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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鲁伯特·安吉尔(七)

1904年4月25日

修改博登日记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上周我写信给三位专业魔术出版商,两位在伦敦,一位在渥彻斯特。信中说明,我是一位魔术爱好者,并含糊表示,过去几年我利用地位和财富赞助了各种层级的魔术师,我编辑了一位幻觉派魔术师的回忆录(我在信中没有提到名字)。我相信,他们会有兴趣出版这本书。
到目前为止,已有两家出版商回复。他们没有承诺出版,却鼓励我交出这份资料。这些回复也提醒我,我不应该提到自己的财富,因为他们在信中都提到了,若我能赞助经费,出版这本书会更合适。
既然如此,在做出决定前,我和茱莉亚期待第三家出版商的回复。

1904年5月18日

随着修稿工作的完成,我们已经提交手稿给选择的出版商。

1904年7月2日

我已经同意和伦敦东部的麦斯古德温&安德森出版社合作。他们会在今年年底之前出版博登的日记,初版75册,每本售价为3基尼。
他们承诺寄发大量插图和广告给他们的老顾客。我已经同意支付一百英镑的印刷费用。古德温先生已经读了原稿,还建议我可以写些小说。

1904年7月4日

过去一个月,我身体的疼痛还是没有改善,之前所有的病痛又再度复发。
刚开始是身上紫色的烂疮,一两天之后嘴巴和喉咙也出现溃烂。接着,我的一只眼瞎了;再过一两天,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
上周开始,我无法咽下固体食物,但是茱莉亚一天三次喂我清淡的炖汤,让我继续保持生命力。如此的疼痛折磨下,我只能躺在床上,甚至连抬头都已经没办法。医生每天来两次,他表示我太虚弱了,无法送至医院。
我的症状令人相当忧心,我无法详细形容,医生解释说因某种原因我的免疫力已经损害。医生告诉茱莉亚(她随后告诉我)如果我的胸腔再次受感染,可能就没救了。

1904年7月5日

我度过了一个不舒服的夜晚,清晨时,我想这将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然而,现在快午夜了,我还活着。
今天傍晚我开始咳嗽,医生过来看我。他建议用冷毛巾擦拭身体,可以让我感觉舒服些。我已经完全无法移动身体。

1904年7月6日

今天凌晨2点45分,我突然心脏不适,接着是一阵咳嗽及内出血,我的生命到达终点。
对茱莉亚、孩子们及我自己而言,我的垂死很混乱、令人困扰。所有人都因为我面临死亡的悲惨而十分震惊,手足无措。
死亡围绕着我!
我曾经假装死亡,让茱莉亚就此成为不被丑闻缠身的寡妇。以我的经验,一星期几次使用特斯拉仪器会带来死亡。当鲁伯特·安吉尔虚假地永别于世,我则为死亡做活生生的见证。
我从死神手中逃过很多次,因此对我而言,死亡是种不真实的感觉,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不知为何我总是可以侥幸存活。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的奄奄一息,死于多种绝症;在令人厌恶和痛苦的死亡之后,我现在在日记里描述这个事件。
我在1904年7月6日星期三死亡。没有人应该如此悲惨,看见我所看到的。
从现在起,我从博登那里借用一项技巧。所以我同时是“我”。这里写字的我和已经死掉的我是不同的。
在洛斯托夫特那晚,当博登中断特斯拉仪器运作,我从此变成两个实体。我们分道扬镳。自3月底我回到克德罗住宅,刚好是绝症疼痛暂时缓和时。我们又再次会合。
我活着时,维持一个人的幻象表演。当另一个“我”记录下我最后的日子时,我正在垂死边缘。自3月26日以来,换成“我”写下日记内容。
我们是互相的分身。我枯死的分身躺在楼下尚未密封的棺材里,两天之后就会被安放进家族墓穴,而我,分身的影像,继续向生命前进。
本人是可敬高尚的鲁伯特·安吉尔,凯特德伯爵十四世,茱莉亚的丈夫,爱德华、莉蒂亚以及佛罗伦丝的父亲,英国德比郡,克德罗庄园的主人。
明天我将叙述“我”的故事。像家里其他人一般,分身的死亡让我除了悲伤之外,再也不抱任何一丝希望。

1904年7月7日

我生命的其余部分从今天开始展开。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希望吗?以下是我的自白。

1

1903年5月19日傍晚,我出现在洛斯托夫特庭园剧院无人的包厢中,就此展开我的这一段生命。
我无法在横木上保持平衡,往后重重跌在包厢地板上,原本整齐的椅子被我弄得散乱不堪。
我满脑子都是可怕的念头:博登会不会已经来包厢等我了。但显然没有!我跌跌撞撞地试着站稳,发现即使博登不知怎么的破坏了仪器,转换还是完成了。
而博登不在这里。
聚光灯往我的位置照过来,两三秒就停止。我心想:还有机会挽回这场表演!我可以爬回横木上,向观众挥手致意。但正当我准备爬上横木时,舞台上有人大叫:“把幕布放下!”
我往前爬,往下瞧着舞台,在幕布放下之前,瞄到了舞台——上面竟然也有一个我!
我的分身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台上!
装设在特斯拉仪器底部的是一个小暗门,让我的分身可以在转换完成的瞬间从舞台掉进去,我的旧躯体、分身,就可以藏起来不让观众看到,达到转换幻象的最佳境界。
但博登搞鬼的中断使暗门无法发挥作用,我的分身才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我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亚当与赫斯特都在后台忙着处理紧急状况。我还活着,身体安好,思绪清晰,我想到现在该做的事,我得和博登当面对质。
我冲出包厢,然后跑上阶梯,与一位女接待员擦身而过,我停在她面前:“你有没有看到谁离开后台?”
我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那女人直瞪着我,然后开始尖叫,我无助地站在原地,她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然后又开始尖叫!
我不想浪费时间,就将她轻轻推开,但我的手却陷入她的身体。
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不停呻吟并颤抖;我找到了通往后台区的一道门,猛力把门一推,却发现自己的双手陷进木头里,但我只想着尽快找到博登,根本没空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这时亚当从我眼前经过,他完全没注意到我;我叫他,他也没听见。
我迟疑了一下,开始猜博登最有可能在哪里:他能够将连接到仪器的电力切断,就表示他一定到了舞台下面的夹层区域。管理部在地下室新装设了电力接线,所以亚当和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在那里。
我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然后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朝上而来,不一会儿,博登出现了。他仍旧穿着那滑稽的乡巴佬衣服,脸上易容的油彩也还残留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爬上来,我愣住了。
他在距我不到五尺处,抬起头来看我!当时他的表情就和那个女接待员极度害怕扭曲的脸一样。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走向我,双臂护胸摆出防卫的姿势。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撞在一起,然后双双重跌在石板上。博登马上爬到我身上,但我将身子移开,伸手想抓住他。
“离我远一点!”博登摇摇晃晃地迅速离开。
我扑向他,用手抓住他的脚踝,但他逃开了。他胡乱吼叫,声音中满是恐惧。
我向他大喊:“博登,停止这场危险的竞赛吧!”但我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到,呼吸声都能盖过。
博登大叫:“我不是故意的!”
他很快跑走,但仍不时回头看我,流露出一脸惊恐。我放弃了,任由他去吧!

2

当晚我就回到了伦敦,准备在这座城市住上十个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决定,居住在不完整的世界里。
特斯拉仪器的那场意外,让我的身心处于对立的状态。我是一个附属于前任自我的鬼魂。
我能呼吸、进食、排泄,能看能听,也能体会冷暖,但我在肉体上已是个幽灵。在太阳底下,如果不靠近看,我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是有点苍白。但当天色暗些或是在室内的灯光下,我看起来就像是个透明的幻影。
我还是可以被看见,却也会被看穿。
我的轮廓还在,若人们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我的长相、穿着等,但对大部分人来说,我只是可怕的鬼魅幻象。那位女接待员和博登看到我时的反应,就好像看到鬼,的确,他们是看到了鬼。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很引人注目,不只吓到那些遇见我的人,同时也使自己陷入危险。人们在恐惧时,会做出许多异常的行为,有几次,陌生人还向我丢东西,要我滚开。有一次我差点就被一盏点燃的油灯砸到,从此我避开人群,尽量不被看到。
相反地,我的心绪忽然从肉体的桎梏中解放,我变得很机警。而且很奇怪地,我常感觉自己很强壮,无所不能,但事实是,大部分需要体力的动作我都做不到,就连握住一支笔都很困难,如果我不集中注意力,它就会掉下来。
看到自己变成这样,我沮丧且感到恐惧,脑海中常常浮现博登攻击我的画面,每当这时,我就会因厌恶充满力量。博登仍继续削弱我的心智能量,就如同他削弱我的肉体能量一般。
总之,在这世上我已变成隐形人,如同死了一般。

3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隐形或现身。
若我好好挑选服装并在黄昏行动,几乎可以去任何地方都不被看见。但若我想正常地移动,就可以穿上其他衣服,拿表演用的油彩,将脸涂得明显些,以增加肉身的质感。
但这样的伪装并不完美,我的眼睛仍旧空洞,令旁人不安。有一次,灯光昏暗的公车上有人注意到我袖子与手套之间的缺口,就大声嚷嚷,我只得迅速下车。
金钱、食物、住处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可以隐形拿走任何东西,当然也可以付钱买。对我来说都是小事。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分身的处境。
我从一份新闻报道上得知,我在舞台上看见的事还有下文。报道说“伟大的丹顿”在洛斯托夫特的表演中受了伤,所以取消接下来的所有演出,在家里休养,等恢复后再回到舞台。
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却也很吃惊!当幕布放下时,我瞥见的是我的分身,半死半活地呆立在台上,我称他为“分身的状态”。
分身是进行转换时的本体,转换发生后,便会像尸体般被留置在特斯拉仪器里。把分身安置妥当正是进行这项表演最大的问题。
得知我的分身因身体不适而取消演出之后,我知道那晚一定发生了大问题。进行转换只完成了一部分,而我则是失误下的结果。大部分的我,还留在本体身上。
我和分身因为博登的破坏而变瘦弱,自顾不暇。我处于游魂的状态,而分身则体弱不堪。他还拥有实实在在的肉体及自由行动的能力,但那次意外后,他渐渐走向死亡;而我,则注定要避人耳目地活着,有着一个健康却透明的身体。
7月时,距离洛斯托夫特表演已经两个月,我继续因那次灾难而饱受折磨,我的分身已经决定要以自己的方式,让鲁伯特·安吉尔死亡。如果我是他,一定也会那么做;当我这么想时,我惊觉:他本来就是我啊!这是第一次我们分别做出相同的决定,尽管形体各自独立,但心灵本是属于同一个人。
不久后,我的分身回到克德罗住宅处理遗产。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
而我,得继续待在伦敦,因为有件事得秘密执行,而且不能与凯特德有任何牵连。
简单地说,我必须处置博登。我打算杀了他,或者该说,杀了他们其中之一。他过着双重生活,这使我的谋杀计划更可能实现:他篡改了双胞胎存在的记录,一直都只以一个人的身份生活着。只要我把另一个博登给杀了,他的诡计就会被揭发,我可以很有效率地达成目的:杀死博登兄弟俩。
我判断,以我目前的游魂之躯,绝对不可能被逮到,而且我的家人们已经为鲁伯特·安吉尔举行了一场公开的丧礼,我更不可能被怀疑。
于是我待在伦敦,准备进行杀人计划。
我隐形跟踪博登。不管他待在家里或是在工作室里准备彩排,我都在旁边;他登台表演时,我就隐藏在舞台一侧;甚至追踪到他与奥莉薇娅·史文森同居的公寓。
有一次,我偷看到博登与他的双胞胎兄弟,他们偷偷摸摸约在暗巷里,迅速交换讯息,显然是有急事必须当面讨论,并做出决定。
见到博登与奥莉薇娅在一起,我下定决心要他死。往日的背叛就像在愤怒的伤口上撒盐。
不过真的去做,是整个杀人计划中最难的部分;我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不会轻易动怒。虽然我从没有伤害他人的念头,但成年后,我却常常说要“杀了”博登或“做掉”他。
这些诅咒都是私下说的,甚至常常没说出口,是来自无辜受害者的一些无能抱怨。
所以以前,我从未认真想过要杀博登,但洛斯托夫特的攻击事件改变了一切。我变成透明的鬼魂,而另一个我在慢慢消逝,那一晚,博登可以说是杀了我和我的分身,愤怒至极的我决定发动复仇行动。
单是杀人的想法,就带来了满足及兴奋感,我的个性也完全改变。我,变成一个超越死亡的游魂,活着就是为了杀戮。
杀博登的事不可再拖延。博登兄弟的死亡就是我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
但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暴力,所以在动手前还得先想清楚。我想要一个快速又独一无二的作案手法,让博登在垂死时能惊觉到是谁动的手。
几经思考,最后我决定要用刀刺死他。光是想象执行这样可怕的行动,就激起我毛骨悚然的期待感。
我决定用刀子是因为:用毒药太慢、有失败的可能;一枪毙命又太吵。加上我没体力,所以任何要用到力气的方式,如用乱棍打或用绳勒毙,都不太可能。
或许如果我两手各执一把利刃,还是可以刺穿血肉之躯的。

4

完成准备后两天,我跟踪博登进入了位于伦敦西南区的皇后剧院,博登整个星期都是节目单上的领衔主演。那天是星期三,他有日场及晚场的表演,我知道博登的习惯是在两场表演间,回更衣室打个小盹。
我在阴暗的舞台侧翼看着博登的演出,之后跟着他进入更衣室。他一进房就关上门,后台的纷扰吵闹全都被阻隔在外。我走到预藏凶器的地方,小心穿透更衣室的墙壁到外面的走道,确定已没有其他人在附近。
我身上穿着那件在洛斯托夫特表演时穿的服装,所以没有人可以看到我,但我的刀却没有做任何特别的处理。这时如果有人,他会只看到一把刀飘浮在空中:我不能冒险让任何人看到我。
在博登房外,我静静站着,调整呼吸,试着控制狂乱的心跳。我在心里从一数到两百。最后确认附近真的没有人了,我走到门前,身倚着门,将脸紧靠着木板,几秒后,头部就穿透过去了,我可以看见房间里的景象。只有一盏灯是亮着的,这个房间又小又乱。博登正躺在躺椅上,双眼紧闭,双手交扣在胸前。
我把头抽回,紧握着刀,开门走进去。
博登动了一下,朝我这里看。我关上门,拴上门闩。
“是谁?”博登眯着眼问。
我不是来和他吵架的,我走了两步,跳上躺椅,压坐在他身上,双手举起刀。博登先看见刀子,然后才看着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的形体大概还算清楚。而且我就坐在博登面前,他可以清楚看见我手臂的轮廓,而刀锋就在他胸口前晃动。
我已经超过两个月没刮胡子或剪头发,脸部瘦削憔悴,看起来一定既疯狂又恐怖。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压在博登身上,准备用手里的刀,做致命的一击。
“你是什么东西?”博登倒抽了一口气。他抓着我的手腕,试着推开我,但要甩开他是轻而易举的。
他再度大吼:“谁?”
“受死吧,博登!”我大叫,但博登听到的只是嘶哑恐怖的低吼,因为我现在只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安吉尔?求求你!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是有意的!”
“是你做的吧?还是另一个?是你还是你的双胞胎兄弟?”
“我没有兄弟!”
“你都要死了!快诚实地说出来吧!”
“只有我一个人!”
“太迟了!”我把练习已久最有力的握刀姿态摆好,胡乱猛刺的话,刀可能会抓不稳,所以我把刀移到靠近博登心脏的位置,然后开始用力,我知道这样做会让刀锋慢慢深入它的目标。博登胸前的衬衫已经裂开,刀锋直挺挺刺入了他的胸口。
博登的表情因为极度恐惧而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勉强举起双手试着抵抗。他的嘴巴微张,舌头也伸出来,几乎被口水呛到,呼吸变得急促。他无法言语,但还是努力地想开口。我只听到一个将溺毙在自己恐惧里的男人,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嘶吼。
这时我才发现,博登已不再强壮。他的头发略见灰白,眼周已布满疲惫的纹路,脖子上也出现皱纹。他就躺在我下面,对抗一个准备杀死他的游魂。
这个想法让我停了下来,我不能就这样完成这件任务。我不能用这种方法杀人。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压力,全部从我体内涌出。我把刀丢在一旁,灵敏地翻身跃下。这才发现我没有任何防备就来了,或许我反而该害怕博登会做出什么不利于我的事。但博登依然气喘吁吁地躺在躺椅上,恐惧得直发抖。
我静静站在那儿,为我刚才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过了一会儿,博登终于平静了。
“你是谁?”他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尚未恢复,有些岔气。
“我是鲁伯特·安吉尔。”
“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错。”
“那你怎么可能……”
“我们根本不该展开这场竞赛,博登。杀死你并不是结束的方法。”
我觉得自己差点做出的事实在很差劲,一直以来规范我的道德感直到这一刻才又重新出现。我怎么会以为自己竟能冷血地杀人呢?我懊悔地转身离开,让自己倚在木板门上,慢慢穿过去,此时,我听到博登惊恐的嘶吼声。

5

我对自己真是失望透顶,更没想到自己怎么会想杀了博登。我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我的分身(他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还背叛了茱莉亚、孩子们、我父亲,还有我所有的朋友。
到最后,我才领悟自己与博登之间这长久的仇恨真是大错特错。不管我们过去对彼此做了些什么,都无法合理化我的杀人念头。
我沮丧地回到住所。我已无力再为我的人生做些什么,活着已经没意义。

6

我想死,但灵魂会一直存在,我无法做主。
我以为绝食就可一死,但我对水的渴望是如此强烈难挡,只不过是喝几滴水,死亡就又往后延。食物也一样,饥饿是头猛兽。
不久后我找到一个容身之处,我还活着,一个来自分身世界的可悲游魂,那是我和博登创造出的境界。我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然后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冬天。
2月时,我内心深处有股感应,起初我还以为是洛斯托夫特事件带来的深刻失落感: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茱莉亚或孩子们。我拒绝接受事实,骗自己说只要能回去,他们会接受我这可怕的模样。但几个月过去了,这悲伤愈来愈痛苦、深沉。
一直到我想到另一个我,洛斯托夫特事件之后被留下来的另一个我,我才恍然大悟。我的分身一定有麻烦了。他一定发生了意外,不然就是被威胁(也许是某一个博登做的?),还是他的健康状况恶化得比我预期还快?
我立刻做出决定。我的分身生病了,甚至在垂死边缘,我得待在他身旁,尽一切所能帮他。这时我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虚弱的身体、奇差的胃口加上缺乏运动,令我像具骷髅。我很少离开肮脏的房间,除非在晚上没有人看得到我时。我知道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与僵尸无异。可以想见前往德比郡的旅程一定充满危险。
理智告诉我该整理整理门面了。我开始适量进食,剪掉凌乱的头发,还偷来一套新衣服。我还需要几周,才能看起来和从洛斯托夫特回来后差不多,但我的确觉得好多了,精神也恢复得不错。但相反地,知道分身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更让我难以忍受。
我终究得回家,终于,在3月最后一周,我买了张夜间车票准备回谢菲尔德。

7

对于我的返乡,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分身不会因我突然现身而惊讶。
到达克德罗时已是正午,在阳光和煦的春日照耀下,我的身体状况也很不错。即使如此,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还是很令人惊讶,从谢菲尔德车站转计程车的短短旅途中,我已引起许多路人好奇的眼光。
我在伦敦时就已习惯别人的好奇注视,但伦敦人本来就习惯对陌生怪异的人多加留意。而在这乡间,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穿着不搭调的黑衣黑帽,参差不齐的头发和古怪空洞的双眼,的确很奇怪。
在家门前我敲了门。虽然我可以自己开门,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我要回来,我想我最好谨慎一点。
是霍顿开的门。我脱了帽然后站在他面前。看清楚我之后,他愣住了,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根据我对他的了解,那表示他现在很惊慌。
我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接受眼前的主人,我说:“霍顿,真高兴再见到你。”
他开口似乎想说话,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霍顿,你一定知道在洛斯托夫特发生的事。我,就是那意外的不幸结果。”
他终于说话了:“是的,先生。”
“我可以进来吗?”
“需要我通知夫人您回来了吗?”
“我想先跟你说几句话,霍顿,我想我的出现可能会引起骚动。”
他带我去厨房旁边的用人休息室,倒了杯热茶给我。我喝了一些,不知该怎么解释。我一向很欣赏霍顿的冷静,他也很快就恢复平静。
“我想,最好由我向夫人通报您回来了,我相信她会下来见您的。您最好想一下见面要说什么。”
“告诉我,我的分身……我是说‘他’的病……”
“他之前病得非常严重,然而目前还不错,这星期才刚从医院回来。我们把床移到花房去,现在他在那里休养。我想夫人现在也在那里。”
“不可能,霍顿。”
“确实如此,先生。”
“你们怎么会相信……”
“你我,和所有人,先生。我知道在洛斯托夫特剧院里发生的事。主人,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我参与了许多分身遗体的处理事宜。这房子里没有秘密。”
“亚当在吗?”
“是,他在。”
“真高兴听到这消息。”
过了一会儿,霍顿出去了,大概五分钟后带着茱莉亚走进来。茱莉亚盘着发髻,一脸疲倦。她直接朝我走来,我们紧紧抱住对方:但其实我们俩都很紧张,拥抱时,我可以感受到她全身一阵紧绷。
霍顿留下我们独处。我向茱莉亚保证我不是什么恐怖的冒牌货——虽然在刚刚过去的漫长冬季里,我也曾怀疑自己的身份。真实已被虚幻的假象取代,但似乎也只有这样,一切才有答案。
事实是,我曾经是鲁伯特·安吉尔,但现在除了回忆我的一切都被剥夺了;还是我根本是个疯子,自认为是安吉尔?我告诉茱莉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在阴暗处隐遁,又怎么穿透那些坚硬的物体。然后茱莉亚告诉我,我的分身一直在承受绝症之苦,但最近奇迹似的,痛苦慢慢地消退,他才可以再回家,我也是。
“他可以完全复原吗?”
“医生说有时候这种病会自然痊愈,但大多数时,痛苦的纾解是很短暂的。医生认为他的状况,他……”茱莉亚看起来快要哭了,我握住她的手。
她停了一会儿才哀伤地说:“医生认为现在的状况只是暂时好转罢了,肿瘤已经四处转移,情况更不乐观了。”
然后茱莉亚告诉我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博登双胞胎兄弟的其中一个死了,而他的秘密记事本现在在我们这里。接下来听到的消息更令我讶异。比如,博登在我攻击他过后三天猝死,我觉得这两件事必然有关联。茱莉亚说传言博登是心脏病发猝死的。
该不会是我把他吓死了吧?我还记得他费力地呼吸及痛苦的呻吟声,还有疲惫的模样。我知道压力会引发心脏病,但我以为博登会慢慢恢复的。
我向茱莉亚坦承我的罪行,但她认为这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更有趣的是博登日记的消息。茱莉亚说她已经读了一些,博登的生涯、传奇全都记录在这日记里。我想我的分身一定对这本日志有所盘算,但茱莉亚说他的病中断了全部计划。
茱莉亚说:“你对博登的愧疚他很了解,因为他也有同感。”
我说:“他在哪儿?我得见见他。”
“他很快就会醒了。”

8

我和自己的见面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和他是完美的互补。所有我缺少的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而我有的他也都没有。
我们当然是一模一样的,比双胞胎更加亲近。当我们其中一人说话时,另一个人可以轻易把句子接完。我们的动作、手势、态度都一模一样,而且心有灵犀。我知道他的一切,他对我也有相同的认识。这几个月分开的生活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不同,而这个不同只要聊个天就可消弭。他颤抖地听我述说我如何破坏博登的生活,而我也很难过他得忍受病痛的折磨。
我们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让霍顿在花房准备另一张床,好让我和我的另外一半可以时时相处在一起。
我回来的消息没有瞒住家里其他人。因为我害怕事情揭发对孩子们会有更可怕的影响,所以我和茱莉亚达成共识,说出事实比另一个谎言要好。我很快就和孩子们、亚当、格特鲁德和管家霍顿太太见面。每个人都兴奋地讨论两个我聚在一起的双倍效应。
但不久绝症就对我们相处的甜蜜时光发出警示,我们知道如果有什么愿望,应该立刻付诸实现。

9

从4月初到5月中,我们都忙着校订博登的日记准备发行。我的双胞胎哥哥(如此想象我的分身比较合适)很快又发病了,他之前对这本书的发行出力甚多,但完成这本书的是我,我不断和出版商沟通。
我一直使用他的身份,为他写日记一直到他死去。就在昨天,我们的双人生活结束,我短短的人生故事也画下句点。我又再度回到死亡边缘。

1904年7月8日

今天早上我跟亚当去地下室检查特斯拉仪器。完全运作良好,只是距离我上次使用到现在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照着艾利的说明书确认一切都没问题。我很喜欢和远在天边的艾利先生合作。他详细的说明让我的工作轻松许多。亚当问我是不是要把机器拆开。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等葬礼后再说吧!”
葬礼定在明天中午。亚当离开后,我把地下室的门锁上,启动仪器转移复制更多金币。想到未来即将成为第十五世伯爵的儿子及我的妻子,我再次发觉我的虚弱不但阻碍了自己的前途,更波及我无辜的家人。
我从来没算过靠这部机器赚了多少钱,但我的分身给我看过他藏在天花板夹层里的存款。因茱莉亚需要用钱,我从里面拿出两千镑,然后再放了一些新的硬币进去。我来不及铸造出足够的钱币。
然而,我将特斯拉仪器维护得很好,也将艾利的说明书放在一起。有一天当爱德华发现这日志,他就会知道该如何好好利用这部仪器。
离葬礼开始只剩下几小时,我没有太多时间写日记,所以简单记述如下。
现在是晚上八点,我在花房里,分身死亡前我就是在这里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美丽的晚霞映红远处山坡。虽然这个房间不能直接看到日落,还是可以看到琥珀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的美景。几分钟前我在家中游荡,呼吸空气中的夏日气息,聆听儿时最喜爱的荒野宁静。
在这美好暖和的傍晚,故事要结束了,最后的结尾。我只是一个废人,生无可恋。我所爱的一切,现阶段都成了禁忌。我的家人接受我。他们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也知道我的情况不是我造成的。
即使如此,他们深爱的人死了,我却无法替代他。最好的情况是我离开,他们才可以真的放心为死去的人哀悼,开始释放哀伤。法律上来说,我现在连存在的实体也没有了。鲁伯特·安吉尔已经死了。而第十四世凯特德伯爵明天也将安葬。
我再也没有形体,只剩下可悲的半人半鬼生活。我不能安全地四处走动,除非挖空心思伪装自己,不然会把路人吓得半死,让自己陷入危险。继续身为游魂是我对生命唯一的期待。我将永远徘徊在家人的生活周围,缠绕着我的过去和他们的未来。
所以现在一定要结束,该走向死亡了。但生存的诅咒却萦绕心头。期待生存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绽放,我不能杀人,当然也不会自杀。有一次我确实很希望自己死掉算了,但这个念头不够强烈。
我想全然的绝望才能让自己死去。
写下这些之后,我会把这本日记和之前几本和墓穴里的分身一起封存。天花板上的夹层还有许多金子,总有一天我的儿孙会找到。但绝不能让他们找到这些日记,这等于是我伪造钱币的自白书。
一切都完成后,我会将特斯拉的仪器充电,最后一次使用。独自一人,秘密作业,我将跨越天际,达到表演事业的巅峰。
最后一小时我检查所有的设备,准备就绪,尽心排演就如同台下正有数千名观众。但这次这神奇魔术秀只能有我独自在场,因为我要把自己传送投射到分身的躯体。一切终将落幕。
我的计划应该会成功,因为特斯拉机器从没出错过。但那些疾病的病毒组织还会存在吗?如果我失败了,将会被永远困在分身已经死了两天的僵硬躯体内,我会马上死去。明天当他们埋下分身尸体,也将同时埋葬我。
但我相信会有另一种结局,老天可怜我存在的结局。这次的转换可能不会杀死我。我相信,我如果可以和分身的躯体合而为一,那他就可以起死回生。我们终将重逢永不分离。
我残缺的一切将与他仅存的遗体融合,再度成为完整的人。我有他缺乏的心灵精神,我的灵魂会使他的躯体复活。我有他现在已被病魔夺走的意志力和欠缺的活力。我将用我纯洁的身体治疗他的病痛,让血液再度充满他的血管,柔软他僵化的关节和肌肉,红润他苍白的肌肤,我们将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我。
我是不是疯了?是也无妨,因为我将再度复活。我应该是疯了,才会继续盼望着。也因为这个期盼,我才有力量继续前进。
复活之躯将爬出棺材,快速离去。所有的禁忌都可以抛在脑后。我爱我现在的生活,也爱我的家人、忠心的朋友,但我相信所有犯过错的人都能理解这仅存的希望:我一定要离开,离开我爱的人、事、物,迎向这个世界,做我能做的事。
该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将独自一人走向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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