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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崔斯坦

  明明看到马丁抱着希赛儿往崔亚诺的方向,我却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因为时间紧急,也因为我确信马丁有足够的能力把她送到相对安全的处所,如果她继续昏迷,我会希望她留在那里。但我感受到她原路折返,往厝勒斯而去,我却没有应对的时间。

  我闪进突出的岩层底下,循着溪水路前进,直到听见讲话的声音。

  「前前后后仔细搜索湖面,」某人说道。「附近都没有发现她或混血种的踪影。」

  「或许她开溜出去打瞌睡。」另一位响应,我认得那是吉路米的声音。

  「但你的确听到了某些动静!」

  「也有可能是石头掉进湖里的响声,最近都没有人去关注大树的状况。」

  「可是湖面结了冰。」

  我咳了几声,打断守卫的交谈,四位都不曾发觉我在旁边。「对不起。」

  「又一个该死的人类,」说话的守卫手肘靠着栏杆。「快滚!如果你要寻求庇护,应该去崔亚诺找崔斯坦王子才对。」

  「恐怕情势有变,去也没用。」我拨开斗篷的帽子,随时预备闪躲逃跑,以防对方突然发动攻击。

  只能说他们胆识不错,竟然没有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而是连手运用魔法,空气变得又热又烫,大门被烧得炽红如樱桃,周遭的石头因他们全神的防备跟着冒出热气。「我是来找我父亲讨论。」

  「似乎不太对劲,」其中的女性守卫说道。「我感觉不到他的法力,否则早在一英哩之外就应该察觉他的存在。」

  「他在玩把戏。」吉路米回答。「是凡人伪装成崔斯坦想欺骗我们。」

  「很简单,检查一下不就知道真假。」我咄道,时间紧迫,不能再拖延下去。「让我过去,不然就派人去通报国王。」

  高温维持不变,他们仍然存疑。

  「我已经失去法力,」我开始汗流浃背。「你们无须担心,随便哪一位都足以胜过我。」

  「你去皇宫通报。」唯一的女性命令其中年纪最轻的守卫,接着转向其他人说道。「让他进来,暂时留在这里等候进一步的指示。」

  发红的大门往外开启,我尽可能躲开,以免经过时一不留神被烫伤,单是它冒出来的热气就差点灼伤我的皮肤。少了魔法的保护,我的痊愈能力跟着下降,连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让我心生恐惧,这感觉真怪异。

  当我穿过大门,女巨魔脱掉手套,拍拍我的脸颊,测试有没有伪装的迹象。「没有伪装,」她的语气有些古怪。「真的是他。」

  「你说自己失去魔法,」吉路米摘下头盔。「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只想跟父亲讨论,其他人就别问了。」

  「那是当然,」他咧嘴而笑,前面的门牙缝里夹着绿色的东西。「如果公爵阁下知道我杀了你,肯定会论功行赏。」他话一说完便立刻出手,不是攻击我,而是对付他的同僚,女守卫机警地凌空飞起闪过,另一个守卫却身首异处,死状很惨。

  我转身想逃,却被他的魔法捆住脚踝,摔向碎石地面。

  「亲自动手的感觉更好。」吉路米说,一抬脚就使劲踢向我的肋骨,啪的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女守卫冲过来想要拦阻,却被他的魔法堵在旁边,显然在力量上吉路米略胜一筹。

  他连续攻击我的腰腹、手臂和脸,而我退无可退、无路可逃,骨头应声碎裂、鲜血溅在地上。看他沾沾自喜,不断针对我脆弱的部位,乐此不疲地攻击。

  空气中突然产生骚动,类似挥舞鞭子的声音破空而来,我透过肿胀的眼睛,看到吉路米的脑袋滚落一旁。

  「起来。」

  我奋力挣扎,父亲探手到腋下,把我扶起来。

  唯一守护我的女侍卫睁大眼睛。「我试着要阻止他,陛下。」她恳求地说。

  「去找其他人递补空缺。」父亲咆哮地命令,女守卫立刻拔腿而去。

  他拖着我穿越街道往皇宫走去,一路上我全然透过意志力支撑,才不至于痛得昏过去,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宛如宵禁的时候。只看到躲在窗户后面一闪而过的脸庞往外偷看,当他们认出我的身份时表情有些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我吐出一口血后,出声问道。

  「死妖。」他说。「现在不要讲话,等进门再说。」

  他带我进了国王办公室,随便把我往长毛地毯上一丢,径自走向装满食物的托盘,拿了几条亚麻餐巾和一壶水,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帮我擦拭脸上的污泥和血迹。

  「好痛。」我喃喃抱怨,畏缩地闪躲,其实是在寻找适当的位置──藏在靴子里的短剑贴着皮肤微微发烫。

  「正好让你尝一下身为凡人的滋味是什么。」

  他的话语和口气都出乎预期,我抬起头来。「你似乎不觉得诧异。」

  「是的,」他把餐巾放在水里浸湿,摀着我脸颊的伤口。「希赛儿在这里的时候大致说过,隆冬之后跟你催讨债务,我叫她去通知你留在崔亚诺,显然她没有及时赶到。」

  她根本没有和我说话的机会。

  「天哪,你像凡人一样一直流血。」父亲嘀咕着,下巴绷紧,接着暴怒地站起来,把水壶掼向墙壁,玻璃应声碎裂,他气冲冲地走向冰冷的壁炉,双手抵着炉架,垂头丧气。

  他正背对着我。

  我的指尖缓缓移向靴子里的匕首,动作放慢以免引起注意。他深信我身上已没有魔法,这会让他降低防御,罔顾我的威胁性,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动手!

  我握住刀柄,慢慢拔出匕首。

  「你早该告诉我欠她人情的事,」他说。「我可以跟她谈条件,让她如愿以偿,抵销你的债务。」

  我当场愣住。

  「但我无法贲怪你不肯信任我,毕竟这是你从小受到的教导,」他深深叹息。「现在隆冬之后重获自由,手下的喽啰在岛上横行,随意屠杀百姓,没有人可以阻挡。」

  其实隆冬之后并没有恢复自由,但我抢在父亲通风报信的间谍让他得知冬后落入陷阱之前,兼程赶回厝勒斯,确保父亲还不知道情势逆转。但这样的优势无法持续太久,一旦被他发现,肯定会识破我的阴谋。

  杀了他。

  用力咽了下口水,一只手仍然紧握刀柄不放。「你可以阻止,厝勒斯全城都听从你的指挥。」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事实不是这样。」

  我咬着下唇沉思,不敢肯定他是怀疑自己的能耐或者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全然掌控。

  「此外,」他说。「我不能离开,不是只有你被情势所逼、被迫接受协议,崔斯坦。」

  原来如此,咒语破除了,他也不得离开厝勒斯,这就是最后一片遗失的拼图,如今谜底终于揭晓,解答他没有收复崔亚诺的理由、甚至没有采取行动阻止罗南和安哥雷米公爵的阴谋。而今自由在握,他却封锁厝勒斯的百姓、强迫他们继续躲在地底洞穴里。

  「是谁胁迫你?」

  「你的阿姨,」他说。「我若不肯许下承诺、发誓永不离开厝勒斯,她就让你母亲溺死;我又不能杀了她以换取自由,原因不言而喻。说起游戏的布局、没有人比她更聪明、更不能信任。」

  「你能责怪她吗?」我勉强扶着桌子做支撑,尽力站了起来,强烈的痛楚在体内窜升。「没人逼你当暴君,那是你的抉择,后果自然由你承担。」

  父亲哈哈大笑,拿起炉架旁边的酒瓶,直接对着瓶口灌下。「你让我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大约像你这样的年纪,满怀理想主义的念头,」他仰头再灌了一口,眉头微皱。「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既然我有无知的一面,或许你可以给我一点启发。」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了断对方的机会随着时间经过变得越加渺茫,虽然我绝大部份的人生都笼罩在他的阴影底下,仍然很想听听他的说法。

  他干掉一整瓶酒,转身面对我。「我恨我父亲如同你恨我一般,或许还更多,因为他恶劣得令人难以想象,简直称得上是最可怕的统治者。他以杀人为乐,即便有生死的联结,依然当着所有大臣,赤手空拳杀死你奶奶,只因为彼此意见不同,就算自己因此跟着受害,他也没有表现出来。」父亲停顿半晌。「罗南的残暴就是他的翻版。」

  以前就听闻过祖父的故事,只是不太在意,厝勒斯当下已经有一个活生生的暴君,谁会在意已经死去的。

  「我跟你一样,怀抱着让厝勒斯变得更美好的梦想,你有朋友和支持者拥护,我也一样,而你阿姨就是其中一位。我们有共同的梦想,期待有一天能够废除奴役混血种的制度,在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假若有机会,也让巨魔的婚配是基于个性和共同爱好,不再看重魔法的能耐。甚至以为如果有自由相爱的机会,魔法强弱造成的阶级优越就不复存在。」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顺手抓了另一瓶酒。「现在听起来,就像愚蠢的诗人突发奇想、胡说八道的空想。」

  我伸手擦掉流进眼睛的血水,一面努力消化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当然啦,这个故事也未能免俗,」他坐在椅子上,木头吱嘎作响。「总是有另一个女孩出现。」

  「莱莎的母亲。」

  父亲下巴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后用力点点头。「薇薇安。先是母亲的人,后来属于我。我很爱她,她也说爱我,除了我以外,心里再容不下别人。」

  他陷在回忆里面,心不在焉地凝视远方。

  杀了他!

  但我宁可一刀刺入自己心脏,也不愿取他性命,因为他在述说他自己的往事,他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我想重新制定屠勒斯的法律,让自己得以和她联结,立她为后,透过这样的作法,翻转我们的世界,走向更美好的未来。这段感情我一直保密,直到她怀了身孕──举凡有人类血缘的女孩,向来很容易受孕。」他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我把她藏在城里,预备等莱莎出生,等待万事俱备、适合采取行动的时机。」

  「但是东窗事发、被祖父发现?」我听得入迷,原来父亲不是永远没有失误的时候。我知道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原以为是因为利欲熏心、为了夺取王位,没想到还有其他理由,看起来我对他有很大的误解。

  「他向来都知道,」他脸上闪过苦涩的笑容。「举世的年轻人都有一种通病,总以为长辈对他们暗中做的事一无所知。」

  我默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好奇心让我暂时忘却身上的伤口和疼痛。

  「有一天我去找她却扑了空。」

  我浑身紧绷,觉得是祖父杀了薇薇安以表明自己的想法,就像父亲下手对付我很敬爱的那个人类小贩一样。

  没想真相更加不堪。

  「人们的窃窃私语和传言引领我到父亲的寝宫,我在那里找到了真相──她是父亲的爱人,秘密恋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来这是他精心策划的阴谋,要给我一个教训,而薇薇安不过是参与演出,她的字字句句都是谎言。他当面嘲弄、讽刺我是大笨蛋,愚蠢地把信任交托在如此脆弱的对象上面──这个意思不单指她而已。」

  比回忆更强烈的憎恨在他眼中燃烧,让我忍不住纳闷当自己说起父亲的时候是否也是露出这种表情。

  「等我发泄完,人们只知道他们失踪了。」他下颚绷紧。「事情过后,我撇弃过往愚蠢的梦想,厝勒斯也学了教训,知道要畏惧他们新上任的国王。」

  无论是不是谎言,莱莎母亲的参与几乎是别无选择。当你做为别人的财产,拥有你的是国王,如果想要活命。「拒绝」两个字绝不会出现。但我一言不发,他跟我一样心知肚明,盘据了大半辈子的懊悔和罪恶感在这个罕见的坦诚时刻,清清楚楚地刻划在他脸上。

  「那之后再也回不了头,」他迎视我的目光。「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但我很早就知悉你同情哪一方,早早在十几年前便启动接班计划,由我来当暴君,培养你成为拯救者,解放他们。」

  我摇摇晃晃,差点站不稳,指甲刮过桌面,心神不宁之下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你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撼动了周遭的空气,天摇地晃,我们父子俩脚步踉跄,父亲稳住身体,大声诅咒。「你留在这里。」

  我揪住他的衣袖。「等等、别走,先说清楚你刚才的意思。」

  他把我推回办公室,碰地关上大门,用魔法把门锁上。

  「父亲,等一等。」我尖声叫嚷,却毫无帮助。我很清楚刚才的天摇地动是什么:是罗南。

  迟至现在才想起希赛儿重复提过安哥雷米的策略,我直到现在才理解他们计划的第一步率先针对父亲的理由:因为厝勒斯听他号令、而非听我指挥。公爵看见了我的盲目:父亲会护卫我到最后一刻,而我却只会袖手旁观,看他任人宰割。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父亲去送死,我需要知道更多,了解他所做所为的理由。

  我拿起椅子撞上房门,木头应声裂开,魔法依然强劲地锁住。「救命!快来人开门。」

  毫无动静。

  我急得团团转,拚命寻找出口,然而以我对这个房间的了解,无门无窗,仅有一个出口。墙壁是坚硬的石头,就算没有魔法,以我目前的能耐也难以突破。但我抬头一看:木制的天花板。这个我可以应付。

  忽略身体的痛楚,一把抄起破椅子的木头,跳到桌上,用力敲击天花板,直到其中破了一块,再用它来敲开其他木板,一直破坏到洞口大得足以钻进去,顾不得木头碎片勾破衣服,我硬是爬入狭窄的空间,蠕动身体前进,直到我确定下方是走廊为止。

  我从天花板跌到地面,立即拔腿狂奔。

  「国王呢?」碰到了第一个巨魔,我大吼探问。「他去哪里了?」

  对方错愕地瞪着我,我揪住他的衬衣,把他推向墙壁。「哪个方向?」

  他举手指路,我拔腿狂奔。

  皇宫的长廊是我极度熟悉的迷宫,很快就猜中父亲的去向,就算自己失去魔法,仍然感觉得到他的力量所在。我一路追寻,终于发现他推开通往花园的大门。

  「父亲!」我大吼。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你回去。」

  我向前逼近,抓住他的衣襟。「罗南要来杀你。」

  他直视我的眼睛,随即别开目光。「这有什么差别?没有魔法,他们不会追随你,我精心的布局……」他摇摇头。「全是白费心机。」

  「不会的,」我一再努力,却无法把他拉回来。「只要你肯听我解释。」

  他突然浑身一僵,错愕地瞪大眼珠。

  恐惧、疼痛。

  「崔斯坦──」他倒抽一口气,颓然地倒在我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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