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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1

一个漫长的八月过去了。其间我有时抑郁得厉害,有时又像冬眠似的冷漠。我就像臭水里的一条鱼,伦敦的灰色令我窒息。我像堕落后的亚当一样回顾过去,我回想起弗雷泽斯亮丽的风景,那儿的盐滩和百里香,回顾在布拉尼发生的事,那不可能发生而又发生了的事。在伦敦疲惫的黄昏,我发现自己不能希冀那些事不能发生,就像我不能原谅康奇斯要我扮演角色。慢慢地我意识到我的两难是在乎一种事后的原谅,宽恕别人对我所做下的事,即便要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很痛苦,我不得不以被动语态的“做”来想它。
我以同样的方式想莉莉。有一天我差点撞了车,当时我瞥见沿着一条小街往前走的苗条金发女郎,我狠踩刹车。接着我一个急转弯转到路缘去追她。在看到她的脸之前我就知道她不是莉莉。但我之所以追赶她是因为我想面对莉莉,想质问她,想去理解那不可理解的,而不是因为我渴望她。我可以渴望她的某些方面,但就是这种方面的划分使她成为不可爱的人。因此我几乎可以想着她,想她明亮的那一面,就像一个人以温和、历史的眼光看待生活中富有诗意的时刻。但我仍痛恨她的真实的、黑色的现在。
但是在等待中、在这种体验渗入我的生命中时,我得做点什么。因此整个八月的后半个月我都在追踪康奇斯和莉莉在英国的踪迹,也通过这种追寻来找艾莉森。
无论多么无力而间接,这种追寻使我保持着面具,钝化了我想见艾莉森的折磨人的渴望。说它折磨人,因为一种新的情感已经播种,且在我里面成长,我想把它连根拔除却做不到。这并不是因为我知道康奇斯播下了这种子,现在又以这人为的静默和隐匿不现来折磨我。我蔑视、反驳、驱赶这日夜缠绕着我的情感,可它还在增长,就像胎儿在不情愿的母亲的腹中成长,愤怒地跃动,在不成熟的时刻又使她快要因……而溶化了,我说不出那个字来。
有一段时间它被埋在询问、猜测和信件堆里。我决定不去理会康奇斯和那些女孩们告诉我的关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话。在许多事情上,我只想发现一点痕迹,哪怕一个指纹:在他们自己的骗术上抓住他们。
有关艾莉森的剪报。同《霍尔本报》不一样。后者可能刊登调查报告。
《福克斯小册子》。在《英国博物馆目录》里找得到。康奇斯的找不到。
《军事史》。少校亚瑟·李——琼斯的来信。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恐怕正如你自己说的,你的信提出的是不可能实现的请求。参与新沙佩勒村军事行动的部队都是正规军。我觉得路易斯王子的肯辛顿团志愿兵参加那次行动的说法是十分靠不住的——哪怕是置于你所描述的环境条件之下。当然,我们关于那个混乱时期的详细记录少得可怜。故我也只能斗胆提出一点个人意见。
在记录中我全然找不到关于一个叫蒙塔古的上尉的痕迹。通常军官的记录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但他或许是从县团里借调来的。
德康。 这个名字在《欧洲王族家谱年鉴》中找不到,在我查阅的其他有可能性的资料中也没有。吉弗黑黎德城堡在法国最大的地名辞典中也找不到。那特殊的蜘蛛品种根本不存在。
塞德瓦雷。 约翰·弗雷德里克森的来信。
亲爱的先生:
希尔克内斯市的市长已把您的信交给我来回复。我是小学校长。在巴斯维克达尔有一个叫塞德瓦雷的地方,许多年以前有过一个姓尼加德的家族。非常抱歉,我们不知道那个家族现在怎么样了。
能帮助您,我很高兴。
能得到帮助,我更高兴。康奇斯曾在那儿待过。那儿发生过一些事。这一切不全是杜撰的。
莉莉的母亲。 我驱车到塞尔尼阿巴斯,并不企望能在那里找到安斯蒂农舍或其他任何东西。结果也确实如此。在我就餐的那家小客店里,我告诉老板娘我曾认识塞尔尼阿巴斯的两个女孩——双胞胎,长得很漂亮,但她们的姓氏我已忘了。我这么说令她很忧虑——她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可她实在想不起来我说的会是谁。小学校的“校长”是个女的。显然,那些信件是在弗雷泽斯编造出来的。
查尔斯——维克托 ·布鲁纽。 不在奎因斯格罗夫。我在皇家音乐学院查访的一个人从没听说过他,更不用说康奇斯了。
康奇斯在“审判”时的装束。 从塞尔尼阿巴斯回来的路上,我在亨格福德吃晚饭,回旅馆的路上经过一家古玩店。橱窗里竖着五张塔罗纸牌。其中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人,装束和康奇斯的一模一样,连斗篷上的图案也相同。下面写着几个字——魔法师。店已关门,但我记下它的地址,后来通过邮购买了这张牌,“一张很好的十八世纪纸牌。”
当我第一眼看见那张纸牌的时候,我猛地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我仿佛觉得它是专摆在那里让我看的,仿佛我是被监视着的。
审判时的“心理学家”。 我到塔维斯托克研究所和美国大使馆去碰运气。我所提的名字没有人知道,虽然有些机构是存在的。进一步的研究也没有找到有关康奇斯的更多的情况。
内文森。 这是战前的一任校长,学校图书馆的一本书里记载着他在牛津大学上的是哪一个学院。巴利奥尔的财务处给我寄来一个日本的地址。我给他去了一封信,两星期后收到回复。
大阪大学英语系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谢谢你的来信。它仿佛从遥远的过去飞来,令我很是吃惊!但我很高兴知道学校在战火中幸存下来,也相信你在那里的经历和我的一样愉快。
我原本已忘了布拉尼了。现在我又记起来,而且记得(十分模糊地记得!)那里的主人。我跟他是否有过一场十分激烈的关于拉辛和命定的争论?只是凭直觉记得是有过的。从那时到现在,多少岁月已如桥下的流水逝去了。
哦,战前的其他“受难者”——有关这事我帮不了你。我从未见过我的前任。我的确认识杰弗里·萨格登,他在我之后在那里待了三年。我从未听他专门提过布拉尼。
如果你到我们这世界的一隅来,我将很高兴地同你谈论过去的时光,并且请你喝酒,如果不是希腊的茴香烈酒的话,就请你喝法国红葡萄酒。
你真诚的,
道格拉斯·内文森
温梅尔。 八月末我走了点运。我的一颗牙齿疼,肯普便打发我去看她的牙医。在候诊室里,我随手拿起一本一月出版的旧电影杂志。翻到一半我偶见温梅尔的照片。他甚至穿着纳粹制服。照片下边有一段说明。
伊格纳兹·普鲁津斯基,在颇受赞扬的波兰反战电影《黑色的磨难》中扮演凶恶的德国防区司令,在实际生活中却扮演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在敌占时期,他领导着波兰一个地下组织,后来被授予相当于英国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奖励。
催眠术。 关于这个题目的书我看过两三本。康奇斯显然对此技术作过职业化的学习。催眠后进行暗示,灌输指令,让实验对象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并在其他一切方面恢复正常之后去执行,“是完全可行的,并已多次演示过”。我回顾以往的情况,没有发现在什么时候曾在无意识状态下被迫做出与有意识状态下不同的表现,或者是与我的实际表现不同的表现。当我处于被催眠状态时,无疑“被灌输”过许多东西,但是我的自由意志肯定是占了上风,只有一些十分细小的、无关紧要的枝节属例外。
双臂高举过关。 这是康奇斯从古埃及学来的。初入道者常采用这个表示护卫灵的姿势,来“获取神秘的宇宙力量”。许多坟墓里都有这样的画。它表示:“我是魔力的主人。我有力量,可与他人分享。”另一个埃及的象征是审判室墙壁上画的大头十字架。那是他们的“生命钥匙”。
轮徽。 “曼荼罗,或称法罗,象征一切存在。”
在我腿上扎带子,单肩裸露。来自共济会的仪式,据信是厄琉息斯秘密仪式 [6]  传承下来的,与入会仪式有关。
玛丽亚。 可能真的是一个农民,尽管她很聪明。她只对我讲过两三个字的法语,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与当时的场合很不协调。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真实的。
莉莉的银行。 我又写了一封信,巴克莱银行的分行经理给我回了信。他的名字不是P.J.费恩。他写信的专用信笺和我以前收到的不一样。
她的学校。 朱莉·福尔摩斯——不了解。
米特福德。 我写了一张明信片,寄到我前一年得到的诺森伯兰郡的地址,他的母亲给我回了信。她说亚历山大现在是个导游,在西班牙工作。我与他供职的旅游公司取得联系,可是他们说他要到九月才会回来。我给他留了一封信。
布拉尼的画。 先说勃纳尔的作品。他的第一本作品复制品集我打开看过,里面有一幅姑娘在窗口擦干身子的画。我查了书末作品收藏单位清单,原来在洛杉矶县博物馆。书是一九五〇年出版的。后来我又“发现”了勃纳尔的另一幅画,收藏在波士顿美术馆。这两幅画都是复制品。莫迪利亚尼的画我从未追踪过,但是我怀疑它连复制品都不是,因为那一对眼睛跟康奇斯的很像,好生奇怪。
一九五二年一月八日的《标准晚报》。 找遍所有版面,根本没有莉莉和罗斯的照片。
阿斯特雷。 康奇斯还记得我认为自己与名门望族于尔菲家族沾点儿边吗?阿斯特雷的故事是这样的:女牧羊人阿斯特雷听信了有关牧羊人塞拉顿的谗言,把他从身边赶走。战争爆发,阿斯特雷被俘。塞拉顿设法把她拯救出来,但是她仍不肯宽恕他。直到他把吞食不忠实的情人的狮子和独角兽变成石头雕像后,才赢得了她的芳心。
夏里亚宾。 一九一四年六月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参加过《伊戈尔王子》的演出。
“你可能被选中。” 我们第一次以奇特的方式见面时,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已经决定用你”。最后,我被选中也还是只有这个意思:“我们已经用过你了。”
莉莉和罗斯。 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两个都很漂亮,也颇有天分(虽然我对莉莉受过经典教育已经产生怀疑)。如果她们曾在牛津或剑桥学习过,情况一定和当年的朱莱卡·多布森兄弟 [7]  一样。我无法相信她们上过牛津大学——因为我们上学的时间有时是在一起的。于是我就到“另一所”大学去找。我查遍了学生杂志,遍查各学院和大学历次戏剧演出的剧照,甚至还到女子学院的财务办公室去查阅有关档案……一切全都落了空。据说她上的是格顿学院,但却一点找不到她的踪迹。伦敦大学的情况也一样。
我还到伦敦的几家戏剧演出代理公司去调查过。其中有三次他们拿出孪生姐妹的照片给我看,结果三次都令我失望。我又到伯曼等几家戏剧服装制作公司去了解,仍然一无所获。塔维斯托克保留剧目轮演剧团从来没有上演过《吕西斯特拉忒》。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也帮不了我的忙。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不得不为她们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不由得佩服她们姐妹俩临时编造谎言的高超技巧。
杜撰出“朱莉·福尔摩斯”的故事当然有更狡猾的用心。我们往往比较容易轻信与我们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她上过剑桥大学,我上过牛津大学,这一经历可以说是相同的。还有其他一些相似之处。
《奥赛罗》第一幕第三场。
她已经被人污辱,人家把她从我的地方拐走,
 用江湖骗子的符咒药物引诱她堕落;
 因为一个没有残疾、眼睛明亮、理智健全的人,
 倘不是中了魔法的蛊惑,
 绝不会犯这样荒唐的错误。
另一段写道:
一个素来胆小的女孩子,
 她的生性是那么幽娴贞静,
 甚至于心里略为动了一点感情,就会满脸羞愧;
 像她这样的天性,像她这样的年龄,
 竟会不顾国家的畛域,把名誉和一切作为牺牲
 去跟一个她瞧着都感到害怕的人发生恋爱!
神话式妓女伊俄  [8]  。在古哥特语中,“伊俄”和“吉奥”都是“土地”的意思,如同“艾西”或“艾萨”的意思都是“冰”或处于原始状态的水的意思。这两个字又都是代表大地生产力和营养力之女神的名字。人们认为,印度的迦梨、叙利亚的阿斯塔蒂、埃及的伊西斯和希腊的伊俄,指的都是同一个女神。她有三种颜色(审判室墙壁上画的就是这三种颜色):白、红、黑,既代表月相,也代表女人的不同阶段:处女、母亲、丑老太婆。莉莉显然是白色的女神,处于处女阶段,但同时也可能是黑色的。罗斯代表红色阶段,但是后来艾莉森也是这个角色。
波利莫斯电影制片厂。 起初我没有看见那封明显放错了地方的信,后来看到已经太晚了。
塔耳塔洛斯  [9]  。我读得越多,就越是认为布拉尼的整个氛围——起码是最后阶段的气氛——简直和塔耳塔洛斯一般无二。塔耳塔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阴曹地府,由冥王(或康奇斯)统治着,还有带来毁灭的冥后珀耳塞福涅(莉莉)——她“每年有六个月与冥王待在阴间,另外半年则和她的母亲德墨忒尔 [10]  住在阳界”。塔耳塔洛斯有一个最高法官米诺斯(主持审判会的白胡子“医生”?)。当然还有豺头人身守护冥府入口的三头(三个角色?)黑狗。俄耳甫斯 [11]  失去欧律狄刻 [12]  之后,欧律狄刻去的地方就是塔耳塔洛斯。
我知道,在这一切之中,我扮演的是我已决定不扮演的角色——侦探的角色,搜寻者的角色。我有好几次放弃了追寻。可是后来我从研究中得到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线索,却牵出了引人注目的结果来。

71

那是一个星期一,我十分牵强地假设康奇斯儿童时代曾在伦敦住过,又假定当时在圣约翰树林一带确实有一个莉莉·蒙哥马利。我到马里波恩中心图书馆,查阅了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四年的城市指南。当然康奇斯的名字不会出现,我便找蒙哥马利。阿加西亚路,阿尔伯特王子路,亨斯特里奇普莱斯,奎因斯格罗夫……靠着一本伦敦街道指南我找遍了威灵顿路以东所有可能的街道。突然,随着一阵激动,我的眼睛跃过了一页。弗雷德克·蒙哥马利,艾莉特森路20号。
邻居的名字分别为史密斯和曼宁厄姆,但到了一九一四年后者已经搬家,取而代之的名字是赫克斯代普。我抄下了地址,便又接着查找。几乎是一下子,在主干路的另一边,我找到另一个叫蒙哥马利的,住在榆树路。但我一下子又失望了,因为他的全名是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从他名字后面的一长串首写字母可以辨认出他是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他显然不是康奇斯所描述的那个人。邻居的名字分别是汉弥尔顿——杜克斯和查尔斯沃思。在榆树路的居民中还有另一个有头衔的人,一个“颇有希望”的地址。
我接着往下找,对每个细节都复核一次,但再也没能找到又一个蒙哥马利。
随后,我在年代晚一些的指南里追踪我所找到的两个蒙哥马利。艾莉特森路的那一个消失于一九二二年。令人气恼的是,榆树路的蒙哥马利在指南中持续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但查尔斯一定是在一九二二年死了,之后房主的名字变为弗罗伦斯·蒙哥马利女士,一直持续到一九三八年。
午饭后我驱车到艾莉特森路。在我的车摇摇摆摆进入这一区域时,我知道找错地方了。这儿的房子都是临街排屋,一点也不像康奇斯所描述的富丽堂皇的楼房。
五分钟后我到了榆树路。这儿至少还比较像样,有相当大的宅第,也有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小巷和村舍,颇为好看。同时,这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过,看上去挺令人欣喜。46号是这条路上最大的房子之一。我停了车,走上一条被两边的绣球花包围着的小道,来到一个气势不凡的大门前,按响了门铃。
铃声在空房里回响。整个八月份情况都是如此。住在那儿的人度假去了。在当年的街道指南中我找到了他的名字:西门·马科斯先生。从一本旧的《名人录》我了解到著名的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有三个女儿。本来我也许能够找到她们的名字,但当时我迫切地想拖长调查的过程,就像小孩子要慢慢地享受他的最后几颗糖果。九月初的一天,当我看见房前车道上停着一辆车,我几乎失望了,因为我知道又一个微薄的希望也要破灭了。
听见门铃后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家常长袍的意大利人。
“不知我能否同房主或他的太太谈谈?”
“你有预约吗?”
“没有。”
“你打算推销什么东西吗?”
一个尖厉的声音救了我。
“是谁呀,厄科尔?”
一个六十岁的犹太女人出现在面前。她装束豪华,模样挺聪明。
“噢,我在做一项研究,正在寻找一户名叫蒙哥马利的人家。”
“查尔斯·佩恩勋爵?那个外科医生?”
“我确信他在这里住过。”
“是的,他是在这儿住过。”男用人等在一边,她摆出贵妇人的架势,挥手让他走开,似乎想把我也一起打发走。
“事实是……这很难解释……我是在找一位莉莉·蒙哥马利小姐。”
“是的,我认识她。”她显然对我脸上露出的诧异微笑并不感兴趣,“你想见她?”
“我在写一部有关一位著名的希腊作家的专著——他在希腊很有名。我想多年前他住在英国时,蒙哥马利小姐同他很熟悉。”
“他叫什么名字?”
“莫里斯·康奇斯。”她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急于寻觅的强大诱惑力压过了她对我不信任的感觉。她说:“我来给你找找地址。请进。”
我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等候。厅里到处是大理石、镀金器物、窗与窗之间有大玻璃镜,整体看上去像是法国油画家弗拉戈纳尔 [13]  的一幅画。这一切僵化了的豪华令人紧张而激动。女主人很快又出现在我面前,拿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莉莉·德·塞特斯太太,丁斯福德宅,马奇哈德姆,赫特福德郡。
女主人说:“我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
“非常感谢,”我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退去。
“您想喝点茶吗?或是别的什么?”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透着几分不引人注意的贪婪,似乎就在她去找地址的几分钟里,她认定了可以从我身上汲取快感。她是一个貌似螳螂的女人,外表奢华,实则贫困。我很高兴得以尽快逃脱。
在驱车离开以前,我又看了看46号住宅两边的其他房屋。也许就在其中一幢房里康奇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46号后面是一栋工厂模样的房子,但我在街道指南中发现那不过是洛德板球场看台的背后。由于墙很高,花园是看不见的。看台这么高大,“小球场”一定显得更小了。很可能这些房子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修建的。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我已经在马奇哈德姆了。天气很好,天空是九月里万里无云的蔚蓝,赶得上希腊的天气。丁斯福德宅坐落在村庄以外,虽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堂皇,但也绝不是简陋的茅舍。在大约一英亩养护得很好的地界里,优美雅致地立着一座五开间的古色古香的房子,红白砖瓦相间。这回来开门的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女孩。是的,德·塞特斯夫人在家,她就在马厩边,我可以从旁边绕过去。
我顺着砖砌拱廊下的石径走过去。经过两个车库后,再往前一点我就看到马厩了,也闻到了味儿。从一扇门里出来一个提着桶的小男孩。他看见我,喊了一声,“妈妈!有人来了。”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从同一扇门里走了出来。她身着马裤,配着红格子衬衫,戴红头巾。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依然漂亮,身板笔直,皮肤是那种经常风吹日晒的颜色。
“我能帮您什么?”
“我找德·塞特斯太太。”
“我就是德·塞特斯太太。”
在见到她之前,我的脑子里勾勒了一幅她的画像——一定是头发灰白,有康奇斯的年纪了。现在离她近些,我可以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还有脖子上的肌肉显然略微有些松弛。那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怕是染过的。她可能有四十好几了,但这还是比我要找的人少了十岁。
“莉莉·德·塞特斯太太?”
“是的。”
“我从西门·马科斯太太那儿得到你的地址。”她表情里一丝细微的变化告诉我:我不讨她喜欢。“我来是想请问你是否愿意帮助我进行一项研究。”
“我!”
“如果你曾是莉莉·蒙哥马利小姐。”
“可我父亲——”
“不是关于你父亲的。”一匹小马在马厩里发出一声嘶叫。小男孩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我。他妈妈叫他走开,去把他的桶装满。我摆出了富有牛津魅力的绅士派头。“如果实在太不方便,我可以改日再来。”
“我们只是在打扫而已。”她把手中的扫帚放在墙边,“可你究竟在追寻谁呢?”
“我正在做的研究关乎——莫里斯·康奇斯。”
我像一只鹰一样紧盯着看她的反应,但只见她一片茫然。
“莫里斯什么来着?”
“康奇斯。”我把这个名字拼给她听,“他是一个著名的希腊作家,年轻的时候在我们英国生活过。”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笨拙地将一绺头发顺到后面去。显而易见,她是那种除了马儿、房子和孩子以外,对其他一切都一无所知的英国乡村妇女。“老实说,我很抱歉,但这一定是搞错了。”
“也许你认识的是查尔斯沃思?或者是汉弥尔顿·杜克斯?那是很久以前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可我亲爱的先生哪——对不起,不该说我亲爱的先生……哦天哪——”她的停顿颇显魅力。我仿佛看出她一辈子老是爱说话闯祸,但是看到她那晒黑的皮肤、清澈的蓝眼睛,还有显然尚未衰老的躯体,也就觉得她可以原谅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她。
“于尔菲先生,你知道一九一四年我多大吗?”
“当然一定是十分年幼了。”她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说的恭维话是欧洲大陆式的,令人难堪。
“我那时十岁。”她的视线转向正在往桶里装东西的儿子。“本吉的年龄。”
“其他那些名字——对你都毫无意义吗?”
“天哪,是的,但……这个叫莫里斯的——你说他叫什么来着?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康奇斯又一次耍弄了我,使我陷入了十分可笑的境地。他可能只用一枚针一指,便在一本旧的人名地址录里找到莉莉这个名字。是的,他只需要找到这户人家一个女儿的名字。我心里毫无把握,但也只好继续追问下去。
“他是这家的儿子。也许是独生子吧?很擅长音乐。”
“恐怕搞错了。查尔斯沃思夫妇没有孩子,汉弥尔顿·杜克斯夫妇有个男孩,但——”我看到她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记忆受到阻碍——“他在大战中死了。”
“我看你刚刚又想起了别的什么。”
“不——我是说,是的。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说他擅长音乐。”她露出怀疑的神色。“你该不会是说老鼠先生吧?”她大笑起来,双手的大拇指钩着马裤口袋的边儿。“我想起了《柳林风声》这首歌。他是意大利人,来教我和妹妹弹钢琴。”
“年轻吗?”
她耸耸肩。“相当年轻。”
“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情况吗?”
她垂下眼睛。“甘伯里诺?甘巴德洛?……大概是这样的名字,甘巴德洛?”她说这名字的口气使人觉得那是在开玩笑。
“是他的名吗?”
她完全记不清了。
“为什么叫他老鼠先生呢?”
“因为他有一双老瞪着人看的棕色眼睛。我们常常逗他,逗得可狠了。”这时她的儿子过来了,推着她,而她也一脸惭愧地看着她儿子,倒好像被逗弄的是他似的。她没有看到我眼里突然一阵激动的表情。我想到康奇斯一定用了不只是一枚针来确定人名地址录中他要找的人。
“他是不是有点矮?比我矮?”
她摸着她的头巾,极力回忆着。随后她看着我,显出疑惑的神情,“你知道吗?……但这不可能是……”
“你能不能非常耐心地让我再问你十分钟的问题?”
她迟疑着。我又礼貌又坚决:只要十分钟。她转向她的儿子。“本吉,去叫冈希尔德给我们泡些咖啡,端到园子里来。”
他望着马厩:“可是这匹懒马还没喂呢。”
“过一会儿再来照料它。”
本吉沿着石子路跑去。德·塞特斯夫人脱去手套,甩掉头巾,我跟着她走过一条柳荫道,沿着一堵砖墙往前,穿过一道门,进了一个老园子。迎面一池秋花。在房子的那一边有一片草坪,一株雪松。她领我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座凉廊。廊上有一架装遮篷的秋千,还有些雅致的铁座椅漆成了白色。我推断查尔斯·佩恩·蒙哥马利爵士有一把金色的解剖刀。她坐在秋千上,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我独自低声赞美这座园子。
“挺不错,对吗?我丈夫几乎是一个人打理好这一切,可怜的人,他自己几乎没有时间来看它。”她微笑着说:“他是一个经济学家,整天待在斯特拉斯堡。”她荡了一下秋千,脚甩得老高。她有点太孩子气,太知道她的好身段,这大约是对单调乡村生活的一种反应。“来,谈谈你那位我从没听说过的著名作家。你见过他?”
“他死于德占时期。”
“可怜的人。怎么死的?”
“癌症。”我赶紧补充道,“他呀,咳,对自己的过去很保密,别人只能从他的著作内容作一些推断。我们知道他是希腊人,但他也可能曾经装成意大利人。”我跳起来给她的香烟点火。
“我不能相信那是老鼠先生。他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小个子男人。”
“你是否记得一件事——他弹钢琴,也弹古钢琴吗?”
“古钢琴就是弹起来叮叮咚咚响的那种琴吗?”我点点头,但她却摇摇头。“但你说他是个作家?”
“他从音乐转向文学。你瞧,在他早期的诗歌和他的一部小说里,曾无数次提到他在英国时有一段不愉快,但却很有意义的爱情故事。当然我们无法知晓在多大程度上他是在回忆现实中的事,在多大程度上又是在添枝加叶。”
“可是——提到我了吗?”
“各种各样的线索都指明那女孩的名字是一种花的名字。他住的地方离她很近。他们两人的共同爱好是音乐……”
她坐直了,来了兴趣。
“你究竟是怎么追到我们这儿的?”
“哦,各种各样的线索。从他的文学作品中去找。我知道那地方十分靠近洛德板球场。在一个段落里他谈到这个女孩和她的古英国姓氏。哦,还有她那著名的医生父亲。然后我就开始在街道指南里查找。”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就那么回事。撞了几百个死胡同,但有一天你终于找到一条路了。”
她微笑着将视线转向房子。“冈希尔德来了。”我们倒咖啡,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有关挪威的话,用了两三分钟——我发现冈希尔德从没到过比特隆赫姆更北的地方。本吉奉命跑开去了。又只剩下莉莉和我了。
为了制造效果,我掏出了一本笔记本。
“如果我能问你几个问题……”
“我说呢——这才是你的本意。”她笑得很傻,而且富于养马人的气息,还自得其乐呢。
“我以为他住在你家旁边。结果不是这样。他住在哪里?”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当时年纪还小。”
“你对他的父母也一无所知?”她摇摇头。“你的姐妹会知道得多一些吗?”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的大姐住在智利。她比我年长十岁。至于我的姐姐罗斯——”
“罗斯!”
她微笑道:“罗斯。”
“天啊,这真出人意料。说到点子上了。有一首……呃,有一首神秘的诗是写你周围这一群人的。诗很晦涩,但现在我们知道你还有个姐姐……”
“有个姐姐。罗斯大约就是那时死的。一九一六年。”
“死于伤寒吗?”
我说得那么急切以致她有些吃惊。随后她又微笑了。“不,死于黄疸之后某种十分罕见的并发症。”她转头向外,凝视着园子好一会儿,“那是我童年的大悲剧。”
“你是否记得他对你有特殊的感情——或是对你的姐姐们?”
她又笑了,记起来了。“我们一直认为他暗恋着我的大姐梅。当然,她已订婚了,但她常来和我们坐坐。是的……哦天哪,这真怪,我想起来了,当她在屋里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在她面前卖弄,我们管它叫卖弄,弹很难的曲子的片断。大姐喜欢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当我们想气他的时候,就故意哼那首曲子。”
“你的姐姐罗斯比你年长?”
“年长两岁。”
“那么这场景就是两个小女孩逗弄一个外国音乐教师?”
她开始在秋千上荡起来。“你知道吗,挺吓人的,但我记不得了。我的意思是说,是的,我们捉弄他。我确信我们俩是小淘气鬼。但战争开始后,他也就消失了。”
“到哪儿去了?”
“哦,这我可没法告诉你。不知道。但我记得在他住处见过一个凶悍、样子可怕的老女人。我们痛恨她。老实说,我们想念他。我想我们大概是充满惧怕的小势利鬼。在那种时候就是这样。”
“他教了你们多久?”
“两年吧?”她几乎是在问我。
“就他那方面说,你是否记得有什么强烈喜爱你个人的信号?”
她想了许久,然后摇摇头。“你该不是指……下流的事吧?”
“不,不。但你是否曾单独和他在一起?”
她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从来没有。总是有我们的家庭女教师或者我姐姐在场。还有我母亲。”
“你完全无法描述他的性格吗?”
“如果我现在能见到他,我想我一定能够说他是一个可爱的小男人。你知道的。”
“你或你的姐姐从来没吹过笛子或者箫吗?”
“天哪,没有。”她咧嘴一笑,显然感到太荒唐。
“一个很个人的问题。你是否能说你当时是一个漂亮得很惊人的小女孩……我想你一定是——但你是否觉得自己有很出众之处?”
她低眼看着手里的香烟。“为了,呃天哪,怎么说呢,为了你的研究,作为一个可怜的邋遢的母亲来说,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当时我有出众之处。其实,他们还给我画了像。画像挺出名的,在一九一三年的画展上风靡一时。就在家里——一会儿我就拿给你看。”
我查了查自己的笔记本。“你真的就不记得战争来临时他怎么样了?”
她用漂亮的双手捂着眼睛。“天哪,这不是让你觉得——我想他是被拘禁了,但老实说就我这辈子我……”
“你那位在智利的姐姐会记得清楚些吗?我可否给她写信?”
“当然可以。你要她的地址吗?”我把她给的地址写了下来。
本吉来了,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就在一根石柱上的星盘旁边,脸上的表情比言词更清楚地表明他的耐心用完了。她向他招手,随后轻轻地把他额前的头发抹到后面去。
“你可怜的老妈刚吃了一惊,亲爱的。她发现自己是缪斯呢。”她转向我,“是这个词儿吗?”
“缪斯是什么?”
“一个让绅士为她写诗的女人。”
“他写诗吗?”
她大笑起来,又转向我。“他真的很有名吗?”
“我想有一天他会成大名的。”
“我能读他的作品吗?”
“还没有被翻译过来。但是会的。”
“由你来译吗?”
“呃……”我让她认为我有希望做这件事。
她说:“我真的再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本吉对她耳语了些什么。她大笑起来,在阳光中站起身,牵着他的手。“我们这就去拿一幅画给奥尔菲先生看,然后就回去干活儿。”
“是于尔菲。”
她害羞地用手遮住了脸。“哦天哪,又来了。”男孩使劲晃着她的另一只手,也在为她的愚蠢害羞。
我们一起走进屋里,穿过客厅,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厅,然后进入一间厢房。我看到一张长长的饭桌和银色的蜡烛。在两扇窗户之间的镶板上有一幅画。本吉跑过去揿亮了画顶上的灯。画上是一个爱丽丝式的女孩,长发,穿着水手服,从一扇门边往外看,仿佛是在捉迷藏,看到找她的人正在白费工夫。她的脸庞充满活力、紧张、激动,但仍一脸无邪。在画像下面的一个黑色小牌上我辨认出几个镀金的字:淘气,威廉·布兰特爵士(皇家艺术会会员)作。
“迷人。”
本吉要他母亲弯下腰听他耳语。
“他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人管它叫什么。”
她朝他点点头,本吉便喊道:“看你多可笑啊。”她揪住他的头发,他笑得露出了牙齿。
又是一幅动人的画面。
她为不能留我吃午饭而道歉,说她在赫特福德的妇女会还有“应酬”。我答应她,只要康奇斯的诗被翻译出来,我就给她寄一本。
听着她的叙述,我意识到我仍是老头的受害者。他编造来欺骗我并经过“朱恩”证实的那一套个人辉煌历史,直到此时我还是对之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此时我想起了他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反复提及他的生活或命运在二十年代发生过重大变化。我开始建立起一个新的假设。他可能是哪个贫穷的希腊移民家庭的有天分的儿子,也许来自科孚岛或爱奥尼亚群岛,觉得自己的希腊文名字不光彩,便换了个意大利名字,企图在人生地不熟的爱德华时代的伦敦出人头地,摆脱自己的过去和背景,开始过双重生活……在遥远的年代,他在蒙哥马利家,无疑还有其他类似场合,曾经遭受过羞辱和不愉快,我们所有经历过布拉尼“体制”的人全都成了这种遭遇的替罪羊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微笑,一半是因为想到这种知识性的理论构建背后隐藏着十分人性化的怨恨,一半是为这个值得追寻的新线索。
我来到了马奇哈德姆的大街上。十二点半了,我决定在开车回伦敦之前吃点东西,于是便在一家小小的、一半是木造的酒吧门口停了下来。酒吧柜台前只有我一个人。
“过路的?”主人一边问一边给我倒了一品脱。
“不,去见一个人,在丁斯福德宅。”
“她那地方挺不错。”
“你认识他们?”
他系着领花,说话有一种令人作呕的不清不楚的口音。
“知道他们。三明治的钱分开算。”他按响了钱柜的铃,“过去常在村里见到她的孩子们。”
“我到那儿是有正事。”
“哦,是的。”
门边出现了一个头发漂染过的女人。她端上来一盘三明治。在找给我钱的时候,他说:“她挺像个唱歌剧的,不是吗?”
“我不这么想。”
“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但他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吃了半个三明治,随口问了一句:
“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不是丈夫。”他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呃,我们在这儿两年了,我还没听说过她有一个丈夫。有……男性朋友,我听人这么说。”他冲我挤了挤眼。
“啊,我明白了。”
“当然他们像我一样,都是伦敦人。”一阵沉默。他拿起一只杯子。“挺好看的女人。没见过她女儿吗?”我摇摇头。他擦着杯子。“绝色美人。”一阵沉默。
“她们多大年纪?”
“别问我。现在我分不清二十岁和三十岁。大的是双胞胎,你知道吧。”如果他不是正忙于擦亮酒杯,全神贯注地做他的酒生意,他准会看到我的脸已阴沉得像石头。“就是他们说的双生子。一些是正常胎,一些是双胞胎。”他把酒杯高举起,对着亮处。“人家说做母亲的能分清她俩,是因为其中一个有块伤疤或什么的……”
我飞快冲出酒吧,他连喊叫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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