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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有人都低头行礼,还有人跪拜。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敬重宽三郎。不仅仅局限于花里,畑野的村民也一样,川田人也是如此。一行人顺着河岸一路往上,来到竹森。
没有故意装模作样,也没有虚张声势。宽三郎在美曾我的这五个村子里,比庄屋、比任何人都高高在上,比任何人都强大。外界议论他是恶鬼,村里却敬他如神明。
天色已近黄昏。光线的变化让山间呈现出各种景象。山林投下树荫,树荫中还有草荫。时间里流淌着光阴的斑点。薄暮与暗影、黄昏与夜色,全然不顾外头的纷扰,默默潜藏在四周。
回过头,夕阳正红,可前路漆黑一片。和宽三郞一行擦肩而过的老人们都露出敬畏之情,还有人特意从屋里出来合掌行礼。出了竹森,就是山路。再往前就是木山村,以及,荼毗原。
自那之后,宽三郎一次都没回去过。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谁都不愿靠近,那只是一处荒废无用的不祥之地。
木山的郊外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有提灯,还有火把。木山的村民们都集中在那里。以作造为首,各村的组头似乎都在。村民们认出宽三郎之后,一齐低头行礼。
在他们身后,还有庵德寺的和尚。他旁边是在火光下显得迟疑而苍白的庄屋——又右卫门。林藏也在,正试图安抚又右卫门那颤抖的身体。
林藏向宽三郎行礼,随后跟和尚交换了眼色,然后搀着又右卫门拨开杂草开始前行。又右卫门脚底似乎磕磕绊绊。和尚跟在他身后。宽三郎也无言地穿过人群。
村民们像躲避鬼怪似的让开道路,站在村庄的边缘止步不前,向宽三郎的背后投以不安的视线。
这算什么?闹剧,谎言,方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死人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不也什么都做不了吗?那只是一些破碎的皮、腐烂的肉和干瘪的骨头,只是一堆污秽。所以宽三郎才粗暴地丢弃他们、将他们越堆越高,烧得连骨髓都不剩。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吹雨淋后,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吧。
对了,就是这条路。这条路往返来回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幡旗、樒草和线香,只有一个人送葬。没有丧服和送终水,没有敲钟也没有铃铛。这些全都不需要。真正的弃尸荒野。拨开杂草丛,穿过林间路。夜幕已完全降临。没错,就是这里。这里,这片平地。
宽三郎倒吸了一口气。“竟然……变成了这样。”实在令人震惊。大片的草覆盖了小山丘——不,是冢。这完全就是浑然天成的坟墓。
“是呀。”可以听到林藏的声音,他就在这荼毗原的某处。“正如大人亲眼所见,这已经变成了一座冢,一座气派的墓冢。十年的岁月,彻底替我们安葬了那些已逝的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出来作祟。宽三郎大人自己化身为恶鬼,化身为地狱的狱卒,以业火烧尽了他们。这对于病死的人来说,不正是再好不过的祭祀吗?”
所以,谁都没有恨。一定没有。
“是不是啊,又右卫门大人?瘟疫不是任何人所为。那是瘟神散播的,谁都有可能撞上。再怎么感叹自身的不幸,也怨不得别人。是不是?又右卫门大人。”
又右卫门在颤抖,身体的震动通过黑暗传播开来。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不、不是,不对!”又右卫门像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似的说。
“那、那不是病死的。”
“哦?那又是怎么死的?”林藏的脸只看得清一半。
“那……那是……”
“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一开始不就讲过好几遍了嘛,因病而亡的那百余人,心中并没有怨恨。”
“他们又不是病死的。不、不是两人吗?出来闹鬼的,那两个人……”
什么?“又右卫门大人,你嘀嘀咕咕地讲什么呢?什么叫不是病死的?”这个毛头小鬼。“难、难道是在暗示我动过手脚?”
“宽、宽三郎,事实不就是那样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说什么!”宽三郎往前走了三两步。
此时林藏举起了火把。“那么,我们来问个清楚便是。”
“问?”
右眼奉圆堂佛。左眼奉中大佛。右手奉释迦如来。左手奉普贤如来。右脚奉俱利伽罗不动。左脚奉八社观音。
这是歌谣,是咒语,还是祝词?
朦胧之中,墓冢在昏暝的暗夜里飘浮而起。这座由尸体堆积燃烧后的渣滓凝聚而成的墓冢,渐渐呈现出如小山丘一般朦胧的轮廓。
宽三郎也震惊了。
墓冢的最上方有什么东西站了出来。“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怨啊”那是一男一女,那身形是……
“你、你这个浑蛋,原来作祟的是你们!”宽三郎怒吼道,“都十年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又兵卫!是你,是你趁我不备占有了志乃,你算什么庄屋!志乃,还有你!竟将身体献给那么个没用的家伙,你这娼妇!你们这对夫妻,合起伙来对付我。不就是你们,害我成了恶人,被赶出了村子吗?托你们所赐,父亲也从大庄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不都是你们的错吗?一切都是你们干的!你们是罪有应得!”
骨是骨,皮是皮,我怨啊,我恨啊。
“喂!宽三郎!你知道你自己在讲什么吗?又兵卫是我父亲,志乃是我母亲。因为害怕瘟疫而抛弃村庄出逃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荼毗原里徘徊?”
“那种事情谁知道!你的双亲都不配做人,死后当然要遭报应。舍弃村人出逃的懦夫、卑鄙之徒、胆小鬼,这些评价再适合他们不过啦!你是他们的孩子。做一个卑鄙懦弱的胆小鬼的孩子苟活下去最适合你不过!”
“太可疑了。”
“什么可疑?”
“我一直觉得可疑。瘟疫横行是十年前。十年前,我才十二。哪有丢下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出逃的父母?要跑,也该一起跑吧!”
“那你就是被抛弃啦。就这么简单。”
“不对。父亲和母亲,当时一直都留在村子里。”
“哼!那就是病死了。我在这里烧掉的尸体,全都已经烂透了,全像稀泥一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那也不对。”父亲和母亲不可能得上传染病。“是你杀的吧,宽三郎?”
“杀了又怎么样!我那时候本就准备去死。不过是想在死之前杀掉又兵卫和志乃才回到这里。又兵卫总就是把别人当傻子,那个浑蛋,我回来就是要杀了他。结果这里已经变成了地狱。可那个蛋,那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得病,还那么精神。我的亲人可都死了,叔父、侄子、外甥、堂兄弟,全都死了。可是……”所以,我就敲碎了他的头。“谁都没发现。所有人都张不开嘴了,站也站不起来。那种情形下干什么都不会被发现,而四周又全是死尸,多个一两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是天要亡他们呀!”
“宽三郎你……”是和尚的声音。
“哼。和尚,事到如今啰啰唆唆都没用。我确实亲手杀了又兵卫和志乃。但同时,我这双手还拯救了两百多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变。”
“还、还谈什么救人,你不是用那双手杀了两个人吗?是你杀了我的双亲。不管你再行多少善,杀了人就都一样。你就是个恶鬼!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没错。那是第一次砍人,并没有成功。一把钝刀再加上跟在人后学来的半吊子把式,是砍不死人的,所以就敲死了他们。先是又兵卫的头,然后是志乃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敲,直到皮开肉绽,骨头碎裂。
那两具尸体最先搬来了这里。为了掩盖那两具尸体又搬了其他尸体过来。尸体堆在尸体上,用尸体掩埋、隐藏尸体。宽三郎怎么也停不下来,所以,他将尸体全搬了过来,堆成了山。
是的。宽三郎,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又右卫门不住地吼着。“你这杀人凶手!哪里配做花里的领袖!”
“杀人凶手……哦?”林藏开口道,“南无咒诅神啊,申缚地口论之境,南无咒诅神,付缘类缘者之仇,南无咒诅神,满遗恨之仇啊,言语之遗恨,金银钱财之仇,五谷八木借贷遗恨之仇,一生一世之仇,七世去之死之仇,付字文法文之仇,南无咒诅神呀……”
墓冢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杀人凶手!凶手!凶手!”这并不是又右卫门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墓冢中发出的。“杀人凶手!凶手!”
“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哟。”
“父、父亲!是我。这恶鬼宽三郎刚才已经坦白了。是他杀死了您和母亲。这个没人性的杀人凶手!”
“他坦白了……又右卫门,是你吗?你也配指责这个人吗?”
“父、父亲大人,我、我……”
“为什么你知道我们不是病死的?”
“那,那是因为……”
“对呀。又右卫门大人,你为什么知道呀。”
“那是因为……”
轰隆隆,墓冢又响了一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林藏,这……”
“这……怕是冤魂要复仇啊。”
“复、复仇?是找那个恶鬼复仇吧?这不是父亲和母亲吗?”
起初的人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缓缓蠕动的墓冢,那座宽三郎亲手建起来的尸山。
“不是啊,这……可不是你的双亲。”
“你胡说什么呢林藏?你刚才不是说那些人没有怨气吗?你不是说,每晚闹鬼是因为我的双亲,只要将杀死他们的凶手揪出来献给官府,就可以镇住死灵了吗?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现在才在这里的吗?你可不能儿戏呀。需要复仇的是父亲和母亲,是被那恶鬼残害致死的父亲母亲,要向那家伙、向那家伙复仇吧!”又右卫门指着宽三郎。轰。轰轰。“这、这是什么声音?你不是说过吗?他们不会怨恨。死去的村民没有怨恨任何人。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那么,你为什么要怕成那样呢?”
“怕、怕?”
“你为什么能断定,你的双亲一定不是死于瘟疫呢?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被杀害的呢,又右卫门大人?”
“那是因为……”
轰。轰轰。轰轰轰。
“这是墓冢在作祟。死去的人们发怒了。”
“你、你说什么?他们为什么生气?哦,是因为那恶鬼的所作所为吧?他们知道自己是被那种人送上路、被杀人凶手超度的,才生气吧?这一百好几十人,都要找你这浑蛋复仇呢!看看吧,宽三郎!还充什么大人物。不好好干活,从村人身上搜刮物品,过着闲适的生活,还整天摆臭架子!你这浑蛋就是村里的虱虫。看你就不顺眼。害死别人双亲,还充什么大人物。你现在就去死,就死在这里谢罪!”
“你这话就不对啦,又右卫门大人。”林藏插嘴道。
“什么不对?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刚才他可是自己承认了。你应该也听见了呀。”
“确实,杀害你父母的是宽三郎大人。可是,这墓冢一直到今天都平安无事,确实也全拜宽三郎大人所赐。正因为这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上路了,大家才得以一直安稳到今天,没有变成沟出。只有那两个人,只有你父母,不能算作是好生上路。那是因为他们被隐藏了起来,这才变成了沟出。”
“所以……”
“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那真的是瘟疫,谁都不会有怨恨。可是,又右卫门大人,如果那不是瘟疫,那怨气可就大啦。”
“不是瘟疫……”
“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父母不可能得病而死。那可是瘟疫啊。得不得病,几乎全靠运气。不,在这么狭小的村子里,不可能不染病。可是,宽三郎大人没被传染上。不对,那病其实并不传染吧?只不过是发病的时机根据人的不同而有变化,而且只有最开始染病的人死了,不是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宽三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又右卫门!”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右卫门,是你吗?是你吗!骨是骨,皮是皮,怨啊恨啊憾啊。”
“是!”又右卫门大声喊道,“是我!就是我——朝井里投毒的!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去死!全部,全部都是我杀的!”又右卫门大声喊叫着,开始往墓冢上爬。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林藏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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