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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希赛儿

  「无论如何,绝对不许她踏出大门一步,明白吗?她今天不排演、不上台,也没有约,不管她编造任何理由都不要相信她。」

  「是,夫人。」

  母亲对厨娘和女仆耳提面命,措辞虽稍有修改,但内容完全相同:除非房子惨遭祝融──甚至即使这样──也不许我跨出门坎一步。愁眉苦脸的我翻个身,瞪着天花板。

  不是溜不出去,真要强迫两个妇人不要干预其实很容易,只是一旦被母亲发现她们毫无异议或抗拒就让我离开,肯定会被解雇,最好采取无关魔法的途径。说起爬树,我经验丰富,就算旁边有坚固的格子棚架,也没有妨碍。

  难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被发现。我把母亲的命令当耳边风,今天的禁足就是惩罚,如果再犯,她还有更狠的招数,不是用铁链捆脚,就是雇用守卫在门口站岗,甚至每夜下药让我昏睡。在这方面她有无限创意。

  十五分钟前女仆送来一盘早餐,耀眼的阳光从她拉开的窗帘斜射进来。食物慢慢凉了,香气却让胃部收缩翻腾。想到吃就不舒服,头疼得不得了,在冰冻的夜里骑马奔波造成全身酸痛,感觉好像病了,但我知道不是,即使没有镜子上的留言,那股急迫感也在提醒我地底发生了某些事情。情况有变,巨魔国王不像以前那样甘于等待。

  分秒必争,公主。

  我翻身把脸应埋进枕头里。第一眼看见鲜红的字体,还以为是血迹,结果只是口红,或许那个信息没有明显的恶意,但背后的含意一样穷凶恶极,不只在警告剩余时间有限,留言方式和随意运用房间的化妆品,等于一巴掌将我打醒,认清国王随时随地掌握我的行踪,即便离开厝勒斯,我也没有脱离险境。我忍不住纳闷哪里才是安全之地。

  心里千头万绪,最后我转而思考昨晚施咒的收获和咒语本身。那感觉很容易──不必担心材料的成分是否正确和平衡,是否用到最适合的元索,更不必害怕召来的能世不够显著。

  得心应手的感觉真好。

  我微微颤抖,蠕动身体埋进被窝,当然啦,一开始不忍心残害那只鸡,但我记得魔法风起云涌时的狂喜,在体内久久流连不去,即便过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里,还能够无所畏惧地对着母亲大吼,光气势就赢了。这种行为令人作恶,但我又陶醉在其中,不知不觉就上瘾了。我把咬到见底的指甲戳入掌心,徒劳无功地提醒自己。「不要再想了。」

  最好想想结果。

  地图上有烧焦痕迹的地点经过印证,死亡的都是女性,唯有两处例外,有一处我们没找到,位于摄政王城堡之内,我确信玛丽昨晚在那里,安诺许卡应该也在场,母亲就是去那里表演。克里斯坚称这样不足以证明,我们应该去调查崔亚诺城外那一处才对,他还来不及说明理由,就被我打枪,搁置在脑后。直觉告诉我那里不过是另一座位于荒郊野外或森林深处的坟墓。

  她也可能离开了崔亚诺,克里斯悠悠的嗓音在耳际响起,如果知道妳在追踪,难道她不会逃之夭夭吗?我把朋友的推测抛在脑后──直觉告诉我安诺许卡不会逃避我。

  但我要怎么跟巨魔交代?

  「该死!闭嘴!」我大吼。

  「小姐?」

  我抬起头,从被窝底下睁开一只眼睛。女仆站在门口,错愕地扬起一边眉毛。「不干妳的事,」我说。「是……邻居太吵了。」

  「已经日上三竿了。」她意有所指,瞄了一眼没有动过的托盘。

  「对不起,」我再瞥一眼,胃里还是在作怪。「有点不舒服,吃不下。」

  她冷哼一声,显然对我所谓的身体微恙不以为意。「要吃午餐吗?」

  「稍后再说吧,」我仍然看着浪费的食物。「现在只想休息。」

  等她离开之后,我拖了一张椅子卡住门把当阻碍,使她不能再进来探头探脑。从书桌那取出铅笔和文具,爬到床上重新躲进被窝里,再从枕头下方抽出沾血的地图,检视仓促写下的人名和日期,小心翼翼地按照顺序重新抄写一遍。

  日期横跨五个世纪:最古老的墓碑历经风霜雨雪,岁月摧残,名字和日期几乎模糊到难以辨别。我咬着指甲,仔细计算每个女子的岁数,但没有模式可循。重新计算她们生日彼此间隔的时间,依旧看不出所以然。换成死后间隔的时间,十一、十九、三十八,不一而足,我懊恼地丢开铅笔,懒得再算下去。

  这些死者肯定是安诺许卡维持长生不老的关键,至于怎么做?我仍是一头雾水。以血作法当然会带出充沛的法力,然而最多就是几天的时间,撑不了多久。研究到现在,没有任何数据显示这样可以延长寿命;若真是如此,其他女巫肯定会有发现,群起效尤。她一定是利用魔法做了什么事,但我再怎么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名堂来,女巫无法自我疗愈,如果找不到抗老秘方,要怎么青春永驻、长生不死?这样不合理,一定有其他管道。

  我拿起克里斯顺手牵羊的魔法书,浏览其中内容,页面贴着毛毯摩擦,发出啪、啪的声响,然后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手抄本记载的咒语大致融合了一般的法术和血魔法,处理身体部位的疼痛,但我逐渐留意到这些咒语大都涉及类似的主题:维持乌黑秀发的药方、消除皱纹的乳霜、帮助肌肤紧实的化妆水,虽然不能让使用者增加薄命,交相运用却可以维持青春不老的外貌──就算已经是溽终正寝的年龄,外人看起来却像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少。

  我的下颏抵着手腕,凝神思索。凯瑟琳曾经侍候过玛丽夫人,我又怀疑玛丽和安诺许卡是同路人,因此她会不会征召凯瑟琳,或许还有其他人,一起帮助安诺许卡维持永生不朽的生命?如果魔法能够对抗年纪老化的外显迹象,难道不能也缓和内部器官的退化吗?过程或许极其复杂,咒语时时需要更新,但或许不是痴人说梦。唯一确定的答案是她需要别的女巫助她一臂之力。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或许这就是凯瑟琳失宠被逐的原因──她想退出,不想再继续运用邪恶的魔法为虎作伥。

  凯瑟琳知道实情吗?玛丽和安诺许卡有没有把她纳入信任圈,或者仅仅利用她的技巧,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凯瑟琳说自己被解雇是因为多管闲事,她说的会不会就是安诺许卡和巨魔之间的恩怨?

  阖上手抄本,翻身仰躺,有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挥之不去,就像身体发痒,不搔就不能止痒一样。如果安诺许卡知道我的身分、我的立场,也知道我紧追不放,那她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灭口?

  床铺的天蓬因为我不时翻身而摇晃,我闭上眼睛,试着专心思索她留我活口的理由。是玩弄吗?像猫捉老鼠,咬死前耍弄解闷?或者看我像无知的儍瓜穷追不舍、给她一种变态的快感,等新鲜感消失殆尽才结束我的生命?这种行为模式似乎过于鲁莽:或许五百年的寿命造就出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对危险的看法跟常人不一样?或是另有隐情,她认为我还有一点用处?

  门把喀喀作响。「希赛儿?我是莎宾。」

  我翻身下床,匆忙走到门边拉开挡门的椅子。「妳来这里做什么?」

  「帮妳。」她跟着进来,继续用椅子挡住门把。「女仆上市场途中遇见我,提到吉妮薇严加限制妳『深夜外出游荡』和『不知检点的行为』,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她踢掉靴子爬上床来。「所以我自告奋勇跑过来,需要帮忙什么尽管告诉我。」

  她突然热心起来,让我不知所措。「莎宾……」

  「我知道,」她说。「什么使我改变了?」她伸手拨弄床单,表情非常严肃。「我一直期待随着时间改变,生活将恢复旧有的常态,妳会变回以前的希赛儿,忘掉他们的存在,和……崔斯坦。只要不继续关注,巨魔就不复存在,我们也能恢复原有的生活,不受他们的干扰。」她皱眉。「现在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很幼稚。」

  我拉起棉被盖住双脚。「或许吧。有时候当妳非常渴望某个东西,根本不会管它是否贲际,也不在乎对错。」她没去过厝勒斯──在我遇难之前,巨魔对她来说只是神话故事、乡野传说,所以我可以想象,对她而言,只要阖上故事书、束之高阁,巨魔就消失无踪。

  她点点头。「问题在于听妳陈述之后,我终于看见个中端倪,发现他们的影响力无所不在,这才想起曾经发生的某些事情,当时感觉很奇怪,只是后来便忘了。克里斯的父亲从苍鹰谷附近的农场收购了一大堆物品,运到柯维尔市场出售。但他似乎又对城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有那些商人往崔亚诺途中停在我爸妈经过的客栈用餐,回程经过的速度快得不像走完全程,但是车上货物又都销售一空。」她从牙缝吁出一口气。「来到崔亚诺之后,迹象更明显,来自大陆的商人把满船货物搬上马车,绕过崔亚诺的市集,往南方行进,然而在这里和柯维尔之间没有任何城镇能够消化一百匹丝绸,如果目的地是柯维尔,何不直接行船到那里去卸货?显然是往厝勒斯去。」

  我一脸错愕,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莎宾的说词不合常理,而是折服于她观察入微的能力。这些商人来来去去,我却不曾留意,虽然有点自知之明,我不仅很少察言观色,走路的时候还心不在焉、胡思乱想,但想到自己错过这么明显的迹象还是觉得吃惊。

  「这些商人都知道巨魔的存在,」莎宾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干涉,无人置评和质问,这表示其他人也知情,或者收了封口费,至少有几百人知晓巨魔的存在,只有岛上多数的居民不知情而已,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掌控大局的能力超过一般人认知的程度。」

  「妳是对的。」我或许没想过巨魔实质上掌控了整座岛屿的问题,但我确信国王具有无远弗届的影响力。「莎宾,你知道摄政王是什么吗?」

  她耸耸肩膀。「地位视同国王?」

  「这个头衔是给暂时替代君主统治国家的个人。」

  「但是岛上没有国王。」她反问。

  我扬起一边眉毛,她立刻领悟其中的奥妙。「我猜巨魔被诅咒之后,就指定了第一位摄政王,刚开始只是便宜行事,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杀死安诺许卡就可以收回统治权。」

  莎宾皱起眉头。「可是……找不到女巫不是对摄政王最有利吗?巨魔受制于咒语,他就能顺理成章掌控整座岛屿?」

  我点点头。「我猜历世历代的摄政王都打这种如意算盘,表面通过猎杀女巫的法律,假装帮忙搜寻,暗地里却把最重要的那个人纳入羽翼下保护。这些纯属推论,无法证明,但我认为凯瑟琳的失宠或许和这件事有关──她过于接近真相的核心。」

  「凯瑟琳?」

  「就是法辛夫人。」我赶紧澄清。已经很习惯她知道大小事情,一时忘记她还不知道我和女巫碰面的收获。

  莎宾眉头深锁,听我解释凯瑟琳与摄政王的关系,和这些推论背后的缘由。当我提到昨晚施咒的过程时,她的表情更是严肃。「因此,即便凯瑟琳不了解安诺许卡举足轻重的地位,依旧知道她是谁?」莎宾最终开口问道。

  「她大概不会透露。」我扮鬼脸。「摄政王把她吓坏了。」

  「可惜咒语不能汲取别人脑袋里的秘密。」她用力戳一下安诺许卡的魔法书。

  一个主意俨然成形,就像烟火爆炸一样。「莎宾,」我说。「妳真是天才。」

  ☬

  厨娘看我穿着晨袍下楼,露出奇特的表情,接着又看我从储藏室拿出一束迷迭香,依旧不发一语。我回到卧房,关起门窗,拉紧帘子,翻开魔法书,小心翼翼地撕下和抗皱乳霜有关的那页咒语,当着莎宾的面,把咒语内容仔细抄写在其他纸笺上,再卷起原版,用克里斯偷来的头发连同那束迷迭香捆在一起,将材料拿到装满水的脸盆上方。

  现在我终于明了咒语作用的诀窍:抄写咒语的纸张钳住我要汲取的记忆,头发是联结凯瑟琳的工具,迷迭香有益于加强清晰的程度,最后选择水这个元素当媒介,因为记忆和思绪有如流动的液体,瞬息万变,很像昙花一现。

  「妳以前做过吗?」莎宾问道。

  「嗯,只是稍微变通一下。」我一面回答,一面检查手边工作。「魔法对巨魔起不了作用,只能针对混血种。」咒语最初的目的在寻找失物,但我调整做法,用在艾莉身上,汲取她之前对丁香油去处的纪忆,希望找出这东西治疗地震造成的伤害,凯瑟琳说念咒的目的只是把注意力聚焦在意欲的结果,所以我相信可以再次调整咒语配合这次我想达成的目的。

  「如果魔法对他们无效,为什么诅咒可以?」

  我咬住嘴唇,这也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不知道,现在别出声,我需要安静。」

  聚精会神盯着纸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汲取其中跟咒语有关最清晰的回忆,不只如此,我还想知道这是为了谁。

  「这是什么时候的咒语?」我呢喃低语,把纸卷丢进水里。「这一切是为谁?」

  我轻轻触动水面,脸盆突然传出汹涌翻腾的水声,能量导入全身,纸卷不停地旋转,重量似乎突然增加三倍,倏地沉入水底。

  莎宾惊呼一声,我也差点尖叫,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颈部脉搏暴冲,水流变得浑浊幽暗,集中精神变得更加困难,水面出现其他的动静,感觉就像我在深夜偷窥某一个场景,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是无法辨别内容,我倾身往前,凑近脸盆,试着辨认任何熟悉的影像。

  「怎么了?」莎宾询问。

  「仔细看。」

  水底浮出深红色,我们吓得往后缩,同时水面凝结像一片玻璃,盛住红点。我知道那是血,至于是人血或是动物,就很难说。

  「青春永驻,青春永驻,青春永驻。」一开始,话语静得像一个思绪,然后越变越大声,响亮的程度让我确信屋内所有的人都听得到。那是凯瑟琳的嗓音。

  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室内归于寂静,水变回纯白色。

  记忆片段还没结束。

  白色慢慢化开,就像白云散去、露出蓝天,呈现另一幅画面,一名女子──凯瑟琳──踽踽独行在城堡的长廊,裙襬随着脚步摇曳生姿,衣服的布料远比现在的穿著精致多了。依稀听见鞋跟在石地上喀喀作响和布料拖地的窸窣声,但声响听起来有点怪异。她停在房门外面,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走进去。

  「拿到了。」凯瑟琳宣称,勾起的回音彷佛她站在长廊的尽头。

  「妳也拖得太久了。」女人的嗓音有点失真,而且凯瑟琳盯着地板,我看不到在她跟谁对话。

  「这是最后一批了,」凯瑟琳颤抖地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妳要担心的是停止的后果!妳能承受吗?」一晃眼,女子夺走凯瑟琳手里的瓶罐,转身走开。她终于抬起头,对方穿着斗篷,兜帽遮住了脸庞。

  「转过来,」我对着影像呢喃。「妳是谁?」

  「掩藏那些尸体变得越来越困难,」凯瑟琳哀求地说。「夫人,这是黑魔法,最终要付出代价。」

  「我不管。」女子猛然转身,脸上戴着造型恐怖的尖嘴喙面具,遮住了五官,让人难以判断她的畏相和年纪。「代价事小,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承受。」

  画面消失无踪,盆子里就是一般的清水,里面有浸湿的纸卷、头发和香草。魔法褪去,莎宾直视我的眼睛。「妳想那是她吗?」

  我徐徐点头。「她说那句话的口气,无油如何我都必须承受,措辞里暗藏玄机,要承受后果的不是美貌或青春,而是她自己。」

  「也可能毫无意义,只是一个渴望抓住青春的妇女。」

  「或者意义深远。」我推开脸盆起身。「我要去找凯瑟琳,逼她告诉我实情。」

  「希赛儿,她之前不说,现在更不会透露。」

  「不尽然喔。」我说。「报复是一个强烈的动机,只要我运用得宜。」

  「好吧,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莎宾提醒。

  「我知道,」我说。「还得想办法避开母亲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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