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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7

我的晚饭吃得不舒坦。我刚一到,他就递给我一本书,又一次战胜了我。
“这是我的论文,放错了书架。”
书不很厚,简易装订,绿布书皮,没有目录表。我翻开书——书页的大小和印刷字体各不相同,显然是特意从各种期刊里挑选出来,装订在一起的。几乎全是用法文写的。我看到日期是一九三六年。有几篇论文的标题是:《轻度精神分裂的早期预测》《职业对妄想综合征的影响》《用曼陀罗进行的一次精神病实验》。我在书里找到了这些文章。
“曼陀罗是什么?”
“曼陀罗是一种有毒植物,它使人产生幻觉。”
我放下书:“我很想好好看一看。”
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已经成了多余的证据了。晚饭还没吃完,康奇斯起码已经让我信服,他的精神病学知识远远超出业余水平,而且他还认识荣格。这当然并不一定意味着我必须相信他有关朱莉的话。每当我触及她的话题,他总是很固执,说在现阶段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尽管他答应到了夏末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直想对他提出质疑,但又担心自己对他的积怨越来越多,可能爆发成对峙,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他一定会坚定地叫我永远不要再来见他,那时我就将失去一切。同时我还感到,如果我真逼问他,他会随时准备施放更多的烟雾来迷惑我。我最好的防卫手段,唯有以他听不懂的话来回答我听不懂的问题。值得安慰的是,我有一种直觉,他也在尽量避免再提及雅典和艾莉森,原因大致是相同的——如果他激怒了我,我会向他提出尴尬的问题。
这顿饭吃得实在累——从一个角度看,我是在听一位颇有见地的老医生说话;从另一个角度看,我是猫面前的一只老鼠。同时我心里也为朱莉是否会出现而不安,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又会有什么经历。大风过后,余波尚存,我们中间那盏灯,火苗颤悠悠,时高时低,若明若暗,平添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唯有康奇斯似乎镇静自若,心安理得。
饭桌收拾干净之后,他拿起一个小口酒瓶,给我倒了一杯酒,很清澈,呈浅黄色。
“这是什么?”
“拉克酒,希俄斯岛。酿造的,劲儿很大。我要让你小醉一下。”
晚饭期间,他还不停地劝我多喝安蒂基西拉岛产的烈性玫瑰红葡萄酒。
“想削弱我的批评能力?”
“想提高你的接受能力。”
“你的小册子我看过了。”
“而且认为它全是胡说八道。”
“难以证明。”
“证明是事实的唯一科学标准。但这并不是说,不会存在不可证明的事实。”
“你们的小册子印发出去之后,有什么回应吗?”
“有,很多,但都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有可怜的贪得无厌者,他们利用人们渴望最终解开谜团的心理诈骗钱财。有唯灵论者,有千里眼,有患宇宙病的,有壮年永驻者,有忧郁岛岛民,有使魔法变东西的人——尽是些行为不端的家伙。”他表情阴冷,“回应的净是这些人。”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科学家吗?”
“没有。”
我抿了一口拉克酒,火辣辣的,几乎是纯酒精。
“但是你说过有证据的呀。”
“我的确有证据,但是难以言传。后来我认定,除了对少数人之外,不能言传其实更好。”
“那么你选择的少数人是谁呢?”
“是我挑选的人。这是因为神秘的事物是有能量的,它把能量倾注给寻找答案的人。如果你泄露了神秘事物的答案,你就剥夺了其他探秘者……”他特别强调了这个词对我的特殊含义,“的一个重要能量来源。”
“没有科学上的进步吗?”
“当然有科学进步。解决人所面临的身体问题——这是技术问题。但是我现在谈的是人的一般心理健康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人需要的是神秘的东西,而不是它们的答案。”
我把拉克酒一饮而尽。“此话绝妙。”
他笑着举起了酒瓶,似乎我用的形容词比我想表达的意思更准确。
“再来一杯。喝完就不再喝了。酒瓶也是一种毒药。”
“实验开始了吗?”
“是体验开始了。我希望你喝下这一杯,然后躺在一张安乐椅上。就在这儿。”他指向他的背后。我走过去,把安乐椅拖到他指定的地方。“躺下。别急。我要你看一颗星。你知道天鹅座吗?正上方十字形的星座?”
我意识到他不想躺在另一张安乐椅上,于是突然做了一个猜测。
“这是……催眠术吗?”
“是的,尼古拉斯。不必惊慌。”
我想起了莉莉的警告:“今天晚上你就会明白的。”我犹豫了一下,躺了下来。
“我不惊慌。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容易被诱导入眠。在牛津时已经有人试过。”
“咱们走着瞧。这是两个人意志的和谐一致,不是互争高低。请按我说的话做。”至少我不必再盯着催眠的眼睛看了。我不能打退堂鼓。但是有了预先警告,也就有了戒备之心。“你看见天鹅座了吗?”
“看见了。”
“它的左边有一颗很亮的星,一个很钝的钝角三角形中的一颗。”
“是。”我把剩下的拉克酒一口咽下,几乎噎着,接着便感到胃里火辣辣的。
“那是天琴座的主星。再过一分钟,我要请你紧紧地盯住它。”蓝白色的星透过无风的天空发出光芒。我看着康奇斯,他还坐在饭桌旁,但已转身背向大海,脸朝着我。我在黑暗中龇牙偷笑。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精神分析。”
“好。现在躺好。肌肉收缩一点,然后放松。这就是我让你喝拉克酒的原因,它有助于肌肉的收缩放松。今天晚上朱莉不会出现,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另一位姑娘也别去想她了。把头脑里面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切渴望,一切忧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我不会伤害你。只有好处。”
“忘掉忧虑,这可不容易。”他沉默。“我可以试试。”
“看天上的星会有帮助。目不转睛地看。躺好。”
我开始盯住那颗天琴座主星,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我用一只手摸自己的衣服。不断转动眼睛使我觉得累,我开始猜他要我这样做的真正目的。躺着看星,边看边等挺好。一阵较长的沉默,有好几分钟。我闭上双眼一会儿,然后又睁开。那颗星像一个微小的白太阳,在自己的一小片空间海洋中漂浮。我能感觉到酒力的作用,但头脑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仍然十分清醒,太清醒了,根本不可能被催眠。
我完全清醒地意识到阳台的存在,我正躺在希腊一个小岛上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有风,穆察那边,海浪拍打着砂石海滩,发出微弱的声音,我隐约可以听见。康奇斯开始说话。
“现在我要你注视那颗星,要求你放松全身的肌肉。你应该放松全身的肌肉,这很重要。收紧一点。现在放松。收紧……放松。现在看星。这颗星的名字叫天琴座主星。”
我心里想,天啊,他是想对我做催眠术,然后我必须按规矩办事。但是我将很小心地等候,到时装出被催眠的样子。
“你正在放松吗是的你正在放松。”我注意到他讲话没有标点停顿。“你累了所以你放松。你正在放松。你正在放松。你正在注视着一颗星你正在注视……”不断重复。我记得以前在牛津也是如此。一次晚会之后,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威尔士男人给我做催眠,但是后来发展成两人互相瞪眼。
“我说你正在注视着一颗星一颗星你正在注视一颗星。那颗柔和的星,白色的星,柔和的星……”
他不停地说着,但他平时说话时的那股无礼唐突劲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话音有如大海发出的催人入睡的声音,如微风轻拂,如我的衣服的质感,似乎已不在我的意识之中。有一个阶段,我一个人望着那颗星,仍然躺在阳台上,我的意思是只意识到自己躺着望那颗星,其他一无所知。
后来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往天上看,而是往下看太空,就像看一口深井。
接着便是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环境如何。那颗星并没有更靠近,而是像从望远镜中看到的孤零零的一颗星,不是星罗棋布中的一颗,而是独自飘浮在蓝黑色的太空,在一种空冥之中。这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对那颗星有了非常奇特的全新感受,它变成发出白光的球体,周围的空冥是它培育出来的,也是它所需要的。回顾当时的情景,我的感觉也同那颗星一样,悬浮在黑暗的空冥之中。我注视着那颗星,那颗星也注视着我。我们彼此平衡,重量完全一样,如果能把意识看成一种重量的话。两者在天平上处于持平状态。这种状态似乎无休止地持续着,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持续了多久。两个独立实体同样飘浮在空冥之中,彼此截然相反,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美感,没有道德感,没有神圣感,没有身体外形感,只有位置感,跟动物的感觉一样。
后来出现了紧张情绪。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等待是有目的的。我不知道它将是可以听到的还是可以看见的,应该使用哪一个感官。但是它会来,我试图发现它的到来。星星似乎不见了。也许是因为他让我闭上了眼睛。空冥成了一切。我只记得两个字是康奇斯一定讲过的:发光和聆听。发光、聆听的空冥。黑暗和期待。有风吹在我的脸上,一种纯粹的肉体感觉。我的脸迎着风,空气清新又温暖,但是我突然感觉到风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向我吹来的,这种肉体上的感觉很奇特,着实令我激动又吃惊。我举起一只手,风动可感,像是无数看不见的电扇吹出来的一股阴风,送到我的身上。这一情况似乎也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难以觉察的变化。风变轻了。我并不认为当时看到了什么变化的迹象,我只不过是知道风变轻了,而且并不感到惊奇(也可能是康奇斯告诉我风变轻了)。这种轻非常宜人,就像度过了漫长黑暗的冬天之后享受到一次精神上的日光浴。感受到这种轻,而且把它吸引过来,也就是说,既有能力把这种轻吸引过来,而且有能力接受它,那种感觉极为惬意,简直妙不可言。
从这一阶段我又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我领悟到,此阶段十分真实而且能给人以启迪,它吸收了全部的轻。我的意思是,它似乎揭示出生存的深刻意义,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而这种存在的意识变得比轻更重要,就像轻变得比风更重要一样。我开始产生一种进化的感觉,感到自己正在变形,就像喷泉在风中改变形状一样,又像是水中的一个漩涡。风和轻都变成次要的了,它们只是通向目前状态的道路而已,这种状态没有三维没有感觉,唯有纯粹的存在意识。这也许是一种唯我论,只是一种纯粹的意识。
这种状态持续着,后来发生了变化,像其他的状态一样。我知道,这种状态是外界强加给我的。我也知道,虽然它不像风和轻流到我身上来,但是它也是流动的,尽管用流动这个字眼并不合适。没有合适的字眼可以形容它,它来自外界,款款而临,从天而降,很有穿透力。不是一种内在状态,是被授予状态,被赐给状态。我是接受者。但是令人称奇的是,再次出现了我的周围站满了传送者的情况。我的接受不是单从某一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尽管用方向这个词也已经太物质化了。凡以具体实物和真实感觉为基础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出我当时的感觉。我想我当时是意识到了我所感受到的比喻意义。我知道言语有如锁链,碍手碍脚,又像是破洞百出的墙,真实不断穿洞而过,但我却无法逃出去,充分生活在真实之中。这就是我当时拼命想记住感觉的生动写照;越想描绘越是描绘不好。
我的感觉是:那真实有一张万能的嘴,它告诉我,这才是根本的真实。没有神奇的感觉,没有密切配合的感觉,没有兄弟关系的感觉,我在能够接受催眠暗示之前的一切感觉都没有了。没有泛神崇拜,没有人道主义,而是比这些更广泛、更清醒、更深奥的东西。那真实是无止境的互相作用。既没有善也没有恶;既没有美也没有丑。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唯有互相作用。一方的无穷寂寞,从其他各方中完全孤立出来,但和各方之间的全部相互关系似乎又是同一回事。所有对立各方似乎是一体的,因为每一方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所有各方既无关紧要又不可缺少,这似乎又是一体的。我突然领悟到其他一切的存在,但这种领悟的感觉是全新的,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领悟、选择、明智、善良、教育、见闻、类别、各种知识、情感、性,这一切似乎都是表面的东西。当时我并不想对这种互相作用进行阐述、界定或分析,我只想构筑它——说“想”也不恰当——我已经把它构筑起来了。我别无选择。意义是没有的。唯有存在。
但是喷泉又起了变化,漩涡又旋转了。起初似乎又回到了阴风从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的那个阶段,但实际上并没有风,风本来只是一种比喻,此时表现为数以百万计,数以万亿计的存在意识,是无数的希望之核悬浮在大量的机遇溶液上面。倾泻出来的不是光子,而是存在意识的粒子。有一种宇宙无限大的巨大旋转感,在宇宙的广袤之中,短暂和恒远似乎是一致的、必不可少的、不矛盾的。我感到自己像一株细菌,和最早的青霉素菌一样,不但置身于营养充分适宜生长的培养基中,而且处身于意义极为重大的环境之中。肉体上有极大的快感,精神上有极大的愉悦。一种飘浮的悬浮感,一种经过精心调节充分协调的生存状态,堪称典范。是一种互相作用的感觉。
与此同时,有一种抛物线感,跌落感,射精感,但那是短暂的一瞬,那经过,已经变成了认识经历的一个组成部分。变化和存在合二而一。
我想,后来有一阵子我又看见了那颗星,还是原来的那颗星,高高挂在天上,但此时已是存在和变化的同一体。那感觉就像穿过一道门,环游世界,然后又走过同一道门,但也是另一道门。
接着是一片漆黑。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后来天亮了。

37

有人敲过门。我正盯着一面墙。我还躺在床上,穿着睡衣裤,我的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天亮了,还很早,外面松树林顶端有了薄薄的晨曦。我看看表,六点不到。
我坐在床沿上。我想起自己曾在康奇斯面前赤身裸体,听任他的摆布,更糟糕的是其他人可能都看见了,包括朱莉,这使我有一种蒙羞受辱的感觉,心情灰暗。康奇斯问我问题,我直率回答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躺着,他们全都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笑。但是朱莉——他应该也对她施了催眠术,因此她无法撒谎。
斯文加利和《特里尔比》 [55]  。
这次神秘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仍然栩栩如生,同刚学过的功课一样清晰,有如在新国度驱车仔细观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目睹了催眠的全过程。他也可能用了点药,在拉克酒里放了幻觉药,也许就是他论文中提及的曼陀罗。我躺在那里一筹莫展,他对我进行暗示,一步一步诱导我进入状态。我到处找他那本绿皮的医学论文,可是房间里找不到,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我记得起来的丰富内容、我记不起来的可能出现过的尴尬情况、这件事的善恶两个方面,让我思过来,想过去,我双手抱头默坐良久,心中既怨恨又感激。
我盥洗完毕,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径直下楼去享用玛丽亚为我准备好的咖啡。我知道康奇斯不会露面,玛丽亚不会说什么。什么都不可能得到解释,一切都策划好要给我留下悬念,直到我下次再来。
我在回校途中,捉摸着对此次经历进行评估。虽然它如此美丽,如此真实,但为什么同时又显得如此阴险呢?在那清早的阳光和景色中,很难相信世上会有什么阴险的东西,但我又摆脱不了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受辱的感觉,其中还包含着对新的危险、可能被卷入更神秘更怪异的事态之中的担忧。从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朱莉对康奇斯的畏惧,比康奇斯对朱莉出于伪医学的关心更令人信服。她可能只是精神分裂,而他却是个催眠术士。但这倒可以认为他们不是狼狈为奸在诓骗我。我开始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同康奇斯每一次见面的情况,看他以前是否曾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对我施行过催眠术……
我痛苦地想起来了,就在前天下午,我曾对朱莉说过,我对现实的感觉有如地心引力。一时间,我仿佛置身于太空中,在疯狂中不停地旋转。我记起了上演阿波罗那一场时康奇斯催眠般的状态。是不是他对我施了催眠术,才使我想象出那一切场景呢?那天下午他是否有意让我到树林里去午睡,他好安排让福克斯的鬼魂出现呢?当时真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吗?现在朱莉甚至……但我想起了触摸到她的皮肤,触及她紧闭的双唇的感觉。我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但是我的信心大大动摇了。
使我信心产生动摇的不仅是因为被康奇斯催眠过,而且还因为我知道,我同样也被她以类似但更巧妙的方式催眠过。我一向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要见面十分钟,就能知道他们是否想一起上床,这并不完全是玩世不恭。头十分钟过后的时间成了一种税,如果这货色真能给你带来快乐,也许这税也就值得付,但是税很快就变得太高的情况十有八九。这不仅是我预见到必须为朱莉付出高昂的代价,她还动摇了我的整个理论。她散发出一种随时准备退让的气息,仿佛她是一扇等待别人去推开的门,但是门后面的黑暗令我却步。这里面也可能有恋旧的成分,怀念过去那种劳伦斯笔下的女人,除了具有女人莫测的神秘和美丽的巨大魅力之外,其他样样不如男人。男人光彩照人,阳刚之气十足;女人暗淡无光,弱不禁风。二十世纪男女不分,在我的思想中,两性的基本要素混淆不清。现在要恢复过去的情境,女人要有女人味,我必须做一个十足的男人,这就像住惯了千篇一律的现代狭窄公寓之后,又要去住古朴的老房子一样。以前,我常常为女性着迷,想与之发生性关系,但从未想要与之相爱。
那天整个上午我都在教室里教书,但仿佛仍处于被催眠状态,处于假设的梦幻之中。此时我觉得康奇斯是一个精神病学小说家,他创作小说用的是活人,不是词汇;他是一个复杂但仍然十分古怪的老头;是一个斯文加利;是恶作剧者中的天才。但是不论我认为他是什么,我都为他着迷。还有初次见到朱莉的那一刻,当时我以为她叫莉莉,她的头发被风吹到一旁,脸上沾满泪水,在乳白色的灯光中……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布拉尼着了迷。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像一块磁铁,把我从教室的窗口吸出去,穿越蓝色的天空,经过中央山脊,到我想去的地方去。教室里一排排橄榄肤色的脸孔、黑色的脑袋、粉笔灰的气味、讲台桌上的一处旧墨迹,全都有如云遮雾罩,似真似幻,成了我进入另一状态的障碍物。
午饭过后,迪米特里艾兹走进我的房间,他想知道艾莉森是什么人,我不告诉他,他便满口污言秽语,令人无法容忍。我冲着他大喊,叫他滚出去,并动手使劲把他推出门去。他对此耿耿于怀,一个星期都不理我。我倒不在乎,乐得他不来碍手碍脚。
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必须回到布拉尼去。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但我非得再去不可。布拉尼与起伏的松树林相互掩映,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一看到布拉尼这一神秘莫测的地方,就像吃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仿佛我再不来,那地方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我越是接近它,就越是感到邪乎,自己也变得越来越邪乎。我只是想看那里的人,想知道他们还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是在黄昏时分从东边走过去的,穿过铁丝网,小心翼翼地从波塞冬雕像面前走过,越过山谷,穿过树林,来到可以看得见别墅的地方。别墅侧面的每一扇窗户都下了百叶窗。玛丽亚的农舍也没有炊烟升起。我又走到一个能看得见别墅正面的地方,柱廊底下的落地窗也下了百叶窗,康奇斯的房间开向阳台的窗户也一样。别墅里面显然没有人。我摸黑走回学校,心里感到十分沮丧,同时对康奇斯很是气愤,他竟然用神秘的手段把他的一切都弄跑了,让我再也看不着了,这就像铁石心肠的毒品病房医生对待瘾君子一样。
第二天,我给米特福德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到布拉尼去过了,见到了康奇斯,并求他把在布拉尼的亲身经历如实告诉我。我把信寄往诺森伯兰郡的地址。
我还再次找到卡拉佐格劳,想从他那里打探出更多的情况。他很肯定,莱弗里尔没有和康奇斯见过面。他告诉我,莱弗里尔“笃信宗教”,这情况我早已知道。他常常到雅典去参加弥撒。他说的话和康奇斯大体相同:“他老是一副愁眉不展的可怜相,永远也无法习惯这里的生活。”但是康奇斯还说,他是一个在捉迷藏游戏中极好的“捉人者”。
我从学校财务主管那里得到莱弗里尔在英国的地址,但决定暂时不给他写信。地址留待需要时使用。
我还对阿尔忒弥斯做了一点研究。在神话中,她是阿波罗的姐妹,是保护处女和狩猎者的。在古典诗歌中,她的标准服装是金黄色连衣裙、高筒靴,再配上银弓(一弯新月)。虽然她在求爱的小伙子面前总是表现出很好斗,但是我没有发现她得到自己的兄弟帮助的情节。她是“古代象征女性崇拜的三个月亮女神中的一个,与叙利亚的阿斯塔蒂和埃及的伊西斯联系在一起”。我注意到,伊西斯往往与守卫阴曹地府的豺头亡灵之神阿努比斯在一起,阿努比斯后来演变成罗马神话中的刻耳柏洛斯,是一只有三个头的猛犬,守卫着冥府。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在学校里的工作很忙,走不开。星期四我又到布拉尼去,没有任何变化,仍像星期一一样荒无人烟。
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试了试百叶窗,在庭院里漫步,然后下到私家海滩上,可小船不在那里。后来,在暮色苍茫之中,我坐在柱廊上沉思默想达半小时。我感到自己被利用完之后被一脚踢开了,既生他们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我竟然会卷入这样一场纠葛,真是疯了;而希望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同时又为此担惊受怕,那就更疯了。有几天没到布拉尼来,我已经又改变主意了。我对精神分裂症的理解变得越来越少了;原来还觉得有点可能性,现在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了。我无法想象,他如此突然地停演假面剧,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如果这只是为了逗乐……
我想,这里面还有很大的妒忌成分——我想到,康奇斯把莫迪利亚尼和勃纳尔的名画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傻透了,也可能是自以为了不起,没人敢来偷……我的思想从勃纳尔的画一下子又跳到艾莉森身上。当天半夜,有加班船载学校的师生回雅典度期中假。乘那班船,得在脏兮兮的所谓头等舱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打一整夜瞌睡,但是遭这个罪可以换来星期五到达雅典的报偿。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决定要搭那班船,我自己也说不很清楚。是愤怒、怨恨还是报复?肯定不是因为想艾莉森,也不光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也许是我以前想做存在主义者的本性在作祟:把自由建立在反复无常的基础上。
一分钟后,我疾步沿着小径朝大门走去。即使在这最后一刻,我还回头张望了一下,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看是不是有人招呼我回去。
可是没有。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乘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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