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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婚礼那天上午。欣黛思绪纷乱,精神紧绷而疲惫不堪,但内心深处却有一股诡异的平静。太阳落下以前,她就会知道他们所有的计划和准备的结果。要么他们今天会成功,要么他们会全部成为拉维娜女王的阶下囚。
或者,他们会死去。
她洗完澡,换了衣服,试着不再胡思乱想,吃了一顿过期饼干涂上杏仁奶油的简单早餐,她沉甸甸的胃只消化得了这个。
太阳刚刚升上西伯利亚被霜覆盖的冻原,他们挤进最后的一艘小飞船,七个人塞在只能坐五个人的空间里,开始进行四十分钟低海拔的飞行,前往新京。没有人抱怨。风铃草太大了,很难隐藏起来。至少小飞船能够隐入一个突然间涌进许多陌生宇宙飞船的城市里。
这趟旅程是静默而折磨人的,只有艾蔻和索恩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欣黛一直在关注皇室婚礼及法拉法拉持续动乱的报道。
援军一到,镇上的居民已经不能再控制军队。东方联邦并不打算逮捕和关押几百个老百姓,他们得到非洲政府的许可,把整个城市封锁,直到他们全都被彻底地盘问和判罪。
老百姓们被视为地球叛徒,因为帮助林欣黛、米特里·厄兰和卡斯威尔·索恩,虽然新闻不断报道,只要有人肯透露逃犯、他们的盟友及船只的信息,政府愿意网开一面。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法拉法拉的居民合作。
欣黛不知道月族居民的下场和地球人是不是一样,或者他们只是在等待被遣送回月球接受真正的审判。迄今为止,还没有记者提及很多叛军都是月族,欣黛怀疑政府打算掩盖这一事实,避免邻近城镇甚至世界各地群众的恐慌,否则地球人肯定会意识到月族是多么容易渗透融入他们。
欣黛还记得原来她认为地球上根本没有任何月族的,当厄兰博士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时,她简直吓坏了。现在想想,她的反应似乎天真得可笑。
新京映入眼帘,欣黛关掉新闻。市中心的建筑气势恢宏,就像细长的铬和玻璃雕塑刺入天空,欣黛被心里一股猝不及防的思乡疼痛所袭击。她太忙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对这里有多怀念。
宫殿庄严地立在清晨的阳光下,外围是高耸的悬崖,但是他们改变方向远离,杰新按照欣黛的指示朝市中心飞去,到处是悬浮车子,她很庆幸有非常多小飞船。欣黛的第一站是两个街区外的凤凰城公寓。
她深呼吸,下了船。虽然再过几周,时序便要进入秋季,夏天的尾巴仍然在新京发挥威力。这一天的开始,万里无云,天气炎热,温度要比所谓的舒适稍高,已经没有了欣黛离开时那种惊人的湿度。
“如果十分钟后你在约定的地点没看到我,”她说,“盘旋几圈,再绕回来。”杰新没有看她,但点点头。
“如果你有机会,”艾蔻说道,“用你的金属脚朝爱瑞的屁股,替我好好地踢几下。”
欣黛笑了,虽然声音有些尴尬。然后,他们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条走过一千次的街上。
她已经使用法术,但很难专注,所以她低下头,走向她一度叫作家的公寓。
几周以来被朋友和盟友包围,此刻是一段奇怪的独处,但她很高兴,没有其他人和她一起参与这个阶段的计划。把自己和那个一直住在这个公寓的女孩拉开距离对她而言似乎很重要,让她的新朋友去她过去的抚养家庭让她畏缩。
她的上衣贴在背上,接近公寓的正门,一直等到另一位居民来了,用他们嵌入式的芯片打开门锁,她才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溜了进去。
一个熟悉的恐惧升起,往日走进小小的门厅,她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是这一次进入电梯时,她觉得自己有某种目的待完成,她不再是那个人们告诉她的没人要的生化机器人孤儿,得天天溜到地下室工作间,避开爱瑞恼怒的瞪视。
她是自由的,她可以控制自己,她不属于爱瑞了。
也许这是第一次,她扬起脑袋走出电梯。走廊里空无一人,除了一只癞皮灰猫正舔着自己。
欣黛来到一八二○号公寓,挺直肩膀,敲了敲门。门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她专注于自己的法力。欣黛选择了凯铎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站在他身后一个官员的样子,中年,微胖,几近灰发,在那张脸上显得略小的鼻子。欣黛很准确地模仿她,甚至是蓝灰色西装和合理的棕黄色皮鞋。
门开了,一阵带着霉味的热风吹进走廊。爱瑞站在她面前,正在绑她丝绸浴袍的腰带,在家时,她几乎总是穿着浴袍,但这件欣黛并不熟悉。她的头发往后梳,还没有化妆,汗水在她的脸上发出光泽。
欣黛以为在养母的目光下,她会畏缩,但没有,相反地,她看着爱瑞,带着一种超然的寒光。
这只是一个女人,得到一份皇室的结婚请柬,这只是清单中一项该完成的任务。
“有什么事吗?”爱瑞说道,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欣黛正式鞠了一个躬。“早安,林爱瑞女士在家吗?”
“我是林爱瑞。”
“很高兴见到你,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欣黛说道,这番话她早早练习过了,“我是皇室婚礼策划委员会的成员,我知道你答应参加凯铎皇帝以及月族拉维娜女王陛下的婚礼邀请,由于你是我们尊敬的平民来宾之一,我很荣幸能亲自把今晚仪式的请柬送到府上。”
她拿出两张纸。事实上,是两张餐巾纸,但在爱瑞眼里,是两份精美的手工压纸信封。
至少,她希望这是爱瑞看到的。欣黛唯一利用法力改变过的无生命东西,只有她的假手,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
爱瑞对着餐巾纸皱眉,但很快脸上便浮现一个耐心的笑容,毫无疑问,她相信自己正在和宫殿官员说话。
“一定出了什么错,”她说,“我们上周收到了请柬。”
欣黛假装惊讶,收回餐巾,“太奇怪了,你介意我看一看请柬吗?我可以确定是不是出错了。”
爱瑞的笑容有些僵,但她退到一边去,将欣黛迎进公寓。“当然,请进。喝杯茶好吗?”
“谢谢,不用了。我们只需要澄清一下这个误会什么的,就不再打扰了。”她跟着爱瑞进到起居室。
“我必须道歉,屋里太热了。”爱瑞说道,从一个小茶几上拿起一个风扇,对着她吹。“空调坏一个星期了,这公寓的维护人员完全不称职,我曾经有过一个仆人可以做这些事,我丈夫收留的一个生化机器人,但是……好吧,不要紧了,现在,谢天谢地。”
欣黛觉得刺耳。仆人?但她不理会这个说法,扫视整个房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有全息壁炉上放的东西不一样了。原来放在最突出位置的是林嘉兰的奖章和奖牌,以及珍珠和牡丹的照片,如今它们挤在一角,中心放着的是一个美丽的瓷瓮,画着粉红色和白色的牡丹,放在一个红木底座上。
欣黛吸了口气。那不是一个罐子,是一个骨灰盒,火化后装骨灰用的。
她的喉头干涩,听到爱瑞走过客厅,但她的注意力放在骨灰盒上,以及谁在里面。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牡丹的骨灰。举行葬礼时,欣黛已经不在。爱瑞和珍珠为她哭泣,无疑邀请了牡丹班上的每个同学、这公寓里的每个人、每一个认识她的远房亲戚,他们可能会抱怨着送慰问卡和鲜花。但欣黛没有参加。
“我的女儿。”爱瑞说道。
欣黛倒抽一口冷气,后退一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划过上头绘的花朵,直到爱瑞开口说话。
“最近才发生的,因为蓝热病。”爱瑞继续说道,好像欣黛问了似的。“她只有十四岁。”声音里头有着悲伤,真正的悲痛。这也许是她们唯一的共通点。
“对不起。”欣黛低声说道,庆幸自己虽然分心了,但本能还是保持着她的法力。她强迫自己专注,不要让她的眼睛一副要掉泪的样子,虽然不会有眼泪,她是不会掉泪的,但这种掉泪的渴望会让她头痛,几个小时不会消失。现在不是哀悼的时机,她得阻止一场婚礼。
“你有孩子吗?”爱瑞问道。
“呃……没有。”欣黛说道,她不知道她冒充的那个官员有没有。
“我有另外一个女儿,十七岁,不久之前,我一心只想替她找一个有钱的好丈夫。养女儿是很贵的,你知道,一个母亲想把一切都给她们,但现在,我没办法忍受她离开了。”她叹了口气,目光从骨灰盒上转移,“我太多话了,你办事吧,我相信你今天要去很多地方,这是我们收到的请柬。”
欣黛小心地接过来,很高兴岔开话题。现在她看到一张真正的请柬,她用法力改变餐巾纸,真正的请柬纸张要硬一点,接近象牙色一点,烫金,一边是花体拼音字母,另一边是传统的第二纪汉字。
“有趣。”欣黛说道,打开来,她假装笑笑,希望听起来没那么可怕。“啊,这是给林强和他妻子的请柬,我们的数据库一定把你们的地址弄错了,真愚蠢。”
爱瑞歪着脑袋,“你确定吗?请柬送来时,我很确定—— ”
“你自己看。”欣黛把请柬的一角给爱瑞看,那是欣黛要她看到的,是欣黛要她相信的。
“天啊,真的是。”爱瑞说道。
欣黛把餐巾纸递给爱瑞,看着她的继母宝贝地拿着,好像它们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好吧。”她的声音几乎要发颤了,“我走了,请留步。希望你喜欢典礼。”
爱瑞把餐巾纸放到浴袍的口袋里,“谢谢你抽空亲自送来请柬,皇帝陛下真是太周到了。”
“拥有他,我们很幸运。”欣黛走向大门,当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她忽然想起,也许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养母了。
最后一次,她希望。
她想压抑住内心的某种渴望,但她发现自己回头看爱瑞。
“我—— ”

 
……没有什么要说的,没什么要对你说的。

 
但她的理智压抑不了她想说这些话的冲动。
“我没有要揭人隐私的意思,”她又开口,清了她的喉咙,“之前你提到的一个生化机器人,你不会碰巧是林欣黛的监护人吧?”
爱瑞和气的样子不见了,“不幸的是,我曾经是,但感谢老天,这一切都过去了。”
欣黛违背自己的理智,一步踩进公寓里,挡住门口。“她在这里长大,你从来不觉得她可能会成为你的家人?你没有一分钟把她当成女儿看待?”
爱瑞“哼”了一声,用手替自己扇凉,“你不知道那个女孩,永远不知好歹,永远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因为她……特别。生化机器人都是这个德行,你知道的,很自我中心。和她一起生活真的太糟了,一个生化机器人,也是一个月族,虽然我们一直不知道,直至她现身舞会。”她系了系腰带,“现在她辱没了我们家族的名声,我必须请求你们不要因为她而批评我们家族,我尽了最大的力气帮她,但她一开始就难以调教。”
欣黛的手指动了动,一种熟悉的反叛感觉。她很想解除掉自己的法力,大骂叫喊,强迫爱瑞看清楚她,真正的她,即使只有一次。不是那个爱瑞以为的忘恩负义、妄自尊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只是想要一个家、想要有归属感的孤儿。
但是,就在她这样想的同时,一个黑暗的渴望爬上她的脊椎。她要让爱瑞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一件财产一样对待欣黛,拿走欣黛的义肢,强迫她像一个断了脚的洋娃娃一样走着;一次又一次嘲弄欣黛不能哭泣,不能爱,永远不会是人类。
她发现自己的意志力蠢蠢欲动,检测爱瑞身上的生物电。欣黛还没来得及抑制她覆盖内疚、自责和羞耻的愤怒,便用意志力进到她养母的头骨里,狠狠扭转她的心智。
爱瑞倒抽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屁股撞在墙上。
“你从来没想过她有多辛苦?”欣黛咬牙切齿说道,她一下子头痛了,眼睛干涩。“你这样对待她,都没有罪恶感?难道你没想过,若你愿意花时间和她说话、理解她,也许你会爱她?”
爱瑞呻吟着,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胃,仿佛多年的负罪感蚕食了她,让她想吐。
欣黛的脸揪成一团,放开这种情绪攻击,当爱瑞再次迎视她的目光,泪水模糊了女人的眼睛,她的呼吸急促。
“有时候……”爱瑞说道,她的语气软弱,“有时候我的确也会以为我误会她,我们收养她的时候,她还这么小,她一定很害怕,我的小宝贝牡丹很喜欢她,有时我想,如果嘉兰,我们的经济状况……也许事情会有点不同……也许她会属于这里,你明白的……只要她是正常的。”
最后几个字击中欣黛的肋骨,她往后退缩,那一点内疚不见了。
爱瑞打了一个寒战,用长袍的袖子遮住眼睛。
不会改变了,爱瑞也许会对这个世界感到内疚,但她的内心永远会责怪欣黛,因为欣黛不正常。
“我……我很抱歉。”爱瑞说道,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的脸色不再苍白,眼泪止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自从失去我的女儿,我的脑海有时……”她的焦点回到欣黛身上,“拜托,不要误解我,林欣黛她是一个说谎家,一个会操控别人的女孩。我希望他们抓住她,我会尽最大的力量,确保她不能再伤害别人,就像她伤害我和我的家人那样。”
欣黛点头,“我明白,林女士,”她低声说道,“完全明白。”
手指牢牢抓着此行目的的请柬,欣黛离开公寓,头痛欲裂,除了专注于脚下,她什么都管不了,只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法力,不知道爱瑞是不是还在看着她,直到她踏进走廊尽头的电梯。
她一愣。
电梯后面的墙壁是一面镜子。她盯着自己的身影,电梯门关闭。她的心脏怦怦跳着,庆幸的是没有人在电梯里,她突然无法再维持自己的法力,棕色眼睛看到自己镜中的影像,第一次感到震惊。
她刚刚对爱瑞所做的一切,扭转她的情绪,迫使她感到内疚和羞耻,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自己可怕的好奇心,强烈的报复欲望……
而拉维娜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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