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希赛儿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砖墙当支撑，手套的蕾丝钩到了砖块。「你是哪位?」
「信差。」
「谁派你来的?」我问道，虽然心中已经知道答案了。
「苔伯特国王陛下，」男子点头致意。「他向失踪的儿媳妇致上最诚挚温暖的问候，自从妳仓促离去，厝勒斯变得今非皆比。」
「你是来追杀我的?」这是算总账的时候?
信差哈哈大笑。「追杀?当然不是，如果我是来杀人的，妳早就没命了，我不是那种怜香惜玉的类型。」
「那是什么原因?」我追问，依旧不太安心。「而且你怎么可以提到他们?」
「国王陛下希望……」他刚开口，克里斯就从酒馆冲了出来。
「希赛儿，」他大声呼唤，紧张地左右张望，终于瞥见我和信差。「喂!」他大叫。「滚开，不要打扰她!」
他举步要过来，我举手警告。「他是国王的信差。」
克里斯睁大眼睛。「他要做什么?」
克里斯的出现似乎在信差的预料当中，看他的举手投足如此平静，让我颇为不安，这表示他知道克里斯的身分。「国王陛下想和希赛儿碰面。」
「不!」克里斯悍然拒绝的吼声几乎压过我的提问，「什么时候?」
他微微一笑。「今天晚上。」
「绝对不可以，」克里斯说道。「我不能让妳返回厝勒斯。」
「只到溪水路的河口。」信差赶紧澄清。「厝勒斯的大门已经封闭，不容人类进出。」
我们早就知道了。即便克里斯的父亲杰若米受到誓言约束，不能提到和厝勒斯有关的消息，经验老到的他已然学会用迂回的方法解释目前的交易地点已局限在溪水路河口，而且是一律透过国王指定的中介商进行。这个新规定有效地阻断消息管道，让我们无法得知城里发生的事情。
克里斯摇摇头。「还是太近了。」
「决定权不在你。」我的思绪飞快转动，国王要的是什么?崔斯坦会在场吗?我们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只要有些微的可能性就足以让我下定决心。「我去。」
「不可以!」克里斯嘶声反对。「崔斯坦警告妳不能回去，他们会杀了妳!」
我摇头晃脑。「不，假如国王要杀我，我早就没命了，他是另有打算。」其实他要什么，我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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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差护送我们出城到乡间，树下有几匹马等在那里里。即使夜深人静，守卫问也不问就帮我们打开城门，显然事先就收了厝勒斯的黄金。
我们移动的速度不急不徐，一路靠月光照明，虽然有时候会被乌云遮蔽。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念咒语，厉害的女巫可以从高挂天空的银白色圆盘汲取最大的量能，然而对付巨魔，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等我们骑出茂密的树林，看见横跨石头坍方的桥梁时，已经是午夜时刻。我们在这里下马，慢慢走下石堆靠近水边，但信差并没有跟上来。
「妳猜他们找妳做什么?」克里斯低声询问，看我在岩石上晃了一下，赶紧抓住我的手，帮我保持平衡。虽然在退潮，海面依旧很高，坍塌的石块和海浪中间只露出十几英呎长的沙滩。这里充斥着排水沟的臭味。唯有在潮水够高的时候，城市才会排出废弃物，让海浪卷走所有的痕迹。
「他们可能想出来。」前方就是高耸的悬崖，溪水从下方涌出，冲刷出一个弯道，穿过沙滩并入海洋。悬崖下方就是厝勒斯的入口，往里面看去，有一团火球悬在半空中，似乎在等待。这里俨然就是两个世界中间的閛口，区隔真贲和幻想，是美梦还是是厄厄运，端看是谁在那里等候。我把火炬插入沙堆里，示意克里斯跟着做，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一个巨魔小孩双脚交叉坐在路中央，看到我们接近，他仰起脸庞，那容貌就像小小崔斯坦的翻版，除了嘴角的弧度……让我联想到和他同父异母的姊姊，莱莎，天使的脸孔，恶魔的心肠。
「晚安，殿下。」距离魔法屏障还有一大段空间，我就停住脚步，屈膝施礼。「鞠躬吧。」我低声提醒克里斯。
罗南‧莫庭倪王子歪着头，打量我们的眼神彷佛看到昆虫。「晚安，希赛儿。」
罗南为什么在这里?国王呢?
「妳站的地方太暗，看不清楚。」罗南说。「靠过来一点。」
我轻舔干燥的嘴唇，即使他被关在魔法墙内，我依旧不想靠近这个差点害死我的怪物。
罗南站起身来。「靠过来，」他命令，「我想看妳。」
「你留在这里。」我对克里斯呢喃，接着违背所有的本能，继续走向屏障，不顾我心跳加速、背上冒着冷汗。他只是个孩子，却让我异常恐惧，甚至超过国王和安哥雷米，至少他们心智正常。这个孩子再怎么伪装平静、有教养都是假象，他是疯子，行径不可理喻，心智狡猾、个性反复无常，而且非常、非常地危险。
「过来，」他半哄半骗。「再靠近一点。」
我慢慢前进，不确定围墙的界线在哪里。突然间，空气变得凝固，我赶紧后退一步，心脏几乎跳到喉咙。他像一条响尾蛇，目睹猎物逃出势力范围，小小身躯放松下来，不再预备攻击──他想引诱我进入触手可及的范围，好完成那天在糟粕区的致命一击。
我举起手来。「你从那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罗南不置可否，嘴唇一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害怕吗?」
当然。「你哥哥呢?」我询问。「崔斯坦在哪里?」
罗南开心极了。「他们特地在监狱帮他挖了一个洞。」他格格笑，笑声尖锐而孩子气，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很少出来放风。」
他伸手摀住嘴巴，彷佛说溜嘴似的，其实是在自得其乐。他几乎笑到人仰马翻，刺耳的笑声在坑道中回荡。我倒退一步，差点和逐渐靠近的克里斯撞成一团。克里斯脸色发白，他虽然听我提过罗南的事情，但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转向罗南。「你哥哥是皇位继承人，他被关进监牢让你非常开心吗?」
男孩的笑声戛然而止。「崔斯坦不是王位继承人，我才是。」
我摇头，不是要否认他说的事实，而是想到有一天眼前这个恶魔要统治王国，就觉得恐怖。但不管是哪个原因，我摇头的动作让他勃然大怒。
「我是国王!」他大声尖叫，猛然扑了过来，我吓得往后跳开，鞋跟踩到裙襬，整个跌在地上，克里斯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后拖开一段距离。罗南不肯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地冲撞魔法围墙，撞到手掌裂开，伤口瞬间又愈合起来，鲜血溅上围堵的墙面，变得清晰可见。他冲撞的力道撼动山壁，石头随着震动颤抖，虽然那可以中和他尖锐的吼叫声，但那凶狠暴怒的表情──完全丧失理性──直接呈现在眼前。
「老天，救救我们……」克里斯呢喃。
冲撞的力道突然停止，罗南恢复平静，表情沉稳，转身面向另一球缓缓靠近的火光鞠躬。「父亲。」
苔伯特国王现身。「你制造了很多噪音，孩子。」
罗南眉头一锁。「她说崔斯坦是继承人，不是我。」
「是吗?」国王隔着溅血的屏障直视我的眼睛。「你该知道人类很会说谎，罗南，回去吧，安哥雷米公爵在等你。」
国王用反问回答了问题，听起来崔斯坦还有希望。
罗南得意洋洋地瞥了我一眼，匆忙跑进隧道里。
「你要干么?」我站起身来。「为什么叫我过来?」
「噢，我想妳心知肚明，」国王回应，掏出身上的手帕，擦拭溅在墙上的血迹。他以兴致盎然的眼神盯着我们，不发一语。
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直到受不了为止。「崔斯坦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呵呵笑。「妳实在不是高明的政客，希赛儿，妳对自己想要的东西过于坦白，太早掀底牌。」
「你不是说人类很会说谎?」
他耸耸肩膀。「对，但妳天性诚实，连我都望尘莫及，任何巨魔都比不上妳。」光球一亮，坑道大放光明，像白天一样，「人们都想要得不到的东西，既然不能说谎，欺骗的能耐就成为特别有意义的天赋，应该被尊重。不过哲学的辩论还是改天再聊比较好。我这里有妳想要的东西，而妳，我相信妳有能力找到我要的东西。我们来以物易物、各取所需。」
我飞快地摇头。「我不会蠢得去相信事情这么简单，苔伯特。更不会自私到为了救另一个人，释放你出来残害生灵。」
这是谎言，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考虑做此提议。
国王徐徐地点头。「告诉我，希赛儿，为什么将我释放出去会让妳如此害怕?」
「当然，」我的声调高亢起来。「你是一位残酷冷血的暴君，我也见识过你统治的手段──我了解你，如果让你恢复自由，一定会把人类屠杀殆尽。」
「别说儍话，」国王打岔。「我不会把你们赶尽杀绝，我需要人类，妳以为安哥雷米有办法扛着锄头下田耕种吗?或是妳亲爱的朋友马克，他能够日以继夜地劳动、造桥铺路吗?」他挥挥手，彷佛我的恐惧纯粹是胡思乱想的结果。「请不要站在那里冠冕堂皇地向我宣扬崔亚诺的摄政王没有颁布法律，他们的贵族不会高高在上、轻蔑鄙视一般的平民百姓。」
他用手指着我指控。「妳说我是暴君，但是我敢夸口，厝勒斯没有一个人挨饥忍冻、露宿街头，而且人人都能接受教育，靠工作餬口;反过来说，妳的摄政王也能这般夸口吗?」
我咬住嘴唇。「百姓的自由呢?至少摄政王辖区没有奴隶。」
「妳何不走一趟波加尔区，问那些挨饿的人自由值多少，或是那些冻死在荒郊野外及河沟里的尸体。」国王伸手碰触魔法屏障。「就是一派贵族替换另一派，像妳父亲那类的居民依旧养猪放羊，出售到市场，妳母亲照鸽上台演唱，有钱买票的就去欣赏。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生活没啥改变。」他深深叹息。「为了自己毫无根据的恐惧，妳愿意牺牲多少?」
「别听他胡说八道，」克里斯站在背后提醒。「他只想到个人利益。」
「你不是吗，克里斯托弗‧吉瑞德?」国王反问他，眼睛盯在我身上、衡量我的反应。「别告诉我，」他对着克里斯继续说道。「你没想过希赛儿和我儿子分开，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才不关心崔斯坦释放与否。」克里斯反驳。国王的话语如风飘过，我心中的恐惧真的无凭无据吗?我闭上眼睛，想起崔斯坦提过的古画，描绘人类在巨魔统治之下的生活，山崩以后饥寒交迫的乞讨，后续遭遇更是惨绝人寰。我能保证苔伯特不会重蹈覆辙?人类的生活会更好，还是每况愈下?
但他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一切。
「我不想用武力夺回王国，」国王说道。「岛屿统治权要以和平方式割让给我。」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你如何能够主张这种权利?」
他轻轻地摇摇头。「那是给我自己的备忘录──我当然希望凡事按照既定的计划，不受干扰。」他补充一句。「或许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和人类短兵相接，但我真心希望避免走到那一步，我看过太多腥风血雨的场面，已经很疲惫了。」
我再怎么胡思乱想，都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一句：一个不能说谎的巨魔竟然提议要和平解决。太不可思议了，再怎么说我都无法相信，若不抓住机会继续挖掘他其他的计划，那就太儍了。
「我一直在持续搜寻安诺许卡的下落。」我话锋一转，突然改变话题。
国王点点头。「告诉我，希赛儿，妳搜索的手法和过去五百年来成千上万追踪她的男男女女有什么不同?难道妳以为我们没有追溯每一个传言、搜索每一张脸孔，甚至无所不用其极，渗透进最隐密的社交圈吗?我们还清查过所有人类的出生纪录，只要童年时期的背景可疑的女性，我们统统访谈过。」
我张开嘴巴又阖起。
「妳很独特，女孩，因此妳用的方法也要独一无二。」他轻声说道。
他指的是魔法。显然巨魔不曾派女巫追踪过安诺许卡。就算有，对方也不会像我这般锲而不舍。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忍不住苦涩的口吻。「没人肯教我。」我把魔法书留在厝勒斯，勉强记得的咒语在搜索上也毫无用处，就算现在了解的比以前更多，依然无济于事。
接着国王的动作让我目瞪口呆。他竟然从外套口袋掏出安诺许卡的魔法书。我心跳加速，急于伸手接过来，但他收了回去。「我要妳先答应我。」
我忍不住窃笑。「害怕我用她的咒语对付你?」
他来来回回地挥舞那条沾血的手帕。「我相信妳还缺少一样必要的材料。在我把这件该死的东西交给妳之前，妳必须保证要利用它来追踪安诺许卡，而且是不计代价，直到找着她带来见我为止。」
「希赛儿，不要答应他!」克里斯大叫。「一旦给了承诺，妳就摆脱不掉了。」
「没有看到崔斯坦，我不会答应任何事情。」
「等妳有进展的时候就会看到。」
「你不让我见他，我就立刻停止搜索。」我挑衅地抬高下巴，这很可能是我仅有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手。
「我还以为妳很通情达理。」国王叹了一口气。「好吧，带他过来!」他对着隧道大吼一声，不久便传来脚步声和拖拉重物的声响。
克里斯抓着我的手。「坚强一点，要有心理准备。」
好像我不知道崔斯坦的情况一样。这几个月以来，我可以感受到崔斯坦在国王的惩罚底下，承受椎心刺骨的剧痛，看着指间的银色图案黯然失色，可想而知他的气力和能量正备受侵蚀。然而不管再怎么预作准备，看到他袒胸露背、光着脚被武装守卫拖过来，摔在国王面前的景象，依旧对我产生极大的冲击。
他脸色憔悴、骨瘦如柴，浑身都是脏污和干掉的血迹，我忍不住哽咽，三对手铐分别扣住他的手臂，固定的铁钉深及骨头，手铐上沾满鲜血，红色的液体滴落，渗入沙土里。国王伸手掀开他的头罩，崔斯坦静止不动、虚脱乏力地靠着屏障，海面卷起一阵风，吹过我的衣裳，掀起他满是污垢的头发。
他缓慢抬起脸庞，眼睛盯着我。「希赛儿，」他声音沙哑。「我叫妳不要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