和邻居吃个火锅,然后看完11点新闻就上床睡觉。不过——就像其他大多数五十几、六十几甚至七十几岁,但身体状况尚佳的人——当这一天来到时,我并不那么介意。因为大脑不会变老,虽然对世界的想法可能会固化,而且怀念过去美好时光的话张口就来(我可以免于这样,因为大多数我所谓的美好时光,就是在得克萨斯彻头彻尾当瘾君子的岁月)。我觉得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人生的虚幻假象从50岁开始消退。时间过得快了,病痛加倍了,步速变慢了,但也有弥补之处。冷静下来就懂得感恩,于我还有一点,就是决心在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好事。也就是每周在博尔德的流浪者收容所给流浪汉舀汤,以及为三四个主张科罗拉多不应铺路这种激进想法的政治候选人效力。
我还偶尔约会一下女人。每周打两次网球,每天至少骑行六英里,保持小腹平坦和脑内啡活跃。确实,我刮胡子的时候,发现我的嘴角和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但是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这当然是一个人晚年的美好幻觉罢了。我是2013年夏天回到哈洛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不过是锅里的又一只青蛙罢了。好消息是到现在为止“温度”只开到了中火,坏消息是升温是不会停的。人生真正的三个年龄段就是:青年、中年,以及“我他妈怎么老得这么快”。
2013年6月19日,布里嫁给乔治·休斯两年后,也是生下第一个孩子的一年后,我结束一次不太成功的录音回来,发现信箱里有一封装饰了气球图案的喜气信封。回信地址很熟悉:缅因州哈洛卫理公会路农村邮政信箱2号。我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哥哥特里一家的照片,标题是:两个总比一个好!请参加我们的聚会!
打开邀请函前我顿了一下,注意到了特里花白的头发,安娜贝拉的便便大腹,还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以前那个只穿着松松垮垮的蓝妹妹内裤,跟草坪洒水器追逐玩耍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个美妇人了,怀里抱着我的外侄孙女——卡拉·琳内。其中一个侄子,瘦巴巴的那个,长得像阿康。壮实的那个长得跟我们的爸爸惊人地相似……还有那么一点儿像我,可怜的娃。
我打开了邀请函。
和我们一起庆祝这两个大日子!
2013年8月31日
特伦斯和安娜贝拉35周年结婚纪念日暨
卡拉·琳内1周岁生日!
时间:中午12点开始
地点:先在我们家,然后去尤里卡田庄
食物:管饱!
乐队:罗克堡全明星阵容
自备酒水:万万不可!啤酒、葡萄酒供应不断!
下面还有一张我哥写的字条。尽管还有几个月就是他60岁生日了,他的字还是像小学时候猫爪挠出来的一样。因为他的字,一位老师曾经在他的成绩单上用别针别了一张字条:“特伦斯的书法亟待提高!”
嘿,杰米!务必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好吗?给了你两个月时间来安排你的日程,所以一切借口拒不接受。阿康人在夏威夷都能来,你在科罗拉多就更别说了!我们想死你了,弟弟!
我把邀请函扔进了厨房门后的柳条篮子里。我把它叫作“再议篮”,因为里面全是我隐隐觉得自己会回复的信件……实际上如你所料,其实就是石沉大海永无回复。我告诉自己,我无意回哈洛,这一点虽然不错,但是家族的牵绊还在。斯普林斯汀写下那句什么血浓于水的歌词时,估计是说中了什么。
我雇了一个清洁工,叫达琳,每周来一次吸尘、除灰、换洗床单(让人代劳这件事我还是有点儿愧疚,因为小时候的教育是要自己来)。她是个一脸阴沉的老太太,她来打扫我就有意出门。某一天达琳打扫完,我回去时发现她把邀请函从“再议篮”里拣了出来,而且打开放在了厨房桌子上。她之前从未这样做过,所以我觉得这是种预兆。当晚我坐在电脑前,叹了口气,给特里发了一封只有四个字的邮件:算我一个。
这个劳动节长周末很尽兴。我很投入也很享受,难以置信我差点儿就没来……或者默拒了,果真如此的话,我本来几近断裂的家族纽带可能就彻底断裂了。
新英格兰很热,由于气流不稳,周五下午在波特兰国际喷气机机场的降落格外颠簸。我开车向北去卡斯特尔郡,一路开得很慢,但却不是因为堵车。我看见了每个老地标:农场、石墙、布朗尼小铺(现在已经关门,里面黑漆漆的),不禁惊叹不已。仿佛我的童年还在那里,仿佛隔着一层塑料片但模糊可见,然而经过岁月洗礼,这块塑料片已经满是划痕和尘迹。
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过6点了。原来的房子扩建了,是原来面积的两倍。车道上有一辆红色的马自达,一看就是机场租的车(跟我开那辆三菱伊柯丽斯一样),草坪上还停着莫顿燃油的卡车。卡车用大量绸纱纸和鲜花装饰起来,看上去就像一辆游行的花车。一个巨大的牌子靠在前轮上,写着:“特里和安娜贝拉得分35分,卡拉·琳内得分1分!都是赢家!聚会就在这里!快进来!”我停好车,走上台阶,弯着手指敲了敲门,心想这是干什么,我可是在这儿长大的,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有一瞬间我觉得仿佛穿越了,回到年龄还是一位数的那段岁月。家人围坐餐桌旁,就跟20世纪60年代一样,争着同时说话,欢笑,斗嘴,互相传猪排、土豆泥,还有一个盖了湿洗碗巾的大盘子,装着玉米棒子,洗碗巾是用来保温的,妈妈以前就这么做。
最开始我没认出来坐在餐桌靠客厅那头的灰发男人,当然也不知道他旁边那个满头黑发的帅气壮小伙儿是谁。突然一个退休教授模样的男人瞥见了我,他站起来,脸上发光,我认出他是我哥阿康。
“杰米!”他大声喊了出来,一路蹭过来,险些把安娜贝拉从椅子上撞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给了我一个熊抱,在我脸上一通狂亲。我笑了,拍拍他后背。然后特里也过来了,抱着我们俩,我们三兄弟笨拙地跳起“米兹瓦·坦兹”舞,把地板震得山响。我看到阿康哭了,我也有点儿想哭。
“快给我停下,你们这些家伙!”特里说道,虽然他自己还在跳,“我们非掉进地下室不可!”
我们又跳了一会儿,我感觉非要这样不可,这样很对。这感觉很妙!
阿康把那个壮小伙儿介绍给我,他估计比阿康小20岁,是他“夏威夷大学植物学系的好友”。我和他握了握手,想着他们会不会多此一举在罗克堡旅馆订两间房。今时今日,大概是不必了。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阿康是同性恋了,可能是他读研究生的时候。我那时还在缅因大学和坎伯兰乐队演奏《千人共舞》。我确定爸妈肯定更早就发现了。他们并没有小题大做,于是我们也都没有。子女从无声的例子中学到的比口头的教条更多,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
父亲对二儿子的性取向只拐弯抹角地提过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儿了。那次肯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正是我的颓废时期,而我几乎不给家里打电话。我想让我爸知道我还活着,但又怕他从我声音里听出我快死了(我已经放任自流)。
“我每天都为阿康祈祷,”他那次电话里说,“该死的艾滋病,简直是有人在故意传播。”
阿康没得艾滋病,现在看上去健健康康的,但是他上了年纪是无法掩饰的事实,尤其是跟坐他旁边的植物学院的朋友比起来。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阿康和罗尼·帕克特在客厅沙发上并肩坐着唱《日出之屋》的情景,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试过和声,反正就算有也很失败。
我一定是脸上露出了陷入回忆的神情,因为阿康一边擦眼睛一边咧嘴笑道:“咱们俩好久没有为轮到谁去给妈妈收衣服而吵嘴了吧?”
“好久好久了。”我同意道,又一次想起那只笨到没发现灶台上的“池水”变热的青蛙。
特里和安娜贝拉的女儿唐恩抱着卡拉·琳内加入了我们。小婴儿眼睛的颜色是妈妈以前说的“莫顿蓝”。“您好呀,杰米叔叔。这是您的外孙侄女。她明天就一岁了,而且还要长牙了。”
“她可真漂亮。我能抱抱她吗?”
唐恩朝我羞涩一笑,上次见我的时候,她还戴着牙套。“您可以试试,不过陌生人抱她,她通常会号啕大哭。”
我接过孩子,准备好她一哭我就把她还回去。但她没哭。卡拉·琳内打量着我,伸出一只小手拧了拧我的鼻子,然后她笑了。家人欢呼鼓掌。小家伙四下看看,有点儿受惊,然后又看着我。我敢发誓,那双眼睛跟我妈的眼睛一模一样。
然后她又笑了。
第二天才是真正的聚会,阵容没变,只是配角多了几个。有一些人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另一些看起来有点儿熟悉,我知道有几个是父亲前员工的子女,现在为特里工作。特里的“帝国”已经发展壮大:除了燃油生意之外,他在新英格兰有很多家连锁便利商店,叫作莫顿便利店。字写得差并不妨碍他成功。
从罗克堡来的餐饮服务人员负责四个烧烤架,提供汉堡和热狗,还有一系列让人惊叹的沙拉和甜点。铁桶里装满啤酒,木桶里葡萄酒飘香。我正在后院大嚼一个塞满培根的“卡路里炸弹”,特里的一个销售人员——醉醺醺、兴高采烈而且很健谈——告诉我弗赖堡的水上乐园和新罕布什尔州的利特尔顿赛道也是特里的。“那个赛道一点儿也不挣钱,”销售人员说,“但是你了解特里的——他就喜欢赛车。”
我想起他和父亲在车库里鼓捣一代又一代的“公路火箭”,他们俩都穿着油腻的T恤衫和松松垮垮的连身工作服,突然意识到我这乡下老哥过得不错,甚至跻身富人行列了。
每次唐恩抱着卡拉·琳内过来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儿就会对我伸出手。几乎整个下午我都在抱着她溜达,最后她终于在我肩上睡着了。看见她睡着,她爸过来接手。“我很惊讶,”他边说边给她裹好毯子,放在院里最大的那棵树的阴凉下,“没见过她那么喜欢别人。”
“万分荣幸。”我说完亲了亲她因长牙而红彤彤的脸颊。
我们追忆往昔,聊了很多,就是当事人觉得很有趣,局外人觉得特别无聊的那种。我滴酒未沾,所以当大伙儿转移到四英里外的尤里卡田庄时,我是指定司机人选,开着一辆燃油公司的尼桑豪豹帝货车,一边换挡一边找路。我有30年没开普通型汽车了,我醉醺醺的乘客们——加上卡车后斗里的六七个人,总共不下12个——每次我踩离合器,卡车突然往前的时候,都会大笑大叫。没人从后面摔出去倒是挺稀奇的。
餐饮服务人员在我们之前就到了,舞池四周已经摆好餐桌。这个舞池我记得很清楚。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一大片抛光木地板,直到阿康捏了捏我的肩膀。
“满满的回忆,是吧,小弟?”
我想起第一次走上舞台,都快吓死了,还闻到了我腋下一波波蒸腾起来的汗味。而且后来,当我们演奏《谁让雨停下》时,爸妈跳着华尔兹翩然而至。
“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说。
“我有啥不知道。”他说道。他拥抱了我,在我耳边又说了一遍:“我有啥不知道。”
中午在家吃午饭的大概有70人;到了7点,尤里卡田庄7号的人数翻了一倍。这地方真需要查尔斯·雅各布斯的魔术空调来代替一下天花板上那些懒洋洋的吊扇。我拿了一个哈洛特有的甜点——柠檬果冻,里面是星星点点的罐头水果——出去了。我走过大楼的拐角,拿着一把塑料勺子小口小口地吃。那个安全出口还在那儿,就是我第一次亲吻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的地方。我还记得她那天穿的皮草派克大衣如何把她完美的椭圆形脸庞勾画出来,记得她那草莓唇膏的滋味。
“感觉如何?”我问她。她回答说:“再来一次我就告诉你。”
“嘿,新来的。”有人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把我吓了一跳,“今晚想不想玩玩音乐?”
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昔日瘦削、长发的年轻人,那个把我招募进“镀玫瑰”去弹节奏吉他的人,现在已经地中海式秃顶,两侧发灰了,炫耀着从他系紧的裤带上垂下来的便便大腹。我盯着他看,手上装着果冻的纸碟子都耷拉下来了。
“诺姆?诺姆·欧文?”
他开怀大笑,嘴咧得我都能看见他嘴巴最里面的金牙了。我扔下果冻拥抱了他。他大笑着回抱了我。我们都说对方看上去不错,说真的是好久不见。我们当然缅怀了一下往日。诺姆说他把哈蒂·格里尔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就娶了她。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几年,离婚后有过一段恶语相向的阶段,后来决定冰释前嫌,做了朋友。他们的女儿丹妮丝,快40岁了,在韦斯特布鲁克有一家自己的美发沙龙。
“我现在自由又轻松,银行贷款也还清了。我和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两个儿子,但是我只跟你说啊,丹妮丝才是我最心疼的那个。哈蒂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有了个儿子。”他凑近了些,冷笑着说,“进了监狱又出来了,一枪送他下地狱都嫌费事儿。”
“肯尼和保罗怎么样?”
肯尼·劳克林,我们的贝斯手,也跟他“镀玫瑰”时期的小甜心结了婚,现在还在一起。“他在刘易斯顿有一家保险公司,干得很不错。他今晚也在,你没看见他?”
“没有。”没准儿我看见了,只是认不出来;又或者是他没认出我来。
“至于保罗·布沙尔嘛……”诺姆摇摇头,“他去阿卡迪亚国家公园爬山,结果摔了下来,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去世了。1990年的事儿了。也算是老天慈悲了。医生说他如果活着,脖子以下全部瘫痪,就是所谓的高位截瘫。”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着我们的老鼓手活下来会怎样。躺在床上,靠呼吸机呼吸,看着电视上的丹尼牧师的节目。我赶紧把这个想法去掉。“阿斯特丽德怎么样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东边什么地方吧,卡斯汀?罗克兰?”他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我记得她退学结婚了,父母气坏了。她离婚的时候估计爸妈更是暴跳如雷。我记得她好像经营一家餐厅,龙虾小屋之类的,真说不准。你们那时候爱得死去活来是吧?”
“是的,”我说,“可不是嘛。”
他点点头:“情窦初开,没什么能比的。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了,想当年她可是美得不行。美翻了,你说是不?”
“是的。”我说道,心里想着天盖旁的破屋,还有那根避雷针,和闪电击中时它闪耀的红光。“是的,真的很美。”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我肩膀一下:“不说这个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来一曲?你最好答应,因为没了你,这个乐队屁都不是。”
“你还在乐队里?罗克堡全明星?肯尼也在?”
“当然了。我们不怎么演了——今非昔比嘛——但这场演出我们无法拒绝。”
“是我哥特里让你来邀请我的?”
“他可能有意让你来一两首,不过他没让我来找你。他只是想找一个以前的乐队,而我和肯尼可能是老熟人里为数不多的依然健在,还在这鬼地方混,而且还在玩音乐的了。我们的节奏吉他手是个从里斯本福尔斯过来的木匠,上周三他从屋顶上摔下来,两条腿都断了。”
“哎哟!”我说道。
“我因他的祸而得福了,”诺姆·欧文说,“我们本来打算搞三重奏,这个你懂的,简直弱爆了。原‘镀玫瑰’四名成员有了三个,还算不错,想想我们的最后一场演出,那都不止是35年前的事儿了。来吧,再聚首之旅。”
“诺姆,我没有吉他。”
“卡车里有三把,”他说,“挑一把你喜欢的。记住,我们还是以《加油斯卢普》开场。”
我们大步上台,台下酒精过后的观众掌声异常热烈。肯尼·劳克林,依然很消瘦,脸上还长了几颗碍眼的痣,调好了贝斯的背带后跟我击拳示意。我不紧张,我拿着吉他第一次站上这个舞台时可是紧张坏了,但我感到我像是在做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诺姆单手调试了一下麦克风,就像他以前一样,然后跟场下急于互动的观众致开场辞:“伙计们,架子鼓上写的是‘罗克堡全明星’,不过今晚我们有一位特邀嘉宾作为节奏吉他手,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是‘镀玫瑰’。来吧,杰米!”
我想起在安全出口下亲吻阿斯特丽德,想起了诺姆生锈的迷你巴士,想起他父亲西塞罗,坐在他那辆老拖车弹簧坏掉的沙发座上,用“锯齿形”(Zig-Zag)烟纸卷大麻烟,跟我说要是想路考一次就拿到驾照,最好先把头发给剃了。我想起了在奥本的罗洛多姆的青少年舞会上演出,想起爱德华·里特尔高中、里斯本高中、刘易斯顿高中和圣多姆学校之间爆发的不可避免的斗殴,而我们却一直没中断演出,只是把音量调大而已。我想起在我意识到自己是锅中之蛙前,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喊道:“一……二……三……走你!”
我们走起了。
E调。
所有破玩意儿都是E打头的。
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我们还能一直演奏到1点宵禁,但是现在不是70年代了,11点的时候我们就满身大汗,筋疲力尽了。倒也没关系;依特里的要求,啤酒和葡萄酒在10点的时候就已经撤下了,没有烈酒助兴,人们也陆续离开了。没走的人大多数回到座位上,乐意继续听歌,但却没力气跳舞了。
“你比以前强多啦,新来的!”我们收乐器的时候,诺姆说道。
“你也是啊。”这跟“你看起来真不错”的谎言如出一辙。14岁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这一手摇滚吉他能弹得比诺姆·欧文还要棒,然而这一天真的来了。他朝我微笑,寓意一切尽在不言中。肯尼也过来了,我们三个“镀玫瑰”的老成员依偎相拥,这是我们在高中时所谓“基佬才会做的事”。
特里和他的大儿子小特里也加入了我们。我哥看起来很疲惫,但是同时又特别高兴。“听我说,阿康和他朋友载了一帮开不了车的醉鬼回了罗克堡。我让小特里给你当副驾,你能用豪豹帝货车皮卡捎上几个哈洛人吗?”
我说乐意效劳,在和诺姆、肯尼最终告别(伴以乐手之间死鱼一样的诡异握手)后,我把那帮醉鬼弄上车,上路了。一开始我的侄子还给我指路,当然并没什么用,因为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认得路。等我把最后几个醉鬼从车上“卸”到斯塔克波尔路上后,他就没了声音。我侧过头去看,发现这孩子已经倚着车窗睡着了。到了卫理公会路上的家后,我叫醒了他。他亲吻了我的脸颊(我心里有多感动他绝对无法想象),然后摇摇晃晃进了房子,他可能会睡到周日中午才醒,就跟多数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我想着他会不会睡我原先的卧室,然后觉得应该不会;他估计是在房子扩建的那边。时间会改变一切,其实这也无妨。
我把豪豹帝货车的车钥匙挂在大厅的挂物架上,朝我租的车走去,我看到谷仓里还亮着灯。我走过去,偷偷瞄了一眼,发现特里在里面。他已经脱下了聚会的衣服,换上了连体工作服。这是他的新宝贝,一辆20世纪60年代末或70年代初的雪佛兰SS,在顶灯的光亮下像蓝宝石一样闪耀着光芒。他正在给它打蜡。
我进来的时候他抬了一下头:“这会儿还睡不着,太兴奋了。我再擦擦这宝贝,然后就去睡。”
我抚摸着车盖:“真漂亮。”
“现在是漂亮了,你没看见我当初从朴次茅斯拍卖会上把它捡回来时的样子。对当时很多竞拍者来说它就像是废物一样,但我觉得我可以让它重现光辉。”
“让它复活。”我说道。这话其实不是跟特里说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你这么说也行。等我装一个新收音机进去,它就基本恢复原貌了。跟咱们的‘公路火箭’可不一样,是不?”
我哈哈大笑:“你还记得在赛道上翻车的第一代吗?”
特里翻了个白眼:“第一圈。该死的杜安·罗比肖。他的驾照是在百货公司里考的吗?”
“他还健在吗?”
“没,10年前挂了,至少10年了。脑癌,发现的时候,这可怜虫就已经没救了。”
“假设我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我想起雅各布斯那天在铁扉公寓跟我说,“假如我说你死在手术台上的概率为25%,你还会不会做手术?”
“真命苦。”
他点了点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怎么说的吗?啥叫命苦?人生如此。啥是人生?一本杂志。多少钱一本?50美分。我只有10美分。算你命苦。啥叫命苦?人生如此。如此循环往复。”
“我记得,那时我们还当这是个笑话。”我犹豫了一下,“特里,你还老想起克莱尔吗?”
他把抹布扔到一个桶里然后去水池边洗了洗手。以前那里只有一个水龙头——只出冷水——但是现在有两个了。他打开水龙头,拿起熔岩牌肥皂,打起肥皂泡来,一直搓到手肘,就像父亲以前教我们的一样。
“天天想。我也想安迪,但是没那么频繁。我猜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自然规律,不过他要是不那么贪吃的话,估计还能活久一点儿。可是发生在克莱尔身上的事儿……那实在太他妈浑蛋了。你说是吗?”
“是。”
他靠着车盖,两眼空洞。“还记得她有多美吗?”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们美丽的大姐。那个狗娘养的,那个畜生,夺走了她未来的日子,然后又选择了懦夫的出路。”他用一只手擦了擦脸:“不该谈论克莱尔的,弄得我又来情绪了。”
我情绪也有点儿波动。克莱尔比我年长,足够让我将她视作妈妈二号。克莱尔,我们美丽的大姐,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我们走过门廊,听蟋蟀在高草丛中歌唱。它们通常在8月末9月初唱得最欢,仿佛它们知道夏天即将逝去。
特里在台阶处停下来,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他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但是也是漫长而压抑的一天。我刚才在最后一刻提起克莱尔的。
“今晚就住下来吧,小弟,那张沙发拉开就是床。”
“不了,”我说,“我答应了阿康明天会跟他和他爱人在旅馆共进早餐。”
“爱人,”他说,又翻了个白眼,“少来。”
“别来劲,别来劲,特伦斯。不要还像个20世纪的人一样。现在同性恋可以在很多个国家登记结婚了,只要他们愿意。这一对也可以。”
“哦,这个我无所谓,谁和谁结婚都不关我事儿,但那家伙可不是什么爱人,不管阿康怎么想。是不是小白脸,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老天,他的年龄只有阿康的一半儿。”
这话让我想起了布里安娜,她年纪还不到我的一半儿呢。
我抱了抱特里,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明天见,午饭时候吧,我下午去机场。”
“好的。还有,杰米,你今晚的吉他弹得太出彩了。”
我道了谢,然后朝我的车子走去。我打开车门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
“你还记得雅各布斯牧师在讲道台的最后一个周日吗?就是人称‘骇人的布道’那天?”
“记得,”我说,“太记得了。”
“我们那时都震惊了,后来都将其归因于他丧妻丧子之痛。不过你猜怎么着?当我想到克莱尔的时候,我就想找他握握手。”特里的双臂——粗壮结实,像父亲一样——在胸前交叉,“因为我现在觉得他能说出那些话真的很勇敢。我现在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特里可能已经很富有了,但是他仍然很节俭,我们的周日午餐吃的是聚会剩下的。进餐时,我把卡拉·琳内抱在腿上,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东西。到我该走的时候,我把她递给唐恩,她又对我伸出了小手。
“不,宝贝儿,”我说,亲吻了她无比光滑的额头,“我得走了。”
她当时只懂几个单词——而其中一个是我的名字——不过我读到过文章,说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实比表达能力要强得多,她知道我在跟她说什么。她的小脸皱了起来,再次对我伸出了手,泪水充盈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和我死去的母亲和大姐一样的蓝眼睛。
“快走吧,”阿康说,“再不走你就得领养她了。”
于是我走了。回到我租的车,回到波特兰喷气机机场,回到丹佛国际机场,回到尼德兰。但是我一直在回想她伸出的那双圆滚滚的胳膊,还有那双含着泪水的“莫顿蓝”眼睛。她只有一岁大,但却想让我留下来。这就是回到家的感觉,无论你背井离乡多久。
家就是有人想让你留下来的地方。
2014年的3月,大多数滑雪女郎已经离开韦尔、阿斯彭、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和我们的埃尔多拉山,这时传来了特大暴雪将至的消息。著名的极地涡旋已经在科罗拉多州中北的格里利下了四英尺厚的雪。
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狼颌,帮助休和莫奇给录音棚和大房子钉板条,迎接暴风雪。我一直待到开始起风,第一阵风雪开始从铅灰色的天幕中降下。然后乔治娅出来了,穿着一件麂皮大衣,戴着护耳套,还有一顶狼颌牧场的帽子。她显得盛气凌人。
“放他们回去吧,”她对休说,“除非你想让他们在路边困住,一直困到明年6月。”
“就像唐纳大队    [11]     一样,”我说,“但我可不吃莫奇,他的肉太硬。”
“你们俩走吧,快给我走,”休说,“走的时候顺便看看录音棚的门关好了没有。”
我们照做了,还检查了一下谷仓,以防万一。我甚至还抽出时间给马儿分了苹果片,虽然我最爱的巴特比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我把莫奇载到他住的地方的时候,雪开始下大了,11级暴风已经刮了起来。尼德兰市中心看上去一片萧索,交通信号灯被吹得来回摇晃,积雪已在因天气原因早早关门的商店门廊上堆了起来。
“快回家去!”大风里莫奇只能用大喊才能让我听见。他把大手帕打了结,捂住嘴巴和鼻子,看上去就像个上了年纪的亡命之徒。
我快快回到家,一路上狂风就像个暴脾气的恶棍一样把我的车子推来推去。我下了车朝家走的时候,自动加快了脚步,竖起衣领贴着脸,我脸上刮得很干净,没留胡子,完全没有做好抵御科罗拉多寒冬的准备。我得用双手猛力拽才能把走廊门关上。
我查了一下信箱,里面有一封信。我把信取出,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这是谁寄来的。雅各布斯的字迹开始发颤,又像蜘蛛网一样,但依然清晰可辨。唯一让我惊奇的是寄信人地址:缅因州莫特恩,存局候领。不在我家乡,但就在旁边。在我看来,近得让人不放心。
我捏着信在掌上敲了敲,差点儿就要由着自己的冲动把信撕碎,打开门丢进风里。我现在还忍不住想象——每天都想,时时刻刻都想——如果我真这么做了,后果会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把信翻转过来。同样是不稳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话:这封信你要读一读。
我不想读,但还是撕开了信封。抽出一张信纸,里面还裹着一个小信封。第二个信封上写着:先看信再打开。我照做了。
谢天谢地,我照做了。
2014年3月4日
亲爱的杰米:
我已经取得了你的电子邮箱地址、工作地址和家庭住址(你也知道,我有我的办法),但我现在老了,老人有老人的做事方式,我相信重要的个人事务还得通过信件来完成,而且尽可能要手写。如你所见,我还是可以“手写”的,不过我不知道还能写多久。2012年的时候我有过一次小中风,去年夏天又来了一次,要严重得多。字迹拙劣,还请见谅。
我采用书信方式,还有另一个原因。要删除一封电子邮件太容易了,要毁掉一个人费心费力用笔墨写出的书信则稍微难一些。我会在信封背面加一句话,提高你读这封信的概率。如果没收到你的回复,我就不得不派遣专人了,但我不愿这样,因为时间很紧。
专人,听着就不舒服。
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要你做我的助手,你拒绝了。我现在再问你一遍,这次我有信心你会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因为我的工作现在到了最后阶段。就只剩最后一个实验了。我很肯定实验会成功,但我不敢独自完成。我需要帮助,同样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见证人。相信我,这个实验对你对我同样重要。
你以为你会拒绝,但是我太了解你了,我的老朋友,我确信当你读完内附的这封信后,你会回心转意的。
最美好的祝愿
查尔斯·丹·雅各布斯
外面狂风呼啸,大雪打门板的声音就像沙子一样。去博尔德的路即便还没封也离被封不远了。我拿着那个略小的信封,心里想着,出事儿了。我并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但现在回头为时已晚。我在通往我公寓的台阶上坐下,打开了里面那封信,这时一阵尤为狂暴的风撼动了整幢楼。上面的字迹和雅各布斯的字迹一样发颤,一行行向下倾斜,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当然能认出来了;我曾收到过情书,其中一些还很火辣,就是出自此人手笔。我感觉肚子发软,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会晕过去。我低下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拢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待到眩晕感过去,我几乎难过起来。
我读了这封信。
2014年2月25日
亲爱的雅各布斯牧师
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这么写我感觉真是疯了,但却是实话。我想方设法联系您,因为我朋友珍妮·诺尔顿敦促我那么做。她是一名注册护士,她说她从不相信什么奇迹疗法(虽然她相信上帝)。几年前她去了您在罗得岛的普罗维登斯的一个复兴治疗会,您治好了她的关节炎,她之前的状况糟糕到根本没法儿张开和合拢她的双手,而且离不开奥施康定    [12]     。她对我说:“我告诉自己我只是去听阿尔·斯坦珀唱歌的,因为我有所有他跟沃-利特斯的老专辑,但是我的内心深处肯定是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因为当他问在座有谁想得到治疗时,我排起了队。”她说您用戒指触碰她的太阳穴后,不仅她双手和手臂的疼痛消失了,连奥施康定她都不需要了。我觉得这比治愈关节炎更让人难以置信,因为我住的地方好多人用那个,而且我知道那玩意儿很难“戒掉”。
雅各布斯牧师,我患有肺癌。放射治疗让我失去了头发,化疗让我呕吐不止(我已经瘦了60磅),但是在这些地狱般的治疗过后,癌症还在。现在我的医生想让我接受手术,取出一个肺,但是我的朋友珍妮让我坐下,对我说:“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个你难以接受的事实。他们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们也知道,但依然这么做,因为这是他们最后能做的了。”
我翻过一页,脑袋“嗡”地一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此刻嗑了药。因为如果嗑了药,没准儿看到信末署名时我能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珍妮说她在网上查过您的治疗,除了她这一例,还有许多其他成功病例。我知道您已经不再全国巡游。您可能退休了,也可能是病了,还有可能去世了(尽管我祈祷并非如此,既是为您也是为我)。不过即使您还好好地活着,您可能也不再查信了。所以我知道此举无异于在漂流瓶里放一封信然后丢进海里,但是有些事——不仅仅是珍妮的事——敦促我要试一试。毕竟,有时候瓶子会被冲到岸上,有人能读到瓶中的信。
我已经拒绝了手术。您真的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可能也很愚蠢,但是《圣经》上说:“你若能信,在信的人,凡事都能。”我会等待您的回音,无论有无。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并陪伴您。
在希望中等候的,
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
缅因州,芒特迪瑟特岛,摩根路17号
邮编04660
(207)555-6454
阿斯特丽德,上帝啊!
这么多年过去,阿斯特丽德又出现了。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她站在消防通道的样子,她年轻美丽的脸庞,派克大衣的领子捧着她的脸。
我睁开眼睛,读了雅各布斯在她地址下面添加的留言:
我看了她的病历和最近的扫描片子,这点你可以信我;正如我在附函里所说,我自有办法。放射治疗和化疗让她肺部的肿瘤变小了,但是并没有根除,她右肺上出现了更多阴影。她的情况很严重,但我能救她。这一点你也可以相信我。但是这种癌症就像是干树丛里起火——扩散极快。她时日无多了,你必须当机立断。
如果真他妈的时日无多,我心想,你怎么不打电话呢,好歹用快递把你这魔鬼交易的条件发过来啊!
但我知道,他希望时间缩短,因为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阿斯特丽德。阿斯特丽德只是一个小卒,而我才是棋盘后排的大子。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就是这样。
读到信上最后几行时,我的手已经发抖:
如果你答应做我的助手,帮助我完成今年夏天的工作,你的故友(或者说,你的老相好)就能得救,将癌症消灭。如果你拒绝,我就让她自生自灭。当然你听着会觉得残酷,甚至没有人性,但是如果你知道我所做的工作有多重要,你就会另当别论。是的,连你都会!我的电话号码,座机和手机,都在下面写着。写信此刻,我手边就有索德伯格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打电话给我——给我满意的答复——我就给她打电话。
决定权在你手里,杰米。
我在台阶上坐了两分钟,深呼吸,希望我的心跳放缓。我不断想起我们的身体紧紧相依,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她一边把烟气吹进我嘴里,一边用手轻抚着我的后颈。
最后我站了起来爬向我的公寓,两封信在手中摇摆。阶梯不长也不陡,因为长期骑自行车我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是在爬到顶之前我还是两次停下来缓口气,我掏出钥匙开门,但是握钥匙的手抖得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稳住它才能将钥匙对准钥匙孔。
天光昏暗,我的公寓被阴影笼罩,但我无心开灯。我需要速战速决。我从腰带上取下手机,跌坐在沙发上,拨通了雅各布斯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听了。
“你好,杰米。”他说道。
“你个,”我说,“你个浑蛋狗娘养的。”
“我很高兴得到你的音讯。那你的决定是……?”
他知道多少我们的事儿?我跟他说过吗?阿斯特丽德说过吗?如果都没有,他挖掘出了多少?我不知道,这也不重要。从他的语气听上去,他不过是象征性地问问而已。
我跟他说我会尽快过去。
“如果你愿意过来,那是当然。很开心你能过来,不过我其实7月份之前都用不到你。如果你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指的是——”
“天气变晴后,我会搭最早的航班过去。如果你能在我到之前就给她治病,那就赶紧。不过我人到之前,你不能放她走,无论如何都不行。”
“原来你不信任我?”他的语气仿佛很受伤,但我并没当回事。在渲染情绪方面,他是行家里手。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查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作秀。”
他叹了口气。风更大了,摇撼着整栋楼,顺着屋檐咆哮。
“你在莫特恩什么地方?”我问道,不过就跟雅各布斯一样,只是为问而问。人生就像是一个轮子,总是转回开始的地方。
 
 
于是,那次“镀玫瑰”再聚首不到六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波特兰喷气机机场,又一次往北踏上了去往卡斯特尔郡的旅程。但这次不去哈洛。在离家五英里的地方,我从9号公路掉头,上了山羊山路。天气很暖和,不过缅因州前几天也被春雪袭击,现在到处是融雪和径流的声音。松树和云杉依然密密麻麻排在路边,枝条被雪压得垂了下来,但是道路上的雪已被铲干净,在午后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我在朗梅多停了几分钟,那里是儿时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野餐的地方;在天盖的支路上逗留了更久。我无暇重访阿斯特丽德和我失去童贞的那间破败小屋,即便有时间也进不去了。石子路现已铺成大路,雪也被清干净了,但是前路被一扇结实的木门给阻挡住了,门闩上带着一把大锁,有兽人的拳头那么大。仿佛是怕上锁意思还不够清楚,又竖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不得擅闯,违者必究。”
再向上一英里,我来到了山羊山的门房。这条路没有被拦住,不过有个穿棕色制服外披薄夹克的保安。他敞着夹克,也许是因为天气和暖,也许是为了让停下来的人看见他腰间的佩枪——看上去是把大家伙。
我降下车窗,不过保安还没来得及问我的名字,门就开了,查理·雅各布斯出来了。厚重的派克大衣并没能掩盖他瘦得不成人样的身形。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消瘦,现在则是骨瘦如柴。我“第五先生”的跛足越发严重了,他可能以为笑脸相迎足够热情,殊不知他左脸肌肉并未上提,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冷笑。肯定是因为中风,我心想。
“杰米,见到你真好!”他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手,虽然心下仍有保留,“我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暴雪停止后,科罗拉多机场很快就开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坐你的车上去吗?”他朝那边的保安点点头,“萨姆用高尔夫球车把我带下来的,门房那儿还有一个小型取暖器,但是我还是很容易受凉,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管春雪叫什么吗,杰米?”
“穷人的肥料,”我说道,“来吧,上车。”
他一瘸一拐地绕过车头,当萨姆要扶他胳膊时,他很干脆地甩开了。他脸部肌肉有问题,跛行其实更像是蹒跚,但却依然充满活力。这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啊,我想。
他上车后松了口气,调高了暖气,在副驾驶的空调通风口前搓着他粗糙的手,就像对着篝火取暖一样。“希望你不介意。”
“随你便。”
“这条路有没有让你想起去铁扉公寓的路?”他问道,还在搓手,发出一阵搓纸一样的恼人声响,“反正我觉得有点儿像。”
“嗯……除了那个。”我往左边一指,那里曾经是一个中级滑雪道,叫斯莫基小径,或者叫斯莫基旋转道。现在有一条索道电缆掉了下来,几个缆车座椅埋在雪堆里,估计还会再冻五周,除非天气一直这么暖和。
“一团糟,”他表示同意,“但没必要收拾。雪一化我就把这些电梯全弄走。我看我滑雪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说是不?你小时候来过这里吗,杰米?”
我来过,五六次吧,跟着阿康、特里以及他们的“平地”好友一起来的,但我无心跟他闲聊:“她在吗?”
“在,大概中午时候过来的。她的朋友珍妮·诺尔顿带她来的。她们本来希望昨天过来的,不过东部地区的暴雪更厉害。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什么,没有,我还没给她治疗。那可怜的姑娘已经筋疲力尽了。明天有足够时间给她治疗,也有足够时间让她见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今天就能看到她,在她吃饭的时候,她吃得不多。餐厅里装了闭路电视。”
我开始跟他说我对这件事儿的看法,但他举起一只手来:
“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闭路电视不是我装的,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就已经装好了。我猜是管理层希望用它来监督服务人员,看他们服务是否到位。”他的半边脸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这么认为。
“你是在自鸣得意吗?”我问道,“你终于把我弄过来了,你满意了?”
“当然不是。”他半转过身去看两边融化中的雪丘离我们而去。然后又转过来对着我。“好吧,是有一点儿。我们上次见面时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自命清高,更没有不可一世。我觉得我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毕竟我到这儿是为了一个我40多年未见的女人。她的厄运是自己买来的,一包一包,从便利店里买回来的。或是罗克堡的药店里,在柜台前就能买到烟。你要是想买药,反而得绕到后面去拿。人生的又一讽刺。我想象着把雅各布斯扔在门房,然后开车走人。这个邪恶念头还真有点儿吸引我。
“你真会眼睁睁地看她死吗?”
“是的。”他还在通风口前暖手。我现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只手,然后像掰断面包棍一样折断他骨节嶙峋的手指。
“为什么?我他妈的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觉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了,你当时在门前跪着刨土。”他像一个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诉说着,或者说像疯子一般,或许两者实际没有差别,“当你在塔尔萨出现时,我就更确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干吗?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了,但是还有一些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我……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真正知道过。接下来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帘——比铁扉公寓还要大,但很丑陋,而且充满现代设计感。或许它在20世纪60年代过来玩的有钱人眼里看上去曾经很现代,甚至有点儿超前。但它现在看上去就像安装了玻璃眼球的立体恐龙。
“啊!”他说,“我们到了。你可能想放松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开心了,杰米,不过我体力跟不上了。我给你在三楼的斯诺套房办理入住了。鲁迪会带你过去的。”
鲁迪·凯利壮得像座肉山,穿着褪色牛仔裤、松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绉胶底的护士鞋。他说他是一名护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从他的体形来看,我觉得他可能还是雅各布斯的保镖。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乐人那样死鱼一般有气无力。
我小时候来过这个度假村的大堂,还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顿饭我都诚惶诚恐,害怕用错叉子或是把汤滴到衣服上),但我从未去过上层。电梯是叮当作响的、恐怖小说里常在楼层之间卡住的那种古董设施,我决定在这期间全走楼梯。
这地方暖气很足(无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奥秘电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过,不过感觉只是随便修修而已。所有灯都能亮,地板也没有嘎吱作响,但是空气中破败的感觉却无法忽视。斯诺套房在走廊的尽头,那宽敞的客厅视野就像天盖一样好,不过墙纸有几处水渍,一股隐隐的霉味取代了大堂里地板蜡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请您6点到他的公寓共进晚宴。”鲁迪说。他声音温柔,毕恭毕敬,但他看上去却像是监狱电影里的那种囚犯——不是计划越狱的那个,而是谁阻碍他逃狱就杀谁的那种死囚。“您看可以吗?”
“好的。”我说,他离开之后我就把门锁上了。
我洗了个澡——热水很充足,一打开就有——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完事儿之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来。我昨晚没睡好,飞机上从来睡不着,所以小憩一下应该不错,但我就是睡不着。我脑中全是阿斯特丽德——包括曾经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现在的模样。阿斯特丽德,就跟我在同一栋楼里,就在三层下面。
当鲁迪差两分钟6点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议走楼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他能一眼看穿一个胆小鬼:“电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亲自监督了部分检修,那个老电梯就是他监督的几项重点之一。”
我没反对。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职人员,不再是传道人,不再是牧师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又变回了一个纯粹的老先生,由一个长得像面部提拉失败后的范·迪塞尔一样的护工来给他量血压。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楼西翼的第一层。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开领白衬衫。他站起来迎接我,露出半边脸的微笑:“谢谢你,鲁迪!麻烦你跟诺尔玛说一声我们15分钟后开始用餐好吗?”
鲁迪点了点头,然后离开。雅各布斯转过来面对着我,还在微笑,又在搓他的双手,制造出那种不怎么悦耳的搓纸声。窗户外面,一条滑雪坡道没入黑暗,没有灯光将其照亮,没有滑雪者在上面划出痕迹,就像一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只有汤和沙拉了。我两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类会在大脑里造成脂肪堆积。”
“汤和沙拉就好。”
“还有面包,诺尔玛的酵母面包特别好吃。”
“听上去不错。查理,我想见阿斯特丽德。”
“诺尔玛会在7点左右为她和她朋友珍妮·诺尔顿送餐。她们吃完之后,诺尔顿小姐会给阿斯特丽德止痛药,然后帮助她在睡前上厕所。我告诉诺尔顿小姐,鲁迪可以代劳,但她不听。唉,珍妮·诺尔顿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丽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关节炎?”
“对,不过当时我还是丹尼牧师。因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装——我跟她们这么说的,感觉有必要说清楚——结果诺尔顿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这样,杰米。真相让人起疑。”
“珍妮·诺尔顿遭受过后遗症吗?”
“一点儿也没有。不过去掉了那些关于奇迹的鬼话之后,她觉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后遗症,移步到我书房来一下,我想给你看点儿东西,在我们的晚餐上桌之前,刚好还有时间。”
书房是套房客厅下面的一个凹室。他的电脑开着,超大号屏幕上万马奔腾。他坐下来,因为不适而面部扭曲了一下,然后按了一个键。那些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色的桌面,上面只有两个文件夹,标为“A”和“B”。
他点开“A”,里面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点了一个按钮,名单开始以中速滚动。“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验证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对脑部施加电流造成的——不是一般电工能识别的那种电流。总共超过3100例,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信。”
他转过身来看我,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疼痛不已:“此话当真?”
“当真。”
看上去心满意足,他关闭了“A”文件夹,打开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这次滚动速度较慢,我还能从中认出几个来。斯特凡·德鲁,那个强迫症步行者;埃米尔·克莱因,吃土的那个;帕特里夏·法明戴尔,曾经往自己眼睛里面撒盐的那个。这份名单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滚动完之前,我看到罗伯特·里瓦德的名字一闪而过。
“这些是遭遇严重后遗症的人,一共87个。上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说过,有后遗症的不到总人数的3%。‘B’文件夹里曾经有170多个名字,但是许多人不再有问题了,后遗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样。八个月前,我停止跟进我的治疗了,但如果我继续的话,这份名单还会越来越短。人类身体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将这种新电流正确施加到大脑皮质和神经树的话,这种能力不可限量。”
“你想要说服谁?说服我还是你自己?”
他厌恶地吐了口气:“我只想让你的精神放松一下。我需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助手,而不要一个勉为其难的。”
“我人在这儿,我会信守承诺……只要你能治好阿斯特丽德。这就够了吧?”
有人在轻声敲门。
“进来。”雅各布斯说道。
进屋的那个女人有着童话书里慈祥老奶奶的宽厚身材,和一双百货公司防盗员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个盘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双手规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来,脸上又扭曲了一阵,脚步踉跄了一下。作为他的助手的第一个反应——至少这个新的生命阶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稳住了他。他道了声谢,然后引我出了书房。
“诺尔玛,我给你介绍一下,杰米·莫顿。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会跟我们在一起,然后夏天会回来在这边久住。”
“非常荣幸!”她说道,然后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这个握手对诺尔玛而言是多大的胜利,”雅各布斯说道,“从孩童时期开始,她就对与人触碰有着深深的厌恶。是不是,亲爱的?这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不过无妨,她已经被治愈了。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呢?”
我告诉诺尔玛我很高兴见到她,又多握了一会儿她的手。看到她越发不安,我就松了手。看来她虽被治愈了,但可能没有完全根除,这也很有意思。
“诺尔顿小姐说她今天可能会早点儿带您的病人去吃饭,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诺尔玛,谢谢你!”
她离开了。我们吃饭了。吃得很清淡,但却很顶饱。我的神经仿佛都冒出来了,我的皮肤在灼烧。雅各布斯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他的空汤碗。他仿佛准备再拿一片面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后,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跟我来,”他说,“我看是时候让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头的门上写着“仅限度假村员工”。雅各布斯带我穿过一个很大的外部办公室,里面只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内部办公室的门锁着。
他说:“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时门卫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员只有鲁迪和诺尔玛。尽管我信任他们俩,我觉得也没有必要给他们诱惑来考验他们。窥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这个诱惑可不小,你说是不?”
我没说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说得出话。我嘴里就像一块旧地毯那么干。办公室里面共有12个监视器,一共3行,每行4个。雅各布斯打开了餐厅3号摄像头的开关:“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看的那个。”语气欢快,仿佛丹尼牧师变身成了游戏节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现黑白影像。餐厅很大,至少有50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有人。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但一开始我只能看见珍妮·诺尔顿,因为诺尔玛弯腰给她们递汤碗的时候遮住了另一个。珍妮很漂亮,深色头发,55岁左右。我看见她的口形在说谢谢,虽然听不见声音。诺尔玛点点头,直起身来,从桌边走开,我看到了我初恋残留的容颜。
如果这是一部浪漫小说,我可能会说,“纵使岁月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她,疾病让她容消色减,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我多希望我能这么说,但如果我现在开始撒谎,我之前所说的也都变得毫无价值了。
阿斯特丽德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干瘪老太婆,她的脸苍白松弛,一双深色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盯着面前的食物,显然毫无食欲。诺尔顿小姐在她头上扣了一顶毛线帽——那种大毛线帽,不过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了她只剩一些白色头发楂的秃头。
她用皮包骨头、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后又放了下来。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劝了劝她,这个苍白的女人点了点头。帽子在她点头时滑落,但她仿佛没注意到。她把汤勺伸进碗里盛了一勺,缓缓把勺子送到嘴边。抬勺子的过程中汤就几乎洒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点儿,嘴唇嘟起来,让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从我手上吃苹果片的样子。
我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要不是显示器前面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边,骨节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后,踱来踱去,面带微笑。
因为这是纪实,而非浪漫小说,所以我必须补充一下,当时我暗暗松了口气。我觉得不用遵守这笔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为轮椅上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活回来。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斗牛犬,它已经把她咬在嘴里,啃噬着她,撕扯着她,直到她变成碎片。
“关了吧。”我轻声说。
雅各布斯往我这边靠了一下:“你说什么?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说了什么你听得一清二楚。把它给关了!”
他照办了。
雪纷纷扬扬地下,我们在尤里卡田庄7号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丽德一边把烟吹进我嘴里,舌头还一边在我嘴里来回游走,先是吻着我的上唇,然后伸进去,轻轻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着她的胸部,不过其实摸不到什么,因为她穿着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这么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这样我就不用目睹岁月将你我带去何方,又将你变成何种模样。
但是没有什么吻可以直到永远。她把头后撤,我看见她毛皮兜帽下面那张灰白的脸,浑浊的双眼和松弛的嘴唇。刚刚在我嘴里游走的舌头,其实已经发黑脱皮。我在亲吻一具尸体。
也许还不是,因为那双唇咧开一笑。
“出事儿了,”阿斯特丽德说,“对吗,杰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我倒吸一口气,猛地醒来。我是穿着内裤上床的,但此刻却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我右手拿着床头桌上放的那支笔,一直在用它猛戳我的左上臂,留下了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笔从手中掉落,我跌跌撞撞地后退开去。
是因为压力,我心想。是因为压力,所以休才会在诺里斯郡的复兴会上看到棱镜虹光,今晚这样也是因为压力。但毕竟不是往眼里撒盐,或者在外头吃土。
现在是4点15分,这该死的钟点,接着睡嫌晚,起床又嫌早。我有两个袋子随行,我从较小那个里面取出一本书,坐在床边,把书翻开。我看着书上的字就跟吃诺尔玛做的汤和沙拉一样:食不知味。我最后放弃了,只是看着窗外的黑暗,等待黎明。
真是漫长的等待。
我在雅各布斯的套房里吃了早餐,如果只吃了一片吐司加半杯茶也能叫吃过早餐的话。查理则相反,吃了什锦水果杯、炒蛋和一堆诱人的炸薯条。像他这么瘦的人,真不知道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门边的桌上有一个红木盒子,他说他的医疗器材就在里面。
“我已经不用戒指了。用不着了,因为我的表演生涯已经结束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快点儿搞完好离开这里。”
“很快就开始。你的老朋友白天总打瞌睡,晚上却睡不好,昨晚可能尤其难熬,因为昨晚我让诺尔顿小姐给她停了夜间止痛药——这种药会抑制脑电波。我们会在东厢房进行治疗。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段。”
他向前靠过来,真诚地看着我。
“这部分你可以不必参与,我看到你昨晚很沮丧。我今年夏天才需要你的帮忙,今天早上有鲁迪和诺尔顿小姐协助我就够了。你何不明天再回来?今天去哈洛走一趟,拜访一下你哥哥和家人。等你再回来,你就会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
其实,这恰是我最害怕的,因为自从离开哈洛,查理·雅各布斯就以作秀为业,化名丹尼牧师,他曾向观众展示猪肝,然后宣称这是从患者体内取出的肿瘤。他的过往经历让人不太容易信任。我能百分之百确定轮椅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吗?
我的心告诉我是的,但大脑却告诉我的心,要警惕,不要轻信。诺尔顿可能是个帮凶——用行骗术语来说叫“托儿”。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会十足煎熬,但我无意逃避,不能任由雅各布斯去上演虚假的治疗。当然,他需要真的阿斯特丽德在才能成功,但是这么多年的帐篷复兴会后,他赚得盆满钵满,完全有可能做到,尤其是如果我的初恋女友晚年手头拮据的话。
当然了,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归根结底是我觉得我有责任一直目睹到最后,虽然结局恐怕注定悲惨。
“我会留下。”
“随便你。”他笑了,尽管他不好使的那边嘴角依然不配合,但这个笑里却全无嘲讽之意,“能和你再度合作感觉真好,就像我们在塔尔萨那会儿一样。”
有人轻轻敲门,是鲁迪。“她们已经到东厢房了,雅各布斯先生。诺尔顿小姐说她们已经准备好,就等您了。她说请您尽快,因为索德伯格小姐非常不舒服。”
我和雅各布斯并肩走下大堂,胳膊下夹着那个红木盒子,一直走到大楼东翼。就在那时我的神经不堪重负,我让雅各布斯先进去,自己在门口站着缓一缓。
他并没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和他的强大的魅力——都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珍妮和阿斯特丽德!”他热情地说道,“两位我最爱的女士!”
珍妮·诺尔顿伸手象征性跟他握了握——足够让我看出她的手指可以伸直,仿佛不受关节炎的影响。阿斯特丽德根本没有试图去抬手,她弯腰驼背坐在轮椅里,抬着头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她脸的下部被氧气罩遮住了,身边是个带轮子的氧气罐。
珍妮对雅各布斯说了什么,声音太低我听不见,他拼命点头。“是的,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杰米,你能不能——”他环顾四周,没看见我,不耐烦地示意我进去。
走到房间中心不过十几步路,房间里洒满灿烂的晨光,但走完这十几步却要好久好久,仿佛我在水下行走一样。
阿斯特丽德瞟了我一眼,全然不感兴趣,看得出抵抗疼痛已经用尽她全部气力。她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那一瞬间我如释重负。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来,透明氧气罩下的嘴张了开来。她双手遮住脸,把氧气罩拨到了一边。部分是因为难以置信,而更多则是恐惧——竟然让我看到她现在这番模样。
她可能本想在双手后面多藏一会儿,但却没有气力,双手颓然滑落到腿上。她在哭泣,眼泪洗净了她的眼睛,让她的双眼焕发青春。我对她身份的任何怀疑都一扫而空。这就是阿斯特丽德,没错。还是那个我曾爱过的小姑娘,现在活在一个病弱老妇人的躯壳里。
“杰米?”她的声音就像寒鸦一样粗哑。
我单膝跪下,像个准备求婚的情郎:“是我,宝贝儿。”我拿起她的一只手,翻转过来,亲吻了她的掌心。她的皮肤冰凉。
“你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她吸气时发出咝咝的气声,“……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没关系的。”因为查理会让你好起来的,我本想添这句,但没有说,因为阿斯特丽德已经回天乏术了。
雅各布斯已经把珍妮引开了,一直在和她说话,好让我们俩有片刻独处。跟查理相处的可怕之处在于有时候他可以无比温柔。
“烟,”她用那种寒鸦般粗哑的声音说,“多么愚蠢的自杀方式。我其实早就知道,所以更愚蠢。其实谁不知道呢!你知道吗,可笑的是我现在还想抽。”她笑了,但很快转变为一连串刺耳的咳嗽,显然喉咙生疼。“我偷偷弄了三盒进来,珍妮发现后全拿走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区别。”
“嘘!”我说。
“我戒过,戒了七个月。如果孩子还活着的话,我可能就再也不抽了。有时候……”她呼哧呼哧地深吸了一口气,“天意弄人。就是这样。”
“见到你真好!”
“你可真会骗人,杰米。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我没说什么。
“好吧,不说就算了。”她的手在我脑后肆意摸索,就像我们俩以前亲热时那样,有那么一瞬间,我还怕她要用那垂死的嘴来吻我。“你的头发还在,又漂亮又厚密。我的都掉光了,都是化疗害的。”
“会长回来的。”
“不会的。这……”她环顾四周,她的呼吸粗重得就像小孩儿的玩具口哨,“不过是徒劳而已。”
雅各布斯把珍妮带回来了。“是时候开始了,”然后他对阿斯特丽德说,“不会太久的,亲爱的。而且一点儿也不疼。你可能会暂时昏厥,但大多数人事后都没有印象。”
“我希望昏过去就不要醒来。”阿斯特丽德说罢疲倦无力地笑了。
“别胡说。我从来不打包票,但是我相信,再过一小会儿,你就会感觉舒服多了。我们开始吧,杰米。把盒子打开!”
我依言照做了。盒子里面,每样东西都嵌进天鹅绒衬里的专属凹槽中,有两根顶端裹着黑色塑料的短粗钢棒,还有一个白色控制盒,顶端装有滑动开关。那个控制盒看上去就跟我和克莱尔带阿康去他家时那个一模一样。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屋子里这四个人,三个傻一个疯。
雅各布斯把钢棒从绒槽上取下,然后让两个塑料尖端触碰一下。“杰米,你把控制盒拿出来,开关往上拨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你会听到‘咔嗒’一声。”
我把开关上推的时候,他把两根钢棒分开,拉出一条耀眼的蓝色火花,然后是一阵简短而有力的“嗡”声。不是从钢棒上发出的,而是从房间另一头传来的,仿佛某种诡异的口技表演。
“棒极了,”雅各布斯说道,“准备就绪。珍妮,你把手压在阿斯特丽德肩上,她会痉挛,我们可不希望她摔在地板上吧?”
“你的圣戒呢?”珍妮问道。这一刻她的神色和语调充满怀疑。
“比圣戒好用,更强劲——更神圣,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讲法。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你可别电死她!”
阿斯特丽德用她那寒鸦般粗哑的声音说道:“珍妮,这是我最不担心的。”
“不会的,”雅各布斯用那他种讲堂发言般的语气说道,“不可能的。在ECT疗法中——外行人所谓电击疗法——医生会用150伏电,导致癫痫大发。不过这个……”他把钢棒的头又碰到一起,“即使开到最大,电工用的电流计指针也难动一动。我所要借助的能源——也就是此刻在这个房间里环绕我们的能源——是一般仪器测不出来的,它实际上是不可知的。”
“不可知”可不是一个我想听到的词。
“赶紧来吧,”阿斯特丽德说,“我好累,心里像憋了一只老鼠,还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
雅各布斯看看珍妮,她犹豫了:“复兴会上可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或许不同,”雅各布斯说道,“但这就是复兴,你等着瞧吧。珍妮,把你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准备好用力下压。你不会伤到她的。”
她依言照做了。
雅各布斯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我把钢棒的顶端抵在阿斯特丽德的太阳穴上后,你就滑动开关。你数着往上提挡时的‘咔嗒’声,到了第四下就停下,等我进一步指示。准备好了吗?开始。”
他把钢棒的顶端抵住阿斯特丽德头部两侧太阳穴,蓝色静脉微微搏动的位置。阿斯特丽德小声说:“能再次见到你真好,杰米。”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可能会乱动,准备好按住她,”雅各布斯跟珍妮说,然后说,“可以了,杰米。”
我向上推动开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什么也没发生。
全是老头子的错觉,我心想。不管他以前有多大能耐,反正现在是不行了——
“麻烦再往上两挡。”他的声音干脆而自信。
我照办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珍妮的手按在她肩上,阿斯特丽德看上去蜷缩得更厉害了。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就心疼。
“再上一挡。”雅各布斯说道。
“查理,快到头了——”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再上一挡!”
我推了一下开关,又是“咔嗒”一声,这次房间另一头传来的嗡鸣更响了,不是“嗡嗡嗡”而是“哇啦哇啦”了。没看见任何闪光(至少我记得是这样),但有一瞬间我头晕目眩了,就像是一个深水炸弹在我的大脑深处引爆了。印象中珍妮·诺尔顿叫了起来。隐约看见阿斯特丽德在轮椅上猛地一颤,一阵猛烈痉挛,把珍妮——并不轻的一个人——向后抛出去了,几乎摔倒。阿斯特丽德病弱的双腿弹出,软下来,然后又弹出。警铃一通狂响。
鲁迪跑了进来,诺尔玛紧跟在后。
“我跟你说过在开始前把那玩意儿给我关了!”雅各布斯对着鲁迪吼道。
阿斯特丽德双臂猛地向上伸直,其中一条胳膊刚好竖在珍妮面前,珍妮刚过来准备再次按住她肩膀。
“对不起,雅各布斯先生——”
“立即给我关掉,你个白痴!”
查理从我的手中夺过控制盒,把开关滑到关闭一挡。阿斯特丽德开始发出一连串干呕的声音。
“丹尼牧师,她要窒息了!”珍妮大叫。
“别犯傻!”雅各布斯立即打断。他红光满面,眼睛发亮,看起来像是年轻了20岁。“诺尔玛!给门房打电话!告诉他们警铃只是个意外!”
“我要不要——”
“快去!快去!妈的,赶紧啊!”
她走了。
阿斯特丽德睁开了眼睛,不过没有瞳仁,只有凸出的眼白。她又来了一阵肌痉挛的抽搐,然后向前一滑,双腿又蹬又抽搐,双臂乱挥像溺水的泳者。警铃一直狂响。在她摔下地之前,我抓住她屁股,把她塞回轮椅上。她松垮的裤子裆部颜色变深,我能闻到浓重的尿味。我向上看的时候,只见白沫从她一边嘴角往下流,流经下巴,流到上衣的领子上,把领子也染深了。
警铃停了。
“感谢上帝帮了个小忙。”雅各布斯说。他向前弯着腰,手支着大腿,观察着阿斯特丽德的惊厥,关注而无关切。
“我们得叫医生!”珍妮喊道,“我按不住她了!”
“胡扯。”雅各布斯说道,又是一个半边脸的微笑挂在他脸上,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你以为这是容易的活儿吗?老天爷,这可是癌症。再给她一分钟,她就能——”
“墙上有道门。”阿斯特丽德说道。
声音已不再粗哑,她的眼睛转了回来……但不是同时转回来的,是一个一个转的。转回眼眶后,双眼盯着雅各布斯。
“你看不见的。它很小,还覆盖着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另一头等待,在那个破败城市之上,在纸天空之上。”
血是不会冷的,不会真的变冷,但是我的似乎变冷了。出事儿了,我心想。出事儿了,妖母就要来了。
“谁?”雅各布斯问道,他抓起她的一只手。他那半边脸的笑容消失了。“谁在另一头等着?”
“没错,”她的眼睛盯住他的双眼,“是她。”
“谁?阿斯特丽德,是谁?”
她一开始什么都没说,然后突然诡异地咧开嘴,张嘴之大足以让人看清她的每一颗牙齿:“不是你想见的那个。”
他扇了她一巴掌,阿斯特丽德的头甩向一边,唾沫四溅。我震惊地喊出来,他正要再扇她一巴掌时,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使了好大劲才制止住他。他强壮得不可思议,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力,或是压抑已久的愤怒。
“你怎么可以打她!”珍妮吼道,她放开了阿斯特丽德的肩膀,绕到轮椅前面跟他对峙。“你个疯子,你不能打——”
“住嘴。”阿斯特丽德说,她的声音很虚弱,但是很清晰。“住嘴,珍妮。”
珍妮环顾四周。她吃惊得两眼发直,因为她看到:阿斯特丽德的苍白脸颊上仿佛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你为什么对他大吵大嚷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的,我心想。出事儿了,肯定是出事儿了。
阿斯特丽德转过去对雅各布斯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你最好赶紧,因为我痛得……”
我们三个都盯着她。不对,是五个,鲁迪和诺尔玛已经溜回东厢房门口,也在盯着她。
“且慢,”阿斯特丽德说道,“再等一分钟。”
她摸了摸胸口,捧了捧下垂的胸部,又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你已经做完了,是不是?我知道肯定是,因为已经一点儿都不疼了!”她吸了一口气,吐气时发出难以置信的笑声,“我可以呼吸了!珍妮,我可以呼吸了!”
珍妮·诺尔顿双膝跪下,把手举到头两边,然后开始背诵主祷文,快得就像磁带机快进一样。另一个声音加入了祷告,是诺尔玛,她也跪了下来。
雅各布斯朝我投来一个迷惑不解的眼神,含义很好理解:看见了吧,杰米?什么活儿都是我干的,功劳却全给了更高级别的人。
阿斯特丽德想要从轮椅上下来,但她无力的双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我在她正要跌倒前将她抓住,双臂环抱着她。
“别急,亲爱的,”我说,“你身子还太弱。”
我把她放回轮椅上,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氧气罩已经缠成一团,挂在她脖子左边,被人遗忘了。
“杰米?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吗?”
我看着雅各布斯。
“治疗后短暂失忆是很正常的,”他说,“阿斯特丽德,你能告诉我现任总统是谁吗?”
她看起来仿佛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出来。“奥巴马,副总统是拜登。我真的好了吗?会维持多久?”
“你已经好了,会维持很久的,但先别说这个,告诉我——”
“杰米?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头发都白了!”
“是的,”我说,“白了不少。听查理说话。”
“我对你可着迷了,”她说,“虽然你弹得好,但是你跳舞很烂,除非是嗑药之后。我们音乐会后在星岛吃的饭,你点了……”她停下来舔了舔嘴唇:“杰米?”
“在呢。”
“我能呼吸了,我真的又能呼吸了!”她哭了出来。
雅各布斯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就像舞台上的催眠师一样:“集中精神,阿斯特丽德。是谁带你来这儿的?”
“珍……珍妮。”
“你昨晚吃了什么?”
“滩,滩和沙拉。”
他在她游移不定的双眼前面又打了个响指,使得她眨了眨眼,瑟缩了一下。她的皮肤仿佛就在我眼皮底下开始变得紧致饱满,又惊奇又可怕。
“汤,汤和沙拉。”
“很好。墙上的门是怎么回事儿?”
“门?我没——”
“你说门上覆盖常春藤,你说门的另一边是一个破败的城市。”
“我……不记得了。”
“你说她在等待,你说……”他凝视着她一无所知的脸,叹了口气,“算了。亲爱的,你需要休息。”
“我看也是,”阿斯特丽德说,“但我真的好想跳舞,为欢乐起舞。”
“会有机会给你跳的。”他拍了拍她的手。他拍的时候面带微笑。但我觉得他因为她回忆不起门和城市的事儿而深深失望。我却没有。我不想知道当查理的“奥秘电流”流经她大脑最深处时她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说的那扇隐蔽的门后面有谁在等,但恐怕我是知道的。
妖母。
在纸天空之上。
阿斯特丽德睡过了整个早上,又睡到下午。醒来之后狂喊饿。这让雅各布斯很高兴,他让诺尔玛·戈德斯通给“我们的病号”上一份烤芝士三明治和一块刮掉糖霜的蛋糕,糖霜对她空荡荡的肠胃来说未免太过。雅各布斯、珍妮,还有我,看着她吃下整个三明治和半个蛋糕,然后放下叉子。
“剩下的我也想吃,”她说,“但我很饱了。”
“慢慢来。”珍妮说。她在腿上垫了一块餐巾,一直在扯它。她并没有长时间盯着阿斯特丽德,但一眼都不看雅各布斯。来找他本是她的主意,看到自己的好朋友突然好起来,她无疑很开心,但是很明显她在东厢房看到的一切深深震撼了她。
“我想回家。”阿斯特丽德说。
“哦,亲爱的,我不知道……”
“我感觉已经好了,真的。”阿斯特丽德满怀歉意地看了雅各布斯一眼,“不是我不知感恩——我这辈子都会为你祈祷,但是我想待在自己家里。除非你觉得……”
“不,不。”雅各布斯说。完事儿之后,我看他巴不得赶紧甩开她。“我想不出比自家的床更好的药了,如果你尽快启程,天黑不久就能到家。”
珍妮没有进一步表示反对,只是继续扯她的餐巾。但是在她低头之前,我看见解脱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像阿斯特丽德一样想走,不过原因却不一样。
阿斯特丽德脸色恢复只是她了不起的变化之一。她在轮椅上坐直身体;目光清澈,眼神集中。“我知道千恩万谢都不够,雅各布斯先生,而且我无以为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而我又能办到,你只管开口便是。”
“确实有那么几件事,”他用右手扭曲的手指数着那些事,“吃饭、睡觉、运动来恢复力气。你能做这些事吗?”
“我会的,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碰烟了。”
他挥挥手:“你不会再有抽烟的想法了。你说是不,杰米?”
“大概不会了。”我说。
“诺尔顿小姐?”
她身子扭了一下,仿佛有人拧她屁股。
“阿斯特丽德必须找一个物理治疗师,或者你必须代替她物色一名。她越早抛开轮椅就越好。趁热打铁,你说是吗?”
“是的,丹尼牧师。”
他皱了下眉头,但并没有开口纠正她:“还有一些事你们两位优雅的女士可以为我做到,而且这件事极为重要——别提我的名字。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最不希望的就是有大群病人怀着治疗的希望到我这里来。明白了吗?”
“明白。”阿斯特丽德说。
珍妮点了点头,没有抬眼。
“阿斯特丽德,你的医生看到你,肯定会很惊讶,你所要告诉他的只是你请求上帝宽恕,结果得到了上帝的回应。他自己信或不信,觉得祈祷灵不灵并不重要;无论如何,看到磁共振造影的影像证据后,不由得他不接受;更别说看到你开心的微笑,看到你开心而健康的微笑。”
“好的,如你所愿。”
“我来推你回套房,”珍妮说,“如果要走的话,我最好收拾一下。”潜台词:快放我走。在这一点上,她和雅各布斯想到一起了,都想趁热打铁。
“好的,”阿斯特丽德羞涩地看着我,“杰米,你能帮我拿一罐可乐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好的。”
雅各布斯看着珍妮推着阿斯特丽德穿过空荡荡的餐厅,走向远处的门。他们走后,雅各布斯转过来跟我说:“那我们达成交易?”
“是的。”
“你可别给我玩消失。”
“玩消失”是作秀这行的术语,就是突然不见人了。
“不会的,查理,我不会玩消失。”
“那就好,”他看着刚才那两位女士从门口出去,“诺尔顿小姐因为我离开了耶稣的队伍就不怎么喜欢我了,是吧?”
“她更像是怕你。”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就跟他的微笑一样,他耸肩也只能耸一边。“十年前,我都没法儿治好咱们的索德伯格小姐,估计五年前也不行。不过现在事情进展得快。到今年夏天……”
“到这个夏天就怎么样?”
“谁知道呢?”他说,“这个谁知道?”
你知道的,我心想,查理,你一定知道。
“你看,杰米。”我拿着可乐过来找她时,阿斯特丽德跟我说。
她从轮椅上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三步,来到卧室窗边的椅子旁。她抓住椅子帮助她在转身时保持平衡,然后坐进那把椅子里,轻松欢快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这没什么——”
“开什么玩笑?已经很厉害了!”我递给她一杯加了冰的可口可乐。我还为了增加些好运,在杯缘夹了一片柠檬。“你会一天一天进步的。”
房里只有我们两个。珍妮借口收拾行李出去了,虽然在我看来她已经收拾好了,阿斯特丽德的大衣就放在床上。
“我觉得我欠你的不比欠雅各布斯少。”
“没有的事儿。”
“别撒谎,杰米,说谎的话鼻子会变长,蜜蜂叮膝盖。他肯定收到成千上万封请求治疗的信,估计现在还是。我不认为他是刚好选出我那封的,是你负责看信的吗?”
“不,看信的是阿尔·斯坦珀,是你的好友珍妮的前偶像。查理是后来才联系的我。”
“你就来了,”她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来。想不出更好的解释,除了在曾经一段时间里,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你没有答应他什么吧?没有……所谓的一物换一物?”
“完全没有。”我一口气说出来完全不带卡壳的。在我还是瘾君子的那段岁月里,我变成了一个说谎老手,可悲的是这种技能是跟你一辈子的。
“过来,离我近一点儿。”
我走了过去。全无犹豫或尴尬,她把手放在了我牛仔裤的裆部。“你这方面很温柔,”她说,“很多男生没那么温柔。你并没有经验,但却知道怎么对人好。你也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她把手放下来,双眼盯着我看,眼神不再迟钝和被病痛占据,她的双眼现在充满了活力,还有焦虑。“你肯定答应了什么,我知道你肯定有。我不会问你是什么,但是看在你爱过我的分儿上,你一定要对他小心点儿。虽然我欠他一条命,说这话很不厚道,但我觉得他是个危险的人。我知道你也这么认为。”
看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擅长撒谎,又或是因为她被治愈之后看清了更多。
“阿斯特丽德,你没什么好担忧的。”
“我在想……杰米,能亲我一下吗?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知道我不好看,可是……”
我单膝下跪——再次感觉像浪漫小说里的情郎,然后吻了她。是的,她现在是不好看,但是跟她那天早上看起来相比,她现在美翻了。不过,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死灰已经无法复燃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但是我们之间羁绊很深,这点没变。雅各布斯就是那个结。
她轻抚我的后脑。“还有那么好的头发,不论变白与否。生活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太少了,但至少给你留下了这个。再见了,杰米。还有,谢谢你!”
我出去的时候,和珍妮简短聊了一下。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住得离阿斯特丽德有多近,是否方便监督她的康复进展。
她笑了:“阿斯特丽德和我是‘离婚之友’,从我搬去罗克兰,在医院上班开始,已经认识10年了。她生病之后,我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了。”
我给她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还有在狼颌的座机号码:“可能会有后遗症。”
她点点头:“丹尼牧师跟我说了。他现在是雅各布斯先生了,要改口还真不习惯。他说她很可能会梦游,直到她的脑电波恢复到正常频率,需要四到六个月。我看见过这种行为,服用安必恩和舒乐安定过量的人就会这样。”
“是的,最有可能是那样。”虽然还有吃土、强迫步行、妥瑞氏症、窃盗癖,还有休·耶茨的棱镜虹光。据我所知,安必恩是不会引起上述任何一种症状的。“不过万一有其他症状……给我打电话。”
“你有多担心?”她问道,“告诉我可能会出现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估计不会有事儿。”他们大多数人都没事儿,毕竟根据雅各布斯的说法是这样的。虽然我一点儿都不信任他,但事已至此,我只能指望他说了实话,因为木已成舟。
珍妮踮起脚来吻了吻我的脸颊:“她好起来了。这是上帝的恩赐,杰米。无论雅各布斯先生怎么想,反正他已经沉沦。要不是他——要是没有主,阿斯特丽德活不过六个星期。”
阿斯特丽德坐着轮椅下了残疾人通道,不过独立上了珍妮的那辆斯巴鲁,雅各布斯为她关上车门。她从开着的窗户伸出手来,双手抓住雅各布斯的一只手,再次感谢了他。
“乐意效劳,”他说,“只是别忘了你的承诺。”他把手抽出来,好将一根手指搭在她嘴唇上。“我们说好的。”
我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好好吃饭,”我说,“好好休息,多做复健,享受你的生活吧。”
“遵命,长官。”她说道。她看到我背后的雅各布斯已经慢慢爬上门廊的台阶,再次跟我四目相对,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小心点儿。”
“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她看着我的双眼,满是真挚的关切。她老了,我也老了,不过病魔驱赶出体内后,我眼前又看见了那个跟哈蒂、卡萝尔和苏珊娜一起站在舞台前面的姑娘,在“镀玫瑰”演奏《吉人天相》或《纳特布什城疆》时摆动着自己的身体;那个我在安全出口下亲吻的女孩儿。“我会担心你的。”
我跟查理·雅各布斯在门廊会合,我们看着珍妮·诺尔顿的那辆斯巴鲁傲虎开往大门,变得越来越小。今天是个冰雪消融的好天气,雪霁初晴,露出已经开始转绿的草地。穷人的肥料,我心想,我们以前管春雪叫这个。
“那两个女人会把嘴闭严实吗?”雅各布斯问道。
“会的,”不见得会永远保密,但至少能坚持到他工作完成,假如果真像他说的离完成已不远的话,“她们承诺了。”
“那你呢,杰米?你会信守诺言吗?”
“会的。”
他似乎满意了:“何不再留一晚?”
我摇了摇头:“我在尊盛酒店订了房间,明天一早的班机。”
我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就像我那天迫不及待要离开铁扉公寓一样。
我没说出来,但我确信他心里明白。
“随你,只要你在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做好准备就行。”
“查理,你还要啥?要我给你写书面保证吗?我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
“好的。我们这辈子就像一对撞球一样分分合合,不过快到头了。到了7月底,最晚到8月中,我们就算两清了。”
这一点他说对了。感谢上帝,他是对的。
当然了,前提是真有上帝。
即便在辛辛那提转了一趟飞机,我还是在第二天下午1点之前回到了丹佛——要说时空穿梭,没有什么能胜过搭乘一班向西的喷气式飞机    [13]     。我打开手机,看到两条信息:第一条是珍妮发来的,她说她昨晚在上床睡觉前给阿斯特丽德锁好房门,但是整夜婴儿监视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6点半起床时,阿斯特丽德还在昏睡。
“她起床后吃了一个溏心蛋和两片吐司。她看起来……我得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布里安娜·唐林发来的(现在是布里安娜·唐林-休斯了),是在我的美联航班机降落前几分钟发来的。“罗伯特·里瓦德去世了,杰米。我不知道细节。”不过到了当晚,她就打探到了细节。
有护士告诉布里,大多数进加德岭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丹尼牧师的确治愈了他的肌肉萎缩症。他们在他房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悬在他用牛仔裤打的套索上。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总看见那些死人,那条队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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