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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41年
 
杰克·帕森斯喝醉了。
超现实主义者们在玩游戏,他酸溜溜地看着他们。瓦罗画了一条缠绕在车轮上的蛇,只花了几秒钟时间潦草画成。只有杰克坐的位置看得清楚她画了什么。
“我们开始吧![1]”她举起手里的画,迅速展示给兰芭看,兰芭把自己画的东西递给拉姆,拉姆把自己的展示给伊芙·唐吉,如此这般。等到轮转一周,盘旋在战车上的蛇已经变成了一个正方形的螺旋。
轻浮的举止让他感到厌恶,尽管帕森斯说不出原因,这场游戏却让他看得兴奋不已。主人们玩着互相耳语、倾听和误听的游戏,他们玩着注意力和机率的游戏,他们玩着荒谬和误解的游戏。福莱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米里亚姆已经全神贯注沉浸其中。玛丽·杰恩站在门边抽烟,手挽着一脸轻蔑神情的雷蒙德。
游戏画出了奇怪的形象,那些无意义的句子让帕森斯呼吸急促。做你想做的事情。
超现实主义者们在作画,又隐藏了自己的画作,把画纸折叠起来,让图画模糊。他们把自己的画纸传递给别人,又在别人那看不见的画作上添加上自己的笔触。
噢,他突然灵光一闪。就在超现实主义者们继续传递画纸的一瞬间,每个人画了一个头,又把它隐藏起来,传递画纸。每个人画了一个身子,又把它隐藏起来,继续传递画纸。每个人画了个腿或者底座,又隐藏起来,传递。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在椅子上颤抖了下,突然明白了他的卡胡恩、密闭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之间的联系,探知了世界背后的秘密。卡胡恩和这位严肃而有礼的布勒东有着紧密联系,金色黎明和动物之间的连接,超越了那个女人和梦想的解放。
在文氏图中间的重叠处,卡胡恩在注视他。
也许,他想着,在这个被压迫的城镇边缘之地,边缘的边缘;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国籍,他们都想离开这个国家,也许,就这些人;也许就在此时此地,他们玩着愚蠢的游戏,对灭绝人性的屠杀者嗤之以鼻;也许他就应该把引擎装在这里,让魔像可以行走,让文艺和数学有机结合在一起,建造数学模型,这也许能挖掘出别的东西。
可能会让纳粹军头疼不已的东西。
“我知道个游戏。”他说着,没有人抬头看他。
他匆匆跑上楼,带着所有的机械装置下来。超现实主义者们已经又玩了一轮。帕森斯看着他们作画,把电线连接在电池上,嘴里咕哝了几句神秘的咒语。
“你在制造什么?”福莱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机械问道,“这也是艺术品吗?”他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米里亚姆。超现实主义者们还在传递他们的画作。
“对,”杰克点头,“这就是艺术的活计。”他转动开关,检查了仪表。他把结晶体、真空管和几张纸放在这间屋子里他特意安排的地方。
“等一下,只需要几秒钟,只要一小会儿,先都不要打开画纸。”
超现实主义者们惊讶地抬头,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杰克屏住呼吸,点了点头,把中心缠绕着电线的木头和金属盒子连在一起,打开了最后的开关。
一阵静默穿过他们。布勒东皱了皱眉,兰芭笑了,瓦罗咧开嘴。每个人都在看着杰克·帕森斯。
当他们打开画纸时,他吸了口气,杰克·帕森斯已经理解了游戏的本质,知道它如何进行,它将掀开什么样的神秘面纱。艺术家们自由组合,把自己的构想都交织在一起,无计划的合作中,创造出富有非凡想象力的作品。
绘画出来的形象没有进化,也没有重新组合,只是凝结了灵光一现的卓越想法和偶然。帕森斯的电池咔嗒作响,房间里填满了看不见的事物。
那并非超现实主义者们绘出来的魔鬼,也不是来自地狱的山羊或者野兽。它们是客观存在的机遇,是这个时代伟大的嵌合体。
杰克看到,一个正在唱歌的鸟头接在钟摆状的身体上,它的腿像鱼尾,是某个超现实主义者用钢笔墨水一蹴而就。棺材上面画了一个骷髅熊头,摇摆着小丑的脚走动。一个留着胡子,长着婴儿脸的头,身子却是一只优雅健壮的美洲豹,脚部是扎根在地上的植物。
还有精致的尸体,啜饮着美酒。
艺术家们哈哈大笑,帕森斯的电池充满了,仪表的针头摆动了下。他能感觉到能量从那些绘画中环绕而出,那些头部,那些躯干,那些腿脚,从这个房间里面,进入了他的电线。
现在不只是喝酒让人头晕,不只有他们精心绘画出来的精致的尸体,也不仅是在玩一场场游戏。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结束,又是某种意义的开始。最后的一阕歌谣。
他们又开始玩游戏,集体无意识地创作了一只又一只野兽。时间就在他们一轮又一轮的绘画中飞逝,窗外的树枝飞舞,似乎在捕捉散逸的艺术气息,放弃了作为植物的记忆。帕森斯能够感觉到那些图像飞到了他的机器里面。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瞥见有些东西从他身边飞过,闪闪发光,似乎是从超现实主义者玩游戏的画纸而来。没有人抬头看他。
房间里充满了历史的气息,充满了衰退运动的气息,超现实主义、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彼此交融、碰撞,城市的革命、解放和随性。知识从每个人身上涌出,而他们本身没有半点损失,他们沉醉在游戏中,渐渐撤下心防。
而在他藏身的山丘中,汉斯·贝尔默[2]浑身一颤,他的玩偶和绘画也在给电池充电。马克·夏加尔[3]正沉浸在梦境中,针头摆动了下。在她的岛上,克劳德·卡恩[4]热切地看着苏珊娜·马歇尔贝[5],她们分享愤怒与爱恋,还有决心。一根根无形的线从所有人身上连接到了艾尔贝尔别墅。
在世界各地,梦想和图像,男男女女艺术家的作品,西蒙娜·优和马提尼克岛上叛逆的学生,苏珊妮和艾美·塞泽尔[6]的狂怒与喜悦,乔治·亨内恩[7]的无边魅力,阿尔托[8]的红色混乱,布劳纳的想象之物,还有杜尚[9]、卡林顿、雷妮·高蒂尔、劳伦斯·伊可、玛尔和玛格里特、艾蒂安·雷欧[10]、米勒和奥本海姆、拉乌尔·乌贝克[11]和爱丽丝·拉洪、理查·奥兹[12]、莱奥纳·德拉库尔特和保罗·诺格[13]、帕伦、查拉[14]、里乌斯等人的创作。还有那些名不见经传,但拥有超现实主义精神的男男女女,汹涌澎湃的艺术创作、灵感,每一个有名或无名之人的艺术实践,全都冲进了法国,冲进了这间别墅,透过玻璃,进入了杰克·帕森斯的电池。
古老的叛逆作品,在投降巨人之前的阿拉贡诗,旧时的英雄们带着死亡的气息走进机器,《马尔多罗之歌》,里戈[15],兰波[16]的灵魂,瓦谢的沉思,它们一直存在,存在于法兰西这片土地上,从未消失,永远是法国的一部分,闪耀着光芒,向此处集中。它们降临了,进入到同一个地方。
进入到那台机器。
 
盒子像黄蜂一样嗡嗡作响,除此以外,屋子里十分安静。人们都围了上来。
每个人都眨着眼,除了雷蒙德,他径直盯着那盒子。
玛丽·杰恩叹了口气。“你玩得开心吗?”她问道。
帕森斯笑了。“哦,是啊,”他的声音在颤抖,“这简直是太棒了,谢谢你们邀请我来。”
布勒东闭上了眼。“这,”他用法语说,“这是极其美妙的一个夜晚。”
“我们很高兴你能到来,”瓦里安·福莱对杰克说,“超出了语言能表达的范畴。”
 
夜晚,杰克聆听着法国的鸟儿鸣唱,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月光如水,他的电池里面充满了神奇之物,无数神奇之物叠加,那就是超现实主义。那是一种自由。
帕森斯知道他该如何取用这些东西,提取它,焚烧它,然后就可以使用它。
我能用它们做什么呢?他不禁浮想联翩,他将制造一个自由的机器。我要回家,他想着,我会告诉冯·卡曼,我们将建造超级火箭,武装起来,然后把该死的纳粹帝国赶回老家。
大清早,米里亚姆和玛丽·杰恩坐在花园里,喝着勉强可以称为咖啡的东西。满脸不安,无从解释。她俩的脚指头在草地上划动。
她俩是第一个听到杰克·帕森斯尖叫的,抬起头来。杰克又发出怒吼,用拳头捶着窗户。
她们赶紧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裸着上身,乱糟糟的模样,尖叫着,一脸惊恐,不停把衣服从箱子里扔出来,寻找那块电池。
而它,已经不翼而飞。
 
[1] 此句原文为法语,Allos-y。
[2] 德国人,有怪癖的画家、玩偶制作家、摄影家。为反抗纳粹而开始一系列“无关国家利益”的人偶创作,之后在纳粹迫害下逃亡到法国。
[3] 现代绘画史上的伟人,游离于印象派、立体派、抽象表现主义等一切流派的牧歌作者。
[4] 法国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女性摄影家,以雌雄同体的装扮自拍像展现自己作为犹太新女性与女同性恋的身份认同。
[5] 法国插画师、设计师和摄影师,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是克劳德·卡恩的伴侣。
[6] 法国殖民地马提尼克岛出身的黑人诗人、作家、政治家,法国共产党党员和特立独行的人权运动斗士。
[7] 埃及超现实主义激进诗人。
[8] 附注:法国演员、诗人、戏剧理论家。20世纪20年代曾一度与超现实评论合作,并创作和演出超现实主义作品。
[9] 法国艺术家,二十世纪实验艺术的先锋,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西方艺术有着重要的影响,是达达主义及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
[10] 法国殖民地马提尼克岛出身的超现实主义诗人。
[11] 法国画家、雕塑家、摄影师。
[12] 德国超现实主义艺术家。
[13] 比利时超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家,被称为“比利时的布勒东”。
[14] 罗马尼亚诗人,达达主义运动创始人。
[15] 18世纪法国最著名的肖像画家。
[16] 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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