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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东川机场,写着“风神”字样的小飞机上下来几个人,都身着便装,低调地开车进了东川市区。

其中一个娃娃脸青年,打扮得颇为时髦,一边走一边嚼口香糖,脖子上挂着块秒表,正是风神第一支队的小队长张昭。他身边的女外勤戴着一副巨大的蛤蟆镜,长着一副好像总也睡不醒的眉眼。别看这位一脸亚健康,也是个人物——正是在赤渊医院支援过宣玑的二队队长谷月汐。

这二位放哪都能独当一面的特种外勤,这回出来却都是跟班角色——领头的那位猿背、宽肩、光头、古铜色的脸,嘴角要掉不掉地挂着根烟,让人一见,心里立刻能浮现出“老爷们儿”这个词来,整个人弥漫着一股越野气质。

这人姓王,叫王泽,水系特能,是现任特种部队“风神”的总负责人。

王泽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回总部,一年到头流窜在全国各地。安全部的领导每次找他都逮不着人,气得直蹦,又抓不着他把柄——每次有什么地方需要“风神”支援,他们的人总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从没失过职。

“这个老肖啊,我看他自打升官,小脸越来越白,官威越来越大。”王泽嘴角的烟一翘一翘的,懒洋洋地抱怨说,“我风神十支特种队伍不够他调,还隔空直接支使起我来了。”

谷月汐正色说:“事关镜花水月蝶,现在局里人心惶惶,肖主任的意思是,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王泽从鼻子里哼唧了一声:“上面腐败让老子跑腿,烂到根里了,要不我懒得在总部待着……行吧,现在什么情况?”

张昭刚发完信息,闻声抬起头:“哦,就东川那老僵尸——月德老鬼,也不知道是火化的钱没攒够还是怎么的,捞钱捞得丧心病狂。放手下一帮徒子徒孙,弄邪魔外道的玩意给人下套,再自导自演自己解。他们用的工具疑似是从一个古墓里挖出来的镜花水月蝶虫卵,搞不好那个会传染的幺蛾子就是从那里头飞出来的。”

谷月汐一板一眼地说:“月德公一共四个徒弟,现在都不怎么露面了。活跃的都是徒孙一辈,我们取得了其中几个重要人物及其家属名下的机动车行车记录,通过交叉对比,大致圈定了古墓的位置——应该就在‘东璧’山区里,正好跟善后科发来的定位重合。”

“奇怪了,姐姐,”张昭说,“善后科那帮废物怎么找到古墓位置的?”

“怎么说话呢?”谷月汐呵斥了他一句,又说,“善后科的负责人意外跟嫌疑人一起被拉到了古墓里。他们那有个年轻人的特能正好是‘视物寻人’,拿着宣主任的私人物品,一路追踪到的。”

张昭乐了:“我天,这特能太强了,能跟警犬选美。”

谷月汐面无表情,严厉的目光从蛤蟆镜后射出来。

“我错了。”张昭做了个鬼脸,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东璧山区是吧?让善后科的小萝卜头们乖乖等着,别乱动。”王泽叼着烟,笑出一口鲨鱼似的大白牙,“等着咱去解救他们爸爸——哎,我听说善后科这奇葩新主任也是个雷火系,月儿你见过是吧?怎么样?”

谷月汐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谨慎地说:“我说不好。”

王泽一愣:“嗯?”

谷月汐扶了扶脸上的墨镜:“我从他身上看见的能量特质是火焰色的,感觉他应该属于雷火系,偏火——但……当时在赤渊医院里,他还表现出了一点金属系的能力,应该是特殊武器。可是按理说,金火相克,武器和自己属性不合,战斗力会打折扣,一般雷火系的人会避开金属系和冰水系的武器。哦,对了,他手里还有一把剑,从脊骨里拔出来的,拿着那把剑能跟当时的人魔分庭抗礼。”

张昭“哇”了一声:“从后背里拔剑,听着好牛逼,什么样的剑?”

谷月汐摇摇头:“我看不透。”

张昭年纪小,嘴快:“姐姐你的‘透视眼’上一次看不透的还是……”

他说到这,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闭了嘴。谷月汐皱了皱眉,车里一下安静,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异样。

王泽脸色一沉,喷出一口白烟,白烟有灵似的逆着风飞到张昭面前,糊了他一脸:“就你有嘴,一天到晚舌头八尺长——肖主任来信了,看他说了什么。”

“哦,”张昭老老实实地拿起他的手机,“肖主任说‘月德公可能已经知道你们到东川的消息了,你们现在在别人地盘上,小心点’。”

“搞笑,山在,老子在,那僵尸老兔子还敢把我们一炮炸上天怎么的?”王泽一脚踹进了油箱里,“咱走着瞧……”

“别走了队长!高速出口又开过了!”

罗翠翠发的定位是个很偏僻的地方,王泽长得像个越野旅行家,谁也不知道他私下里找不着北,在高速公路和盘山路间来回转了八圈,他才冲破“艰难险阻”,跟善后科聚齐。

“来晚了!不好意思,太不好找了。这种神神叨叨的古墓周围一般都有不明磁场,干扰导航。”王泽臭不要脸地给自己找理由,“哟……这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位伤员?”

杨潮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脸上还有泪痕,仍在那奄奄一息地抽噎着——自从到了这一片山区,他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样,莫名其妙地哭,眼泪流得根本停不下来,这会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罗翠翠忧虑地回答,“可能考研压力太大吧。”

王泽:“……”

早听说善后科儿女多奇志,果然名不虚传。

“王总,这地方不对劲。”谷月汐忽然出声。

“怎么?”

谷月汐把她半夜三更也不摘的眼镜推到了额头上,一双瞳孔缩成了竖瞳:“你看那座山。”

这里曾是武帝魂牵梦萦的桃花源东川,巫人族的大阵早已湮灭在时光里,此地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火洗礼、几千年地质变迁,气候已经大不相同,自然环境依然十分优越。已过中秋,夜凉了,山色犹媚,远近群山郁郁葱葱,水汽遇冷,就绕山浮起了白练似的薄雾,随风缓缓地流。

“确实……不对劲。”王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眼望过去,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只有一座山上没有雾。

一行人快速来到那没有雾的山脚下,植物系的罗翠翠突然一惊一乍地“啊”了一声:“这些树是假的!”

怪不得没有雾,纸扎的树不会呼吸!

王泽掰下一片树叶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呸”一声吐在地上:“幻术,山上的树是纸糊的,江湖谣言说,月德老兔子祖上是给人出殡办大操的,我看不是空穴来风……跟紧我,别掉队。”

看来没找错地方,王泽一边吩咐平倩如随时注意联系宣玑,一边一马当先地沿着条人工痕迹很重的石子路走上了种满了假树的山。

就在他们几个人消失在树林中之后,几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山脚下,一群人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领头的是个老头,穿着一件深色的唐装,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照着月德公长的。

“师父吩咐我妥善处理,那我就做主了。”老头沉声说,“既然异控局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觊觎我派不传之秘,那也别赖咱们心狠手辣——灭口,然后烧山,要确保人证物证都不在,听懂了吗?”

几个徒弟从车的后备箱里扛出了几口箱子,里面装的东西像大一号的重机枪,但仔细看又不是,那东西“枪口”有碗那么大,刻着复杂的咒文,在月光下闪过冷冷的流光。

唐装老头面沉似水地一挥手,手下们抬着武器往密林里鱼贯而入。

纸糊的树丛深处有几间小屋。

“不是荒废的,”王泽在桌上抹了一把,“刚落上薄薄一层灰,前不久应该还有人在这住过,清空了,老东西挺狡猾……那孩子,你别坐井边上,一会再掉下去。”

院里有一口井,抽抽搭搭的杨潮可能是有点脱水,走不动了,顺势坐在了井边上。自从进了这片假林子,杨潮的鼻炎就又犯了,不但是哭得停不下来,他还涕泪齐下,很是辛苦。

听见王泽的叮嘱,杨潮红着眼圈抬起头,一脸如丧考妣的倒霉样,擤了一把鼻涕,正要从兜里摸出纸巾擦时,一不小心带出了什么东西,正是宣玑那块表。

杨潮连忙伸手去捞,不料一路哭上山来,人太虚了,他一时失去平衡,大头朝下就栽了下去。

王泽:“……”

罗翠翠:“哎哟,您没事咒他干什么!”

一帮人连忙围到井口查看,只见那井里居然还有水,杨潮在里面剧烈地挣扎着,王泽一撸袖子:“没事,放心,让一让……宝贝儿,你先憋口气,别呛水哈。”

说着,这位资深的水系大佬就不慌不忙地打了个响指,井里的水顿时就像被什么吸了上来一样,听话地朝他手的方向涌起,井水温柔地托起了杨潮,其他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人往上拉。

就在这时,王泽忽然“咦”了一声,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一手按在了井边:“这水下有什么东西。”

罗翠翠和张昭一左一右地抓住了杨潮的手,王泽松了手,井水被地心引力拽回原处,在狭小的井壁上撞出了起伏的涟漪,一直震到了地下。

“哗”的一声,巫人塚祭坛上,潭水细浪卷上石台,冰凉的水珠溅在了盛灵渊赤裸的脚踝上。

他想:“一定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可能是被赤渊火毁过,后来又不知道被谁捡走,颠沛了几千年,破烂了……也可能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总而言之,这身人皮披在身上,不自在得很。胸口像是哪儿漏了,血往外涌,凉气在往里漏,血落入手心,立刻就变得同他本人一般冰冷起来。

他觉得心与肺都是空荡荡、轻飘飘的,而四肢百骸在往下沉。周遭像与他隔着一层什么,剧烈的头痛卷土重来,如同生前那样,又开始与他不死不休地纠缠。

盛灵渊膝盖一软,跪在青铜棺旁,视线模糊了,阿洛津的面孔也模糊了。棺椁上阴凉潮湿的气息透过生死花藤编织的破袍子,让他生出隐约的、朝着安息的向往。

宣玑心里一紧,先是下意识地朝他走过去。两步挪出去,他回过味来,又是一惊。

他是不爱生没必要的闲气,所以平时显得比较和气,但也绝对不是无条件热爱一切的“圣母”。根据宣玑对自己的了解,他虽不至于小肚鸡肠地趁机落井下石,肯定也没高尚到以德报怨——尤其这个人刚才两次蓄意谋杀他未果,差点把他跟诈尸的阿洛津一起装订成册。

可他看见那魔头吐血,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合逻辑、也不合人性地焦躁心疼。

宣玑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企图抵挡这些魔物精神渗透的能力,冷眼看着这俩阴沉祭召唤出来的远古大魔头,心想:要是他俩能一口棺材埋了,不正好天下太平吗?

盛灵渊一直在耳鸣,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目光难以聚焦,散乱在虚空中。从宣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血糊得打绺的长发,无从揣测这皮囊下有心肝几钱。

宣玑不由自主地又走了个神,心说:这头发洗一次不得俩小时?

这么一晃神,他发现自己两条腿像是生了反心,不等上级领导指示,就自作主张地挪到了棺材前。

盛灵渊被自己的血呛得咳了起来,他连咳嗽声都压抑,屏着呼吸,怕惊动什么似的。

宣玑一顿,警惕地扣住了自己的双手——因为他发现自己方才又有种古怪的冲动,想把那个人从棺材里抱出来。

要不是他体质特殊,他简直怀疑自己被镜花水月蝶寄生了。

宣玑尽力忽略魔头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把自己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撕扯下来,无意中低头一看,发现手机又有了几格微弱的信号。而就在这时,与他心有灵犀似的,平倩如的电话打了进来。

“通了通了!我们主任电话通了!”趁着王泽他们研究井,平倩如一直遵照肖征的指示,不停地尝试联系宣玑,功夫不负有心人,电话终于打通了一次,“喂,宣主任!听得见吗?我们正和‘风神’的同志在一起,马上就……”

平倩如话音突然哽住,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

谷月汐忍不住回头问:“怎么了?”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平倩如缓缓地把手机放下来,按了免提——电话里没听见宣玑的声音,只有杂音,仔细听,那是哭声,幽幽的,不止一个人……

哭声穿过虚假的树林,挂在每一棵纸糊的假树上,纸片随着哭声一起瑟瑟地震,树林外,数十个碗大的炮口对准了他们所在的山。

唐装老头“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痰,打了个手势,一声令下,那些秘银炮同时开了火。

秘银炮暴风骤雨地冲击山体,地面开裂,正好将那井口撕成了两半,地下的井水受了惊吓,喷涌而出。

罗翠翠反应最快,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水系大佬王泽身上,没来得及脱离井口的杨潮被突然暴虐起来的水一下卷了下去,大水又劈头盖脸地冲向平倩如。

附近的谷月汐和张昭同时变色,一左一右地冲上去救反应不过来的文职后勤女孩,却已经来不及了。

地面分崩离析,然而平倩如不知道是体重压住了,还是运气格外好。不知为什么,一块东川的山石正好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死角,替她挡住了暴涨的水,连带着过来救她的张昭和谷月汐也沾了光,三人一时面面相觑。

宣玑接通了和平倩如的电话,却只听见了“呲啦呲啦”的杂音,他举着手机原地转了几圈,实在找不到信号,正想挂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宣玑一时没分清响声是电话里的还是电话外的。

什么情况?地震?

平倩如卡住的声音喷出来,“嗷”一嗓子:“你快……哔——”

整座山都震动起来,山上所有纸糊的草木簌簌作响,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长叹——

祭坛里水潭中间的石台朝一边倾倒下去,祭坛顶上的巨石滚落,直接朝棺材旁边的两人砸了下来。宣玑来不及多想,一把拉开盛灵渊,昏昏沉沉的盛灵渊差点被他一爪子挠精神了——这混账拽的是他头发!

盛灵渊还没来得及吭声,整个祭坛就开始坍塌,巨石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一下撞飞了阿洛津合上一半的青铜棺盖。

水潭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潭水倏地冲上来,连人再棺材一起冲了下去。

石台上全是盛灵渊的血,让水一冲,把他俩劈头盖脸地浇了个痛快。

他俩一沾上对方的血,就被迫连上“脑电波蓝牙”,一时间,杂乱无章的心绪在彼此耳边炸开。

盛灵渊迷迷糊糊地听见宣玑心里冒出一串狂飙的脏话,差点呛死在水里。

潭水在把他们往一个方向冲,宣玑呲牙咧嘴地保持着平衡,一把抓住要随着棺材沉下去的盛灵渊,心说:“这老鬼是秤砣吗,怎么还往下沉?”

盛灵渊脸色惨白,神色平静。假如不是此时通过共感知道了他的真实状态,宣玑几乎会觉得这人没有感觉。

接着,他又从对方心里听见了遥远而模糊的歌声。

那好像是他从阿洛津和盛灵渊的记忆里听过的……巫人族的童谣。不知为什么,宣玑有种自己能听得懂那歌谣的错觉。

歌声循环往复,摇曳不去,随着潭水中巨大的漩涡流转。

宣玑想起自己看过的那本关于武帝的野史,那书的封面设计乏善可陈,没什么吸引人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停下来翻开它,是因为书封的文案。

那文案上写着:

你这一生,身陷重围时,有人能让你交付后背吗?

行至末路时,有人能让你托妻托孤吗?

万念俱灰时,有人能给你热一尊暖炉吗?

逢年过节、宫宴散尽时……

除了满墙风灯与寒鸦,有人能同你分一壶残酒吗?

盛灵渊显然是听见了,心里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像是觉得这些问题荒谬得很,不值一提。

他俩不知被水冲到了哪里,随万千白骨一起,无数镜花水月蝶在水中挣扎着,发出细小的荧光,又缓缓熄灭。

像黎明时渐次沉默的星辰。

“哗啦”一声,宣玑的后背撞上了山岩,他一手扣住凸起的石头,挣出水面。

然后他看见了月光。

尘封了数千年的巫人族祭坛,缓缓上浮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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