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一直都觉得绑定是件极其扫兴的事。”魔法师塞恩从椅子上拿起黑板，问西奥妮，“你想留着它吗？”
西奥妮眨了眨眼，把那只才签下契约的手按在胸前，“留什么？”
他抖了抖那一页巨大的纸，“有些人觉得这是份情感记忆。”
“我可不想要。”她说，语气略显尖刻。塞恩似乎并不在意，他把纸页靠墙放好，再将黑板沿着那些纸垛放平。
桌上已经没地方可用了，魔法师阿维斯基只好蹲在地上，打开她硬邦邦的塑料公文包。箱子是由一位纤维魔法师做的——纤维魔法是三十年前，在橡胶魔法师发现塑料之后创立的魔法种类。阿维斯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套学徒服装：一条揉得皱巴巴的红围裙，一顶黑尖帽。
虽然西奥妮胃里阵阵绞痛，脑海里尽是破碎的梦想残片，她还是带着敬畏，默默接过衣服。
学徒的围裙和学生的绿围裙不同，下半截有褶皱，领子上镶着大红色细镶边。围裙上面宽大，盖住大部分身体，在后颈处和腰部系上结，围裙两侧还有两个半圆形的小兜。
帽子又挺又亮，是魔法经验颇丰的标志。学生装没有帽子。尽管西奥妮踏上的道路狭窄黯淡，但至少围裙和帽子证明了她的价值，证明她从塔吉斯·普拉夫学校毕业后已有所成就。只学习了一年就已是班里的佼佼者，这样的成绩来之不易。
“谢谢。”她说着，将围裙抱在胸前。
魔法师阿维斯基笑了，那种她在学校经常给予西奥妮的微笑。这笑容让西奥妮非常喜欢她。我要是能在她的教导下学习就好了， 西奥妮想。如果有机会，她宁愿选择玻璃，也不愿意用纸。
阿维斯基蓦地挺直肩膀，生硬地驱散了这一刻的温情，说道：“我自己离开吧，除非你还有其他纸仆来送我走。”
塞恩眼带笑意，“派翠丝，我送你出去。西奥妮，你呢？”
“我就……待在这儿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她说。西奥妮有种感觉，如果现在跟着阿维斯基返回马车，她一定会逃走永不回来。而且，尽管西奥妮挺鄙视自己的软弱，但她知道自己得先安定下来，等到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之时离开。她已经和纸签下了永久契约，如果现在就逃走的话，她在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艰辛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魔法师塞恩点了点头，把那张皱巴巴的、她“感觉”过的纸递给她。西奥妮迷惑不解地接过来。也就是那么几秒之间——刚够魔法师塞恩和阿维斯基走到藏书室门口——她就发现羊皮纸发生了变化。
她把羊皮纸翻过来，既没有看到任何折术痕迹，也没有字迹，但是，羊皮纸本身感觉起来却已经有了变化，很难描述。毫无疑问，感觉仍旧像纸——那种素描艺术家用的轻便的纸张——但她能感到皮肤下的悸动。难道是因为签了契约吗？是不是因为这个，魔法师塞恩才坚持要她触摸羊皮纸，好让她现在能感觉到不同？
带着迷惑，西奥妮把羊皮纸放到椅子上，匆匆赶到藏书室门边，向外看去。魔法师阿维斯基和塞恩正在走廊尽头讨论着什么，声音很小，西奥妮什么也听不到。她忍不住跟了上去。当两位魔法师消失在楼梯口时，西奥妮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等他们走入餐厅后，她才下了楼梯。下楼时她特别留心第九级，生怕弄出响动。她匆匆赶到他们身后，看到魔法师阿维斯基终于出了门，魔法师塞恩跟在她后面，用后脚跟挡住就要合拢的房门。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西奥妮怀疑这是故意不让她听到。魔法师阿维斯基不会相信西奥妮会是个听话的人。
她警惕地注视着门边犟头的那一堆纸骨头，沿着大厅悄悄往前靠近一些，可仍旧听不清两个老师的谈话。可惜，她不敢再往前了。
于是，她干脆拧开塞恩的书房门，溜了进去。
书房里的东西比其他房间里的更多，也更有序。最抢眼的是最远处那面墙上的圆形窗户，那里刚好对着施了魔法的大门。黄色的纸质窗帘被拉开，露出许久都未从外面清洗过的窗玻璃。窗户下的铁架上搁了更多的书和文件夹，还有一些纸册，和魔法师塞恩刚才拿的笔记本十分相似。铁架斜对面有一个三组件的柏木书架，有四层高，每一层上都整整齐齐地摞满了纸页，没有一丝空隙。很多纸页虽然还没有折出形状，却都被施了法，也许是为了以后使用时能节约时间。看样子，不少小法咒都喜欢使用V形法纸。西奥妮猜，自己作为一名学徒，以后大部分时间就要浪费在准备这些法纸上了。这些对魔法师塞恩来说也就是打发时间时教教她的简单魔法。她叹了口气。
第二扇窗户是正方形的，外面缀满了常青藤。窗户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纸链，有的叠得棱角分明，有的折成了大圆圈，相互松散地套在一起，轻轻一提就能拆散。有些纸链是蓝色的，有些是粉红色，其他则是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当然，颜色不是关键。这一点，西奥妮在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介质历史课上学过。
她发现淡绿色的地毯上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小纸片。要么是魔法师塞恩还没来得及扫掉，要么就是在她来之前才准备的为了吓唬她的小玩意儿。
西奥妮扫视房间，寻找魔咒的踪迹。但房里东西太多了，除了勉强看出杂物下还有张桌子外，她什么也没发现。墙壁却截然相反，空荡荡的，只有个画框，里面是魔法师塞恩的魔法证书。书桌后的角落里塞了更多架子，上面摆满文件夹。
西奥妮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但她一点儿也不急。她蹲下身，从地毯上捡起碎纸片，用手指展开。感觉很微妙，皮肤下再次出现令人好奇的悸动。她着魔地看着这些碎纸片。每片都比她的指甲盖还小，每片都有奇异的对称图案。
书房门开了。“好玩吗？”魔法师问道，语气轻松。
至少他没有生气， 西奥妮偷偷地想，嘴上却大声说：“原来你是在做雪花呀。”她研究着一张被拉长的心形纸片，接着说，“雪花就是用这样的纸片做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绿色的双眼一亮，脸上却不动声色，“观察敏锐。”
西奥妮站起来，拂了拂长至小腿的棕色腰裙。要不是他的眼神露出真诚，她真觉得他是在嘲笑她。这人真的难以捉摸。
“西奥妮，”魔法师塞恩斜靠着门框，双手交叉放于前胸，长长的袖子垂下来，“我猜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吧。”不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也许折术不像铁熔那样令人兴奋，也不像纤维魔法那样有创意。但折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枯燥无味，它本身也很有创造力。我能向你展示一下吗？”
西奥妮悄悄皱了皱眉，努力装出对这个建议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聊的表情。毕竟，如果不出意外，她至少得在这个人手下当两年学徒。她需要他喜欢自己。她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向门口走去。
魔法师塞恩退出书房，跨进走廊。西奥妮跟上去时，眼睛瞟过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有样东西让她停住了脚步。那是一个信封，颜色和她塞在行李箱侧包里的一模一样。若不是颜色相同，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她后退了几步，伸手去够铁丝文件架上的信封。文件架上虽然塞满各种信件和明信片，边缘却对得整整齐齐。她选中架子中间那个粉红色的信封，挑出来，吃惊得几乎感觉不到指尖的颤抖。信封上的地址不是魔法师塞恩的，而是魔法师内阁的。还有，那是她的笔迹。这封信是她写给内阁的，因为她的赞助人是匿名的，若不是通过内阁，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她联系。
或许，是与他联系。
不用打开她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
致我的匿名赞助人：
对您给予我的奖学金，即便知道您的联系地址，我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最诚挚的感激。从我还是个小孩起，我就对魔法充满梦想。但基于家庭的经济状况和自身的不幸，直到几天前，我都以为我的梦不会实现了。然而此时，我高兴地告诉您，我已经被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魔法学院录取了，我计划一年后毕业，让您骄傲。
言语无法表达我的喜悦和感激。我会努力，请您给予我耐心。您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变得更好。是您的慷慨让我相信自己能有所作为。现在，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实现梦想了。
您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祈祷，愿有一天，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并且能有机会报答您。
给您最温暖的问候。
您忠实的，
西奥妮·玛雅·特维尔
西奥妮全身发僵，头重脚轻，“你……就是我的赞助人？”
站在门外的魔法师塞恩抬了抬眉毛。
西奥妮把信翻过来。“这是我写的致谢信。”她说着，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一层红晕爬上脖颈，“我的奖学金，原来……原来是你给的。”
魔法师只是微微把头往左侧了侧，“那种地方的学费贵得可怕，对吧？”
“为什么？”西奥妮问，竭力不让声音发抖。她觉得嗓子发麻，“你为什么……要赞助我？”
从一开始，西奥妮就知道，只有依靠赞助，她才能上魔法预备学校——塔吉斯·普拉夫学校。这是所有魔法学徒的必经之路。在中学，她刻苦学习，获得了该校的穆勒奖学金提名，但不知为什么，她被剔除了。她伤心地收拾行李，准备搬到阿克斯桥区，当一年的保姆，挣点儿工钱好付烹饪学校的学费。离动身还有四天，塔吉斯·普拉夫学校联系上她，说有人为她赞助了一万五千英镑，足够支付一年的学费、书籍和住宿费用。简直是奇迹——没有哪家银行会给一个从白教堂米尔来的穷孩子发放这样的巨额贷款。她试过，所以知道。
收到电报后，她哭了，第二天就写了致谢信。
魔法师塞恩——这个她今早才遇到的人，这个被她打上疯子标记的魔法师——正是那个资助她的人，那个不留姓名的人。
魔法师塞恩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问道：“我们还走不走？”这一挥手就结束了所有疑问。如果塞恩想在奖学金的事情上做文章，他早就会在赞助的时候留下名字了。
西奥妮颤抖着放下信，揉搓着后颈，跟着魔法师跨进走廊，穿过厨房和餐厅。他也许不愿再提这事，但她却不肯就此罢休。上楼梯的时候，她问：“是你要求把我分到这儿来的吗？”
“我敢保证，你被分到这里纯属巧合。或许掺杂了一点点魔法师阿维斯基的黑色幽默，如果你觉得那是幽默的话。我总觉得她那人……挺无趣的。”
巧合！ 西奥妮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跟着魔法师塞恩返回藏书室，她的学徒衣还放在地板上。她迅速穿上围裙，却没戴帽子。毕竟，帽子只是戴给别人看的。
魔法师塞恩把椅子拉过来，让她坐下。他从桌上拿起几页纸和一块看起来类似剪纸板的东西，在绿色地毯上盘腿坐下，身上的长外套如同女士长裙般铺散在身旁。
“我，我去给你抬把椅子吧。”西奥妮说。此时，坐在魔法师塞恩面前，她一边仍为成为一名折匠失望，一边又有些奇怪的感觉。她知道他帮助了她，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那封她修改了四次的致谢信，他收到了。对于这样的情况，没有哪种礼仪课或者教科书教过她该如何应对。
“用不着。”魔法师塞恩说着，朝剪纸板躬下身，毫不在乎垂到眼前的头发和手腕处碍手的衣袖，“我有句私人格言：永远不要直接在一个人的腿上做折术。”
西奥妮想了想，笨拙地问道：“在一个人的腿上，还是你的腿上？”
魔法师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管是谁，如果我直接在人家腿上做折术，他准会觉得我是个怪人。”说话时他没笑，但她窥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他们也许本来就觉得你是个怪人。”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红了起来。在他的善意面前，她的尖刻失去了往日的快意。也许，面对这种由赞助人变老师的情况，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假装几分钟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做最简单。
魔法师塞恩笑了，把目光转回面前的剪纸板。“每做一样东西都要用上魔法折术。”他一边操作一边说。他用折术将一张正方形的橘黄色纸页对折，然后再对折，“这个你是明白的。不过关键是要折法正确。每一样东西都要像这样对齐，否则魔咒无效。就好像如果一面镜子不能完美反射影像，你就不能对其施咒一样，同样的道理。”
“或者就像如果没有正确的食材，就无法烤出酥皮水果馅饼一样。”西奥妮轻声说。虽然魔法师塞恩只是点了点头，但她觉得，只要是个认可，即便很小也很重要。西奥妮看着魔法师用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的双手折叠纸页，旋转，抖开。他的手就像如鱼得水般灵活。对他而言，让纸张随心变化毫不费力。西奥妮研究着每一个步骤，记在心里。
魔法师塞恩折出了一个看起来像风筝的东西，然后撑开，变成长菱形状。手法不算复杂，但西奥妮还是在他快折好时才看出那是一只小鸟。不同于那些悬挂在厨房里的鸟，这只鸟长着长长的脖子和尾巴，还有宽阔的三角形翅膀，压痕完美。
他把鸟儿放在手心，伸出手说：“呼吸。”
西奥妮吸了一口气。但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纸鸟儿摇头晃脑，尽管没有腿，它还是在魔法师塞恩的手掌上跳了一下，接着扇动橘黄色的翅膀，飞了起来。它在藏书室里轻快地飞着，几乎像真正的鸟儿一样在空中穿梭。西奥妮双眼大睁。鸟儿盘旋了两圈，最后停在一个高高的、摆满各式各样书法书籍的架子上。
她当然听说过赋生术，也见过犟头，但亲眼见证魔法成真，还真是神奇。以前，她从未见过这类魔咒。塔吉斯·普拉夫学校可没有纸魔法师授课。而且，就像魔法师阿维斯基说的，整个英格兰也只有十二位纸魔法师在职。一旦她完成学业，就会有十三个。但那要花上两到六年。西奥妮很难想象自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折匠。
但她太渴望学习魔法了，即便是学习如此简单的魔法也好。
“你什么都能变活吗？”西奥妮问。
“这需要想象力。”魔法师塞恩回答，“不过，想创造出全新的东西还需要时间。你得学会分辨哪些情况下折术有用，哪些情况下没用。”
“那你能分辨多少呢？”
这个问题挺抽象，魔法师塞恩暗自笑了笑。在他手里，此时又出现了另一个新创造的小动物，一只小小的青蛙，用绿纸折的。他发出命令：“呼吸。”青蛙跳跃着跑开，改变方向时还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西奥妮几乎感觉到它就要伸出舌头捕捉苍蝇了，可惜魔法师没有折苍蝇。
“折犟头很考验人，”魔法师塞恩折着一张白色的羊皮纸说，“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折对。最难折的是脊椎和下巴。人体解剖学有点儿复杂，特别是在折肩膀关节这一类地方的时候，尤其需要想好该用哪种折术。尽管折犟头用了一千六百零九张纸，但他是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赋生的。只有这样，他才会以一个整体的形态复活。这是今天教给你的第一课。”
他双手一停，手掌间出现一条肥硕的鱼，饱满的三维身体中间鼓鼓的。折鱼鳍所用的折术魔法和折鸟翼差不多。魔法师塞恩举起它，小声说了几句，放开了手。鱼儿朝空中猛然一跃，如同一条真正的鱼在水中跳跃，鱼尾前摇后摆直至撞到天花板。西奥妮注意到，天花板上覆盖着很多白色长纸，用一根细线连接起来。白色的鱼儿嘟起嘴唇，咬住细线，解开了上面的圆扣。
令西奥妮吃惊的是，开始下雪了。纸雪花从天而降，有的和她的拇指指甲一样小，有的却和她的手掌一样大。纸做的天花板塌陷了，成百上千的雪花倾盆而下，降落时有快有慢，纷乱错杂，仿佛是真的一样。西奥妮站起身，笑着伸手接住一片。更让她吃惊的是，雪花冰凉，却没有在她的手掌中融化，只是微微悸动着。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问道，呼出的热气在藏书室里凝成白霜。更多的雪花落下来，如同天花板上飘洒而下的五彩纸屑。“这个需要制作……很久吧。”
“也没多久，”魔法师塞恩说，“你学着学着动作就快了。”他仍坐在地板上，丝毫不因身边的魔法而惊慌失措。他当然不会慌张，因为这些全都出自他的双手。“魔法师阿维斯基说分配你的时候，你不高兴。我不怪你。不过，通过纸也能做出很多异想天开的东西。”
西奥妮让手里抓住的雪花滑落，转过身来，迷惑地看着魔法师塞恩。这一切难道是为我做的吗？
也许这人没那么疯。也许，这是一种我还不会欣赏的疯狂。
最后一片雪花落下。魔法师塞恩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下一本窄窄的硬壳书。他再次示意西奥妮坐下。她照做了。
他将书递给她。封面上有一只浮雕银鼠，书名是《勇敢的皮普逃亡记》。她接过书，再次感到了皮肤下那细微的刺痛。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适应这种刺痛。
“孩子看的书？”她问。雪花至少还有些庄重。
“我不是浪费时间，西奥妮。”魔法师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同时看了看满地雪花。西奥妮猜想也许他更希望雪花降落时，能排成完美的队列。可惜真正的雪花从来不会那样。“我打算教你一样东西。这本书就当是家庭作业吧。”
西奥妮往椅子上一靠，“家庭作业？可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读读第一页。”他下巴往前一挑。
西奥妮抿了抿嘴，打开书翻到第一页，上面画了一只小灰鼠，坐在一片叶子上。记忆忽然被触动了，她小声告诉自己以前见过这幅画。她拼命地想，终于记起那是七年前一个下雨的下午，她给邻居的小男孩当临时保姆。因为妈妈的离开，小孩已经对着门抽泣了半个小时。那家人就有这本书，都快翻烂了。西奥妮记得给小男孩念了这本书。念到第四页时，小孩就不哭了。
但对魔法师塞恩，她不想提起这段记忆。
“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运动，却在门外的树桩前，发现了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她念完这一页，刚要往下翻，魔法师塞恩叫住了她。
“不错。”他说，“再念一遍。”
西奥妮愣了一下，“再念一遍？”
魔法师伸手指指书。
西奥妮压下另一声叹息，念道：“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
“用点心，西奥妮！”魔法师塞恩笑着说，“普拉夫学校难道没有给你们开故事幻境这门课？”
“我……没有。”实际上，西奥妮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想保持心平气和，却还是有些沮丧。她不喜欢同一件事犯两次错，尤其是不明白第一次错在哪里。
魔法师塞恩双手抱胸，身体斜靠着桌子问：“故事写在什么东西上？”
“这算哪门子问题？”
“算你该回答的问题。”
西奥妮眯起双眼。他语气里带着责备，但表情倒还放松。“这不明摆着吗，写在纸上。”
魔法师塞恩弹了个响指。“这就对了！现在，纸就是你的领域。你要把两者联系起来。还有，要冷静。”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西奥妮脸蛋绯红，她咒骂自己脸皮太薄，红起来那么显眼。她清了清嗓子，冷静下来，重新又把这一页慢慢读了一遍。
魔法师塞恩打了个手势，让她再读第三遍。
西奥妮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努力让回忆把自己带回邻居家中：小男孩坐在她腿上，她的手里拿着他最爱的书。你就像在给那个小孩念书一样， 她想， 把两者“联系”起来。 也许这次之后，这个纸魔法师会饶了她。她已经第三次揣摩他究竟有多疯了。
“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运动。”她用七年前努力安慰小男孩的感情念道，“却在门外的树桩前，发现了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
“你做到了。自己看看吧。”
西奥妮睁开眼睛一看，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就在那儿，坐着一只小灰鼠，如同空中的幽灵。它长着一个躁动不安的小鼻子，尾巴像条懒虫似的拖在身后。在它身边有一个树桩，上面还有一片宽宽的树叶，旁边有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和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整个幻象在她眼前浮动，而她却能透过幻象，看到对面的书架。
西奥妮结结巴巴地问：“难，难道？这是我做的？”
“嗯。”魔法师塞恩轻轻应了一声，“幻境术能帮你看到景象，就好像书里的插画。熟练之后，只要你想，你就能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在身外制造书中的景象。我得承认，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还以为我得先示范一遍呢。你好像原来就很熟悉这个故事。”
西奥妮的脸又红了，因为受到了表扬，也因为他居然安排自己读这个故事，这毕竟是小孩的玩意儿。幽灵的幻象又持续了一小会儿才消散，如同那本未读之书。
西奥妮合上书，看了一眼新老师，“这真……太美妙了，不过，如果用审美的标准说，我觉得这本书挺肤浅的。”
“但也很有趣。”他针锋相对，“千万不要忽略趣味的价值，西奥妮。人人都想拥有高雅趣味，可那从来不会是免费的。”
“再教你一招。”魔法师塞恩从桌子上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灰色纸页，也不用剪纸板就开始使用折术折叠。这次的折术技巧看起来挺简单，折出的东西像个鸡蛋盒，没有盖子，只盛得下四枚鸡蛋。
他从外套里抽出一支笔，开始在盒子上写写画画。西奥妮发现他是个左撇子。
“这是做什么？”她问，站起来，把《勇敢的皮普逃亡记》放到椅垫上。
魔法师回答道：“做一个预见之盒。”他提着斜对的边角，把这个盒子翻过来。西奥妮的目光越过他的手臂，看到他在每一个施过魔法的三角区里都画了符号。她认出全都是预言符，那种在嘉年华的小摊子上，算命师画在牌上的符号。
“我又不是预言家。”她说。
“你现在就是。”他回答说，手指挤碾盒边。他将盒子翻来转去让西奥妮看清布局。“西奥妮，记住，和一个小时之前的你相比，现在的你更不一样了。刚才的你，基本上只是读过魔法；现在的你，已经拥有了魔法。即便否认也不会让你恢复平凡。”
西奥妮点点头，揣摩他说的话。
“现在，”魔法师身体往桌子一靠，“告诉我你母亲娘家的姓氏。”
西奥妮捻着指头。把母亲娘家的姓氏告诉魔法师塞恩可不会是好事。以前在学校，她听说过不少古老的魔咒都需要用到名字，老师也经常提醒她小心名字的魔力。
魔法师塞恩从预见之盒上抬起双眼，“你可以相信我，西奥妮。别胡思乱想。要知道，如果我想使坏，我完全可以去查你在普拉夫学校的记录。”
“真会安慰人。”西奥妮喃喃道，不过还是露出了笑容，“姓氏是福灵格尔。”
魔法师塞恩像张开嘴巴一样拉开盒子，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拉开，每说到姓氏中的一个字母就拉开一次。这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姓氏，他很容易拼对。“现在，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
她说出日期，他再次前后拉开盒子。
“挑个数字。”
“十三。”
“不能大于八。”
她叹了口气，“八。”
魔法师塞恩腾出一只手，挑起一格，露出一个符号。
西奥妮看不见是什么符号。魔法师看完后愣了一下，目光有些许迷蒙，然后说：“真有趣。”
“什么有趣？”西奥妮问着，想绕过他偷看。但他却拿开了盒子，不让她看到。
“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不会带来好运的。现如今，他们究竟都在教新学员些什么呀，连这都不懂？”他说着还弹了一下舌头，西奥妮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的目光仍旧停在盒子上，丝毫没泄露任何秘密。“看起来，你会在未来冒点儿险。”
那是。和你同处一室本来就非常“冒险”， 西奥妮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冒险。不过，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她就后悔了。至少这人目前还没冒犯过她……只是还没而已。
“只说了这么多？”她问。
“我只能看到这些。”说着，他把预见之盒交给西奥妮。她接过来时手指一阵发麻，身体再次感到了契约绑定的力量。
“你都看懂了吗？”魔法师塞恩问。
“看懂你做的每个步骤？”
“是的。”
“都懂了。”步骤很简单。
“那好，你试试看。”
西奥妮用手指撑住盒子，“你母亲娘家的姓氏是什么？”
“伍拉德拉，”他回答说，“拼写里只有一个r。”
西奥妮按照魔法师塞恩的步骤将盒子打开又合拢，然后根据他出生日期又翻转了几次盒子。她之前猜对了——他三十岁，下个月满三十一。最后，魔法师塞恩选择了数字“三”。
“三可是个倒霉数。”西奥妮说着挑开盒边。
“那只是对铁熔魔法师而言。”他反驳道。这话不经意地提醒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铁熔魔法师了。她咬紧牙关，掩饰心里不断发酵升级的失落感。
她看到一个弯弯曲曲的符号，长着一个扭动的脑袋——她不熟悉这个符号，如果以前见过，她一定会有印象。还没等她张口问这代表什么，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双重视觉，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一个女人的轮廓，可她并不认识。更奇怪的是，脑海里同时还出现了一个名字。这正常吗？
她放低预见之盒，眯起眼看着魔法师问：“谁是里拉？”
尽管魔法师塞恩的表情毫无波澜，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但西奥妮敢发誓，有那么一瞬，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黑暗和退缩。似乎……他的双眼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明亮了。也许是窗外的斜阳暗淡了他的双眼，但西奥妮觉得不是因为夕阳。
他两指轻敲下巴，“有趣。”
“她是谁？”
“一个老熟人。”他说着，嘴巴动了动算是微笑，“我想你对折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西奥妮，这对我俩都有好处。用这盒子好好练习，再把那本书也用上。希望到了星期六，你可以展示所有幻境。现在，你最好去打理行李。”
对于预见之盒，魔法师塞恩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门口，把头探进走廊，大叫一声“呼吸！”等了一下，他又叫道：“犟头，你能不能过来收拾收拾这烂摊子？”
西奥妮把预见之盒放回桌子，心里猜着魔法师塞恩所谓的“烂摊子”是指这些雪花呢，还是指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西奥妮眨了眨眼，把那只才签下契约的手按在胸前，“留什么？”
他抖了抖那一页巨大的纸，“有些人觉得这是份情感记忆。”
“我可不想要。”她说，语气略显尖刻。塞恩似乎并不在意，他把纸页靠墙放好，再将黑板沿着那些纸垛放平。
桌上已经没地方可用了，魔法师阿维斯基只好蹲在地上，打开她硬邦邦的塑料公文包。箱子是由一位纤维魔法师做的——纤维魔法是三十年前，在橡胶魔法师发现塑料之后创立的魔法种类。阿维斯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套学徒服装：一条揉得皱巴巴的红围裙，一顶黑尖帽。
虽然西奥妮胃里阵阵绞痛，脑海里尽是破碎的梦想残片，她还是带着敬畏，默默接过衣服。
学徒的围裙和学生的绿围裙不同，下半截有褶皱，领子上镶着大红色细镶边。围裙上面宽大，盖住大部分身体，在后颈处和腰部系上结，围裙两侧还有两个半圆形的小兜。
帽子又挺又亮，是魔法经验颇丰的标志。学生装没有帽子。尽管西奥妮踏上的道路狭窄黯淡，但至少围裙和帽子证明了她的价值，证明她从塔吉斯·普拉夫学校毕业后已有所成就。只学习了一年就已是班里的佼佼者，这样的成绩来之不易。
“谢谢。”她说着，将围裙抱在胸前。
魔法师阿维斯基笑了，那种她在学校经常给予西奥妮的微笑。这笑容让西奥妮非常喜欢她。我要是能在她的教导下学习就好了， 西奥妮想。如果有机会，她宁愿选择玻璃，也不愿意用纸。
阿维斯基蓦地挺直肩膀，生硬地驱散了这一刻的温情，说道：“我自己离开吧，除非你还有其他纸仆来送我走。”
塞恩眼带笑意，“派翠丝，我送你出去。西奥妮，你呢？”
“我就……待在这儿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她说。西奥妮有种感觉，如果现在跟着阿维斯基返回马车，她一定会逃走永不回来。而且，尽管西奥妮挺鄙视自己的软弱，但她知道自己得先安定下来，等到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之时离开。她已经和纸签下了永久契约，如果现在就逃走的话，她在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艰辛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魔法师塞恩点了点头，把那张皱巴巴的、她“感觉”过的纸递给她。西奥妮迷惑不解地接过来。也就是那么几秒之间——刚够魔法师塞恩和阿维斯基走到藏书室门口——她就发现羊皮纸发生了变化。
她把羊皮纸翻过来，既没有看到任何折术痕迹，也没有字迹，但是，羊皮纸本身感觉起来却已经有了变化，很难描述。毫无疑问，感觉仍旧像纸——那种素描艺术家用的轻便的纸张——但她能感到皮肤下的悸动。难道是因为签了契约吗？是不是因为这个，魔法师塞恩才坚持要她触摸羊皮纸，好让她现在能感觉到不同？
带着迷惑，西奥妮把羊皮纸放到椅子上，匆匆赶到藏书室门边，向外看去。魔法师阿维斯基和塞恩正在走廊尽头讨论着什么，声音很小，西奥妮什么也听不到。她忍不住跟了上去。当两位魔法师消失在楼梯口时，西奥妮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等他们走入餐厅后，她才下了楼梯。下楼时她特别留心第九级，生怕弄出响动。她匆匆赶到他们身后，看到魔法师阿维斯基终于出了门，魔法师塞恩跟在她后面，用后脚跟挡住就要合拢的房门。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西奥妮怀疑这是故意不让她听到。魔法师阿维斯基不会相信西奥妮会是个听话的人。
她警惕地注视着门边犟头的那一堆纸骨头，沿着大厅悄悄往前靠近一些，可仍旧听不清两个老师的谈话。可惜，她不敢再往前了。
于是，她干脆拧开塞恩的书房门，溜了进去。
书房里的东西比其他房间里的更多，也更有序。最抢眼的是最远处那面墙上的圆形窗户，那里刚好对着施了魔法的大门。黄色的纸质窗帘被拉开，露出许久都未从外面清洗过的窗玻璃。窗户下的铁架上搁了更多的书和文件夹，还有一些纸册，和魔法师塞恩刚才拿的笔记本十分相似。铁架斜对面有一个三组件的柏木书架，有四层高，每一层上都整整齐齐地摞满了纸页，没有一丝空隙。很多纸页虽然还没有折出形状，却都被施了法，也许是为了以后使用时能节约时间。看样子，不少小法咒都喜欢使用V形法纸。西奥妮猜，自己作为一名学徒，以后大部分时间就要浪费在准备这些法纸上了。这些对魔法师塞恩来说也就是打发时间时教教她的简单魔法。她叹了口气。
第二扇窗户是正方形的，外面缀满了常青藤。窗户前挂着各式各样的纸链，有的叠得棱角分明，有的折成了大圆圈，相互松散地套在一起，轻轻一提就能拆散。有些纸链是蓝色的，有些是粉红色，其他则是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当然，颜色不是关键。这一点，西奥妮在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介质历史课上学过。
她发现淡绿色的地毯上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小纸片。要么是魔法师塞恩还没来得及扫掉，要么就是在她来之前才准备的为了吓唬她的小玩意儿。
西奥妮扫视房间，寻找魔咒的踪迹。但房里东西太多了，除了勉强看出杂物下还有张桌子外，她什么也没发现。墙壁却截然相反，空荡荡的，只有个画框，里面是魔法师塞恩的魔法证书。书桌后的角落里塞了更多架子，上面摆满文件夹。
西奥妮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但她一点儿也不急。她蹲下身，从地毯上捡起碎纸片，用手指展开。感觉很微妙，皮肤下再次出现令人好奇的悸动。她着魔地看着这些碎纸片。每片都比她的指甲盖还小，每片都有奇异的对称图案。
书房门开了。“好玩吗？”魔法师问道，语气轻松。
至少他没有生气， 西奥妮偷偷地想，嘴上却大声说：“原来你是在做雪花呀。”她研究着一张被拉长的心形纸片，接着说，“雪花就是用这样的纸片做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绿色的双眼一亮，脸上却不动声色，“观察敏锐。”
西奥妮站起来，拂了拂长至小腿的棕色腰裙。要不是他的眼神露出真诚，她真觉得他是在嘲笑她。这人真的难以捉摸。
“西奥妮，”魔法师塞恩斜靠着门框，双手交叉放于前胸，长长的袖子垂下来，“我猜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吧。”不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也许折术不像铁熔那样令人兴奋，也不像纤维魔法那样有创意。但折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枯燥无味，它本身也很有创造力。我能向你展示一下吗？”
西奥妮悄悄皱了皱眉，努力装出对这个建议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聊的表情。毕竟，如果不出意外，她至少得在这个人手下当两年学徒。她需要他喜欢自己。她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向门口走去。
魔法师塞恩退出书房，跨进走廊。西奥妮跟上去时，眼睛瞟过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有样东西让她停住了脚步。那是一个信封，颜色和她塞在行李箱侧包里的一模一样。若不是颜色相同，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她后退了几步，伸手去够铁丝文件架上的信封。文件架上虽然塞满各种信件和明信片，边缘却对得整整齐齐。她选中架子中间那个粉红色的信封，挑出来，吃惊得几乎感觉不到指尖的颤抖。信封上的地址不是魔法师塞恩的，而是魔法师内阁的。还有，那是她的笔迹。这封信是她写给内阁的，因为她的赞助人是匿名的，若不是通过内阁，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与她联系。
或许，是与他联系。
不用打开她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
致我的匿名赞助人：
对您给予我的奖学金，即便知道您的联系地址，我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最诚挚的感激。从我还是个小孩起，我就对魔法充满梦想。但基于家庭的经济状况和自身的不幸，直到几天前，我都以为我的梦不会实现了。然而此时，我高兴地告诉您，我已经被塔吉斯·普拉夫学校的魔法学院录取了，我计划一年后毕业，让您骄傲。
言语无法表达我的喜悦和感激。我会努力，请您给予我耐心。您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变得更好。是您的慷慨让我相信自己能有所作为。现在，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实现梦想了。
您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祈祷，愿有一天，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并且能有机会报答您。
给您最温暖的问候。
您忠实的，
西奥妮·玛雅·特维尔
西奥妮全身发僵，头重脚轻，“你……就是我的赞助人？”
站在门外的魔法师塞恩抬了抬眉毛。
西奥妮把信翻过来。“这是我写的致谢信。”她说着，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一层红晕爬上脖颈，“我的奖学金，原来……原来是你给的。”
魔法师只是微微把头往左侧了侧，“那种地方的学费贵得可怕，对吧？”
“为什么？”西奥妮问，竭力不让声音发抖。她觉得嗓子发麻，“你为什么……要赞助我？”
从一开始，西奥妮就知道，只有依靠赞助，她才能上魔法预备学校——塔吉斯·普拉夫学校。这是所有魔法学徒的必经之路。在中学，她刻苦学习，获得了该校的穆勒奖学金提名，但不知为什么，她被剔除了。她伤心地收拾行李，准备搬到阿克斯桥区，当一年的保姆，挣点儿工钱好付烹饪学校的学费。离动身还有四天，塔吉斯·普拉夫学校联系上她，说有人为她赞助了一万五千英镑，足够支付一年的学费、书籍和住宿费用。简直是奇迹——没有哪家银行会给一个从白教堂米尔来的穷孩子发放这样的巨额贷款。她试过，所以知道。
收到电报后，她哭了，第二天就写了致谢信。
魔法师塞恩——这个她今早才遇到的人，这个被她打上疯子标记的魔法师——正是那个资助她的人，那个不留姓名的人。
魔法师塞恩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问道：“我们还走不走？”这一挥手就结束了所有疑问。如果塞恩想在奖学金的事情上做文章，他早就会在赞助的时候留下名字了。
西奥妮颤抖着放下信，揉搓着后颈，跟着魔法师跨进走廊，穿过厨房和餐厅。他也许不愿再提这事，但她却不肯就此罢休。上楼梯的时候，她问：“是你要求把我分到这儿来的吗？”
“我敢保证，你被分到这里纯属巧合。或许掺杂了一点点魔法师阿维斯基的黑色幽默，如果你觉得那是幽默的话。我总觉得她那人……挺无趣的。”
巧合！ 西奥妮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跟着魔法师塞恩返回藏书室，她的学徒衣还放在地板上。她迅速穿上围裙，却没戴帽子。毕竟，帽子只是戴给别人看的。
魔法师塞恩把椅子拉过来，让她坐下。他从桌上拿起几页纸和一块看起来类似剪纸板的东西，在绿色地毯上盘腿坐下，身上的长外套如同女士长裙般铺散在身旁。
“我，我去给你抬把椅子吧。”西奥妮说。此时，坐在魔法师塞恩面前，她一边仍为成为一名折匠失望，一边又有些奇怪的感觉。她知道他帮助了她，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那封她修改了四次的致谢信，他收到了。对于这样的情况，没有哪种礼仪课或者教科书教过她该如何应对。
“用不着。”魔法师塞恩说着，朝剪纸板躬下身，毫不在乎垂到眼前的头发和手腕处碍手的衣袖，“我有句私人格言：永远不要直接在一个人的腿上做折术。”
西奥妮想了想，笨拙地问道：“在一个人的腿上，还是你的腿上？”
魔法师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管是谁，如果我直接在人家腿上做折术，他准会觉得我是个怪人。”说话时他没笑，但她窥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他们也许本来就觉得你是个怪人。”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红了起来。在他的善意面前，她的尖刻失去了往日的快意。也许，面对这种由赞助人变老师的情况，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假装几分钟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做最简单。
魔法师塞恩笑了，把目光转回面前的剪纸板。“每做一样东西都要用上魔法折术。”他一边操作一边说。他用折术将一张正方形的橘黄色纸页对折，然后再对折，“这个你是明白的。不过关键是要折法正确。每一样东西都要像这样对齐，否则魔咒无效。就好像如果一面镜子不能完美反射影像，你就不能对其施咒一样，同样的道理。”
“或者就像如果没有正确的食材，就无法烤出酥皮水果馅饼一样。”西奥妮轻声说。虽然魔法师塞恩只是点了点头，但她觉得，只要是个认可，即便很小也很重要。西奥妮看着魔法师用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的双手折叠纸页，旋转，抖开。他的手就像如鱼得水般灵活。对他而言，让纸张随心变化毫不费力。西奥妮研究着每一个步骤，记在心里。
魔法师塞恩折出了一个看起来像风筝的东西，然后撑开，变成长菱形状。手法不算复杂，但西奥妮还是在他快折好时才看出那是一只小鸟。不同于那些悬挂在厨房里的鸟，这只鸟长着长长的脖子和尾巴，还有宽阔的三角形翅膀，压痕完美。
他把鸟儿放在手心，伸出手说：“呼吸。”
西奥妮吸了一口气。但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纸鸟儿摇头晃脑，尽管没有腿，它还是在魔法师塞恩的手掌上跳了一下，接着扇动橘黄色的翅膀，飞了起来。它在藏书室里轻快地飞着，几乎像真正的鸟儿一样在空中穿梭。西奥妮双眼大睁。鸟儿盘旋了两圈，最后停在一个高高的、摆满各式各样书法书籍的架子上。
她当然听说过赋生术，也见过犟头，但亲眼见证魔法成真，还真是神奇。以前，她从未见过这类魔咒。塔吉斯·普拉夫学校可没有纸魔法师授课。而且，就像魔法师阿维斯基说的，整个英格兰也只有十二位纸魔法师在职。一旦她完成学业，就会有十三个。但那要花上两到六年。西奥妮很难想象自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折匠。
但她太渴望学习魔法了，即便是学习如此简单的魔法也好。
“你什么都能变活吗？”西奥妮问。
“这需要想象力。”魔法师塞恩回答，“不过，想创造出全新的东西还需要时间。你得学会分辨哪些情况下折术有用，哪些情况下没用。”
“那你能分辨多少呢？”
这个问题挺抽象，魔法师塞恩暗自笑了笑。在他手里，此时又出现了另一个新创造的小动物，一只小小的青蛙，用绿纸折的。他发出命令：“呼吸。”青蛙跳跃着跑开，改变方向时还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西奥妮几乎感觉到它就要伸出舌头捕捉苍蝇了，可惜魔法师没有折苍蝇。
“折犟头很考验人，”魔法师塞恩折着一张白色的羊皮纸说，“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折对。最难折的是脊椎和下巴。人体解剖学有点儿复杂，特别是在折肩膀关节这一类地方的时候，尤其需要想好该用哪种折术。尽管折犟头用了一千六百零九张纸，但他是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赋生的。只有这样，他才会以一个整体的形态复活。这是今天教给你的第一课。”
他双手一停，手掌间出现一条肥硕的鱼，饱满的三维身体中间鼓鼓的。折鱼鳍所用的折术魔法和折鸟翼差不多。魔法师塞恩举起它，小声说了几句，放开了手。鱼儿朝空中猛然一跃，如同一条真正的鱼在水中跳跃，鱼尾前摇后摆直至撞到天花板。西奥妮注意到，天花板上覆盖着很多白色长纸，用一根细线连接起来。白色的鱼儿嘟起嘴唇，咬住细线，解开了上面的圆扣。
令西奥妮吃惊的是，开始下雪了。纸雪花从天而降，有的和她的拇指指甲一样小，有的却和她的手掌一样大。纸做的天花板塌陷了，成百上千的雪花倾盆而下，降落时有快有慢，纷乱错杂，仿佛是真的一样。西奥妮站起身，笑着伸手接住一片。更让她吃惊的是，雪花冰凉，却没有在她的手掌中融化，只是微微悸动着。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问道，呼出的热气在藏书室里凝成白霜。更多的雪花落下来，如同天花板上飘洒而下的五彩纸屑。“这个需要制作……很久吧。”
“也没多久，”魔法师塞恩说，“你学着学着动作就快了。”他仍坐在地板上，丝毫不因身边的魔法而惊慌失措。他当然不会慌张，因为这些全都出自他的双手。“魔法师阿维斯基说分配你的时候，你不高兴。我不怪你。不过，通过纸也能做出很多异想天开的东西。”
西奥妮让手里抓住的雪花滑落，转过身来，迷惑地看着魔法师塞恩。这一切难道是为我做的吗？
也许这人没那么疯。也许，这是一种我还不会欣赏的疯狂。
最后一片雪花落下。魔法师塞恩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下一本窄窄的硬壳书。他再次示意西奥妮坐下。她照做了。
他将书递给她。封面上有一只浮雕银鼠，书名是《勇敢的皮普逃亡记》。她接过书，再次感到了皮肤下那细微的刺痛。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适应这种刺痛。
“孩子看的书？”她问。雪花至少还有些庄重。
“我不是浪费时间，西奥妮。”魔法师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同时看了看满地雪花。西奥妮猜想也许他更希望雪花降落时，能排成完美的队列。可惜真正的雪花从来不会那样。“我打算教你一样东西。这本书就当是家庭作业吧。”
西奥妮往椅子上一靠，“家庭作业？可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读读第一页。”他下巴往前一挑。
西奥妮抿了抿嘴，打开书翻到第一页，上面画了一只小灰鼠，坐在一片叶子上。记忆忽然被触动了，她小声告诉自己以前见过这幅画。她拼命地想，终于记起那是七年前一个下雨的下午，她给邻居的小男孩当临时保姆。因为妈妈的离开，小孩已经对着门抽泣了半个小时。那家人就有这本书，都快翻烂了。西奥妮记得给小男孩念了这本书。念到第四页时，小孩就不哭了。
但对魔法师塞恩，她不想提起这段记忆。
“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运动，却在门外的树桩前，发现了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她念完这一页，刚要往下翻，魔法师塞恩叫住了她。
“不错。”他说，“再念一遍。”
西奥妮愣了一下，“再念一遍？”
魔法师伸手指指书。
西奥妮压下另一声叹息，念道：“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
“用点心，西奥妮！”魔法师塞恩笑着说，“普拉夫学校难道没有给你们开故事幻境这门课？”
“我……没有。”实际上，西奥妮根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想保持心平气和，却还是有些沮丧。她不喜欢同一件事犯两次错，尤其是不明白第一次错在哪里。
魔法师塞恩双手抱胸，身体斜靠着桌子问：“故事写在什么东西上？”
“这算哪门子问题？”
“算你该回答的问题。”
西奥妮眯起双眼。他语气里带着责备，但表情倒还放松。“这不明摆着吗，写在纸上。”
魔法师塞恩弹了个响指。“这就对了！现在，纸就是你的领域。你要把两者联系起来。还有，要冷静。”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西奥妮脸蛋绯红，她咒骂自己脸皮太薄，红起来那么显眼。她清了清嗓子，冷静下来，重新又把这一页慢慢读了一遍。
魔法师塞恩打了个手势，让她再读第三遍。
西奥妮咽了口唾沫，闭上眼睛，努力让回忆把自己带回邻居家中：小男孩坐在她腿上，她的手里拿着他最爱的书。你就像在给那个小孩念书一样， 她想， 把两者“联系”起来。 也许这次之后，这个纸魔法师会饶了她。她已经第三次揣摩他究竟有多疯了。
“一天早上，灰鼠皮普出门去做运动。”她用七年前努力安慰小男孩的感情念道，“却在门外的树桩前，发现了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
“你做到了。自己看看吧。”
西奥妮睁开眼睛一看，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就在那儿，坐着一只小灰鼠，如同空中的幽灵。它长着一个躁动不安的小鼻子，尾巴像条懒虫似的拖在身后。在它身边有一个树桩，上面还有一片宽宽的树叶，旁边有一块金色的楔形奶酪，和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整个幻象在她眼前浮动，而她却能透过幻象，看到对面的书架。
西奥妮结结巴巴地问：“难，难道？这是我做的？”
“嗯。”魔法师塞恩轻轻应了一声，“幻境术能帮你看到景象，就好像书里的插画。熟练之后，只要你想，你就能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在身外制造书中的景象。我得承认，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还以为我得先示范一遍呢。你好像原来就很熟悉这个故事。”
西奥妮的脸又红了，因为受到了表扬，也因为他居然安排自己读这个故事，这毕竟是小孩的玩意儿。幽灵的幻象又持续了一小会儿才消散，如同那本未读之书。
西奥妮合上书，看了一眼新老师，“这真……太美妙了，不过，如果用审美的标准说，我觉得这本书挺肤浅的。”
“但也很有趣。”他针锋相对，“千万不要忽略趣味的价值，西奥妮。人人都想拥有高雅趣味，可那从来不会是免费的。”
“再教你一招。”魔法师塞恩从桌子上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灰色纸页，也不用剪纸板就开始使用折术折叠。这次的折术技巧看起来挺简单，折出的东西像个鸡蛋盒，没有盖子，只盛得下四枚鸡蛋。
他从外套里抽出一支笔，开始在盒子上写写画画。西奥妮发现他是个左撇子。
“这是做什么？”她问，站起来，把《勇敢的皮普逃亡记》放到椅垫上。
魔法师回答道：“做一个预见之盒。”他提着斜对的边角，把这个盒子翻过来。西奥妮的目光越过他的手臂，看到他在每一个施过魔法的三角区里都画了符号。她认出全都是预言符，那种在嘉年华的小摊子上，算命师画在牌上的符号。
“我又不是预言家。”她说。
“你现在就是。”他回答说，手指挤碾盒边。他将盒子翻来转去让西奥妮看清布局。“西奥妮，记住，和一个小时之前的你相比，现在的你更不一样了。刚才的你，基本上只是读过魔法；现在的你，已经拥有了魔法。即便否认也不会让你恢复平凡。”
西奥妮点点头，揣摩他说的话。
“现在，”魔法师身体往桌子一靠，“告诉我你母亲娘家的姓氏。”
西奥妮捻着指头。把母亲娘家的姓氏告诉魔法师塞恩可不会是好事。以前在学校，她听说过不少古老的魔咒都需要用到名字，老师也经常提醒她小心名字的魔力。
魔法师塞恩从预见之盒上抬起双眼，“你可以相信我，西奥妮。别胡思乱想。要知道，如果我想使坏，我完全可以去查你在普拉夫学校的记录。”
“真会安慰人。”西奥妮喃喃道，不过还是露出了笑容，“姓氏是福灵格尔。”
魔法师塞恩像张开嘴巴一样拉开盒子，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拉开，每说到姓氏中的一个字母就拉开一次。这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姓氏，他很容易拼对。“现在，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
她说出日期，他再次前后拉开盒子。
“挑个数字。”
“十三。”
“不能大于八。”
她叹了口气，“八。”
魔法师塞恩腾出一只手，挑起一格，露出一个符号。
西奥妮看不见是什么符号。魔法师看完后愣了一下，目光有些许迷蒙，然后说：“真有趣。”
“什么有趣？”西奥妮问着，想绕过他偷看。但他却拿开了盒子，不让她看到。
“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不会带来好运的。现如今，他们究竟都在教新学员些什么呀，连这都不懂？”他说着还弹了一下舌头，西奥妮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的目光仍旧停在盒子上，丝毫没泄露任何秘密。“看起来，你会在未来冒点儿险。”
那是。和你同处一室本来就非常“冒险”， 西奥妮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冒险。不过，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她就后悔了。至少这人目前还没冒犯过她……只是还没而已。
“只说了这么多？”她问。
“我只能看到这些。”说着，他把预见之盒交给西奥妮。她接过来时手指一阵发麻，身体再次感到了契约绑定的力量。
“你都看懂了吗？”魔法师塞恩问。
“看懂你做的每个步骤？”
“是的。”
“都懂了。”步骤很简单。
“那好，你试试看。”
西奥妮用手指撑住盒子，“你母亲娘家的姓氏是什么？”
“伍拉德拉，”他回答说，“拼写里只有一个r。”
西奥妮按照魔法师塞恩的步骤将盒子打开又合拢，然后根据他出生日期又翻转了几次盒子。她之前猜对了——他三十岁，下个月满三十一。最后，魔法师塞恩选择了数字“三”。
“三可是个倒霉数。”西奥妮说着挑开盒边。
“那只是对铁熔魔法师而言。”他反驳道。这话不经意地提醒她，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名铁熔魔法师了。她咬紧牙关，掩饰心里不断发酵升级的失落感。
她看到一个弯弯曲曲的符号，长着一个扭动的脑袋——她不熟悉这个符号，如果以前见过，她一定会有印象。还没等她张口问这代表什么，她的眼前就出现了双重视觉，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一个女人的轮廓，可她并不认识。更奇怪的是，脑海里同时还出现了一个名字。这正常吗？
她放低预见之盒，眯起眼看着魔法师问：“谁是里拉？”
尽管魔法师塞恩的表情毫无波澜，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但西奥妮敢发誓，有那么一瞬，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黑暗和退缩。似乎……他的双眼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明亮了。也许是窗外的斜阳暗淡了他的双眼，但西奥妮觉得不是因为夕阳。
他两指轻敲下巴，“有趣。”
“她是谁？”
“一个老熟人。”他说着，嘴巴动了动算是微笑，“我想你对折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西奥妮，这对我俩都有好处。用这盒子好好练习，再把那本书也用上。希望到了星期六，你可以展示所有幻境。现在，你最好去打理行李。”
对于预见之盒，魔法师塞恩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门口，把头探进走廊，大叫一声“呼吸！”等了一下，他又叫道：“犟头，你能不能过来收拾收拾这烂摊子？”
西奥妮把预见之盒放回桌子，心里猜着魔法师塞恩所谓的“烂摊子”是指这些雪花呢，还是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