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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没数日子,也不知来大坂后究竟过了多久。半个月,二十天?应该有这些时日了吧。这些日子里,助四郎将自己和八重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全都说给林藏听。林藏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即便是愚笨的助四郎都觉得已没有什么漏下没说了。
没有谎言,没有夸张,难以启齿的问题也都给出了答案,没有丝毫隐藏。助四郎已经不再将林藏视为外人,林藏也以近似于亲人的态度与他交流。
林藏善于言语,又关怀备至。这个人应该可以想出办法来,助四郎渐渐开始相信了。
助四郎只对一点还不太确定。他们究竟要拿八重怎么办?改变八重,这似乎让助四郎有些抵触。正如林藏所言,人或许都会改变,那么也就意味着可以被改变。林藏还说,人发生改变时,或许与本人的意志并无关系,或许没有理由。即便是这样,当一个人被外在的某种力量强行改变时,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因为助四郎的意愿而改变八重,这样真的好吗?
不,不对,这并不是为了自己,助四郎想。这全是因为八重是不幸的,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不幸,因为这些都被助四郎看在眼里,所以,八重的不幸就是助四郎的不幸。
如此想来,改变八重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为了八重好吧。假如那是一种病,那么就当作为了让她痊愈就好。如果做错了什么,将它当作正确的就好。将一切都看作是为了让扭曲的恢复原样就好。这并不是不顾八重的意愿,全凭助四郎的喜好去改变八重。
一定不是这样。他决定对此深信不疑。他也这样做了。窗外的景色已有些令人厌倦。不过是繁华的街道和无尽的人。大坂和土佐不同,是个富饶的城市,填满了各种人和物。助四郎觉得土佐也是一片富饶之地,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这里无法生活,助四郎想。然后,他又想起了八重,想起了八重的笑脸。
就在这时,拉门唰的一下子开了。林藏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站在门口。
“林藏……”
“助四郎师傅。终于到做了断的日子了。”林藏这样说道。
“八重她……”
“是。八重夫人和少爷已经抵达港口。现在,一文字屋的女佣正照看他们。由于旅途匆忙,他们看上去有些累,所以我们的人先回来了。我也从他那里听说了具体的情况。”
“那么……结果如何?他说要怎么做?”
“所以,助四郎师傅,有几件事情要先跟您核实一下。”
“还有什么?”
“根据您的回答,我们的应对会发生改变,费用也有变化。”
“钱没关系。多少钱我都给,多给一些也无妨。干脆我现在就给。”助四郎从行囊中掏出钱袋,“三百两够吗?”
林藏低头看着钱袋。“那么就请您先放在那里吧。”他说道,“即便实际需要更多,我们也不会再跟您要了。如果是便宜的解决方法,只需要二十两,也就是些车船劳务住宿费用而已。”
助四郎依言将钱袋放在榻榻米上,随后抬头看着林藏。“你们都了解到什么了?”
“嗯,了解到很多。首先,助四郎师傅,您从来没有对八重夫人说过哪怕一次谎话,是吗?”林藏道。
“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林藏,我……”
“不,我知道您没有说谎,也没打算说谎。我只是想确认,有没有什么是您觉得没必要说,并且对八重夫人隐瞒了的。”
“没必要说的事情……什么意思?”
“您没有什么瞒着八重夫人没说的事情吧?我对您可一直是表示了十足的诚意。”
对天发誓,我可以保证。
林藏并没有关上拉门,一直站在屋外,观望了助四郎片刻。
干什么?这算什么?这悲悯、哀怜、疏远,不,敬而远之的眼神。这……
和八重的眼神一样。林藏究竟听说了什么?
“助四郎师傅,您说,为了八重夫人您什么都做了。让八重夫人高兴的事,八重夫人希望的事,八重夫人喜爱的事。”
“没错。我都做了,全都做了,以后也会做,一直做下去。”
“那么,八重夫人厌恶的事,让她悲伤、困扰的事,您全都没有做过?”
“当然。”
“您真的一直避免去做那样的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说如此见外的话。是的,我没做过。”他从八重那里听说了什么吗?难道八重说我有做得不对的事吗?“你是说,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吗?我忽视了某些八重所厌恶的事?”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不,不可能。一切我应该都做得很好,没有疏忽。她说傍晚从西边照进来的阳光刺眼,说漏进屋里的风很冷,我就重建了房屋;她说井水不好打,我就重新挖了水井;她讨厌老鼠,我就将家中的老鼠都除了个干净,还放上陷阱,养起了猫,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能称得上老鼠的东西都被我除掉了;她说蜘蛛可怕,我就抓走蜘蛛;她说鼻涕虫恶心,我就清掉鼻涕虫。”
“就这点程度的事?”
“这点程度?你那是什么口气!”
“不就是这点程度吗?话虽不好听,但那种事情换作是谁不都能做到吗?建房屋挖水井,都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情。抓昆虫之类更是连小孩子都可以。”
“你不要乱说!”不是!才不是那样。
“对了。在嫁给您之前,八重夫人一直被一个可恶的男人纠缠吧?”林藏道。
与吉?“你从八重那里听说了?”与吉喜欢上了八重,执拗地纠缠着她。八重嫁到助四郎家之后,他还是几次三番上门,骚扰厌恶他的八重,想与她发生关系,暗地埋伏,试图伺机强行占有她。他是个人渣。八重很害怕,十分烦恼,还哭个不停。“与吉……他已经不在了。”
“跟了您之后,八重夫人享福了,却有一个女人因此而嫉妒、刁难她,是吗?”林藏继续问道。
阿染?阿染是个过分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刁难之前还与她关系要好的八重。不仅如此,还开始勾引助四郎。从前,她明明一直拿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看助四郎。面对儿时玩伴的反目,八重十分痛心。“阿染也不在村子里了。”
“不在了?”
“八重很痛苦。跟那种人不可能重归于好。”
“嫁给助四郎——八重夫人有个叔叔始终反对这事,让她十分苦恼吧?”林藏又问。
是源吉。他欺人太甚,骂我是怪物,是狼。他如此诋毁自己的侄女婿,到底想怎么样?就因为他,八重当时无比伤心。助四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八重哭着向他道歉时的模样。八重当时说叔叔就是嘴巴厉害,让助四郎不要放在心上,不要跟他计较,原谅他。该道歉的不是八重。那人居然让八重落泪。
“还有,”林藏继续说道,“那些翻山越岭来乞讨的,以及那些行脚僧,似乎也让八重夫人很苦恼吧?”
“那些家伙?”那些家伙比老鼠还难缠,再怎么驱赶整治,还是络绎不绝。得了施舍之后,他们本该见好就收,可尝到了甜头的他们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更有甚者还闻风而来。再怎么赶,他们还是会回来。不施舍,他们就以言语威胁。“他们净说些狐狸精、犬神附身之类吓唬人的话,张口闭口净是鬼怪作祟或诅咒。他们就是来讹诈的,是一帮靠讹诈他人为生的浑蛋。”八重太善良了,为此十分苦恼,分他们米,给他们钱,为他们尽心尽力。可他们总说还不够、不够,好似蛆虫一般接二连三地涌上来。我觉得她太可怜,再这样下去……“不过那些都不必再担心了。”因为我……“林藏啊,你究竟想说什么?让八重落泪的家伙,让她为难的家伙,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会饶过。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可以让八重伤心了,再没有人能让八重的心蒙上阴影了。让八重痛苦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我把那些问题都解决了。包括那些山里的人,不管来几个都是一样。都解决了。”
“是吗?”
“当然了。为了八重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是说过吗?”
“你什么都做过了。”
“哼。都做过。八重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平时很少说要这要那,但只要是她说出口的东西,我全给她买了。不管是衣裳、胭脂、簪子还是裙带,我全都买了。她很开心。虽然她说自己不需要那么好的东西,说太浪费,但只要她开心就好。不光是钱的事。我费尽心思,处处留神,只要能做的都做了。”
“您真的……什么都做过吗?”
“真啰唆。她说要衣柜,我就给她上好的衣柜,她说被褥破了,我就给她高级的被褥,不管什么东西,我全给她买了。就因为她反复要求说想要孩子……连孩子都给她买了。”
“买?”
“当然了。我怎么会让她经历产子那么危险的事情!肚子撑那么大,多可怜。生孩子的时候也很痛苦。而且,万一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怎么办?生育是要赌上性命的事。就算平安产子,还有人因为生育后身体状况不佳而死的呢。那么危险的事……”
“您为她买孩子……八重夫人因此开心了吗?”林藏将脸转向一边,问道。
当然了。助四郎回答。“她说想要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八重很少那么想得到一样东西,真是很少见。所以我买给她,她能不开心吗?”她疼爱孩子,还养育着他。
“是这样吗?”林藏又将脸转了回来,看着助四郎,“助四郎师傅。”
“又干什么?林藏,那些都无所谓,赶紧让我见八重,然后将她心中的烦恼全部抹掉。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还有这些钱……”
“助四郎师傅。”林藏打断了他,“您听好了,这很重要。”
林藏说着,转过身去,弯腰将放在走廊上的什么东西拿在手里。助四郎听到一阵熟悉的声响。林藏转身将那东西凑到助四郎面前。是一把长刀。
“什、什么?”
林藏将刀柄稍微向外抽出一截。咔嚓一声,一瞬间,房间里似乎充满了寒气。
“不愧是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啊。这东西应该很锋利,砍起来也很容易吧。”林藏将刀抽出大约五寸长,贴到面前。刀刃折射着阳光,冰冷而闪耀。“真是了得。弧度如此完美的打刀,真是古今也难得一见。刀身纹路细腻,刀刃是波浪乱纹。此乃世外名家、土佐刀匠助四郎之刀,是吧,助四郎师傅?”正是。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他绝不会看错,是他锻造出的刀。可是,它,为何……“喂,林藏。那刀鞘,还有那刀柄,那……”那不是为外人而锻的刀,那是为助四郎自己。
“肯定很锋利吧。”
“哼,当然了。好了,别闹了。那刀……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如此锋利的刀,对技艺的要求一定很高。哪个更重要?是研磨方法吗?”
“是锻造方法。”
“哦。”
“磨得再锋利,刀身过脆的话会裂,过软则会弯。”要坚韧,顽强。
“所谓刀,最开始是用来刺杀的吧?刺的话直刀更适合。可若是用来斩杀,则需要弧度。刀型很重要。要看如何将钢锻成相应的刀型了,是吗?所以……”
跟那种东西没关系。
“那么,是锤打的手法?”
“当然,锤打和研磨的手法也很重要。不过……”
“火候。”林藏这样说道。
“你……你说什么?”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熔炉的热度最为关键。”
“那是当然。”
“那东西要怎么测量呢?总不能像试洗澡水那样吧?它跟烧水不同,没有沸腾一说吧?”
“没办法测量。”
“那么……”
“我教不了你。”
“秘密?”
“没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教给外人。”
“如果是尊夫人,又如何呢?”
“你说什么?”
“助四郎师傅,您一开始不是说,没有事情瞒着八重夫人吗?那么这个秘密,这调节炉火的手法,您教过她吗?”
“这、这……”
教过吗?
没有。
“您不是说没有事情瞒着八重夫人吗?”
“这、这并不是瞒着她。这种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如果被问到,您就会告诉她吗?”
“被问到……”被问过吗?或许被问过。如果被问过,回答过吗?
“助四郎师傅,您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简直像傻瓜一样诚心诚意。可是,凡事皆有度。”所谓度——“这世上有些事情,说不说都可以的,其中又有一些隐瞒起来反而更好。是不是,助四郎师傅?这是一个不得不认真面对的岔路口。您将真相告诉八重夫人了吗?”林藏死死地盯着助四郎。
“说……说了。”是的,我说了。然后,然后八重她……对了,从那之后八重就闷闷不乐了。
“是吗?”林藏将刀收回刀鞘,越过门槛走到助四郎面前。“还给您。”他说着将刀郑重地放在助四郎面前,随后伸手拿起钱袋。“还有,助四郎师傅。”
“什、什么?”
“有些事,对您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但对世人来说并不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有些事情?“你、你在说些什么?八重呢?八重……”
“非常遗憾,助四郎师傅。您跟八重夫人,再无法相见了。”林藏将钱袋收入怀中,说道。
助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您再也见不到八重夫人了。”
“什……么?”助四郎抓住了刀柄。
“你说什么鬼话?你在耍我!八重她……”八重她怎么了?她在哪里?
“八重夫人并没有来大坂。”
“你说她没来?那你刚才……”
“刚才,全都是谎话。”
“你说什么?那至今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吗?你!”助四郎拔出了刀。这个人!
林藏快速后退,再次退到了门外。“您不要误会。若是真想骗您,我才不会做这样费时又费力的事呢。您听好了,之所以说假话,是因为我知道不能让您受惊。这事太残酷,我是考虑到您的心情才撒谎的,是善意的谎言。”
残酷?确实,林藏有些不对劲。“八重……她出事了?”
林藏点了点头。“其实,助四郎师傅,即便我们想将八重夫人带来,也带不来了。八重夫人在您离开土佐之后立刻就被杀害了。”
“你、你撒谎!”助四郎挥了一刀。
“这不是谎话。您离开那里之后,八重夫人立刻就被村里的人降服了。”
“降……降服?”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是啊。就连您,不也一直在怀疑吗?八重夫人她……是狼。”
“你说什么?”
“果然人还是会变的。八重夫人变成了一头野兽。”
“你、你说什么疯话!”助四郎横手一劈,随即响起破空声。
“这可不是什么疯话。身为她丈夫的您可是最先开始怀疑的,村子里的人自然也就起疑了。”
“你、你说村里人怀疑八重?”
“锻冶婆自古以来就是怪物,是食人的狼,是野兽——他们都这样在背后议论。”
“在背后?”
“村民们说最近行踪不明的人太多了,要饭的不见了,就连行脚僧都不见了。他们开始担心了。”
“那、那是……”
“唉,那可是铁证如山。冲进屋里打算抓捕八重夫人的村民们发现,熄了火的炉子下面,有太多人的尸骨。”
“啊!那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怎么可能还有那种东西!那热度可是连钢都能熔化。骨头全都烧成灰啦!连变成炭的机会都没有,一粒灰都没留下,一粒都……”全部,全部都被锻进了那刀里啊!
“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晚了。八重夫人已经被杀了。已经死了的人是没办法带来这里的。”
八重被杀了,她被降服了,被碎尸万段。那是我啊!是我干的啊!不!“是锻冶婆的子孙,是我啊!我才是怪物!”助四郎将刀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这是助四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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