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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 归来/狼颌牧场/上帝医治疾同闪电/在底特律失聪/棱镜虹光

父亲是2003年去世的,活得比他妻子和五个子女中的两个都久。克莱尔·莫顿·欧弗顿被她那分居的丈夫夺取生命时,还不到30岁。我的母亲和大哥都是在51岁去世的。
提问: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回答:他妈的无处不在。
我回哈洛参加父亲的追悼会。乡下的路大多已经铺上,不仅仅是那条通往我家的路和9号公路。我们以前去游泳的地方现在正在建房屋,在离示罗教堂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大苹果便利店。不过小镇在一些主要方面还保留着原样。我们的教堂仍然屹立在玛拉·哈灵顿家那条路上(尽管她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家后院橡胶轮胎做的秋千还挂在那棵树上。特里的孩子应该玩过那秋千,但是现在他们也长大不玩了;秋千绳也被岁月磨得破损老旧。
我来换条新绳子吧,我心想……不过换来干吗?换了给谁用?反正不是我的孩子,因为我并没有孩子,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再属于我。
唯一停在车道上的是辆破旧的福特51。它看上去就像原版“公路火箭”,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杜安·罗比肖在罗克堡公路赛上第一圈就把它给报废了。虽然后备厢上贴着德尔科电池的贴纸,用血一样红的油漆漆着数字19。一只乌鸦飞了下来,落在车篷上。我想起父亲曾教我们冲着乌鸦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做恶魔手势(没什么用,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爸爸这么说),我心想:不妙,这感觉不对劲儿。
阿康还没到,这个我可以理解,因为夏威夷比科罗拉多远多了,不过特里上哪儿去了?他和他的太太安娜贝拉还在这儿住。那鲍伊家呢?克莱奇家、帕克特家,还有德威特家呢?莫顿燃油公司的旧部呢?父亲在那里老去,但总不至于活得比谁都长吧。
我熄了火,从车里走出来,车子已经不再是我从波特兰的赫兹租车公司租来的那辆福特福克斯了,而是我父亲和哥哥在我17岁生日时送的福特银河66。副驾座位上放着母亲送我的那套精装本的肯尼斯·罗伯茨小说《奥利弗·威尔》《阿伦德尔》和其余几本。
这是一个梦,我心想,是我做过的一个梦。
明白这一点却并没有给我带来解脱,反而更加恐惧。
一只乌鸦栖息在我曾住过的房子的屋顶上。另一只落在秋千系着的树枝上,枝上树皮全部脱落,仿佛伸出的白骨。
我不想走进去,因为我知道屋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的脚还是拖着我身子往里走。我踏上了台阶,尽管特里曾经给我寄过翻修过后的走廊照片,那是八年还是十年前的事了,脚下那块旧木板——倒数第二级台阶那块,踩上去还是跟原来一样暴躁地嘎吱作响。
他们在饭厅里等着我。并不是所有家人,只是死去的那几个。母亲形同干尸,那年寒冷的2月,她在床上垂死的时候就一直那么干瘪。父亲苍白消瘦,跟他心脏病发作前不久,特里给我寄的那张圣诞照片中的样子差不多。安迪胖得一塌糊涂——我那原本瘦瘦的哥哥中年发福,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他脸上高血压导致的红晕已经褪去,换上了死人的蜡一样的惨白。克莱尔看上去最不成人形。她疯狂的前夫并不满足于杀死她——“她胆敢离开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她的前夫在自杀之前,冲着她的脸开了三枪,打最后两枪时她已然倒在教室地板上死去。
“安迪,”我问他,“你是怎么回事?”
“前列腺,”他说道,“我本该听你劝的,我的好弟弟。”
桌上是一个发霉的生日蛋糕。我眼看着上面的霜糖拱起,破裂,一只胡椒瓶一般大的黑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它爬到了我死去哥哥的胳膊上,又从肩膀爬到了他的脸上。母亲转过头来。我能听到她干瘪肌肉扭动发出嘎吱的声响,就像是生锈弹簧支着破旧厨房门的声音。
“生日快乐,杰米!”她说道。声音干涩,全无感情。
“生日快乐,儿子!”爸爸说。
“生日快乐,伙计!”安迪说。
克莱尔转过身来看我,不过她脸上只剩下血窟窿。“别说话,”我心想,“如果你开口,我会发疯的。”
但是她还是开口了,声音从那凝了血块、一口碎牙的嘴里发出来。
“别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搞大她的肚子。”
母亲就像口技演员的布偶一样不停地点头,那个腐败已久的蛋糕里继续有巨蚁爬出来。
我想遮住眼睛,但手重得抬不起来。他们绵软地靠在我身侧,我听到背后门廊台阶那块板子发出了暴躁的嘎吱声。而且不止一声,是两声。又来了两个,而且我知道来的是谁。
“别,”我叫道,“别再来了。求你们了,不要再来了。”
就在这时帕特里夏·雅各布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小跟班莫里双手箍住我的腿,刚过膝盖的位置。
“出事儿了。”帕齐在我耳边说道。她的头发掠过我的脸颊,我知道是从她车祸中掀开的那块头皮上垂下来的头发。
“出事儿了。”莫里表示同意,他还一边还紧紧抱着我的腿。
接着他们开始合唱起来。是生日歌的调子,不过歌词全变了。
“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出事儿出事儿,杰米呀,出事儿出事儿出事儿啦!”
就在这时我开始尖叫起来。
我是在去丹佛的火车上第一次做这个梦。梦里的尖叫嘶吼在现实中只是喉咙深处的闷哼——这对同车的乘客来说是件幸事。在接下来的20多年里,这样的梦我有过20多次。每次都是怀着惊恐万分的念头惊醒:出事儿了。
那时候,安迪还活得好好的。我开始不断给他打电话,让他去查前列腺。一开始他只是笑话我,后来开始不耐烦了,说咱爸现在还壮得像头牛,起码能再活20年。
“或许吧,”我跟他说,“不过咱妈早早就死于癌症,外婆也一样。”
“提醒你一下,她俩都没前列腺。”
“遗传之神可不管这个,”我说道,“他们只会把癌症往最热门的地方送。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手指伸进后面吗?10秒钟就完事儿了。只要医生没有两手抱住你的肩,你还担心他夺走你的‘贞操’吗?”
“我到了50岁自会去检查,”他说道,“医生建议如此,我也打算如此,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杰米,我很高兴你回到正轨,也很高兴你在音乐上保住了一份算是个成年人该做的工作。但这不代表你就有权干涉我的生活。我自有上帝看护。”
50岁就为时已晚了,我心想。等你50岁的时候,就已成定局了。
因为我还是爱我哥的(虽然在我看来,他长大后变成了一个挺招人烦的四处传教的人),所以我采取迂回战术,去找他妻子佛朗辛谈了谈。对她我就能说出安迪不屑一顾的话——我有一个预感,并且是极其强烈的预感。拜托你,佛朗辛,请你一定要让我哥去查一下前列腺。
安迪最后妥协(“好让你们俩闭嘴”)去做了PSA筛查。就在他47岁生日后不久,嘴里还不断抱怨说检查靠不住。也许如此,但即便是对我哥这种满嘴跑《圣经》又讳疾忌医的人,检验结果依然无可争辩:PSA指标稳稳是个10。接下来哥哥去了刘易斯顿找了泌尿科医生,做了手术。三年后医生宣布他癌症痊愈。又过了一年后——在他51岁那年——他在给草坪浇水时中风,救护车还没赶到,他就先投入了耶稣的怀抱。葬礼办在纽约上州。哈洛不再有追悼会了,我很庆幸。我梦里回家的次数太频繁了,这是雅各布斯的戒毒疗法造成的长期副作用。我对此毫不怀疑。
2008年6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再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我在床上又躺了10分钟,身子才重新听使唤。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也不再觉得只要张嘴就会不断重复那句“出事儿了”。我提醒自己我戒了毒,而且神志清醒,这才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正因如此我的人生才往好的方面发展。我现在已不大做这个梦了,而且上一次醒来发现自己拿东西戳自己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次用的是塑料锅铲,零伤害)。这跟外科手术留疤其实是一码事儿,我这么告诉自己,而且通常也能这样说服自己。只有在我刚刚梦醒的瞬间,我能感觉有东西潜伏在梦境的背后,那是一种恶毒的东西,而且是一个女人。这我当时就能确定。
不过等我洗完澡穿好衣服,梦就已经化作青烟。很快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体验我有过太多次了。
我在尼德兰的博尔德峡谷大道有一套二楼的公寓。到了2008年,我买得起房子了,但需要贷款,而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一套公寓就足够了。床是加大双人床,就跟雅各布斯房车里的一样,这么多年来我没缺过床伴。这些日子,女人是越来越少了,但我也料到了。我很快就要52岁了,用不上几年,再风流的登徒子都难免要变成糟老头儿了。
此外,多攒点儿钱也好。我绝非守财奴,但金钱对我来说也并非全不重要。在展会旅舍醒来、贫病交加的记忆从未离我而去。那个红头发乡下女人把我那张刷爆的信用卡还给我时,她脸上的表情同样让我至今难忘。再试试看,我跟她说。“亲爱的,”她回答我说,“看你这模样我不用试都知道。”
好啊,那你现在再看看我是什么模样,小妞儿,我一边沿着驯鹿路开着我的丰田“4号跑步者”(4 Runner)一边想。自从上次在塔尔萨见到查尔斯·雅各布斯后,我增重了差不多40磅。不过对一个一米八五的人来说,190多磅看上去挺好。好吧,我是有了点儿肚子,上次测胆固醇结果也令人担忧,可是我那时候看上去十足是个达豪集中营的幸存者。我是永远没法儿去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了,或者跟东大街乐队同台,但我还在弹吉他,而且弹得不少,这是一份我喜欢而且擅长的工作。如果有人连这都不满足,那他就是在自寻烦恼了。所以,杰米,你别去自寻烦恼。如果你碰巧听到佩吉·李唱那首莱贝尔和斯托勒作的忧伤名曲《就只是这样而已?》,那就赶紧换个台,听听摇滚吧。
沿着驯鹿路走了四英里,正要爬坡上山的时候,我在一个写着“狼颌牧场前方二英里”的标志牌处转了弯。我在门卫处输入密码后,把车停进标志着“雇员和艺人”的专用停车场上。唯一的停车场停满的那次就是蕾哈娜来狼颌录制EP(迷你专辑)的时候。那天停在便道上的车更多,一直顶到大门。那小姑娘的追随者还真不少。
“星灿佩甘”(真名希拉里·卡茨)两小时前估计已经给马喂了食,但我还是去了趟双排马厩,给它们喂了点儿苹果片和胡萝卜块。它们大多高大健美——我有时觉得它们就是长着四条腿的凯迪拉克高级轿车。我最喜欢的那匹却像是辆破旧的雪佛兰。巴特比,一头长着斑纹的灰马,没有血统可言,我当年拿着一把吉他、一个旅行包,紧张兮兮地来到狼颌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而且那时候它年龄就已经不小了。它的大部分牙齿很多年前就像《蓝色绒面鞋》一样消失不见了,但它还是用仅存的牙齿嚼着苹果片,下巴懒洋洋地左右磨。它那双温驯的黑眼睛没有离开过我的脸。
“好家伙,巴特,”我说边说边摸着它的口鼻,“我就喜欢好家伙。”
它点点头,仿佛明白我的意思。
“星灿佩甘”——好友称她佩奇——在用围裙兜着饲料喂鸡。她没法儿挥手,于是朝我大喊一声“嗨”,接着哼起《土豆泥时间》的头两句。我跟着她一起哼起这首歌后两句:这是最新的,这是最棒的,诸如此类。佩甘以前是唱和声的,在她的鼎盛时期,她的歌喉就像“指针姐妹”组合中的一个。不过她抽烟像烟囱一样凶,到了40岁时,她嗓子听上去更像在伍德斯托克演出的乔·库克了。
1号录音棚门关着,里面黑着灯。我开了灯,看了看公告牌,查看当天的安排。一共四场:10点一场,2点一场,6点一场,还有一场9点的,估计要一直录到午夜。2号录音棚也安排满了。尼德兰是坐落在西坡上的一个小镇,人烟稀少,不足1500个固定住户,但却是个音乐重镇,影响力跟地方大小完全不成比例,汽车保险杠上常看到的“尼德兰!纳什维尔在此发狂!”可不是吹出来的。乔·沃尔什在狼颌1号录音棚录了他的第一张唱片,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休·耶茨他爹来经营的,约翰·丹佛在狼颌2号录音棚录制了他的最后一张唱片。休有一次给我放了一段丹佛录音剪掉的片段,他跟乐队在聊他刚买的一种实验飞机,好像叫Long-EZ。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市区里有九家酒吧,一周七天随便一晚你都能听到现场音乐。除了我们这儿之外,还有三家录音棚,不过狼颌牧场是最大的也是最好的。那天我怯生生走进休的办公室,跟他说是查尔斯·雅各布斯让我来的,墙上至少挂着两打照片,包括艾迪·范·海伦、林纳德·史金纳德、艾克索·罗斯(全盛时期)和U2。不过他最骄傲的一张,也是唯一一张自己出镜的,是“斯特普尔斯歌者”的那张。“梅维丝·斯特普尔斯真是个女神,”他跟我说,“全美最棒的女歌手。没有人能望其项背。”
我在道上赚出场费那些年也录制了不少廉价单曲和糟糕的独立专辑,但从没上过大唱片公司,直到那次我在尼尔·戴蒙德(NeilDiamond)的录制中补一个节奏吉他手的缺,那个吉他手得了“接吻病”。我那天吓坏了——可以想象我头歪向一边吐得吉他上到处都是——不过之后我在很多录制中弹过吉他,大多数是补缺,但有时候是有人点名要我。给的钱说不上多,但也绝不吝啬。周末我跟室内乐团在当地一家名叫“科姆斯托克矿脉”的酒吧演出,偶尔也在丹佛走穴。我还给有志于走上音乐道路的高中乐手上音乐课,那是休的父亲死后,休做的一个暑期项目,叫作“摇滚原子”。
“这我做不来,”休建议将此加入我职责范围时我极力推辞,“我又不识谱!”
“你不懂的是五线谱,”他说,“但吉他谱你是认得的,这些娃关心的就只是吉他谱。这些娃只想学这个,这对我们和他们来说都是件幸事。这里不是搞西班牙吉他独奏的地方,老兄。”
他说的没错,等我不再害怕后,其实还挺享受上课的。其一是它让我回忆起“镀玫瑰”。另一点……或许说来惭愧,我感觉教这些孩子能给我一种快乐,就跟我早晨给巴特比喂苹果片和抚摸它的口鼻一样。这些孩子只想要摇滚,而且一旦他们掌握E和弦大横按,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可以做到。
2号录音棚也是黑的,不过莫奇·麦克唐纳忘了关调音台。我把东西全关掉,记着要跟他讲讲这事儿。他是个调音好手,不过吸了40年大麻,脑子不记事儿了。我的吉布森SG吉他跟其他乐器都调好待命,因为那天晚些时候我会跟当地一个叫“我想我要”的乡村摇滚组合弹一个试音。我坐在小板凳上,不插电弹了十来分钟,弹着《高跟运动鞋》和《施放我的法力》,只是热热身。我现在比我在道上的岁月要强多了,但我永远成不了克莱普顿。
电话铃响了——在录音棚里不是真的响,只是边缘亮起蓝灯。我放下吉他,接了电话。“2号录音棚,我是柯蒂斯·梅菲尔德    [5]     。”
“柯蒂斯,阴曹地府快活吗?”休·耶茨问道。
“就是一片黑。好处是我的瘫痪治好了。”
“真不错。到大房子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老兄,我这儿半小时后还有人来录音呢。我记得是搞西部民谣那个长腿妹子。”
“莫奇会帮她安排好的。”
“他哪儿行,他人都没到。而且他忘了关2号录音棚的调音台,不是第一次了。”
休叹了口气。“我会跟他谈谈的。你过来就行。”
“行,我来。不过,休,这事儿我自己跟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成不?”
他笑了。“我有时想,当初我雇的那个愁眉苦脸一声不吭的家伙上哪儿去了,”他说,“来吧,看了会吓你一跳的。”
那座大房子是个四面延展的牧场,休的林肯大陆款老爷车就停在转角处。那家伙什么耗油的都想买,反正他花得起这钱。虽然狼颌牧场的入账只略微高于出账,不过耶茨家族老一辈在蓝筹股里投了大把钱,而休是家族的最后一支——他本人离过两次婚,两次都签了婚前财产协议,无儿无女。他养马、养鸡、养羊,还有几头猪,不过都只是兴趣而已。他收集轿车和大引擎皮卡车也是出于兴趣。他关心的是音乐,而且为之用心很深。他自称曾经是乐手,不过我没见他吹过小号或弹过吉他。
“音乐事关重大,”他有一次跟我说,“流行小说会消失,电视节目会消失,我敢打赌你说不出过去两年看过哪些电影。但音乐会流传下去,包括流行音乐,尤其是流行音乐。你大可以鄙视《雨点打在我头上》,但50年后还有人在听那破玩意儿。”
要回忆起我跟他初次见面那天并不难,因为狼颌看上去几乎一样,连停在前面的那辆后座带壁板小窗的午夜蓝的林肯老爷车都没变。只有我变了。1992年秋的那天,他来门口接我,握了我的手,引我到他的办公室。他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后面的高背椅上,那办公桌大得足够停下一辆派珀(Piper Cub)单螺旋桨飞机。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时心里很紧张,等我看到墙壁上一张张名人的脸望着我时,我嘴里干得像棉花一样。
他上下打量着我——一个穿着脏兮兮的有AC/DC乐队标志的T恤衫的访客,下身的牛仔裤更脏——然后说:“查理·雅各布斯给我打了电话。这些年我一直欠老牧师一个很大的人情。这人情是我无以为报的,不过他说你可以把这个人情给抵了。”
我站在办公桌前,张口结舌。给乐队试音我懂,但这个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说你以前是瘾君子。”
“是的。”我说。要否认也是白搭。
“他说是海洛因。”
“对。”
“不过你已经戒掉了?”
“对。”
我以为他会问我戒掉多久了,不过他没问。“坐下,别愣着。来杯可乐吗?啤酒?柠檬水?还是冰茶?”
我坐下来,但不敢靠着后背放松:“冰茶听起来不错。”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对讲机:“乔治娅?亲爱的,来两杯冰茶。”然后对我说:“这是一个牧场,杰米,不过我所关心的是那些背着乐器来的牲口。”
我试着微笑,但感觉很白痴,于是放弃了。
他似乎没注意。“摇滚乐队、乡村乐队、独奏艺人。这些人是我们的生计来源,我们也给丹佛电台录制商业广告歌曲,以及每年二三十本有声读物。迈克尔·道格拉斯在狼颌录了一本福克纳的小说,乔治娅都要尿裤子了。他是那种平易近人的公众人物,不过哎哟妈呀,在录音棚里那叫一个较真。”
我想不出什么回话,只好保持沉默,等待冰茶。我的嘴里干得就像沙漠一样。
他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知道牧场最需要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过还没等他进一步阐明,一个年轻漂亮的黑人女子用银托盘端来两高杯堆满冰的冰茶,每杯各有一小撮薄荷。我往茶里挤了两片柠檬,但没放糖。我嗑海洛因的那些年里,吃糖吃得特别凶,不过自从在修车铺里戴上耳机那天起,任何甜味儿都让我发腻。离开塔尔萨不久后,我在餐车上买了根好时牌巧克力棒,发现我根本吃不下去,光闻着那味儿我就想吐。
“谢谢,乔治娅。”耶茨说。
“乐意效劳。别忘了今天有访客,两点开始,莱斯可指望着你呢。”
“我记住了。”她走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休回过头来看着我,“每个牧场都需要一个领班。狼颌牧场这里负责农牧方面的是鲁珀特·霍尔。他一切都好,不过负责音乐方面的领班正在博尔德社区医院康复。莱斯·卡洛维,对这名字有概念吗?”
我摇摇头。
“那‘冲浪板好兄弟’呢?”
这个我有印象。“一个器乐组合对不?冲浪音乐,有点儿像迪克·戴尔和他的德尔音调(Del-Tones)乐队?”
“没错,就是他们。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来自科罗拉多州,距离两边大洋都远得不能再远了。出过一首榜单前40名的,叫《阿隆纳·阿娜·卡亚》(Aloona Ana Kaya)。这是一句蹩脚的夏威夷话,意思是‘让我们做爱吧’。”
“对,我记得那首。”当然记得,我姐放了不下10亿次。“就是那首全程有个女人在笑的歌。”
耶茨咧嘴一笑:“他们一炮而红,出了一首人气单曲,靠的就是那笑声,把那段笑声录进去的老家伙就是我。其实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是我父亲在经营这里,那个笑个不停的姑娘也在这儿工作,就是希拉里·卡茨,不过她现在管自己叫‘星灿佩甘’。她现在是头脑清醒了,不过那会儿她吸食笑气吸上瘾,笑得停都停不下来。我就是在录音间里录了她的笑声——她完全不知道。这一笑火了那张唱片,他们花了7000美元把她请进乐队。”
我点点头。摇滚的史册里写满了类似的意外走运。
“反正‘冲浪板好兄弟’巡演了一次,然后散伙两次。你知道那些事儿不?”
我当然知道,还亲身经历过。“破产了,就散伙了。”
“嗯哼。莱斯回老家,给我打工来了。他监制出的作品比他自己弹的好太多,他是我音乐方面的领班,干了有15年了。查理·雅各布斯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想着让你当莱斯的替补,边学东西边赚钱,偶尔玩玩演出,诸如此类。我还是这想法,不过你可得抓紧学了,小伙子,因为莱斯上周心脏病发作,据说会好起来的,不过体重会减不少,还得吃一堆药,他说准备过一年左右就退休。我还有足够时间来看你行不行。”
我简直恐慌:“耶茨先生——”
“叫我休。”
“休,艺人和作品这块我是一窍不通。我唯一去过的录音棚就是我跟乐队一起按小时收费的那种。”
“大多是主音吉他手的溺爱父母在给孩子埋单,”他说,“要么就是鼓手的老婆,一天八小时在餐厅端盘子,站得脚痛就为了拿点儿小费。”
没错,基本就是这样。直到当老婆的醒悟过来,把老公扫地出门。
他往前靠了一下身子,双手握起来:“你要么学得会,要么学不会,老牧师说你能行,我有这句就够了。不行也得行,我欠他的。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给录音棚开灯,记录‘艺点’就好,这个你懂吧?”
“艺人钟点。”
“嗯,晚上把东西锁好。我这儿有个家伙,可以在莱斯回来之前带你一下,他叫莫奇·麦克唐纳。他做对做错的地方你都多加留心,一定能学到不少,不过无论如何别让他拿着日志。还有一件事儿,你要是想抽点儿大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只要你按时上班,不惹出什么乱子就好。不过如果让我听说你又吸海洛因……”
我看着他的双眼:“我不会走老路的。”
“说得勇敢,不过这话我听多了,好几个说过这话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不过有些人确实说到做到了,我希望你是后者。丑话说在前:你要是复吸,就给我滚蛋,欠不欠人情都一样。清楚了吗?”
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乔治娅·唐林2008年时还跟1992年时一样美丽动人,只是体重增了几磅,黑发上多了几缕银丝,还戴上了远近两用的眼镜。“你不知道他今早为何大发雷霆吧?”她问我。
“没什么头绪。”
“他开始骂脏话,然后笑了一会儿,然后又开骂。他说他早他妈料到了,说那人是个狗娘养的,然后听上去好像砸东西了。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今天有人要被开掉了。如果是的话,我今天就请个病假。我真受不了那种冲突。”
“说这话的女人去年冬天还拿水壶来砸肉贩子呢。”
“那是两码事儿。那傻×二百五居然动了心思要摸我屁股。”
“还是个眼光不错的二百五呢,”我调笑道,她给了我个白眼,“说笑而已。”
“嗯。刚才几分钟安安静静的,但愿他别是给自己折腾得心脏病发作了。”
“没准儿是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报纸上读到的?”
“我进去15分钟后电视就关了,至于《相机》和《邮报》,他两个月前就不订了。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从互联网上看。我跟他说:‘休,互联网新闻全是毛都没长全的小男生和穿少女胸罩还没发育的小女生写的,根本不靠谱儿。’结果他把我当成个无知的老太太。他没这么说,不过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我好歹有个在科罗拉多大学读计算机的女儿好吧。就是我女儿布里告诉我别信博客上的屁话。去吧,进去吧。不过他要是在椅子上犯心脏病死了,你可别让我给他做人工呼吸。”
她走开了,高挑而有气度,她那流畅的步子跟16年前那个端冰茶进休的办公室的年轻女子别无二致。
我用指节在门上敲了一下。休没有死,不过他瘫坐在那张超大号办公桌后面,揉着太阳穴好像犯了偏头痛似的。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
“你是要炒谁的鱿鱼吗?”我问道。
他抬起眼睛:“啊?”
“乔治娅说,如果你要炒人,她就请一天病假。”
“我没要炒人。简直荒谬。”
“她说你砸东西了。”
“扯淡。”他停了一下,“我是踢了一脚废纸篓,是我看到关于圣戒的狗屁说法之后。”
“跟我讲讲圣戒吧。我也给这废纸篓来上神圣的一脚,然后我好接着干活儿。我今天有无数件事儿要做,还包括学两首曲子到时候给‘我想我要’录音。来一脚废纸篓射门,刚好让我提提神。”
休继续揉着太阳穴:“我知道这会发生,我知道他心里是这样,但我没料到这事儿会……会这么大。不过俗话说得好——要么做大,要么回家。”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啥。”
“你会知道的,杰米,你会的。”
我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上。
“每天早上我都一边做仰卧起坐和蹬动感单车,一边看6点新闻。主要是因为光看那个天气预报的小妞儿,身体就在做有氧运动了。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则广告,不同于平时那些神奇除皱霜广告和时代华纳黄金老作品合集。我简直难以置信。真他妈的难以置信。但其实又完全说得过去。”然后他就笑了,不是那种“真搞笑”的笑,而是那种“真他妈难以置信”的那种笑。“所以我关掉那傻×电视,上互联网进一步调查。”
我正要绕到他桌后,他举起手来阻止我。“首先我要问你一下,杰米,你愿不愿意跟我来个‘男人的约会’?去见一个人,一个几经挫折终于实现自己愿望的人。”
“好啊,我看行。只要不是贾斯汀·比伯的演唱会就行。我年纪太大,吃不消他那种。”
“哦,这可比那个好多了。来看一眼,别亮瞎你的眼睛。”
我绕过桌子,第三次与我生命中的“第五先生”相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催眠师般做作的眼神。他双手在脸的两侧,五指分开,两根无名指各戴一只宽宽的金戒指。
那是网上的一张海报,标题为“牧师C.丹尼·雅各布斯的医治恩典复兴之旅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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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3日至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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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知更鸟唱诗班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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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
福音传道人C.丹尼·雅各布斯
《丹尼·雅各布斯福音大能医众生》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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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医治重生您的信仰
为圣戒的故事而震撼
牧师丹尼亲自分享
“领那贫穷的、残废的、瞎眼的、瘸腿的来……勉强人进来,坐满我的屋子。”(《路加福音》14:21,14:23)
见证神的大能
改变你的人生!
13日(星期五):晚上7点
14日(星期六):下午2点、晚上7点
15日(星期日):下午2点、晚上7点
上帝言说温柔轻声(《列王纪上》19:12)
上帝医治疾同闪电(《马太福音》24:27)    [6]     
呼朋引伴!
一起参加!
洗涤心灵!
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小男孩儿抛开拐杖,教众在旁惊叹欢呼。照片下方说明为“罗伯特·里瓦德肌肉萎缩症得到医治,2007年5月30日,密苏里州圣路易斯”。
我当场惊呆,这种惊诧不亚于偶遇一个据称去世已久或犯下重罪入狱多年的昔日故友。然而,部分的我——被治愈的那部分——并不惊讶。那部分的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休笑了,他说:“好家伙,你看上去就像一只小鸟飞进你嘴里结果你不小心给吞了。”然后他说出了我当时脑中唯一清晰的想法:“看起来老牧师又故技重演了。”
“是的,”我说道,然后指着海报上引的《马太福音》那句,“这句根本不是讲上帝给人治病的。”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圣经》学者?”
“你不知道的还多咧,”我说,“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他。不过我去塔尔萨之前很久就认识他了。当我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他是我们教会的牧师。那是他第一份牧师工作,我本以为那也是他最后一份,直到刚才。”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唬我哪!他那会儿多大,18岁?”
“我看大概二十五吧。我当时只有六七岁。”
“他那时候给人治病吗?”
“完全没有。”当然,除了我哥哥阿康。“那时候他是个十足的卫理公会派教徒,圣餐时用的是韦尔奇牌葡萄汁而不是红酒。人人都喜欢他。”至少在那次骇人的布道之前。“后来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之后他就走了。”
“老牧师结过婚?还有孩子?”
“对。”
休思考了一下。“所以他还是有资格戴一个婚戒的——如果那些真是婚戒的话。这我很怀疑。你看这个。”
他滚到页面回顶部横幅,将光标移到“奇迹见证”然后点了下去。屏幕出现一排YouTube视频,至少有一打。
“休,如果你想去见查理·雅各布斯,我乐意跟你走一趟,不过我今早真没时间跟你聊他。”
他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你看上去不像吞了只鸟,更像有人给你肚子来了一记重拳。看完这个视频,我就放你走。”
下面有个视频是海报上那个男生。当休点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剪辑,比一分钟稍微长一点儿,超过10万人次的点击量。说不上是转疯了,不过也接近了。
画面开始动了,有人把印着KSDK的麦克风往罗伯特·里瓦德的脸上递。一个画外女声说道:“罗伯特,跟大家描述一下所谓的治疗是什么情况。”
“是的,女士,”罗伯特说,“他握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能感到两侧的神圣婚戒,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听到啪嗒一声,就像火柴一样。我可能失去知觉长达一两秒钟。然后……不知道……感觉有种热度传到我腿上……然后……”男孩儿开始哭了起来。“然后我就站起来了。我能走了!我被治愈了!上帝保佑丹尼牧师!”
休靠回椅背上:“我没有看完其他的见证,不过我所看过的几乎一样。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或许吧。”我说,我很谨慎,“你呢?”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休到底欠了老牧师什么人情——居然大到足以一个电话就让狼颌的老板雇用一个勉强戒掉海洛因毒瘾的人。
“你时间紧,回头说。你中午吃什么?”
“打电话叫比萨饼。等西部民谣小妞儿走之后,有个从朗蒙特过来的家伙,纸上说他用男中音来诠释通俗音乐……”
休一脸空白,待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掌下缘打了一下前额:“我的天,是乔治·达蒙吗?”
“对,是这么个名字。”
“上帝,我以为那货已经死了呢。这都多少年了——都不是你这辈的事儿了。他跟我们录的第一张唱片叫《达蒙演唱格什温》。那会儿CD还远没有出现呢,不过可能有8轨磁带了。每首歌,真是他妈的每首歌,听起来都像凯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国》。让莫奇来接手他吧,他俩以前有交情。如果莫奇搞砸了,你到混片的时候再修。”
“你确定?”
“确定。既然我们要去看老牧师的扯淡秀,我想先听听看你都知道他什么事儿。其实我们很多年前就该聊这个了。”
我考虑了一下:“行……不过有来有往。公平交换信息,毫无保留。”
他把双手手指交扣,搭在他西式衬衫下隆起的肚子上,椅子往后摇了摇。“倒不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只是比较让人……难以置信。”
“我信你。”我说道。
“或许吧。走之前,你先跟我说说《马太福音》那节说的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法儿逐字引述,大概是‘闪电从东边直照到西边,人子降临也要如此’。说的不是治病,而是世界毁灭前的大灾难。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是雅各布斯牧师最喜欢的几句之一。”
我看了一下时钟。那长腿乡下姑娘——叫曼迪什么的——每次都早到,估计这会儿已经背着吉他坐在1号录音棚外的台阶上了,但有件事我必须立刻问清楚:“你说怀疑那两枚不是结婚戒指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没对你用戒指,是吧?他给你戒毒的时候?”
我想到了那个被遗弃的修车厂:“没。用的是耳机。”
“什么时候的事儿?1992年?”
“对。”
“我与老牧师的遭遇是在1983年。他肯定是后来更新了他的手法。大概又换回戒指了,因为这比耳机看上去更有宗教味道。不过我敢打赌,我那次之后……还有你之后,他又继续研究了。老牧师就是这种人,你说是不?总想更进一步。”
“你管他叫老牧师,你碰到他的时候,他跟你传道吗?”
“是,也不是,比较复杂。去吧,快走吧,那小妞儿还等着你呢。没准儿她会穿超短裙,这样你脑子里就不会去想丹尼牧师了。”
其实她还真穿了件超短裙,那两条美腿是相当销魂。不过我却全然没有注意,如果不查日志,我压根儿不知道她那天唱了什么。我满脑子都是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就是“老牧师”,现在人称丹尼牧师
莫奇·麦克唐纳默默听着我因为调音台的事儿骂他一顿,垂着头,偶尔点一点,最后保证下次改正。他也确实会。不过只是改正几次。然后再过个一两周,我又会发现1号录音棚、2号录音棚或两间录音棚的调音台都没关。我觉得因为吸烟就把人关进监狱,这是荒唐的,但多年以来每天吸烟绝对是导致健忘的原因。
我跟他说让他给乔治·达蒙录音时,他两眼发光。“我一直喜欢这家伙!”莫奇叫道,“他唱什么歌都像——”
“都像凯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国》,我知道。祝你玩得开心。”
大房子后面的桤木林里有一小块野餐区域。乔治娅和两个办公室里的女孩儿在吃午饭。休领我到一个离她们很远的桌子,从他的大包里取出两个包好的三明治和两罐汽水:“从塔比家的店里买了鸡肉沙拉和金枪鱼沙拉。你选一个。”
我选了金枪鱼。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坐在大山的阴影下,休突然开口:“我也玩节奏吉他,我弹得还比你好不少。”
“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在我的职业生涯的尾声,我在密歇根州一个叫‘约翰逊老猫’的乐队里。”
“20世纪70年代?穿军队衬衣,听起来像老鹰乐队的那帮家伙?”
“我们其实是80年代初散伙的,不过没错,说的就是我们。有过四首上榜歌曲,全是第一张专辑里的。你知道是什么让大家注意到那张专辑的吗?标题和封套,全是我想出来的。叫《你的杰克大叔弹热门曲子》,封面印的是我叔叔杰克·耶茨,坐在客厅弹着他的夏威夷四弦琴。里面有大量重金属和怪异的模糊音,难怪没有赢得格莱美最佳专辑奖。当时还是托托合唱团的时代。去他妈的《非洲》,什么破歌。”
他忧闷地沉思起来。
“话说回来,我当时在那个乐队已经两年了,那张唱片里面就有我。巡演演了头两天,然后我就被遣走了。”
“为什么?”我心想,肯定是吸毒,那时候都是因为吸毒。不过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聋了。”
“约翰逊老猫”巡演从布卢明顿开始,然后到一号马戏团,然后到橡树公园的国会剧院。小场地,都是些热身性质的走穴,跟当地吉他手一起做开场表演。然后到了底特律,要闹出些大动静了:30个城市,“约翰逊老猫”来为鲍勃·西格和银弹乐队做开场表演。竞技场摇滚,真家伙。你梦寐以求的那种。
休的耳鸣是在布卢明顿开始的。起初,他没去管,他想着出卖灵魂给摇滚总要付出代价的——哪个认真玩音乐的不会时不时闹一下耳鸣?看看皮特·汤森、埃里克·克莱普顿,还有尼尔·杨。然后,在橡树公园,他开始感到眩晕和恶心了。演到半路,他跌跌撞撞从后台离开,冲到一个装满沙子的桶前。
“我还记得柱子上的标志,”他告诉我,“仅用于扑灭小火。”
他还是勉强完成了演出,鞠躬,然后下台。
“你搞什么鬼?”费利克斯·格兰比问他。他是主音吉他手兼主唱,对大多数人——至少是听摇滚的人——来说,他就是“约翰逊老猫”。“你是喝高了?”
“胃肠炎,”休说,“好点儿了。”
他以为是这样,功放关掉后,他的耳鸣似乎也逐渐消退。不过第二天早上,耳鸣又回来了,而且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约翰逊老猫”的两名成员充分意识到迫在眉睫的灾难:费利克斯·格兰比和休本人。还有三天就是庞蒂亚克银顶体育馆的演出了。能容纳九万人的场馆,有底特律最爱的鲍勃·西格领衔,场馆几乎爆满。“约翰逊老猫”正在成名的风口浪尖,在搞摇滚的路上,这种机会往往没有第二次。因此费利克斯·格兰比对休做了凯利·范·多恩对我做的事。
“我不怨他,”休说,“如果我们的位置颠倒过来,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他从底特律的‘爱情工作室’雇了一个钟点乐手,那个家伙当晚在银顶跟他们上台。”
格兰比亲自开除了他,不是用说的,而是写了字条举起来让休读。他指出虽然“约翰逊老猫”的其他成员出自中产家庭,但休却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他可以坐飞机头等舱飞回科罗拉多州,找所有最好的医生来为他诊治。格兰比最后的一句,全部用大写字母写成:你马上就能跟我们团聚。
“说得像真的一样。”休说道。当时我们坐在阴凉处,吃着塔比家的三明治。
“你还舍不得吧?”我问道。
“没有。”长长的停顿。“是舍不得。”
他没有回科罗拉多州。
“如果要回也不是坐飞机。我感觉如果上升到两万英尺的高空,我的脑袋会爆炸。而且,我想要的不是家。我只想自己舔舔伤口,这伤口还在流着血,要舔伤口在底特律又何妨。反正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症状并没有减轻:中度至重度的眩晕和恶心,地狱般的耳鸣,时而柔和,时而响得让他觉得脑袋会裂开。有时这些症状如同潮水般退去,而他则会一连睡10到12个小时。
虽然他住得起更好的,但他选了格兰大道上的一家廉价旅店。连续两周,他迟迟没去看医生,害怕被诊断出恶性和无法手术的脑肿瘤。他终于在英克斯特路上找了一家小诊所,一个看上去大概17岁的印度大夫听了听,点点头,做了几项测试,然后敦促他找一家正规医院多做几项测试,也好开一些他没法儿开出的实验性止吐药物,其他的就抱歉无能为力了。
没去大医院,休开始了漫长而无意义的旅途(当他不眩晕的时候),在底特律那条人称“8英里”的路上游荡。有一天他经过一家店面,蒙尘的橱窗里摆了收音机、吉他、唱片机、磁带机、功放和电视机。招牌写着“雅各布斯全新和二手电子产品”……虽然在休·耶茨看来,里面大多数东西都烂成渣了,根本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新的。
“说不清我为什么会进去。或许是对那些音箱有点儿怀念不能自制吧。也许这是自虐,也许是我觉得那家店有空调,想纳凉一下吧——还真没错。又或许是因为门上的招牌。”
“上面说什么?”我问道。
休朝我笑了:“老牧师你信得过。”
他是唯一的顾客。货架上摆满了比橱窗里更新奇的设备。有些他是认得的:电表,示波器,伏特计和稳压器,振幅调节器,整流器和逆变电源。另一些东西他不认得。电线蛇行在地板上,到处都是挂起的线路。
老板穿过一个装饰了圣诞彩灯的门走出来。(“大概是我进门时有个铃铛响了吧,但我是没听到。”休说。)我的“第五先生”穿着条褪色的牛仔裤,白衬衫扣子系到领上。他的嘴在动,说“你好”,还有类似“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之类的。休跟他挥一挥手,摇了摇头,自己浏览货架。他拿起一把斯特拉托卡斯特吉他,弹了一把,不知道音还准不准。
雅各布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不担心,虽然休的一头摇滚长发没有洗过,已经打结垂到肩上,而他的衣服同样是脏兮兮的。过了大概五分钟,正当他意兴阑珊准备回那家廉价旅店的时候,眩晕突然袭来。他跌跌撞撞,伸出一只手,结果打翻了一个拆卸开的立体声扬声器。后来他快要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了,不过因为他没怎么吃东西,所以眼前的世界突然变灰了。就在他撞向店里那扇积灰的木门之前,眼前就变黑了。然后就跟我的故事一样了,只是地点不同。
当他醒来时,人在雅各布斯的办公室,头上顶着一块凉毛巾。休立即道歉,表示他愿意赔偿他所损坏的一切东西。雅各布斯退了一步,眨着眼仿佛吃了一惊。这种反应休在过往几周已经屡见不鲜了。
“抱歉我说话声音太大,”休说道,“我听不见自己说话。我是个聋子。”
雅各布斯从他凌乱的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记事本(我可以想象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剪断的电线和各种电池)。他写下几个字然后把笔记本举起来。
“最近聋的?我看你会玩吉他。”
“是最近,”休同意道,“我得了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我是一个音乐人。”他想了想,笑起来……对他自己的耳朵,那是无声的笑,不过雅各布斯报以微笑。“曾经是吧。”
雅各布斯在笔记本上翻过一页,简短写了写,然后举起来:“如果是美尼尔氏,我也许能帮到你。”
“显然他是给你治好了。”我说。
午饭时间结束了,那几个女人都回办公室了。我也有大把事情要做,但是在我听完剩下的故事前,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其中一人得用写字来交流,所以聊天很缓慢。我问他能怎么帮我。他写道,他最近开始进行‘经皮神经电刺激实验’,简称‘TENS’。他说使用电流来刺激损坏的神经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到几千年以前,是由一个古罗马人发明的——”
我记忆中一扇布满灰尘的门开启了。“一个叫斯克瑞博尼的古罗马医生。他发现一个腿脚不好的人踩在电鳗上,疼痛有时就会消失。这所谓‘最近开始’纯粹是屁话,休。你的牧师开始玩‘TENS’的时候,这东西还没正式命名呢。”
他盯着我,眉毛上扬。
“接着说。”我说。
“好,但我们待会儿接着说回这个话题,好吗?”
我点点头:“你跟我说你的,我跟你说我的。咱们说好的。我给你透露一下:我的故事里也有过短暂的眩晕。”
“好吧……我跟他说美尼尔氏病是一个谜——医生并不清楚这跟神经有没有关系,是不是病毒引起液体在中耳慢性累积,或是某种细菌导致,也可能是遗传问题。他写道,所有疾病的本质都是电。我说这是疯话。他只是微微一笑,在笔记本上翻了下一页,这次写得更久。然后将本子递给我。我记不清原话了——好久好久了——但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句:电是所有生命的基础。”
没错,这就是雅各布斯。这句话比指纹更有识别度。
“剩下的大概就是,以心脏为例,它靠的是微伏电来运动。电流由钾提供,钾是一种电解质。你的身体将钾转换成带电离子,一种带电粒子,用它们来规律你的心、脑,以及其他一切。”
“这几个词是大写强调的,他还圈了起来。我把本子递回去后,他在上面快速画了点儿东西,然后指着我的眼睛、耳朵、胸口、肚子和腿。然后他给我看了他画的东西,是一道闪电。”
毫无疑问。
“拣重点说吧,休。”
“好吧……”
休说他得考虑一下。他没说出来(但肯定在想)的是,他跟雅各布斯素未谋面,这家伙可能就是个每座大城市里都有的那种疯子。
雅各布斯写道,他能理解休的迟疑,他也有他的顾虑:“提出要帮你,我心里也有些忐忑,毕竟你我素昧平生。”
“危险吗?”休提问的语气已经失去了语调和抑扬顿挫,像机器人一般。
牧师耸耸肩,写道:
“不骗你,直接通过耳朵上电流,是有一定风险的。不过电压很低,明白?我猜最糟糕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会尿裤子。”
“这太疯狂了,”休说,“我们光是聊这个就已经够疯狂了。”
牧师又耸耸肩,不过这次没写东西,只是看着。
休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攥着布(还是潮的,不过已经温了),严肃地考虑着雅各布斯的提议,内心有许多顾虑,这都非常正常,即便他们才刚刚认识。他是一个音乐人,耳朵却聋了,被他所协助创立的乐队抛弃,而这个乐队即将走红全国。有其他乐手和至少一个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也忍受着耳聋,但休的苦处却不光是失去了听力,他还遭受着眩晕、颤抖和间歇的视力丧失,以及恶心、呕吐、腹泻和脉搏过速,最糟糕的是那几乎不断的耳鸣。他一直以为耳聋意味着一片寂静,然而并非如此,至少他的情况不是这样。休·耶茨的脑中一直有一个防盗报警器在刺耳地叫。
还有另一个因素,一个在那之前他都不愿面对的真相,虽然时不时会从他眼角浮现。他留在底特律是为了鼓起勇气。在“8英里”上有许多典当行,家家都卖枪。跟拿一把0.38英寸口径的手枪卡在两排牙之间,对着上腭来一枪比起来,这家伙的提议还能坏到哪儿去?
只听他用机器人的语调大声说:“去他妈的。来吧。”
休凝视着远处的山,一边讲着余下的故事,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右耳。我猜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他在窗户上挂起‘关门’的牌子,把门锁好,然后拉下百叶窗。然后他让我在收银机旁一把厨房椅上坐下,把一个军用手提箱大小的铁盒子放在柜台上。里面是两枚看似被金色网状材质包裹的戒指,大小就像乔治娅打扮时戴的那种垂挂下来的大耳环。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对吗?”
“当然。”
“每一枚戒指底部都有一个塑料的东西,里面有电线出来。电线连到一个不到门铃大小的控制盒。他打开盒底,给我看了里面,像一节7号电池。我这就放松了。这东西能造成多大伤害,我心想,不过我看到他戴上橡胶手套——就像是女人洗碗时戴的那种——还用钳子来夹起戒指,我又不淡定了。”
“我认为查理的7号电池跟你从商店买到的那种不是一回事,”我说,“他的电池要强大得多。他有没有跟你聊过‘奥秘电流’?”
“噢,上帝,太多次了。他就好这个。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而且我一直云里雾里的。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懂假懂。他有种眼神……”
“迷惑的眼神,”我说道,“迷惑、担忧而又兴奋,同时出现。”
“对,就是这个。他把戒指顶着我的耳朵——用钳子夹住,然后让我去按控制器上的按钮,因为他已经没有手来按了。我几乎按不下去,但是典当行窗口的手枪从我眼前闪过,我按了下去。”
“然后就晕了。”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很肯定。不过他让我吃了一惊。
“会有意识中断,没事儿的,还会有我所谓的棱镜虹光,不过这些后来才有。就在当时,我脑中‘啪嗒’一声巨响。我双腿跳起,双手高举过头,就像小学生急着回答老师的问题。”
这勾起了我一些回忆。
“还有,我嘴里有股味道,就好像我一直在吮硬币似的。我问雅各布斯能不能喝口水,结果听到了自己问的这句话,当场眼泪就下来了。我哭了好一会儿。他抱着我。”休的目光终于离开远山,他望向我,“那次之后,杰米,让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无怨无悔。”
“我知道这种感觉。”
“当我恢复镇定后,他领我回到店里,给我戴上一副科斯耳机。他把耳机插进FM电台广播,不停地调低音量,不断问我还是否听得见。我一直都能听见,直到他调到零,但我敢发誓,即便到了零我还是能听见。他不仅让我重获听觉,而且甚至使我的听力比我14岁第一次玩乐队时还精准。”
休问雅各布斯他要如何来报答大恩。老牧师,当时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急需理个发、洗个澡,他思考了一下。
“这么说吧,”他终于开口,“这里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而且好些在这儿游荡的人感觉让人不太放心。我得把这里所有东西搬到北侧的一个仓库里,然后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这个你可以帮到我。”
“我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个,”休说道,他还在玩味着自己的嗓音,“仓库我来租,我可以雇一队工人来搬所有东西。我看上去不像有财力承担得起的样子,但我其实可以的,真的。”
雅各布斯仿佛被这个主意吓到了:“千万不要!我放在这儿出售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废品,不过我的设备却很有价值,而且后面——也就是我的实验室——里边的东西都是精密仪器。你能帮我这个忙作为回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你得先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多长几磅肉。你这些日子可是受苦了。耶茨先生,你有没有兴趣给我当助手?”
“只要你想要,”休说道,“雅各布斯先生,我还是难以置信,你在说话,而我却听得见。”
“再过一周你就习以为常了,”他淡淡地说,“奇迹都是如此。无可抱怨,毕竟人的天性如此。不过既然我们在汽车城市为人遗忘的一角,共同分享了一个奇迹,你就别叫我雅各布斯先生这么见外了。叫我老牧师吧。”
“老牧师?”
“没错,”他说罢咧嘴一笑,“查尔斯·丹·雅各布斯牧师,现任电学第一教堂首席牧师。我保证不会让你过劳的。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我敢打赌你们肯定是要多慢有多慢。”我说道。
“这话怎讲?”
“他不想让你给他雇运输队,他也不想要你的钱。他要的是你的时间。我想他是在研究你,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你怎么想?”
“那时候?什么都没想。我开心得上天了。如果老牧师让我去抢劫底特律第一银行,我也很可能会去试。回头看来,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毕竟,其实真没什么工作要做,他说到底其实没什么要卖的。他后面的房间里东西多一点儿,不过只要用一辆足够大的搬家拖运车(U-Haul),我们只要两天就能把全部家当搬走。不过他把活儿分摊到一周来做。”他思考了一下。“对,好吧,他是在观察我。”
“是研究,在看有没有后遗症。”我瞟了一眼手表。我必须在15分钟内赶到录音棚,如果我在野餐区停留过长就得迟到了。“陪我走到1号录音棚,跟我讲讲都有哪些后遗症。”
我们走着,休跟我讲了雅各布斯电击医治耳聋后出现的意识中断。头几天里短暂而频繁,而且自己并不觉得失去知觉,只是发现自己出现在别的地方,或者发现过了五分钟自己却不知道,也有时是十分钟。有两次发生在他和雅各布斯装卸器材和二手货品到车上的时候,那是一辆雅各布斯跟别人借来的旧下水道供应封闭式小货车(可能是跟他另一个奇迹治愈的人借来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休也不会知道,因为老牧师对这种事守口如瓶)。
“我问他我意识中断时是什么情况,他说没什么,我们就是照常搬东西,还聊着天。”
“你信他吗?”
“当时我信,现在就不知道了。”
休说一天晚上,术后五六天的样子,他坐在那廉价旅店的椅子上,在读一本书,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房间角落里,面对着墙壁。
“你当时嘴里在说话吗?”我问道,心里想着,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没有,”他说,“不过……”
“不过什么?”
他冲那回忆摇摇头:“我当时把裤子脱了,又把运动鞋穿上了。我当时就站在那儿,穿着我的赛马短裤和锐步球鞋。听着很疯狂吧?”
“很疯狂,”我说,“这些小规模发作持续了多久?”
“到第二周就只有两次了,到了第三周就都没了。但是别的东西持续了更久,跟我眼睛有关。一些……事件,棱镜虹光。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发生了十几次。之后就再没有过。”
我们已经走到了录音棚。莫奇在等着我们,他那顶丹佛野马队棒球帽往后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全世界最老的滑板男。“乐队在里面,正在练习。”他压低了声音,“哥们儿,他们太他妈烂了。”
“跟他们说我们要延迟,”我说,“后面会给他们加时补回来。”
莫奇先看我,再看休,然后又看回我——想搞清楚我们是不是情绪不佳:“嘿,不会有人要被炒鱿鱼吧?”
“只要你别再放着调音台不关,就不会有人被炒,”休说道,“快进去吧,大人们要接着说话了。”
莫奇敬了个礼,然后走了进去。
休转身对着我:“棱镜虹光比意识中断更诡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非得人在那儿才能懂。”
“说说看。”
“它要发生的时候我总能知道。我就干着我该干的事儿,一切照旧,突然,我的视力开始变得更为敏锐。”
“就跟你术后的听力一样?”
他摇摇头。“不,听力是真的。我的耳朵现在还比老牧师给我治疗之前要灵,我知道做一个听力测试就能证实,但我一直懒得去做。视力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癫痫患者发作前会感到手腕刺痛或幻嗅吗?”
“前兆。”
“没错。我视觉强化就是一种前兆,之后出现的就是……颜色。”
“颜色。”
“所有东西的边缘都会出现红色、蓝色和绿色,整个物体被颜色填充。颜色会来回变化。感觉就像透过棱镜看东西,不过这个棱镜放大对象的同时还把对象粉碎成片。”他拍拍自己前额,表示无奈,“我只能描述成这样了。出状况的30到40秒内,我仿佛可以看穿这个世界,看到这世界后面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他用一种很冷静的眼神看着我。
“这就是棱镜虹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直到今天。这东西真把我吓死了。”
“你没告诉过老牧师?”
“我想的,不过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没有什么盛大的告别,他只是留了张字条,说他在乔普林有一个商业机会。这是奇迹治愈后六个月左右的事儿了,我已经回到尼德兰了。棱镜虹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美得让人无法形容,不过我只求它别再出现。因为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可不想见到。如果只是我想出来的,那还是留在我脑袋里吧。”
莫奇出来了:“杰米,他们准备好了。我来弹也行,如果你想的话。我是没法儿搞砸的,因为跟这些家伙比,‘死亡送奶工’乐队简直堪比披头士了。”
或许如此,但他们毕竟是付了现金来录音的:“不,我这就进去。让他们再等两分钟。”
他走了。
“好,”休说道,“你听了我的故事,我还没听你的。我可等着呢。”
“我今晚9点左右有一个小时。我去大房子找你说,不会说很久。我的故事跟你的大同小异:治疗、痊愈、后遗症出现然后减退,然后完全消失。”不完全如此,不过我还有一场录音要做。
“没有棱镜虹光?”
“没有,是其他东西。比如妥瑞氏症,但不是下意识冒粗口那种。”我决定还是别说梦见死去亲人的事儿了,至少现在不说。也许这些梦境就是我所瞥见休所谓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休抓住我的胳膊,“真得去一趟。”
“我觉得没错。”
“不过别搞那种团圆聚餐,行不?我不想跟他说话,只想在旁边看看。”
“行,”我说道,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快松手,胳膊要被你弄淤血了。我还得录歌呢。”
他松手了。我进了录音棚,里面有当地朋克乐队在弹唱“皮夹克加别针”那类东西,雷蒙斯合唱团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比他们强太多了。我回头看肩膀后方,休还站在那里看着远山。
世界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我思忖道,我努力不去想它,好开始工作。
接下来一年我都没下决心买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过1号和2号录音棚里不缺电脑——到了2008年,我们录歌基本用的都是苹果电脑的应用程序——5点左右我有个空档,我上谷歌搜索了查·丹尼·雅各布斯,发现有成千上万条参考资料。显然自从“查·丹尼”10年前的全国首次亮相后,我错过了不少东西,但我并不怪自己。我不怎么看电视,我对流行文化的兴趣仅限于音乐,而我去教堂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难怪我错过了这个被维基百科誉为“21世纪奥罗·罗伯特”    [7]     的布道大师。
他并没有创立大型教派,不过从东岸到西岸,他每周一次的《福音大能医众生》节目在有线电视传播甚广,在那些买入时段价格低但“爱的供养”回报高的频道上放。节目是在他的“老派帐篷复兴会”里拍的,全国巡回(除了东岸,那里的人不那么好骗)。从这些年拍下的照片里,我看到雅各布斯逐渐变老,头发变白,但他的眼神不曾改变:狂热中带点儿受伤的感觉。
在休跟我出发到雅各布斯的老巢看他的一周前,我打电话给乔治娅·唐林,问能不能要她女儿的电话,她那个在科罗拉多大学读计算机系的女儿。她女儿名叫布里安娜。
布里跟我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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