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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7

  泰亚走了进去,她将在这里杀死第一个人。这间地下室没什么特别,除了墙上钉着四个铁环,老人的手脚都被锁链绑得死死的。

  泰亚放下了手中的烛台,要是能把良知也这么轻易丢开就好了。那老人穿着奴隶的白色制服,嘴被堵住了,但似乎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更重要的是,他没被蒙上眼罩。

  他们甚至不介意让他看清泰亚的脸。在走进来之前,她原本幻想着这也许只是一项考验——里面的“奴隶”说不定是组织安排的诱饵,看看她会不会自作主张地想要放走他。

  可那点希望也和从前所有的希望一样,全都无情地离她而去。

  杀手夏普交代完就离开了,甚至没有给她限定动手的期限,不过事后肯定会有组织的某个小喽啰或是被雇来的什么人进来处理尸体。

  如果他们没能在这里发现尸体,泰亚就会被扣上抗命或无能的罪名,无论哪一项,对她来说都是死罪。

  换言之,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老人用奴隶特有的警惕眼神打量着她,那是奴隶的身份给他打上的烙印,眼神中既不能有恐惧,更不能有仇恨、厌恶和渴望,否则必然会赢得一顿毒打。

  “赢得”。愿奥赫拉姆神诅咒我们所有人。

  泰亚看得出来,他是在试着分析她的身份,从而判断出她的来意。她很年轻——始终都比实际年龄看着年轻许多,加上留着短发,身材又瘦又小,更是让她显得毫无威胁性。在他看来,她可能只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你想错了,老头。我是来让你受死的。

  “这应该不会太疼。”泰亚对他说。

  奴隶们平日里对哪类主子最难伺候,自有一番见解。最爱刁难奴隶的,往往是缺乏安全感的妻子、醉汉、明明经济拮据却又唯恐失了身份的奴隶主、豪门富宅中年龄最小的孩童以及那些表面上遵循奥赫拉姆神那套“世人皆兄弟”的教诲、整日披着伪善外衣的阔绰信徒。这个老人此时一定在揣摩应该把泰亚归到哪一类才合适。有时候,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根本不会把奴隶当成奴隶看待,说不定会把他看作玩伴,认为他比其他成年人都要和蔼,因为他肯花时间来陪她玩耍。

  “只会在最后疼一下。”她说。

  奴隶制度的另一个邪恶之处在于,它扭曲的不仅是被奴役者,还会对奴隶主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泰亚儿时的玩伴萨莱总是会粗暴地对待奴隶,家中长辈非但不会制止她,还会鼓励她的恶行。每个孩子当然都会有顽劣的一面,大多数母亲通常都会说,“不,孩子,别打他!”但奴隶主却会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不,孩子,想打人也只能对卡拉斯或埃尔皮斯下手!”

  卡拉斯的扭曲,在于他会接受女主人孩子的打骂;埃尔皮斯的扭曲,在于她会忍受男主人每个星期的奸淫。而她主人的扭曲,在于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既自然又合乎道德标准——强奸奴隶是他理应享有的权力。

  这正是奥赫拉姆神憎恨奴隶制度的原因,恰如他憎恨离婚和战争,但他还是会容忍他们的存在,默许这些人性的缺点,以此把世人的心锤炼得更加坚硬。毕竟,谁能想象出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呢?

  她从掌心释放出了一小团暗彩云雾,这才发现屋里光线昏暗,她却仍然戴着那副深色护目镜,于是将它摘了下来。

  奴隶被她那双没有巩膜的黑色眼睛吓得瑟瑟发抖,两个黑漆漆的圆洞仿佛在吞噬所有光明。

  他使劲拽动镣铐,想要尖叫,然而堵住他嘴的人并没有用一块布条敷衍了事,而是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石头,接着又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况且还是个老迈的男奴,他在奴隶主眼中更是毫无价值。年老的女性奴隶还能在家里干些杂活,照看孩子,缝补编织,再怎么说也比白白养活那些因长年从事体力劳动而累垮身体的男性奴隶要划算得多。

  泰亚感到一阵茫然,一边引导暗彩在他的手臂里流动,寻找着对应的神经,一边在脑海中设想着种种计划,却发现越想越不切实际。她可以把那人藏在斗篷底下一起逃走——但是斗篷太小了。她可以等到天黑再行动——可要是有人在天黑之前闯进来怎么办?她可以找到一个年纪身材与他相仿的死人——去哪儿找呢?她可以杀死前来处理尸体的小喽啰——但那人说不定也是个无辜的倒霉蛋。就算他真是组织的成员,对他下杀手也会暴露她的真实意图,不是吗?

  现在再去追赶杀手夏普,设法将他除掉,假装自己从来都没接到过这项命令,早就来不及了。她在夏普离开时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唔!唔!”他的眼珠疯狂地转来转去,又使劲拉扯起锁链来,中断了泰亚对暗彩的控制。真是该死。

  他挣扎得格外用力,只见鲜血顺着手腕的皮肤淌了下来。

  她想,不如索性直接抗命——表明她并不忠诚,然后接受死罪。但她也许能找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说,她不愿意杀死奴隶,是因为她从前也是奴隶,或者,或者……

  组织才不会在乎她给出的任何借口,尤其是在战争时期。抗命不从就只有死路一条。组织的隐密性远比区区一个刺客的生死重要得多。

  她必须要逃得远远的,躲进远方的某个城市或是乡村,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她。

  她找到了一块厚实的肌腱,用暗彩紧紧地将它围住。他的手臂微微一动,暗彩立即破碎。显然她无法像拽动牵线木偶那样用暗彩操纵任何人。

  但如果能找准位置——例如像用手指扣动扳机那样——想要得手就会容易多了吧?

  她正在执行组织的命令,把眼前这个奴隶当成练习谋杀的靶子;他就像是一块磨刀石,供她将这把技能的利刃磨削得锋锐无比。她不该把他看成人,更不该把他看成心中有恐惧、有希望、有过去的老者。

  我是一名黑卫,这是我必须做的。我是一名奉命行事的士兵。这是一场战争,而我不能愧对战士的身份。我可以逃跑,但我却选择留了下来。我其实现在就能逃跑。

  她甚至能拿得到钱。作为随时都能隐形的窃贼,谁又能阻止得了她?

  她多么希望此时能回到光明王陛下的训练室里,沐浴在幻紫色和蓝色的光芒下,直到脑海中只剩下冰冷的逻辑感。

  神经!终于找到了!她对准那奴隶肘部的一个神经节轻轻一拧,他的胳膊立即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再也无力对抗镣铐的扯拽。老者惊呼了一声。

  问题在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站在组织的立场上,他们想要训练她,让她朝一位毫无用处的老奴下手,反正他已到垂暮之年,不过是把对方的死期略微提早了一些而已。站在光明利亚的立场上,泰亚必须对组织惟命是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继而帮助她将其连根铲除。

  凯莉丝是一位统帅,她会牺牲前线上的士兵,从而保护后方家园的更多民众。为了保住多数人的性命,这样的牺牲在所难免。

  可是泰亚无法用这套逻辑来抵消这奴隶脸上的恐惧,他根本没有犯下任何死罪,他的死也不足以给大局带来任何帮助。

  她可以在这里学会技能,在带给这个老者痛苦和死亡后,再用那些技能去对抗组织,这么说或许能让她的良心稍感宽慰?

  她不是在主观上想要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那正是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坏人会故意残杀无辜者,与之相反,好人虽说有时也会害死无辜者,但只是出于意外,或是为了消灭敌人而不得不这么做。

  可她还是正在故意杀死一个无辜者,为的是能有机会干掉真正的罪人。这样的行径不亚于某个神射手为了引对手上钩,不惜开枪打伤他孩子的腿,难道这值得原谅?

  不,是组织逼她这么做的。要是她拒绝,组织就会反过来要了她的命。

  光明利亚绝对不会这么做。通过杀害奴隶来磨练技能,这种事情只有组织干得出来。

  她必须做出决定。

  在她掌握暗影人所有必备技能之前,组织会不断地给她送来奴隶练手。要是她能尽快学有所成,他们就会及早派她出去消灭外面的目标。要是她学得很慢,他们也会继续给她准备奴隶靶子,直到她学会为止。

  只要她留下,就绝对不会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她的双手必须要沾满鲜血。

  如果她逃跑,她就无需杀人,却也永远都无法为玛丽希亚报仇。间谍头领玛丽希亚恐怕已经死了,可如果泰亚逃之夭夭,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她,而且她今后永远都不能阻止组织的恶行,他们会继续横杀无忌,会有更多人会惨死在他们手上。

  如果她逃跑,她只会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内疚。

  不,我不会走。

  恐惧就像镣铐,她再也不会让它绑住自己。

  奥赫拉姆神,请您原谅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吧。

  泰亚把那人嘴上的布条解开,将石头从他口中取了出来。“你叫什么名字?”她平静地问。

  “拉吉夫。”

  “拉吉夫?你看起来不像阿泰什人。你的本名叫什么?”

  他的样子像是想不起来了,半晌才用“非问不可吗?”的口吻回答道:“萨尔瓦多。”

  “你是提利亚人。”

  他点了点头。

  “你有家人吗,萨尔瓦多?”

  “有个儿子。”

  “也是奴隶?”

  “曾经是。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他,在很多年前把他打死了。”

  “那群人向来如此。”泰亚说。祝他们全都滚到地狱里去。“听我说,萨尔瓦多,你今天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你将为打赢这场战争贡献一份力量。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我向你保证,你的付出是为了实现正义。”说罢,她低头注视着双手。“我想让你知道这些,可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

  我不会逃走。

  无辜的萨尔瓦多,我唯一能对你承诺的是——尽管这个承诺听起来很是空洞——有朝一日,我将会为你报仇。

  也许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她心不在焉地用舌头舔了舔那颗疼痛的犬齿,将意志汇聚起来,决定动手完成任务。等到完成后,她发现自己距离驾驭暗彩还差得很远。

  萨尔瓦多决不会是最后一个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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