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崔斯坦
我没有拿掉铁环，并非担心摘除的惩罚──虽然我是有一点害怕──也不是出于骄傲，自信可以轻而易举地胜过他，真正的原因在于即使面对这么阴暗可怕的时刻，我都不认为自己有必要防范表哥对我不利。或许这样很儍，一如父亲死亡可以卸除诺言对希赛儿的拘束力，我的死也具有类似的效果，马克会得到自由。
我跟着他在矿坑里穿梭，每一个爆炸声都吓得我魂不附体，但我勉强压抑，搜索枯肠希望找出解决之道，化解意料之外的后果。
但是毫无收获。
不久之后，马克从快走变成小跑，即便他扭曲变形的双腿让步伐摇摇摆摆，我依旧要使出全力才能赶上他的速度。他长得人高马大，因此速度更快，距离越拉越开，我的脑中闪过一幕又一幕的影像，内容越来越可怕。他的这种反应我只碰过一次，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很难说他脑中的疯狂会把他逼到什么程度。
我从来没见过马克这一面，也不知道他的能耐。
「马克，停住脚步!」我气喘吁吁地大叫。
他却跑得更快。
「马克!马克，听我的话!」
我像对风呼号，毫无反应，前面就是矿井底部，升降机在那里。我必须阻止他，跟他讲讲话，试着要他冷静，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强迫他转念了。
情急之下，我甩出魔法套索，抢在他转弯之前套住他的脚踝，他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嘴里爆出连串诅咒，然后寂静无声。我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绕过转角。
马克起身站在隧道中央，手握长剑。「你凭什么认为我想听你讲任何话?」
我顿住，满怀戒备盯着那把剑，手指发痒很想跟着拔刀，但是直觉叫我别动。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他质问。
「表示信任，」我说。「让大家立足点平等。」
「说得好像我们可以跟你平起平坐一样，」他咬牙切齿，剑尖不住地颤抖。「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下来，马克的失控这跟我决定放弃全名的掌控权无关，而是要追溯到两年前的事。「我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不希望潘妮洛普的死把你也带走，而只有一个方法能够避免悲剧发生。」我疲惫地摸脸，遮住衍架上刺眼的灯光，回想起潘妮洛普过世之后那段阴暗悲惨的岁月。
「我的生死不劳你决定。」他举起长剑，浑身紧绷，预备挥剑攻击。「你不应该插手!」他的吼叫引起一遍又一遍的回音，彷佛隧道本身也想表达意见。
他目露凶光、眼睛红肿，纠结的肌肉牵动他畸形的脸庞，使之变成疯癫狂乱的面具。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那是我一手促成的，是我强迫他许下跟个人意愿相互矛盾的诺言，害他精神分裂，一半想死、另一半又被迫要活着。
「我知道。」我说。「只是当时我不明白强迫你承诺活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但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只能在事后疯狂地弥补、东拼西凑、试图更正自己的错误，用名字的力量命令他不要去想骤失所爱的伤痛和悲惨的生命，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小心翼翼架构出一层又一层的命令圈，让他不致精神错乱，同时又能够顾及人性，保留潘妮洛普的记忆在他心里头。
当初的魔法效力一直留存至今，直到刚才我放手，承诺不再透过名字来掌控他和混血种，现在残存的问题就是欠缺周详考虑的承诺没办法挪除，马克的内心再度陷入矛盾的战争中，除非当事人死亡。
「我已经不认识我自己了。」他把长剑丢在地上，双手按住太阳穴，使力挤压。「两年来我活在你的掌控底下，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你希望的我。我应该随她而去，我应该随她而去。」他不断覆述这一句。
心中突来的怒火让我气得发抖。顾不得手腕推心的刺痛，我挥出拳头，正中他的下巴，他脚步踉跄倒退。我弯着腰，连连诅咒，鲜血四溅。「你为什么该死?」我忍痛大吼。「要证明你很爱她吗?还是因为你相信活着就是背叛她?或者她也希望你死去?」我慢慢挺起胸膛，带着金属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她希望你撑下去──我知道，因为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失去她，我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轻蔑地呸一声。「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你的家人呢?你的朋友?你人生的使命?这些都无关紧要吗?」我猛然往前冲，直到彼此瞪视，间隔不到几吋。「你跟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相同的理念，希望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你我共同的使命。」
他率先移开目光。「别站在那里假装如果希赛儿死了，你会比我好，我亲眼看你为了救她不计代价、抛弃一切。」
「因为她可以救得活!我不会说自己是对的，但至少目标明确。你求死可不一样，潘妮洛筲不会因此复生。假如希赛儿走了，而我还有一口气撑下去，相信你也会给我相同的劝告。」
我激动得握紧拳头，手腕的剧痛有如刺耳的尖叫声，迫使我放松。「除了她，生命还有更多面向，还有其他人要关心，还有使命要完成。」我深吸一口气。「希赛儿和潘妮洛普一样走过死亡边缘。有些时候我真会质疑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把自身的命运跟别人密切相连，让我们渴望追求的一切、我们的努力，悬在他人的生死上面，以致当我们失去击爱，不只哀恸欲绝，还丧失了坚毅忍耐的机会，以完成原有的人生目标，这样不是很残忍吗?」
怒火逐渐消逝，我突然觉得身心俱疲，「我不知道她的死对我会有什么影响，是否因此丧失活着的勇气。」疼痛让我专注，凝神思考。「我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但于此同时，我也不愿意去想我们在厝勒斯的努力就此付诸流水，这样的浪费让人惋惜。」
我们各自陷入沉默，许久没开口，唯有采矿的声音打破寂静。
「对不起，我过去的决定造成你如此痛苦，真是抱歉，」我说。「但我并不后悔那么做。」我和他擦身而过，径自走向升降梯。
「就这样?」他在背后大叫。「你就这样袖手不管，让我的心像战场，矛盾的想法相互交战，落得像我扭曲、破碎的身体一样?」
我伫足不动，没有转身，担心一看到他的脸，就会丧失勇气，恐惧让我正视自己薄弱的信心是多么岌岌可危。
「马克，决定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我说。「唯有你内心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意志和言语才会停止矛盾，使心思意念再度融合成完整的个体;你也可以继续消沉下去，疯疯癫癫，一心求死，直到我父亲命令你放下一切，选择权在你。」
双脚不想动，但我强迫它们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站上平台，当它开始上升的时候，我暗暗祈求命运和星辰，未来的我不致再懊悔这次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