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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希赛儿

  看到克里斯伫立在剧院后方的楼梯上,我松了一口气。在这个充满失败的夜晚,看到朋友平安无恙,也算一种幸福。

  「莎宾跑去警告你?」

  他点点头。「我当时跟佛雷德在一起。附带一提,他的说谎技巧比妳还差,莎宾不敢公然揭穿他的谎话,担心他会跑去警告艾登爵士说妳逃跑,但我想还不至于,因为他非常懊悔。妳有找回那本书吗?」

  「每一个市场都跑遍了,还是没找到她的踪影。」我真痛恨自己精神抖擞,彷佛那些鲜血已经洗去诸多失眠夜晚的疲惫。「我决定改弦易辙,用其他办法破除咒语,但依旧没效果。」我吞咽了一下,彷佛喉咙卡着硬块,不想解释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失败那一瞬间,我依稀察觉她非常得意,火气一涌而上,我疯狂地喊着崔斯坦的名字,最后像个疯婆子,颓然倒在沙滩上。

  「莎宾告诉我妳们偷听到了什么,」克里斯开口。「她在里面,后台乱成一团,因为妳母亲号称身体不舒服,躲到侯爵乡间的宅第休养了。」

  「她没有生病,是生气。」我嘟哝着按住额头,自己不只没有释放巨魔,也没有保护她。

  「妳打算怎么做?」

  「等信差找上门,」我说。「等他和凯瑟琳帮我找到安诺许卡,带到国王面前,再放她自由。」一直等到路人离开我才说下去。「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来的就会来,至少我们还活着,可以再奋战一天。」胸口紧绷着。「我不会放弃的,克里斯。」

  「那就还有希望。」他捏捏我的手。「崔斯坦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推开那股怪异的狂喜。「不太好。」同时发现相互间的感受更加强烈,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他的情况在恶化。

  「希赛儿,幸好妳没事,真是谢天谢地。」莎宾飞身奔下楼梯。「我们不知道妳的去向,虽然依照约定回到这里,可是……」她皱眉。「妳为什么全身湿答答的?」

  「说来话长。」幸好那些可怕的血迹大都洗掉了。

  「妳最好到屋里比较暖和,但妳如果进去,他们一定会要妳上台,吉妮薇没露脸,今晚又是闭幕演出,如果临时换角、由别人上台,观众肯定大失所望,要求退票。」

  要冒死上场吗?凯瑟琳迟早会发现我和莎宾逃走,很快就会派人来寻找,若要享受最后几小时的自由,还有什么比上台演出更好?

  「我去,」我扬起下巴。「就算倒下也要激起一点火花,不能就这样埋没天赋。」

  两位朋友表情严肃。

  「他们不会上台抓人。」我说明。「一定是下台之后,届时你们不要干预,我会乖乖配合他们第一阶段的计划,稍后再试图逃走。」这不是最周全的应变之道,但至少可以给崔斯坦一个奋战的机会。「如果失败,请转告我的家人,说我爱他们。」我嘴唇颤抖,伸出双手分别搂住他们。「感谢你们的帮助,这样的好朋友我要去哪里找。」

  「祝妳好运。」克里斯声音沙哑。「我去看看自己是否还保得住饭碗。」

  他垂头丧气,缓步离开。

  我紧紧抓住莎宾的手。「我好害怕。」

  她捏捏我的手指头。「我也是。」

  后台兵荒马乱,管弦乐团的演奏穿透墙壁,我认出现在来到其中一场芭蕾舞表演,台上的舞者想必都尽力表现,运用优雅的肢体语言和精湛的舞蹈技巧娱乐观众,但他们不能永无止境地跳下去。

  「希赛儿!该死,妳跑去哪里了?」舞台经理扣住我的手腕,拉往更衣室方向。「我还以为必须让洁丝汀上场,她穿了妳的戏服,妳要快点更衣打理。莎宾,给妳十分钟。」

  「是,先生。」

  洁丝汀坐在我的更衣间,棕发紧紧盘在头顶上,预备戴假发,看我出现,她脸色一沉,露出失望的神情,随即笑脸迎人,「真高兴妳来了,他们期待的是吉妮薇,我可不想上台自讨没趣。」

  这是人之常情,不能怪她。今晚的观众满怀期待,都想亲自见证崔亚诺最著名的女演员最后一场谢幕,就算洁丝汀唱到呕心泣血,也不会有人欣赏。「她退休了,」我说。「总要有人接班,我会大肆推荐妳替补。」只差没说不只一个女孩的排名要变动,因为这也是我的最后一出。

  十分钟内,戏服、化妆、发型要一一兼顾,趁着莎宾紧锣密鼓地工作,我逐渐暖活起来,有条不紊地配合她,只是心不在焉,心思飞往另一个国度,那里灯光环绕,四周都是玻璃花朵,但我关注的只有远处那对银色的瞳仁。

  即便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今晚崔斯坦给我的感觉却是无比接近。

  他的情绪纠缠我的心,深刻而强烈,我不想刻意去区隔,深深陶醉于自己创造的世界,在那里两个人相偎相依,没有诅咒,也没有国王和女巫从中作梗。

  我踏上舞台,当观众察觉今晚的演出者不是母亲时,全场爆吼。我忽略这些情绪,付出前所未有的努力,撇开技巧的压抑,选择以情流露,将情感灌注到歌声里。虽然喉咙灼热、肉体疲惫,却觉得精力蓬勃。我不想放弃,更不愿意就此结束。

  然而演出总有落蒂的时候,这回也不例外。

  「妳今晚的表现太精采了!」最后上台谢幕的时候,朱利安炯炯有神、低声称赞。「结局叫人出乎意料。」

  突然间,魔法耗尽,我膝盖发抖,脚步摇摇晃晃。

  「希赛儿?」他抓住我的肩膀。

  「可以请他们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吗?」

  「当然。」朱利安放开我的肩膀,迈开脚步走向后台。「不要打扰,给她一点时间。」他告诉其他人。

  观众纷纷离席,迅速走向休息厅,或许再徘徊几小时才散去。到时演员会跟着离开、庆祝这出戏圆满成功,至于剧组的工作人员大概会丢下剩余的杂务,寻求温暖的被窝,或是到客栈饮酒作乐,然后风声很快就会传遍城内,今晚上台的人是我,艾登爵士应该不难找到人。

  「打扮成宫廷女仆,妳会行动不便。」莎宾走过来提醒。

  「我知道。」我跟着她回到后台,换上依旧潮湿的衣服,让她帮我卸下脸上的浓妆,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爱妳。」我对着她的耳朵低语。「现在去找克里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上一阵子。」

  她拭去泪水,点头说道。「祝福妳。」

  我回到台上,闪进布幕底下,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火光一一熄灭,两名工人员缓步经过走廊,使劲吹灭墙上的油灯。红色天鹅绒褪成深灰,其中一位询问性地瞥了我一眼,终于灭掉最后一盏灯,把我留在黑暗当中。

  许久不曾置身在完全漆黑的环境,我不能靠眼睛,只能倚赖其他感官。剧院后方传来观众的交谈,气流从左边舞台吹拂而来形成一阵风,汗水和香水味掺杂在一起。衣服上飘来淡淡的咸味,我忍不住纳闷那是来自于海水或鲜血?白白屠杀一头牛,却一点价值都没有。

  我胆战心惊地躲在这里,深信艾登爵士和凯瑟琳肯定会找上门。他们会再次把我丢进潮湿的地窖,还是惩罚我逃走?究竟还要等多久?

  我席地而坐,捡起从观众席丢上来的玫瑰花,轻轻抚摸花瓣。这么多夜晚里,唯独今晚感觉崔斯坦特别地近,真是苦乐参半,奖惩合一,彷佛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就触手可及。

  大厅通往剧院的门开了又关,我倒抽一口气。远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在走道上穿梭。我紧紧闭上双眸,像孩子一样坚信只要我看不到怪物,它就看不到我,可惜我不是小孩,躲不掉眼前的遭遇,我睁开眼睛面对。

  前方的银色光球发出微光,比印象中小得可怜,光芒黯淡,但异常地熟悉,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气,玫瑰花掉在地板上。我睁大双眼搜寻漆黑的戏院,另一球光芒又出现在观众席上,诡谲的光线照亮四周的黑暗。

  「希赛儿?」他嗓音粗哑、充满犹豫。就算隔了上千年,依旧认得出是他。我僵坐在地上,彷佛时间就此停止。我怯步不前,认定自己在做梦,等我醒过来后,剧院依然只有我而已。然后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冲下楼梯、奔上走道,瞬间投入他的怀抱。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心中的感受,此刻让我想起什么叫作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可以感同身受──震惊、不确定和狂喜,这些既是他、也是我的感觉。我扑进他怀里痛哭流涕,才发现最害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他。

  「真不敢相信你在这里,」我哽咽地开口。「这怎么可能呢?」

  「妳呼唤,我就必须赶过来。」

  他的语气让人不安,我抽身退开,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崔斯坦比我离开厝勒斯的时候更消瘦,头发也长了一些,黑眼圈清晰可见,但是某些特质永远不会改变,他依旧面无表情,情绪滴水不露。

  「没想到会奏效,」我低语。「我用了错误的魔法。」

  他微微晃了一下,脚步似乎无法站稳。「崔斯坦?」我惊呼一声,掩不住担忧的语气。我指间泛黑的纹路意味着他病得不轻,然而理智上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

  他没有回答,径自举手要拨开脸上的头发,举到一半又缩回去,手腕上的金属光芒一闪而过,这时我突然认出空气中的味道是什么。

  血腥味。这可不是想象力作祟。

  「天哪。」我嚷嚷地问。「告诉我,你不会是一直戴着这些东西吧?」

  他的沉默已经给了答案。

  「我要拿掉它们。」话说完就去抓他手臂,他转身回避,快得让人看不清楚。

  「不!」

  「为什么?」

  他有哪里不对劲?

  「他威胁要再加两副。」他别开脸庞,不肯直视我的眼睛。想当然耳,这很合理。

  「他们追上来还要多少时间?」

  他转向我。「他们尚未恢复自由。」

  我睁大眼睛,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那你怎么会……」我甚至不知要如何问出口。

  「我不清楚,可能是……」他半途停住,摇头以对。「只知道我是唯一不受咒语束缚的巨魔。」

  人生还能奢求什么?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只是可能性低得想都不敢想。崔斯坦得自由,而其他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巨魔都在牢笼里。困扰许久的难题似乎有了解决之道──无须牺牲任何人就可以和崔斯坦厮守在一起,而且世界依旧安全无虞,不必担心有罗南那样的怪物来搅局。我本该兴高采烈、大肆庆祝才对,但却没有心情这么做,反而觉得现在的我正身处在台风眼里面,不管朝哪个方向跨出一步,都会卷入巨大的混乱里。

  砰然关门的声响把我们吓一跳。「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说。「他们知道我逃走了,很快就会追上来。」

  「他们是谁?」

  「艾登‧雀斯勒爵士,他帮你父亲通风报信。」我示意他一起到后台,他留意到墙上的油灯、绘画和扶梯,一切尽收眼底,又好似心不在焉。

  「摄政王之子。」崔斯坦语气平淡,但我能够察觉他很震惊。「他有转告我的口信吗?」

  「某种程度上。」我颤抖地笑了,「他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与我无关,还征召我哥哥从旁协助。」

  我率先上楼、选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舞者练习室,解释艾登和凯瑟琳的计划,我说得语无伦次,或许他半听半懂,也没有没打岔。崔斯坦神经紧绷,有如拉紧的弓,外表却根本看不出来。他一脸气定神闲,在室内走来走去,检视稀稀落落的家具,但我浑身不自在。重逢的感觉跟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虽然现在去想这些未免太过愚蠢。他需要适应,就只是这样而已,眼前所见想必让他过于震惊。

  我从架上抓了一条毛巾,就近用罐子里的水浸湿,转身面对他。「坐下,」我开口。「既然你似乎无法处理,我来辩你。」

  「我不能……」他想争辩,但被我打岔。

  「你父亲不在这里,他既不可能靠近,也无法派人逼你戴回手铐,我努力存活到现在,不会坐视你因为顽固或天真害我跟着送命。」

  他下颏绷紧,百般勉强的态度点燃我的怒火。「除非你有合乎逻辑的绝佳理由,让我明白这东西不能摘掉,不然就好好坐下,让我处理。」

  崔斯坦盯着我肩膀后方的墙壁和练舞的扶杆。「伤口怵目惊心。」他终于开口。「我不想吓到妳。」

  「这个理由不够好,」我席地而坐,将所需的物品放在旁边。「坐下。」

  「好吧。」崔斯坦终于放弃。

  他脱掉外套,我瞬间感受到相同的剧痛,但他没有露出瑟缩的表情,极力掩饰自己的软弱。坐下时两脚交叉,手肘靠着膝盖,拉起黑色衬衫的袖口,露出铁铐。黑布层层褒住手腕,一路缠到手臂上,布条被血渗透,气味刺鼻,手套遮住双手。我心跳加速,不敢想象底下的惨况。

  「抬起手肘。」但愿我的声音四平八稳,不要发抖,但其实没有差别──因为彼此的感受瞒不了对方,想到过去百般尝试要隐藏,真是儍瓜。

  我把毛巾铺在膝盖上防污,小心翼翼将袖子卷上手肘,耐心拆解绷带的死结,指尖拂过手臂内侧的肌肤。他轻微地呻吟,我抬起头,看他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我慢慢解开布条,提醒自己千万小心,不能让他痛上加痛,但放慢动作其实是因为害怕的缘故。

  实际状况的确令人怵目惊心。

  环铐附近的皮肤是冰的,原有的光泽尽失,颜色泛黑,血管里流的很像墨水,而不是血。当我拨开黏腻的布条,露出下方发黑的伤口时,紧张得满头大汗。如此骇人的伤口,只有冻伤可比拟,但两者迥然不同,严重程度也不在话下。

  我极力压抑情绪,避免做出任何反应,也不敢为他承受的折磨伤心掉泪,自知他不会感激。痛楚和羞愧逐渐凝聚在脑海深处,我慢慢剥开手套,露出泛黑、僵硬的手,勉强认出它的轻抚曾让我浑身发热过。

  「那是铁锈,如果妳想问的话。」

  我点头以对,虽然他仍闭着双眼。我倾身向前,检视环住手腕的铁铐,却没有找到锁孔──只有用钩子固定在肉里。不看还好,一看更加懊恼,因为这意味着是恐惧或其他莫名的理由让人不敢拿掉。

  我固定铁环不动,拨开钩子,没有预先警告,就拔出深入手腕的铁刺,崔斯坦浑身一震,尖锐地吸气,猛然把手臂抽回去。他垂着头、拱起肩膀保护受伤的臂,虽然极力忍耐,肌肉依然痉挛不已。另一只手突然伸到我面前,示意我继续,才一眨眼,还没看清楚他就把手收了回去。「赶快,免得我失去勇气。」

  我依言而行,动作简洁利落。「要来了。」这回我先警告一声。

  他浑身紧绷,抽出时,金属发出啵的一声。「该死!」他诅咒,接着骂得更难听,整个人弯腰驼背,我只能看到头顶。

  换成别人,我会上前拥抱,呢喃地安慰几句,但是直觉告诉我,对崔斯坦这么做只会造成反效果。袖手旁观固然让人心痛,但他不愿意接受安慰却令我更受伤,我咬牙忍耐,不敢提供帮助,只能等他忍住疼痛。

  等他抬起头,我默默地开始清理伤口,缠上绷带。他的手冷得像冰,非常僵硬,本来以为只要拿掉铁铐,伤口就会有明显的改善,结果看起来还是一样。如果不能自行痊愈呢?我是否要主动报他治疗?

  「你会复原吧?」

  「不用担心。」他冷冷地回应。

  他的语气很伤人,我只好继续低头,包好沾血的毛巾和手铐。「凯瑟琳拿走魔法书。」我尝试打破俪局。「我用它来追踪安诺许卡的下落,少了魔法书,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她,等他们发现你挣脱咒语的束缚,他们计划落空,肯定会摧毁那本书。」我必须告诉他关于自己家族的发现──安诺许卡如何利用后代子孙的死亡延续自身的生命,但某些原因阻止我说出口。

  「同意,」他响应。「我们要把握优势夺回那本书,妳晓得她现在可能在哪里吗?」

  他敷衍的语气令人气结。「到处找我?」

  「当她找不到妳,又会去哪里?」

  「回家吧,她住在店铺后面,就在彼加尔区。」

  「我们就去那里。」

  还来不及多说什么,手里那包垃圾就飞到房间中央,自己冒火燃烧,升起银蓝色的巨魔之火。烈焰显得反常而奇特,布料迅速化为灰烬,金属镕成发亮的液体,滴在木头地板上。我抓起水罐,把水倒向冒烟处,以免引发火灾。

  「还有很多东西都可能造成伤害,」他顺势解释。「我们去找这个凯瑟琳吧,免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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