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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詹森·沃辛是因为国家文件FN3xxR5a才没有完蛋,他明白这点,不需要一个教育学助理教授来告诉他。但是哈特曼·图尔克一旦开始滔滔不绝,就停不下来了。
“詹森·沃辛,你不可能在那场考试里满分过关。那些资料是机密的,只是因为程序出错才出现在电脑上……”
“那是你的问题。”詹森直接指出这一点。
“也许根本不是程序错误,”图尔克的脸开始气得发红,“也许我们发现了你的一些问题,那是我们非常想知道的。但你不可能抄袭别人的卷子……”
“你是在指责我作弊吗?青少年法典要求有正式的听证会和实质证据……”
图尔克旋过他的转椅,站了起来。他绕过发光的教师展板,最后停在詹森面前大约一米处。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詹森又一次感觉到儿时那种眩晕,觉得一切都在他上方,只有冲进未来,他才可能变得和现在操纵他——又或是试图操纵他的人一样高大。
“我可受够了。”图尔克放轻声音,一副阴森森的腔调。不过詹森知道这是胁迫弱小的表象,也知道表象下的威胁货真价实。“我受够了你的厚颜无耻和自以为是!现在你得重新再考一次。”
詹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过他稳住了自己的声音:“除非你能证明我违法……”
“我了解青少年法典,詹森。另外,我没必要证明你违法,只要证明别的就行。”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人不安。詹森抓住了身边控制台的桌沿,“我没作弊,图尔克先生,除非你有证人……”
“小子,当涉及‘天贼’的时候,法律可没那么死板。”图尔克意有所指地用手指敲了敲教师展板。
“图尔克先生,你在说我是‘天贼’吗?”詹森问道,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诽谤,图尔克先生,除非你能证明……”
“我正在努力,小子。现在出去。”
詹森出去了,但走到门口时,他听到图尔克在身后说:“你从我脑子里得到了那些答案,我会证明这一点的!你之所以能通过考试是因为窥探了我的脑子!”
詹森转过身说:“图尔克助理教授,一个脑筋正常的人就算有机会也不会窥探你的脑子。”图尔克没说什么,只是阴冷地笑了笑。不过说出这话让詹森好受了一点儿。
他回家的途中一直在发抖,感觉很虚弱。
母亲在公寓门口迎上他。“发生了什么事?”她努力不在声音里表现出恐惧,但她的表情出卖了她。
“图尔克嚷嚷个没完。”
“证据呢,你有证据吗?”
“妈妈,你的血液测试结果没有问题,”詹森坐到起居室的床(兼沙发)上,“抱歉让你担心了。”
母亲靠着他坐下,拉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又湿又冷,“我怕得要命,他们那么肯定。”
“我猜他们是受不了居然有人能搞定他们那愚蠢的测试。”詹森往后躺下,深吸了一口气,“我需要休息,妈妈。”母亲点了点头,站起来去厨房(也是餐厅和浴室)弄晚饭去了。
詹森躺在床上,心跳依然重如擂鼓。他之前是在犯蠢,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知道了。但那时候这事儿多容易啊——试卷就在眼前,而他只要看着图尔克,答案就能清晰浮现,就像坐在图尔克的眼睛里面。有那么一会儿,詹森好像忘了心灵感应是死罪。事实上,他之前当然没有清楚意识到,或是不太肯定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心灵感应。他的“天贼”成长得很缓慢,那是在他十二岁时出现的,那时他只能被动地略微感知人们的想法和情绪。但上周,在那个房间里,就像一个孩子发现了一块能让他摆动耳朵或抽动头皮的新肌肉一样,詹森意识到自己可以控制它了。不是被动地走马观花,而是长久深入地观察别人的思想。
天贼?天贼是怪物,天贼是星球灾害,天贼不是坐在教室里考微积分的小孩。
他盯着天花板上他父亲的图像。那些瓷砖自上次正式翻修后就一直待在那里。那时,七岁的詹森立马就从上面看到了图像。那条曲线是鼻子,阴影处是他的眼睛,下方柔和的线条是嘴唇。这是一张温和的脸,怪异而亲切,奇妙又可靠。他是怎么认定它是他父亲的?詹森心里清楚,毕竟他没见过其他图像。
他希望这张脸在微笑,但它总是挂着一丝假笑,仿佛接下来要大笑,或是刚刚笑累了。又好像是它知道马上可以开饭了。詹森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他的脑子为身体提供了一个恐惧的理由。“我怎么会知道,”他问自己,“我怎么会知道最后三题是从另一个教室的程序里混编过来的,那是一个机密的、活见鬼但极其合理的高级教室。”詹森翻了个身,把手插进床垫,一来是这感觉不错,二来是他母亲说过:“要是你弄脏床垫,就要提早换掉它;要是必须提早换掉它,政府就会很生气。”
高级天体动力学。好吧,感觉它更像数学,我怎么知道我那时是在摆弄恒星和行星?而且,当我得到答案时,我就弄懂它了。詹森再次揉乱床铺,他得到了答案,这就是问题所在。他没办法向他们展示演算过程,他也没办法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得到正确答案的。“我是心算。”他说,于是他们给他看卷子上他做的其他演算,詹森笑了起来,说,“好吧,有时候心算。”
要是图尔克是个白痴,记错了天体动力学,那该多好。
要是上帝依然存在,而不是只在天花板上露个脸,那该多好。
“我是个天贼。”詹森悄声从唇间吐出这几个字。
突然间,一只手猛地捂住他的嘴。他吓了一跳,睁眼看到母亲正俯身瞪着他。
“笨蛋!”母亲嘶声说,“测试没能测出这种智力参数,你倒是这样说出来,好像墙壁不会偷听一样!”
“我在开玩笑,”詹森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注意……”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得注意。你以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她旋身离开了房间。
詹森的目光追着她,“父亲是没找到机会!”他嚷道。
“闭嘴吃你的饭吧。”他母亲又一次粗暴地厉声说。又一次?应该说她总是那么粗暴。
答案显而易见,就像一张待机的唱片,或一本翻开的书,它在图尔克的眼底等着他。詹森抬起眼来,看到母亲正盯着他。他望着她紧抿的嘴唇、皱起的眉头,他能从她眼底看出来,她愿意承受任何折磨,只要能换得霍墨·沃辛回到她身边,哪怕只是昙花一现的一日,哪怕只是温婉醉人的最后一夜,哪怕只是一次深情的抚摸。
“真希望我长得更像他,妈妈。”詹森说着,想抚平她眉间的皱纹。
她只是眯着眼看他,“别说了。”她轻声说,从桌子那边把一盘目录里称为“汤”的硬胶冻推给他。詹森呆坐了一刻,又从桌面上斜过身去,抓住他母亲的肩膀将她拉近。他把嘴唇贴在她耳朵边上,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是真的。”
她试图挣脱开去,一个劲摇头。
“妈妈,”詹森没放手,而是将她拉得更近了,“我是个天贼。我从老师的脑子里看到了答案。”
她发起抖来,“这不可能。”她悄声说。
“我知道。”
她站起来,牵着他的手离开了桌子。他们一起离开公寓,走下长廊,登上地铁。这个时候车里没多少人。她一路拉着他,一直走到一个女厕所外面。她预备把他也扯进去。
“我不能进女厕所。”詹森轻声说。
“见鬼!你必须进。”她低声回应着,恐惧让她的脸变得很难看。
他进去了,里面没人。母亲靠在门上看着他。
“这地方也许没有窃听器。”她说,“不过就算有,也不知道是我们。”
“声纹检测。”
“所以要小声说,”她小声说道,“我说那不可能。我做过两次血液测试。一次是在你父亲被审讯前,一次是因为你。我低劣的DNA里完全没有天贼基因,我的X染色体是干净的。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
“你不可能从你父亲那里获得这个特性,”她紧紧地抓着儿子的胳膊,“因为它是X染色体携带的,他只能给你Y染色体。”
“我学过遗传学。”
“那你为什么说你做了那事?”
“基因突变。”詹森说道。母亲猛地攥紧他的手臂。詹森痛得很,但又不敢把手抽出来。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惊怒交加。
“你以为他们没检查过吗?这是他们第一个要检查的。你的细胞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突变。”
“那就是魔法了。”詹森说道。她放松了力道,刚好让他觉得能安全地把手臂抽出来。她没有阻止。
“魔法。”她说着,用手捂住脸,手指抓进眼窝的力道让詹森一瞬间担心她想弄瞎自己,要知道,移植手术的费用能花光她数年的收入和津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把她的手拉下来,但一碰到她她就爆发了。她朝他大叫起来,全然忘了“妈咪宝贝”可能在听的危险。“听着!这不可能!你只是因为你父亲而产生了幻觉。他们曾经警告过我这可能会发生,天贼的孩子有时候会产生这种反应,他们因为父母的死因产生罪恶感,于是就妄想自己也是天贼。无论这是不是真的,你都可能被杀死,因为你到处宣称自己是一个……”
“我对父亲的死没有罪恶感!”詹森愤怒地说,“他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甚至还没有被怀上。如果你不想要一个疯孩子,你为什么要去精子银行……”
“我希望他有一个儿子……”
“很好,他有了一个!但别想把你的精神病转嫁到我身上!”
她一下子沉默了,下颌的曲线也垮了下来。当詹森靠在洗手盆上时,他脑海中再次闪过了什么,但这次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段影像:一个男人在微笑着,他并不帅,却是个一贯强大又自信的人,他大而有力又柔情的双手伸过来,触碰……
“不!”他母亲朝他嚷着,推开了他的手。詹森意识到自己触碰了她,就在她想起他父亲的触碰的同时,他模仿了她的记忆。
“别碰我!”她说,“别这样碰我。”
“对不起。我只是——我控制不住——妈妈,你为什么不回忆他大笑起来的样子。当他……”
母亲激烈地摇着头。“你没见过。”她嘶声说着,更像在自言自语,“你不知道,你没见过。”她没看他。詹森有一小会儿怀疑她是否还神智清醒,接着反应过来,答案是“否”,并且一直是“否”。
母亲突然放松下来,笑了。“没错,”她说,“你只是很敏锐,这是家族特质。你祖父就是这样,好像他能看穿你的灵魂一样。”她大笑起来,“小詹森·沃辛只不过是像你父亲的父亲。”
“以及我父亲。”
“不对!”她激烈地反驳,“他是个天贼。可是你祖父,他只是在霍墨第一次带我回家时看着我,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笑了,对我说:‘尼塔,你是个好女人,你和我儿子很相配。’从那时起,他就好像了解了我的一生。他知道他可以信任我。他可以的,他可以。”
有人在外面推门,试图进来。
“我们得走了,妈妈。”詹森说。
“你得先向我保证。”她说。
“保证什么?”
“保证你永远不会再说起这个,不管是对谁,关于你是个……”
“我保证。你以为我想被杀吗?”詹森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扭门把手。母亲让开了。在门把手被扭动的时候,门滑了开来。
一个女人带着个上蹦下跳的小女孩在门外,在他们出去时朝他们翻了个白眼。当她发现詹森是个男孩时,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变态!”那女人“呸”了一声。而他们正匆忙穿过车流走向出口。
第二天,他们在学校里给他设了个陷阱。詹森到考场里进行常规周末测验,图尔克却不在。一个傻兮兮的女人袒胸露背地迎上他,细声细气地告诉他测验马上可以开始。詹森猜到了他们想要干什么。为了确定,他审视了她的脑子。在她的双眼后面有什么?浓情蜜意的生活,就是没有测试的答案。
果然,测验考的不是光速运动拓扑学,这是本周的课题。它考的是天体动力学。当然了,全是新问题。但主题都一样。
詹森必须做出这些题目。基于他脑子的特质,他自然完全记得上周他从图尔克思维中看到的一切。现在他必须运用那些原理,把问题梳理清楚。不过在考场上,他的逻辑并没落后于这些问题。
他错了一道题。不过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已经足够接近到让人满意的程度。
当电脑打印出他的分数时,詹森站起来,对那个女人宣布:“嘿,女士。等你再见到图尔克时,替我告诉他我会提出控告,这次测验是非法的。”
那女人真的吓了一跳,“什么是非法的?我只是按了按钮……”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还是替我告诉图尔克。你能记得整个句子吗?”
她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天才男生看起来全都认为好像只有你们才是有脑子的人似的。”
当詹森离开学校时,他满心都想着直接前往CRL找一个律师接他的案子——它毫无破绽。他们篡改电脑程序,设置了错误的测验,这一点是无法遮掩的。另外,没有法院文书,他们也没有理由复查他的成绩。
但是接着他意识到,他不想因为此事吸引太多的关注。因为,如果他被怀疑是个天贼的事传扬开来,那人们将会开始把他拒之门外。他那不可测试的智商将跟白痴一样没什么用。
不,让他们着急去,但是不要引起什么骚动。
不知道为什么,基因检测的结果都是阴性。可是詹森知道自己是个天贼。他们可能还有其他检测方法能发现这点。
“敏锐,”母亲这么说,“像你父亲的父亲。”
父亲,我,还有祖父?
但祖父已经去世了。
詹森检索目录,找到了那份清单:“宗谱程式,G55Nxy3。”他拿出信用卡(它几乎买不了什么东西,不过用在这里足够了),把它插进电脑卡槽,打开这个程式。
“宗谱:姓名检索,4n;遗传关系,4i;姓名相似……”最后詹森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录入他自己的姓名和生日,开始等待电脑读取资料。
“唯父系血统相同的男性亲属:……”接着连续出现了一长串名字,看上去一整天都列不完。詹森打断读取过程,录入一个新指令。现在屏幕开始闪烁:“唯父系血统相同的五位血缘最近的男性亲属。”
第一位是托尔伯特·沃辛。他所生活的行星离这里只有四十二光年。
第二位是拉达曼德·沃辛。GE-44h等级——行政区域管理级别的政府雇员。
他再次将信用卡插入卡槽,这次只询问了地址。他的第五房堂亲拉达曼德是纳帕三区的主管。位置不错,离詹森住的区乘地铁不到一小时路程。
知道某个亲戚过得很好真让人愉快。
现在是十六点,詹森估算了一下,他还有时间赶在堂亲下班前到达那里,然后在他母亲让“妈咪宝贝”出来找他之前回家。于是他进了地铁,全程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而他脑子的另一部分总是在他焦虑时占主导,那一部分漫无边际地联想着,试图弄清楚“徒劳无功”这个短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拉达曼德·沃辛的名牌挂在办公楼的外门上,他的专属办公室门上却完全没有标识。詹森完全明白这象征着什么样的社会地位。
秘书很受震撼,不过震撼她的不是詹森,而是拉达曼德。
“你有预约吗,小男孩?”
“我不需要预约。”詹森用他最气人的声音说。
“每个人都需要。”她果然如他所愿地被激怒了。
“告诉他,他的蓝眼睛堂侄詹森在这里等着见他。”詹森轻蔑地说——这个表情是他很久以前从愤怒的大人脸上学到的。
“我得到的指令是不要打扰他。”
“要么通知他,要么你就会得到新指令,让你收拾干净东西离开这里。”
“听着,小鬼,如果你只是毫无必要地骚扰我……”
吵闹声轰开了拉达曼德·沃辛的门。“外面怎么了?”肥胖的中年男人质问道,他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明亮的蓝眼睛,詹森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祖父的全息照片也有蓝色的眼睛。在他母亲的记忆中,他父亲也有一双同样明亮的蓝眼睛。“拉达曼德叔叔。”詹森亲切地喊着,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在拉达曼德的双眼后面。
他在那里读到了拉达曼德这一瞬的恐惧,以及另一个事实——拉达曼德同样看到了詹森的恐惧。两双明亮的蓝眼睛互相凝视。
“你不可能是,”年长的那位说,“你不能是。”
“显然你产生了幻觉。”詹森说。
“他刚闯进来,要求……”秘书愤愤不平地开始说。
“闭嘴。”拉达曼德满头大汗。
詹森也一样。因为他能听到对方的脑中决定他必须死。
“你就这样欢迎一位久违的亲戚?”詹森问。
“滚出我的……”拉达曼德顿住了,但詹森知道他准备说什么……“脑子?”詹森问。
“办公室。”拉达曼德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词,接着詹森听到、看到并感觉到了拉达曼德的恐慌和狂怒。
“你为什么害怕,拉达曼德叔叔?”詹森用他最甜的嗓音问。
他在这位中年人的思想里找到了答案:因为你也有这个,如果他们抓住了你,他们可能就会明白过来,他们可能会意识到它是父系遗传的,他们将跟踪宗谱找到我……
当詹森听到拉达曼德的想法时,他知道拉达曼德也听到了他自己不禁想到的事:助理教授哈特曼·图尔克早就怀疑他是个天贼,正在给他设置陷阱。
“我真担心你,”拉达曼德温柔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我担心你会掉进某个陷阱里。”
“我比他们聪明。”詹森说。
但不比我聪明,拉达曼德在脑子里又惊又怒地大声说。
在拉达曼德从衣袋里找到激光枪之前,詹森从他的脑海中看到了。詹森扑向地板,打了个滚。激光灼焦了他身后的地板。在那武器重新充能的瞬间,詹森冲出门,奔下长廊。
办公楼的某处响起了警报声。
前面的门猛地关上了,一个守卫站在门前。詹森停下来,狂乱地在这人的脑子里搜索另一条出路,另一个逃生口。门都在哪里?他在守卫的双眼后找到了它们,而守卫刚刚注意到詹森逃窜的样子。枪举了起来,可詹森已经跑掉了。
从这里?不,是那个门。他在楼梯上狂奔。穿过最后这道门,跑进回环曲折的长廊,这些长廊通向首星那漫漫无际的地下城——从极点到极点,它蔓延成一个毫无规划且无法规划的迷宫。
回家?不回家,詹森想着,因为拉达曼德已经想好了逮捕他的计划,总归是以某种罪名——私自闯入?抵制调查?像拉达曼德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有显著的影响力和声望,要把詹森永远扔在监狱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又或是扔进公墓的一个小塑料盒里。
大步跑下长廊时,詹森一直在胡思乱想,不停地拐弯又向下,尽可能地在他和他堂亲之间堆出无尽的三维空间。他微笑着琢磨,不知道拉达曼德是如何获得其影响力与声望的:他能轻易发现上司罪恶的秘密,然后丢出隐秘的暗示——不足以被威胁及暗杀,只刚好能让上司晓得拉达曼德分享了他的秘密,并且能够理解,还永远不会说出去,是个可信的人,是一位了解一切并热衷此道的朋友。
于是有了晋升,有了权力,有了拉达曼德害怕失去的所有财富和地位,因为现在有人分享了他的秘密。
詹森乘上地铁,继续逃离他的家。
到了第二站他便下车,又上了另一趟车,也不管它去哪里。
再次下车,换一趟地铁。
再换一趟。
接着他离开地铁站,找到一个电脑终端,插入他的卡。这危险吗?可能很危险,“妈咪宝贝”们牢牢守卫着电脑的主文件,但詹森怀疑拉达曼德的势力有没有那么“庞大”。不,拉达曼德在追踪他时会用上治安官,而不是电脑警察,不是那些墙里的监听器。
所以电脑很可能是安全的。
詹森调出了一个刑法资料读取程序。他发出详细的指令,而后再次细化指令。“所有2-8b级重罪和所有轻罪的惩罚豁免。”
接着詹森从中调出适用于青少年的免罪条款,只有两条:服役和殖民。
绝对不能殖民。打一剂森卡,然后在五十光年外的一个空旷行星上醒来,注定了只能活上一百年左右,然后死掉,没有名声,没有权力,没有靠大量森卡长生不老的希望。殖民地等待的是绝望的人,而不是准备孤注一掷的人。詹森还存着希望。
必须是服役。军官在森卡之梦中穿越宇宙,而后醒来参加战斗,又或是完成一项短期任务,然后再次注射森卡返回首星。此时他们将是英雄——至少成功的人是。他们还将有财富,无论成就大小。最重要的是,军官使用森卡,每三十、四十,或五十年里只苏醒一年,看着世纪流逝,在时间长河中放声大笑……
还是服役。它也很讽刺,因为父亲在死于天贼之罪前,就曾经是一名舰长。从某个角度看,追随父亲当年的脚步倒也很恰当。
接着詹森想起了母亲的警告,她说天贼的孩子试图弥补罪过。也许是吧,他想。也许我终归只是想再度体验我父亲的……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詹森·沃辛,年龄:十三岁,号码:RR3njw-4,状态:青少年,请阐述你在本区的事务。”
詹森全身无力地靠在墙上,这个人的力道让他无法突然弹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官方,但他没穿制服。一个便衣治安官?詹森从这个男人的眼底了解到,这是一个“妈咪宝贝”。那他一定估计错了,拉达曼德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好了,小鬼,你母亲很担心你。你放学后似乎没回家。”
“我只是去……我去探索了,”詹森用最天真又无辜的声音说,“我正在找路回家。”
“你母亲请我们进行失踪人员检查。如果你想逃走,就不该把信用卡插进电脑卡槽。”此人说。
“我不想逃走。”詹森一边说,一边渴望逃走。
“很好,”这人露出一个微笑,“因为你逃不掉。”
他们乘上地铁封闭舱,回到离詹森家仅有几条长廊远的车站。这人一直紧紧抓着他,直到詹森的母亲打开房门。
“詹森,你没事。”她拥抱了他,全世界都会觉得她是个担心儿子受伤的普通母亲,但是只有詹森知道她真正恐惧的是什么。他已经有点厌倦窥视别人的想法了,但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看到母亲一闪而过的记忆,哈特曼·图尔克上门造访了。
“谢谢您,长官。”她眼里含着喜悦的泪水。
“随时为您效劳,女士。”那人离开了。詹森的母亲关上了门。她恐惧地看着詹森。
“哈特曼·图尔克来过了。”詹森说。她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咬着嘴唇。有那么一会儿,詹森再次相信她疯了。
“他来找你,”她说,“他有证据。他说你通过了第二次测试,说它是确凿的证据……”
“就因为我通过了考试?”詹森吃惊地问。
“他说它包含了本周刚刚输入电脑的资料,那是完全彻底的保密资料,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信息,所以你的答案显然是……”
“可我没有窥视任何人的脑子,妈妈。我只是运用了逻辑,我只是把它算出来了……”
“显然,”她苦涩地说,“你的逻辑恰好跟上了天体动力学的最新理论进展。”
詹森靠在了墙上。“我以为测验是反面验证的,我以为如果我没考过,他们就会觉得这证明了我作弊,又或是做了别的。我以为我必须得到好成绩。”
“天才天才天才,但是太蠢了,蠢透了,你怎么能错到这个程度,”她神经质地乱扯着裙子上的面料,“我想好了,詹森。他们的行为是犯法的,你的智商——我们肯定能让法院相信你只是恰好发现了这个理论——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因为事实如此。但我不能上法庭。”
“你必须上。我们只要叫上治安官,拿一张裁决令……”
“妈妈,听着。”詹森摸摸她的脸,她安静下来看着他。但她的眼底透着紧张,看上去随时准备朝某个方向跳起来,随时准备尖叫。“妈妈,听着。我们不能叫治安官,因为他们已经在找我了。如果他们找到我,我就死定了。”
“为什么?”
“我,我做了一件事。现在他们正在找我。”
“你做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告诉我!”她抓着他的肩膀,好像捏着它们就能把答案从詹森嘴里挤出来。
“放开我。”詹森说。
她的双手开始疯狂地颤抖,然后她放开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因为你一旦知道,就会很危险。不过你的人生可能总是在危险中。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没有逮捕令他们不能进来。”她犹豫不决地说。
“他们会有逮捕令的,妈妈。这可能是他们现在还没来的唯一理由——他们在申请逮捕令。现在我们快走。”
恐惧使他的母亲在有人主导的情况下变得顺从,她由着他拉出了门。她迟疑着略微抵抗了一下,说:“我得拿些东西,我的包,我必须……”但他一直拉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走下斜坡,进了地铁。现在她的双手开始不断地胡乱舞动,她在哼哼,她的眼睛一直在四处打转,不停地扭头看后面。很好,詹森想。好极了,她的人生还可以更糟点。
他回想着这几天里的精彩事件,试图找到转机。但是他所能回想到的每一个事件都会把他推入这个境地:哈特曼·图尔克追着他,用天贼的死罪威胁他;亲爱的久违堂亲拉达曼德追着他,要在他暴露自己是个天贼前让他消失;还有妈妈。
妈妈知道。她只是假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而且她知道自己会被逼着招认。詹森对她而言是什么?是儿子,当然了,但不仅是儿子:他是她和那个人的唯一联系,那个主宰了她一生的人。但更像是主宰了死亡,而非主宰生活。她不是给他起名叫詹森·哈珀·沃辛吗?哈珀·霍墨·沃辛正是在哈珀星系陷入圈套时被杀的。
现在又要再次面对死亡,她无法应对这个状况。她笑着看他,捏捏他的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她欢快地问他,就好像多年前一样,七岁的詹森拉着她从公园奔向动物园,从穹顶再到洞穴,逛遍所有的景点。她又是自豪又是开心,任由他领着她,一心一意地要让他高兴。
但他不再是七岁的孩子了。他十三岁了。他怕得要命。他正领着母亲进行一次没有终点的远足,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逃走。至于要逃去哪里,他们在一颗行星上,外部除了单薄的大气外什么都没有,除了星际飞船外什么出口都没有……
殖民。
这个标识正在眼前闪烁着。殖民是政府认为足够重要的少数项目之一,它们可以拥有发光的标识。
殖民项目让人登上星际飞船,飞往“妈咪宝贝”们掌控不到的远方。殖民官很少问问题,也从不答问题。和殖民官打交道是一件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事。
但它仍有一步之遥,而当死亡是另一个选项时……詹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标识。他有机会去当兵,但他母亲没有。
于是詹森领着柔顺的母亲,穿过那道令人难忘的拱门,走进豪华的殖民接待室。墙上的发光板展现着由一棵金色植物统领的广袤土地,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太阳下,这片田野一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地球殖民地,”光板用柔和的女声轻声说,“再次回到家乡。”另一片光板上展示着动图——成百上千微小的人类在红岩和黑崖上攀爬,举着一面细金属丝网。丝网开始发光。“在玛奴今星捕捉星辰,”刚健的男声说,“带着这些冰之光回家。”
带它们回家——詹森苦涩又无声地大笑起来。没人能从殖民地返回家乡。一百年只够建立某种程度的安稳,再过两百年左右的时间,值得出口的物资才可能积累至可供出口的数额。没有森卡休眠,谁能活那么久?没有哪个初代殖民者能活那么久,他们的曾曾孙都不能。
“新家,”童声齐唱,“孩子们可以尽情奔跑,在日光下玩耍。卡特星,孩子们的梦想行星。”
然后那些人出现在桌前。“你们两个都去?”女人问。
“只有她,”詹森回答,“去一个能够露天随意走动的地方。”
女人假装费劲地思考。“摩羯星?它是一个有黄色太阳的行星,像首星一样。”
詹森没有上当。显然摩羯星是他们今天的推销主角。“他们出口什么?”
“哦,令人兴奋的东西。”
“让我兴奋一下。”詹森说。
“铝,”她说,“还有铂,还有铬。”
詹森无力地笑了笑:“如果要下矿井,就不可能经常露天走动,女士。要一个出产食物的行星。”
“那就邓肯星。日光型的行星,他们甚至都没必要使它地球化。她会爱上它的。”
“文件呢?”
文件出现在了桌上。詹森坚持要求接待员将邓肯星写成法定合同目的地,在首选工作岗位栏里,詹森写上了“文书”。在殖民世界里,任何人获得文书职位的机会都非常小,不过提个要求并不妨事。接着文件被递到母亲面前,她顺从地拿起钢笔签了字,非常非常仔细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初次写它一样。然而她是位法定抄写员,除了打字,也用笔速记。
“你有几分钟可以道别,”接待员体贴地说,“然后这些好小伙子会领你去的。”这些好小伙子是两个金发蓝眼的彪形大汉,显得极小的头上挂着欢快的笑容。詹森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松快,还有一种柔和的难受,他意识到那是内疚,虽然他之前从未尝过内疚的滋味。
他转身面对他母亲,她正看着那两个守卫。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她温柔地轻声说,“我没有疯到不明白你刚刚干了什么。”
“我必须这样做。”詹森这样说着,但并不相信自己。
“如果你问一问我,我会很乐意听从的。”
詹森握住她的手,它死气沉沉地搭在他手中。“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在他母亲的脑海里,他看到了他父亲,听到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他母亲的脸扭曲了。“自私自利,”她大声嚷道,接着开始尖叫,“自私残忍可恶的混蛋天贼,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当她嚷出“天贼”这个词时,詹森做了个手势,似乎要阻止她。“没错,詹森,孩子,就顾着你自己吧,我这个老女人要疯了,可你只在乎谁在偷听我们说话,我既然能大声嚷出来,你知道——”她的尖叫声猛地拔高了,“我可以对全世界叫嚷,你就是个肮脏的……”
“镇静剂?”接待员问。詹森没有回答,不过大块头之一还是拿着一支针过来了。詹森的母亲想要后退,可是她无路可退。针头扎进了她的背,一瞬间她就挂上了甜美的笑容。“嗨,”她对大块头说,“我是尼塔·沃辛,你也去邓肯吗?”
大块头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尼塔转身面对她儿子,又笑了起来:“谢谢你,儿子。再见,祝我旅途愉快吧。”
“祝你旅途愉快,妈妈。”
“我会的,因为到了旅途尽头,我还拥有关于你的回忆。”
大块头们把她带走了。在他们穿过门道走进大楼里面时,她在对他们说笑话。
接待员从柜台上俯过身来:“你母亲是志愿签名的,对吗?没有法律问题,是不是?”
詹森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志愿的。她并没触犯任何法律。”
“别担心,”接待员亲切地说,“她们经常会有这种反应。签完合同的那一瞬间她们就疯狂地想要改变主意。很傻,是不是?你会以为她们刚刚签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什么的。哎呀,能逃离这个罐头一样的世界,她们绝对是幸运到家了。”
詹森微笑着,“你说得对,你肯定早就签了上一艘殖民飞船。”
那女人的笑容消失了。“出去吧,牙尖嘴利的家伙。”她说道。詹森出去时听到她咕哝着:“有些人哪,你想对他们友好一点,他们却这么……”
詹森搭上另一趟地铁,在一个巨大的公园前下了车。每个区都有这样的大公园,某些造访过地球的官员在首星上复制了这些建筑,他们认为把税收花在这上面挺美妙的。活的树木从真实的草坪中生长出来,但总的来说,居民们对此漠不关心。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一棵树,而且叶绿素闻起来总归有些污浊。绿色的生长体只是超大型的霉菌,而霉菌意味着你必须调整自己的加湿器。
但是詹森从孩提时就被公园吸引了,踏上草地时,他记起自己曾经和母亲一起来过这个公园,还来过好几次。她坐在绿草上,从一个盘子里夹出牛肉,而詹森在岩石上爬上爬下,在草地上跳进跳出,欢声大笑。
好吧,我现在不觉得想笑,詹森对自己说。他又猜测在一个绿色的殖民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像这里一样?只是没有顶篷,没有墙,也没有通往六个方向的拥挤廊道。
和往常一样,公园里几乎没有人。虽然摄像头和别处的一样在监视这里的人来人往,但詹森希望这样荒僻的地方不会被监视得太严密。他匍匐爬进一大丛灌木中,那中间长着一棵树,他贴着树干基部蜷起来。这里很阴暗,比开阔廊道的哪一处都暗得多。他在这重重黑暗中尽力思考——他必须决定下一步行动。
因为拉达曼德的存在,他不能被治安官抓住。但只有治安官才能为他提供一定的保护,拦住哈特曼·图尔克,以及万一听说发现了一个天贼就可能聚集而来的暴民。“妈咪宝贝”?詹森打了个冷战。你不会想去找“妈咪宝贝”的。只是寻找失踪人口,那没问题。寻求保护?谁能在“妈咪宝贝”面前保护你?
如果他使用电脑,他就可能被找到,然而电脑是他能进入兵役系统的唯一途径。而另一条逃跑路线——殖民,他是不会选的。詹森曾经梦想过一个令人赞叹又有权有势的未来,而殖民飞船上的人没有这样的未来。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以及她所拥有的未来,内疚感再次攥住了他。也许她不会被抓住,也许他们不会折磨她,不会得到答案,也许……
没有也许。等他们证明了詹森是个天贼再杀了他之后,他们也会将她处死,因为这个特质是从母亲遗传给儿子的。这是他们的常识,詹森想道。应该是母亲遗传给儿子。我像我父亲。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句话。我像我父亲。
他爬进灌木大约六小时之后醒了。醒来时,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最后一次使用电脑终端时,“妈咪宝贝”花了多久找到他的?不多——可能是三分钟。不过这就足够了,只要他动作快。
有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担心这一点。据他所知,“妈咪宝贝”甚至没有在找他,找他的只有治安官和学校。
但要登记失踪人员实在是太容易了,而治安官和学校要获得知情权也不用费什么事。“妈咪宝贝”可能已经在找他了,好吧。
他走到最近的公共终端处。五个步骤之后,他获得了进入兵役系统的申请表。接着他将它存入储存器,并编码加锁,再覆盖上叠加码,然后拔出信用卡,迅速离开了这个终端。“妈咪宝贝”不会在这里找到他的,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分钟。
詹森乘上地铁(他们会在地铁站监视信用卡吗?可能会,但就算是宝贝小子们也不能登上移动中的列车),在第一站换了车。接着他再次下车,前往另一个终端,键入储存编码和叠加码,开始填写申请表。
一分钟后,他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事——冲进地铁,再到一个新终端,继续填写申请表中别的空格。由于表格并不长,这次他填完了。詹森按下发送键,再度离开。
另一趟列车,另一个终端,他需要一个回答。
十五秒后,屏幕上答道:“拒绝。”
他问为什么。
“个人原因。”
他再次询问,要求详细回答。
“个人原因。父亲在天贼之战中被杀。”
他飞速地敲击,拼命键入一条反驳信息,要求语音联系。等待回应的时间长得让人绝望。接着一张脸出现在了屏幕上,詹森立刻说:“你能别挂断吗?只要一分钟!”
“我很忙。”那个女人恼怒地说。
“拜托你。”詹森说着,焦躁地觉察到自己在这个终端已经待了近三分钟时间了。
“好的,快点。”她说。
他跑着离开这个终端,撞到了一个男人,他瞬间在对方的眼底发现这就是一个“妈咪宝贝”。这人是来这个终端找他的。现在毫无疑问——他们的确在找他。
这一次詹森没有费劲去搭地铁。他跑向最近的终端,离刚刚那里只有几个坡道,然后键入。女人的脸再次出来。
“这究竟是在搞什么?”她问。
“对不起,”詹森没有时间解释,“我需要知道,呼,呼,为什么我的申请,呼,呼,被拒绝了。”
“你父亲在天贼之战中被杀了。”她说道,好像这样就解释了一切。
“可我本人没有天贼基因。心灵感应能力并不是父亲遗传给儿子的!”他坚持着,怀疑她是否能猜到这是个谎言,猜到现在和她对话的人来自一个家庭,这个家庭的天贼基因实际上是父系遗传的。
“天贼基因当然不是这样遗传的,”她说,“我们完全不担心这一点。”詹森在心里暗暗催促着她。“事实上,”此时她又说,“事实上,你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年轻人,学习面广泛,考试成绩高得令人不可置信,通常我们会立刻接受你的。”
“谢谢,那就接受我。”
“天贼不是遗传的,但复仇是。抱歉。”
“我不想复仇!”詹森嚷道。
“如果你要嚷嚷,请把你的音量降低。我没有聋。”
“我并不企图复仇……”
“你当然会这么说,但我们的统计数据说明这个可能性几乎……”
“见鬼,我父亲烧毁了三颗行星,杀了八十亿人,你觉得我会想为他的死复仇?”
她耸耸肩:“我们有心理档案,恐怕只有繁琐的申诉过程才可能让政策有所转变。你可以尽量去试一试。它只要花两周时间,也许你能改变某人的想法,不过我很怀疑这一点。祝你幸运,年轻……”
一只钢铁般的手抓住了詹森的肩膀。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那个女人微笑着:“您抓住他了吗,长官?非常好,再见。”
屏幕变白了。
那只手将詹森转过来面对它的主人。詹森看着对方的眼底——愉悦。成功的火热感。“你让我们追得很高兴,孩子。”男人说。
詹森无力地笑了笑:“追拍跑?”
这句话见效了,这男人也回了一个笑容:“你是从洛克威特来的?”
“我是首星人。可我知道这个游戏,我学过。”
“那要收押你让我感觉更难受了一点。你是怎么猜到我来自洛克威特的?”
我当然是从你的思维里看到的,詹森想,但他说:“你的口音。”
“哈,有那么重吗?”
“我学过各地口音,是个爱好。”
“口音和古代游戏,”男人说,“现在走吧,孩子。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有位要人非常想见你。”
那就是拉达曼德。没人会把哈特曼·图尔克称为要人。但詹森相当平静地跟着那个人走了,没有挣扎,也没有什么举动让那人更警觉。他在等一个机会。
机会在地铁上班族的通勤时段。高峰期开始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乘车上班族,“入口”和“出口”的标志基本上只是个装饰。下地铁的人匆匆忙忙,费力地从那些挣扎着上车的人群外侧挤出去。当然还有许多人停下脚步,互相致意,堵塞交通;而另一些不小心撞上高峰期的人,正在拼命逆着人潮,想抵达非大众所期的目的地。这样的交接班高峰每天都会有三次,每个区的夜班、晨班和午班人员都过着独立且几乎毫不相关的日子。
在肩挤肘推的门口,詹森突然歪向了抓着他的秘密警察,然后绊倒在地,忍痛将肩膀从那人的手中扯了出来。有人在他上方绊倒了,还有人踩到了他的腿上,人群将“妈咪宝贝”推离了詹森。立刻就有友善的人把詹森扶了起来,他开始往人群外挤去。
“他跑了!”秘密警察大声喊道,“抓住他!”
跑了?詹森在穿过人流的同时意识到秘密警察不止一个。附近还有更多“妈咪宝贝”听得到叫唤。是谁?
有一刻詹森试图辨认周围接近自己的人,但他做不到——要从一个思维冲向另一个思维,这真令人头晕目眩。而过于迅速的移动使印象都变得模糊,难以捕捉。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臀部,詹森蹒跚了一下。那只手依然比他想的要更有力,挣开它所花的力气令他扑到了地上。有人重重地踩到了他的手,詹森痛地叫出声来,但还是从那沉重的靴子下拔出了手。血从撕裂的伤口中涌了出来,但詹森并不理会,只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有更多的手向他伸来,他扭身低头往外冲去,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缝隙,他冲了过去,挤进了站台屏蔽门外堆积的人山人海。
然而曾经帮助他逃离“妈咪宝贝”的人群现在反过来帮着后者拦截他了。当人们迅速移动时,瘦小的个头使他能比警察钻得更快。但一旦人群移动缓慢,摩肩擦踵,那小个子就变成了劣势。他无法推挤出一条路来,而“妈咪宝贝”却能。一瞬间,他就被许多只强壮的手抓住了,他被扯离地面,丢了出去。等他落地时,有六个人包围了他。
他气喘吁吁,他们也是。他们看起来很生气,并且很警惕,他们在等着詹森做些别的什么事,等着他挪动。但詹森只是待在原地,血从他的手里滴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以为我是什么?”他终于说道,“六个人抓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
最初抓到他的人笑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也希望对手和我们势均力敌。”
“好吧,你们抓到我了,”詹森说话的间歇仍然在喘气,“现在要怎么样?”
但他们只是看着他。渐渐的,追和逃的兴奋感让位给了一个令人绝望的认知:他确实被抓住了,无论他们想做什么,他都无法阻止。是学校的人要抓他吗,要控告他是个天贼?还是拉达曼德,要将他灭口好保护一位正在晋升的政治家?
詹森等了几分钟,突然意识到他不需要等待别人告诉他答案。他望向他们的眼底,而后……
正在此时,一个矮胖的男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穿的衣服是全新的,样式却是三十年前的风格。
“你们居然没有把他猪缚,这真让我吃惊。”他说。
詹森试图弄清楚那个古代词语的意思,但他不记得曾学过“猪缚”这个词。
“放了他,”那人说,“治治他的手,他在流血。”
“如果我们放了他,”某个“妈咪宝贝”说,“我们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矮胖子推开他们,挤进了圈子。他用和蔼的眼神看着詹森。他真的相当矮,詹森得略微低头看他。有人裹住了他受伤的手。
“戴尔·卡耐基都要屈从于他们的手法。”那人说。这次的这个典故听起来很耳熟,詹森笑了起来,也背了一句卡耐基的名言:“一滴蜂蜜要比一加仑胆汁能招引更多的苍蝇。”
“实际上,”矮胖子打断他,“卡耐基只是引用了别人的话。你知道卡耐基并不知道伊索,这真是有点怪。”他转向“妈咪宝贝”们:“他现在由我监管了。”
警察们不安地面面相觑。那人便抽出一张小卡给他们看,他们立刻讨好地点头,离开了。
此人转身面向詹森说:“你的名字。”
“詹森·沃辛。”
“詹森·哈珀·沃辛,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詹森·哈珀·沃辛,别打从我这里逃掉的鬼主意。因为‘妈咪宝贝’信奉野蛮的暴力,我却依赖科技。”电贝立刻在他手中闪烁起来,保险是打开的。
“你是谁?”詹森问。
“这个问题我从青少年时期就试图回答。我们走一走怎么样?”于是他们往前走了,“最后我确定自己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拿破仑,这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所以我就再也没有继续精简答案的范围。”
矮胖子陪着詹森走到了车站的官员通道,接着他们下电梯到达私家车停车场。他们爬上一辆看上去相当老旧破烂的车子,而且它的款式已经过时得老掉牙了。
“我是位复古主义者,”那人说,“和你一样,我也收藏古物。不同的是,你穷,就只能收藏想法;我富,就能收藏物件。物件比想法要值钱太多。”
他轻笑起来。车子发动了,在精妙的磁力平衡中掠过隧道,而他友善地把手放到詹森的膝盖上。这只手强壮有力,不过很小,它只用了这个感性的姿势就让詹森崩溃了。之前他的神经崩得太紧了,而此刻的放松又如此突如其来。詹森开始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变成了啜泣般短促的喘息。
“请尽量别失控,”那人说着,接着又继续那令人愉悦的交谈,“我也收藏新事物。但是新事物难以判断,你永远不知道它们能否持久,也永远不知道它们是能升值还是贬值。新物件,这是极其冒险的投资。我们到了。”
车停下了,这段旅途并不远。这人领着詹森穿过一道门,走进一个电梯,然后它往上升了很久。直到顶篷已近在咫尺,他们才踏上一片光裸的木地板。
“木头。”詹森意识到它感觉上不像木质,他把这念头说了出来。
“啊,你的好奇心又开始运转了。很好。它感觉不像木质,是因为你一生中从未接触过木头,你以前碰触的都是塑料。詹森·沃辛,这个,就是木头。它来自树木。你的信用卡额度连一小片也买不起,这个不用我告诉你。”
接着他们穿过一道门,詹森倒吸了一口气。
最开始的一瞬间,他以为这是个公园。但它太大了,而且没有天花板。墙壁到此戛然而止,明亮炫目的蓝色拱顶跨越上空,就如照片中的天空一样。林木仿佛绵延无际,脚下的青草是真实的。某棵树的枝条间有什么生物在移动。
“我收藏古老的和新鲜的物件,”那人说,“但是我主要收藏的还是活物。比如你。”
詹森转身看他,突然发现那双眼睛不再显得和蔼可亲——它们之前真的曾经和蔼可亲过吗?那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詹森的衣服、皮肤,直射他的灵魂。詹森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然毫无理由地信任此人,于是他望向对方的眼底。
这人的名字是艾伯纳·杜恩。(好蠢的名字,从来没听说过。)
他还真心相信自己统治着世界。(他疯了?或者我疯了?)
而且他还知道詹森是个天贼。
“我死了。”詹森突然绝望了。为什么他之前会以为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没有任何危险?
“差不多了,”杜恩说,“这取决于你在下面几个小时里会做出一些什么决定。当然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詹森摇着头说不知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头衔,你知道我真正的职责,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
詹森退后了一步。杜恩只是一脸微笑,“显然你是不害怕任何物理攻击的?”
“你疯了。”詹森说。
“这在之前早已有定论了,”艾伯纳温和地回答,“说这话的男士女士们的文凭可比你高。”
“我经常猜想谁是首星和帝国的真正统治者,但我真的从来没想到会是殖民部的部长助理。”詹森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自己能多迅速地再次打开这道门。结论是,他的速度不可能快过杜恩启动电贝的速度。
“哦,这就完全取决于你说的‘统治’是什么意思。就官方而言,母上统治着我们。但每个人都知道内阁统治着母上,这一点没错。她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但谁统治内阁呢?”杜恩脱下外套,将它甩到地板上,“更重要的是,谁是执行内阁命令之人的主人?”
杜恩脱掉了他的鞋。
“穿着鞋走在草地上是浪费这次机会,”他对詹森说,“脱掉鞋子,和我一起去游个泳,嗯哼?”
詹森脱了鞋,他们往公园深处走去。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近处飞过,掠过湖面,它顿了一顿,往湖中点了一下头,接着便衔着某种摆动的银色东西飞走了。
“一条鱼!”詹森嚷着,他冲过杜恩身边跑向水边。
“聪明的推断。关于鸟类你还学过什么?”
詹森转过身。殖民部部长助理正在脱衣服。
“这是一次测试吗?”
“哦,不是,完全不是,”杜恩回答,“我只是在想,你可能已经从鸟的种类推测出这个公园是模仿哪个行星建的了。”詹森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脱光,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人完全不胖,他只是穿了很多层防护服。
“水里相对而言是温暖的,”杜恩说,“和我一起游吧。”
“我不知道怎么游泳。”
“你当然不知道,我会教你的。”
詹森脱光了衣服,毫无把握地跟着他滑进水里。当水淹到詹森的脖子时,他们停了下来。
“水其实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运动介质。”杜恩说。詹森只注意到它很冰冷,让人渐渐麻木。如果这是杜恩说的相对的温暖,那么詹森很疑惑究竟什么会让他觉得冷。
“好了,我把手放在你背后。靠着我的手往后倒。现在让你的腿离开地面,放松就好,我能托起你。”
詹森突然间觉得自己轻盈无比,当他放松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水面轻轻浮动,只有身后杜恩手上温和的力道提醒他重力的存在。
接着世界突然翻转过来,杜恩牢牢扣住詹森,把他的脸突然拍到水下。他张大嘴呼吸,吞了一肚子水。他的眼睛在睁开时被水刺痛。他无法呼吸,急需一口空气。他往上挣扎,却无法甩脱杜恩的力道。他挣扎,扭动,手打脚踹,但他无法挣脱,而屏气开始变得痛苦。
接着他觉得自己被拉上了水面。他剧烈地喘息,咳嗽。
“别咳嗽,水溅得到处都是了。”
“放开!”詹森一边大叫一边还在喘气,“放开我……”
“绝不,”对方说,“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詹森·哈珀·沃辛。我已经收藏了你。我从不放走藏品。”
詹森看着他的眼底,拼命想要找到他的动机,但是只找到了一种情感——爱?仁慈?这人威胁到了他的生命,然而詹森在他的意识中只能找到仁慈。
“这个,”杜恩说,“是一堂实例教学课。我能告诉你你力有未逮吗?你可能不懂这个修辞。”
“我知道,”詹森说,“‘我是亚洲佬’体系。”
“比那个古老多了,”杜恩说,“不过没错,这说法仍然在这个体系中通用。非常好。我敢肯定你抓住了要点,哪怕你没学过伊索。就算我们走出我的湖泊,你仍将沉在水下,相信我,在那水中你不知道如何游泳。我只需要翻一下手腕——”詹森突然间发现自己又被没入了水下,杜恩的话含混不清地在水中传来,不过仍然奇异地清楚,“——你就肯定会淹死。”
这一次杜恩几乎立刻就让他浮出了水面,詹森咳嗽着,喷着水,这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会惹恼对方。“你逮捕我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有逮捕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说过我收藏了你。和内阁一样,和哈特曼·图尔克一样,和拉达曼德·沃辛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告诉了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极少人能知道这一点。”
“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的,杜恩先生。”詹森说道。这是他的妥协,他承认了自己是天贼,因此也承认了杜恩已治服了他。“你要把我怎么样?”
“什么?当然是教你游泳了。”杜恩回答道,“我能建议你从仰泳开始学吗?这要容易得多,而且你用不着烦恼学会怎么换气。只要轻轻踢动你的双腿,没错,摆动幅度更小些,速度会更快,非常好。弓背。是另一个方向。对,对,非常好。我要放手了。”
詹森感觉到身下的手松开了,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在下沉。但他更有力地踢水,用力向上拱起背部,便浮了起来。
“现在,一次抬一只胳膊,往头前方划水,再从水中划回身侧。就是这样,詹森。非常好。虽然不是体育健将,但你会浮起来的。”水花突然四溅开来,詹森感觉到身边的湖水上下涌动,杜恩正从他身边游过,不是仰泳,而是面朝下,并且侧身换气。詹森转头去看,结果被灌了满眼的水,而姿势的改变令他往水中沉去。他胡乱拍着水,想要用脚够到地面,但他做不到——他已经游到了水深超过他身高的地方。但他的求生本能很正确——他拍着水往湖面浮去,激烈地踢动双腿,又重新回到了仰浮的姿势。
头顶上,一轮明亮的金色太阳正缓缓经过。詹森惊讶地发现它的移动是可见的,而所有的书本上都说无法观察到太阳的运动。此外,他还能直视它。突然间,他的视野变换了,他意识到天空依然是它原本的样子——蓝色穹顶,而这个太阳正沿着一条轨迹划过穹顶,它是个耀眼的圆盘,而不是百万公里外的一个球体。
当游泳结束时,太阳几乎已经沉下去了,只不过时间仅过了一小时。男人和男孩躺在草地上,把自己晾干。天空暗了下来,“西方”一片火红。太阳沉没了。
“我从未见过日落,”詹森说,“这和真实的日落有多像?”
“至少和这个公园所模拟的世界很像。实际上,是我故乡的世界,”杜恩回答道,“而这一颗行星地表上的日落并不是这样的。首星的天空实在是脏兮兮的,充满了我们行星的废物,光是看着它就让我想洗澡。日落时,天顶完全是紫色的,中午是粉色的,蓝天根本不可能出现。”
“花园星。”詹森说。
“没错,”杜恩轻声说,“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它是宇宙中最完美的处所。我居然离开了花园星,真是够蠢的。但我曾希望自己成为伟人。一个身处优美环境的人不会去追求伟大。如果周围总是美丽的事物,那你就只能得到和平与安宁。伟大只会出现在丑陋的环境里,这就让首星成了最理想的目的地。”
“这里很丑陋吗?”
杜恩大笑起来:“哦,天哪天哪,哦,哎呀。想一想,居然有个人类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但你并不算是一个正常人类,对不对?”
“胳膊和腿的数目正常,”詹森说,“甚至脑袋的数目都是对的。”
“唯一的不同是,你可以离开你的脑袋,在我的脑袋里逛上一圈。”杜恩说,“天贼是一种如此奇异的事物。这种力量太强大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帝国舰队和我们最厉害的敌人里的大多数舰长都是天贼。即时通讯,无需间谍。你知道吗,天贼不能把这个天赋教给别人真是太糟糕了。但是那小小X染色体上的变异是无法转让的,只能从母亲遗传给孩子,并且这一天赋只会在男孩身上突然出现,而这些男孩身上可怜的Y染色体根本无法阻挡心灵感应遗传链。我们的行为只能绕着这些螺旋结构团团转,对吗?”
詹森揪了一把青草,任由它们撒落在自己赤裸的胸腹上。有点扎,他把它们拂掉了。
“可我没有那个染色体。我母亲也没有。”
“无法解释。你是对的,从临床上说你不是一个天贼。棒极了。暴民们在把据说是天贼的人撕成碎片后,才进行了血液测试,这真是太糟了。”
“法律不能保护我吗?”
“如果法律发现了你,我聪明、天真的小朋友,法律将扩展以把你包含进去。不,詹森,你唯一的安全出路就是成为我的一个收藏品。如果你离开了,哦,我真的无法阻止他们,不是吗?”
在星光闪耀的夜色里,一阵微风吹过。詹森发起抖来。
“冷?还是纯粹因为害怕?”
“冷。”詹森说。
“实际上,气温非常舒适。别害怕,詹森。”
“我停不下来。”詹森的牙齿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你的整个生活都完全处于别人的控制下。你母亲,学校,治安官。而现在,突然间他们再也不能操纵你了,操纵你的是一个人,是我,而这让你害怕。”
“我不知道你要把我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思想?”
詹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但他就是没有做。“不。”
“来吧。检测我。看看你能找到什么。”
詹森摇着头,“我不想这样做。”
“为什么?我要求你这样做,或者你只喜欢窥视那些不知道你正在窥视的人的思想?”
詹森此刻因为自己感觉到的寒冷而哆嗦起来,“我不想看。”
杜恩叹了口气,“好吧,我猜我的脑子不是什么可爱的观光地。别介意。”
他站起身来,穿上衣服。詹森却只是躺在地上,不过侧身蜷了起来。他曝露在空气里的背部很冷。我为什么不看他的思想?我在害怕,詹森想,我害怕我会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死亡。
“累了?”杜恩问。
“是的。”
“手痛吗?”
詹森点点头。
“你觉得没力气吗?”
詹森笑了笑,“不,我觉得能把一棵树劈成牙签。”
杜恩再次穿上那钢铁和石棉制的防护服,以及过时的古板套装,跪在了詹森身边的草地上:“詹森,你这些年学习过很多东西。你的老师们似乎觉得你永远不会忘记你看过的东西。听说过爱斯托利亚戾兽吗?”
詹森的脑子立刻反射性地找到了相关信息:“嗯。致命的小动物,摧毁了爱斯托利亚的第一个殖民地。”
“关于它,你还知道什么?”
“有袋哺乳动物,牙齿像刀锋一样利。体型很小,但是咬住就不放,咬累了就换成爪子。一旦它扑到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可能有三十秒时间把它扯下来。如果它抓住的位置很关键,你就只有五秒左右的时间弄掉它。噩梦一般的生物。”
“非常好,詹森。你要怎么杀死它?”
詹森大笑起来,“激光枪,电贝。我记得读过一个故事,有人试图用石头砸它,而它只是跳到了石头上,开始咬他的手。”
詹森疑惑地看着杜恩把他散在地上的所有衣服收拢起来,然后团成一团夹在胳膊下。“你不会恰好有一支激光枪或一只电贝,对吧?”杜恩问。
“是的,”詹森说,“我把它们都藏在嘴里。我只是在等一个机会搞定你。”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
“我甚至连支牙签也没有,”詹森说,“你要拿我的衣服做什么?”
“把它们清走。”杜恩说,“祝你好运。”
“什么好运?”
“祝你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好运。几秒后,一只爱斯托利亚戾兽会在我的小花园另一头被放出来。它会被引到你这里来。”
接着杜恩突然跑开了。
詹森跳了起来,向他追去,但只追了几步他就意识到杜恩跑得太远了,他已经到了门边,并将它关上了。詹森转过身来,看着湖边的暗影。月亮升起来了,但是光线很微弱。就算戾兽出现了,詹森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认出它来。他见过照片吗?见过——就在想起它的形貌时,他看到了一只活的戾兽,蜷伏在三十英尺外的一根树枝上。
武器?别太指望,杜恩不是那种会把激光枪扔在附近的人。
戾兽在枝条上向前飞窜,它的速度快得令人几乎看不见。它只是又靠近了好几米,而且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詹森。
书上的话快速闪过。“耍弄它的受害者,装出无害的样子,许多想爱抚它的孩子因此死于非命。”没用的信息,詹森需要知道的是如何在没有激光枪的情况下杀死它。
我应该看看杜恩的脑子的,詹森想到,至少我应该了解他安排了什么计划要杀死我。他一定是某种变态,詹森想,喜欢目睹血腥的死亡。玩得开心啊,杜恩,我请客。
詹森受伤的手抽痛起来。
戾兽已不在树枝上了,前一秒它还在,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詹森往地面看去,戾兽伏在两英尺远的草地上,一动不动。詹森一直没有看到它的任何动作。这动物是在笑吗?詹森不知道一只动物是不是能对着自己的猎物沾沾自喜。它的毛皮闪闪发亮,杜恩显然把他的小刺客喂养得很好。
突然间,詹森感觉到右小腿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弯下身去拔那只东西,有一刻戾兽咬着不放,依然在用牙洞穿他的腿。接着它突然松开了,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就吊上了詹森的上臂。而詹森的腿血如泉涌。
就在戾兽撕扯他的右胳膊时,詹森只能用左手击打这只动物。可这没什么用。
我要死了,詹森在脑海中呼喊。
然而,尽管他痛得要命,并且恐惧更甚于疼痛,但他的求生本能依然强大。他反射性地想到戾兽只会在他的身体上从一个目标跳到另一个目标,它迟早会咬上一根主动脉,又或是找到他没有骨头保护的腹腔,吞掉他的肠子。但詹森可以阻碍它,他能迫使它移动。
他把自己往地上摔去,不顾一切地想要用自己的体重挤压那只动物。戾兽自然毫无损伤,但这策略为詹森赢得了一点时间——它脱离了他的身体,伏在两英尺外。
詹森跳了起来开始狂奔。戾兽果然扑了过来,但詹森转过了身,它只能咬中他肩胛骨下方的肌肉。
詹森狠狠地往后倒去,这一次戾兽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因为疼痛?),并窜远了一些。詹森试图再次奔跑,他知道自己的速度无法超过戾兽,尤其是在现在的状态下——他的背部和小腿都被撕裂了,每一步都令他无比痛苦。但至少他能有所行动。
戾兽跳到了他的臀部,继续撕扯他。詹森踉跄着,单膝跪地。接着他发现湖水离他只有二十英尺远,他一直在沿着湖岸奔逃。之前他本能地在避开湖水,但是,也许——
他再度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湖水跑去。戾兽一直在咬他,撕扯着詹森控制左大腿的主要肌肉群。詹森跌进水中时,这东西正要袭击他的骨头。
我不会游泳,詹森想道。
哦,行啊,他大脑中冷静的理智部分回答道,也许戾兽也不会。
詹森不可能放松到能飘浮起来的程度,他只是蜷在水下,死死地屏住气,试图无视他的臀部、腿部、胳膊和背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他能够感觉到戾兽正沿着他髋骨的边缘钻咬,他的理智强调着事实:这能让那东西远离脆弱的肛门区,肌肉是可以痊愈的,肌肉是可以痊愈的。这重复的强调使他保持沉在水下的姿势,哪怕他痛苦万分,哪怕他的肺炸裂般渴求着空气。他一门心思地注意着这句话的节奏:肌肉是可以痊愈的,肌肉是可以痊愈的,肌肉是可以痊愈的。
然后戾兽停止了啃噬,过了一会儿,它从詹森的身上脱落了。
詹森猛地浮出水面,他大口地呼吸,几乎停不下来。他脸边几英寸外浮着戾兽,它无力地蠕动,也在大口呼吸。詹森抓住它,再度把它按到水下。它扭动着,但是无法挣脱。就像是过了百万年之后,它终于完全不动了。詹森用左胳膊把它扔到了更深的湖区,重新又开始呼吸,但接着,无法抗拒的虚弱压倒了他,他沉入水中,湖水遮蔽了他的双眼。
 
他在一个凝胶池里醒来,只有头和双膝露在那绿色胶冻外面。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腿部、胳膊和臀部的抽痛,还有背部的紧绷感。但是凝胶隔绝了疼痛,使伤口不受压力。詹森闭起双眼,又睡着了。
等他再度醒来时,他睡在一张普通的床上,伤口又开始疼痛。他痛苦地呻吟起来。
“哎哟,”一个好听的声音附和着他,“行,好了。现在他清醒了,几乎没有机会再昏迷了。”
“非常好。”这第二个声音很熟悉,是杜恩。
有人起身走开了,但另一位并没有。詹森能感觉到他身边的呼吸声,他睁开双眼。光线刺眼,他又闭起了眼。
“艾伯纳·杜恩。”詹森说。
“觉得好些了吗?”对方欢快地问。
“和什么时候比?”詹森问。艾伯纳大笑起来,听上去就仿佛他之前没打算在花园里杀死詹森一样,仿佛他们上次见面是在一个鸡尾酒聚会上,仿佛他们是在分享一个很棒的笑话。“为什么?”詹森虚弱地问,他太累了,没有力气说出真实的想法。
“你是位生还者,不错,”杜恩拍拍詹森的手,“太多人从来不用他们的脑子,哪怕是脑子好用的人也一样。而你用了,你用得非常好。”
詹森没问这非常好是好在哪里。他只知道在爱斯托利亚戾兽看来,他是一顿非常好的晚餐。他不理会心里茫然的恐惧和愤怒,撇开了头。
“我稍后再来看你。”杜恩的语调还是很欢快。
“别费心了。”詹森嘟囔着。接着他又睡着了,梦见自己在撕咬杜恩,啃进他的咽喉,扯出他的声带,咬穿颈静脉。滚热的血液从喉咙里喷了出来。然后,血的来源突然变了,它们从他母亲公寓天花板上他父亲的画像上流下来,詹森能感觉到它们温暖地覆在自己脸上。他醒了过来,又悲伤又内疚。
杜恩正在用一块温热的布擦洗他的脸。“做了什么梦,”他说,“你流了不少汗。”
詹森从那块布下撇开头。他的伤口没有之前那么痛了,不过还是紧绷着,而且他觉得又累又困。
“别扭开,詹森,”杜恩说,“我只是想给你洗洗脸。”
詹森翻了个身,坚持睡在床的另一侧。
“别这么幼稚,”杜恩说,“你的行为就像个青春期少年。”
詹森又翻了过来,过快的动作使他的臀部刺痛起来,他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看着杜恩,后者又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我没按计划死掉真是抱歉。”詹森说。
“计划?我给你安排了今后好几百年的计划。”
“你想杀了我,你这个混蛋!”
“哦,这个,”杜恩挥挥手表示毫不在意,“这不值得讨论。来吧。”
他向一位护理员打了个手势,后者推来了一辆轮椅。护理员帮着杜恩将詹森放到椅子上,接着杜恩亲自将他推出了房间。
他们穿过一道长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长廊末端直接通向了一个大房间。房间一头有张显眼的桌子,桌子后面的墙壁是一个精巧的电脑终端。
杜恩推着詹森来到它跟前。
“我是在这里找到你的,詹森。”
但詹森偏偏不去看那个终端,只顾盯着自己受伤的上臂。绷带早就在医疗睡眠时拆掉了,现在伤口上的结缔组织看上去又青又紫,让人恶心。不过杜恩似乎并不介意詹森走神,男孩很快放弃了,抬头望向了应该看的地方。
“我在这里有两个基础文档,里面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其中一份全是垃圾信息,另一份则相反。当然了,我是在垃圾文档里找到你的。”
詹森注意到了密码,杜恩的程序里除了基本检索和指定检索外,还有一种双重叠加码。屏幕上闪着字:“所有IQ为97并且每周吃两磅以上的肉以及有三个以上情人的左撇子蓝眼女性。”这个目录闪了三次后完整展现在了屏幕上。“詹森,你会好笑地发现,这个清单里包含的内阁成员的情人或前情人不只一位,而是两位。不可思议,对不对,她们竟然都符合这个描述。这电脑里的东西真是有趣。”
詹森说:“那么你是在所有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十三岁蓝眼孤儿这个清单里找到我的。”
“不,你所属的搜索列表要比这随意得多。每个人都知道电脑知道一切,问题是你必须有诀窍,才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我就有这个诀窍。这才是你所属的清单。”
屏幕闪烁着:“所有IQ无法测量、PQ超过3.8、非常健康、让至少两位教师给出负面评价的孩子。”
这挑起了詹森的好奇心:“为什么是负面评价?”
“可能是因为老师通常很有才气但毫无创造力,”杜恩说,“但是有创造力的天才总是和那些仅仅很聪明、但可以说缺乏创意的人不对盘。你在首星教育系统里遇见这种没创意的人的几率大概是8000:1——这个搜索条件将很有效地带你找到创造力所在。比我见过的任何测试都好用。”
“而你看到我有两位老师给了我负面评价?”
“没错,詹森,你在这份清单里异常醒目,因为没有哪位老师没有给你打过负面评价,然而事实上,你的PQ校正水平在3.9,这说明你有些神经质,但并没有反社会倾向。那么为什么会有那些评价?我只能得出结论:你格外有创意。因此我让电脑给你设立档案,收集一切数据。当然了,这只是惯例,但我特别记得你。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森卡休眠期。一般情况下我得睡上二十年——”詹森意识到,这意味着杜恩的森卡休眠期超过了法律允许的服务范畴,“——但因为你,我三周前就醒了。”
“我可不想吵醒你,下一次我会更安静的。”
“我设置了电脑,让它在发生某种实质冲突的时候就叫醒我。当然了,这次冲突的诱发因素是天体动力学考试的成绩。”
“我真心希望我没及格。”
“不,你不希望。我不是指第一次天体动力学考试,那是例行公事。它只能鉴定你是个天贼,只要你死了,电脑也就满足了。但你幸存下来了,这对我和帝国来说很幸运,当然了,对你来说也很幸运。你活得够久,撑到了第二次考试。”
詹森记得那次他是怎么费尽心思答题的。“那次我通过考试并不是因为偷窥了谁的大脑,杜恩。”
“我知道。归根结底,你要得到如此精彩的答案,那得窥视谁的大脑?就此事而言,在帝国或帝国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单独的大脑或电脑能给你这些答案。你在考试里错了一道题,这是事实,但其中有三道题我们也没有答案。”
杜恩停了一会儿。詹森慢慢地意识到了其中含义。
“你是说我超越了……”
“我是说,”杜恩说,“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年轻人,在天体动力学方面将有大好的前途。我的工程师们向我担保,他们现在可以建造的飞船速度将达到惊人的十一倍光速,而不是侦察兵所使用的慢吞吞的三倍光速。我年轻的朋友,至今没有什么能达到十一倍光速。你颠覆了物理学家们对大物质什么什么的理解,他们还一直绝望地想要向我解释其中的区别。我可没有数学头脑。我大概不需要告诉你这对帝国有什么意义。”
“我猜邮递速度会变快。”
“你今天的态度非常傲慢无礼。”杜恩说。
“我总是和单单只是聪明的人不对盘。”詹森反击道。
“你可能还记得,只要我想,我就能杀了你。”
“你可能也记得,我已经应对过你能对我做的最糟糕的事。你愿意的话就杀了我吧。谁他妈在乎啊。”
杜恩在电脑上键入了一些别的什么,房子中央的一张大桌上方出现了一幅星图。星辰在上面挤挤挨挨。又一次密码键入,大部分星辰消失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淡蓝色和亮红色的星。“我们,”杜恩说,“和他们。”
“他们包围了我们。”詹森惊讶地说。
“没错,到处都是他们的殖民星。我们被围困了。尽管我们痛恨公开承认这点,但这场战争唯一关键之处就是殖民。最终胜利的将是有空间可扩张的那一方,而被围困的那一方终将失败。”
“那么我想,这对母上来说可太糟糕了。”詹森说着,哪怕是他,也被自己这种全无爱国情怀的态度震惊了——只那么一次谋杀未遂是不会令人忘掉自己的所有教养的。
“不管样,到目前为止是很糟糕。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这新的十一倍光速,我们很快就可以殖民到比他们远得多的地方。在他们能够偷取并复制加速技术之前,我们的地位已牢不可破。它将一劳永逸地解决被合围的问题,对这一点我相当自信。”
“那就演奏国歌,给我颁一块奖牌吧,杜恩先生。别让小动物把我活生生吃掉,那真的不像一个适当的奖赏。”
“这事还让你烦恼吗?你应该明白这是一次测试。”
“测试的目的是什么,是我有多好吃吗?还是我可以在水里屏息多久?”
“实际上,我是想测试你的聪明才智是否能让你在高压环境中生存下来。你是个生还者。”
“那如果我测试失败了呢?”
“你就死了。我很愿意把我这整段苏醒期赌在这次测试上。”
“一整段苏醒期。而我赌上的只是我的余生而已。”
“詹森,你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真是有点烦人。如果你马上死了,这对世界而言有什么影响?对首星来说,就是少了一份微不足道的日常食品需求。对这个宇宙来说,你连马粪都不如——你记得马是什么吗?我的孩子,不管你有多聪明,你对宇宙而言一文不值,除非你拥有一个能让世界有所不同的地位。”
杜恩走到詹森身后,猛地开始将轮椅推向门口。
“詹森,我花了一生中的头三十年爬到现在的地位。三十年里,我操纵、共谋、牺牲……我放弃了五次森卡休眠期,直到最终得到我需要的整个组织。我由着自己老化到三十岁的生理年龄,只是为了得到我现在的位置。”
“殖民部部长助理。”
“我二十二岁就升到了这个职位。剩下的时间被用来控制电脑,争取‘妈咪宝贝’进入我的团队,让官僚机构中各个部分的男人女人最终向我报告信息。而且我必须全程保持隐秘,免得谁在我休眠时拔了我的管子。”
“拔管子”这个古代短语的含义让詹森忍不住想大笑,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只留下一丝微笑,说:“极其高傲的自大狂。”
“没错,自大狂都是些简单的人,他们深知自己可以比上帝或现任统治者更好地经营宇宙。”
“你出色地完成了使命,”詹森说,“大家都很幸福。”
“谁他妈在乎大家幸不幸福?”杜恩说,“更别说你。我的孩子,遗传是你所有的牌,所以你将继续赌下去,直到胜利或破产。你已成为我的收藏,只要按我说的做,你终将晋升到一个能对人类产生影响的位置上。但如果你决定自己干,那将脱离我的保护。这样的话,如果拉达曼德·沃辛没抓住你,哈特曼·图尔克也会抓住你的。”
杜恩推着轮椅迅速跑下长廊。他最后的声明还停留在耳边,让詹森头晕目眩。轮椅不像是在前进,倒像是在掉下长廊,而他无力阻止。他不怕结局,他怕的是掉落的过程,怕的是这种无力感,它们让他猛地把手挡在前方,喊道:“停下来!让我停下来!”
杜恩停下动作,长廊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之前杜恩奔跑的脚步声让此刻的寂静异常鲜明。詹森用手捂住了脸。
“怎么了,詹森?”杜恩轻声问,“你为什么害怕?”
詹森只是摇了摇头。
“詹森,我想,无论你聪明不聪明,你都只是个孩子。如果你只能像一个孩子一样谈话,那么人们就会一直把你当作孩子来对待。”
“我不想被当成孩子。”
“哦,你他妈肯定不想被当成大人。还记得你申请了兵役吗?”
“他们拒绝了我。”
“他们已经在重新考虑了。等你的皮肤愈合,你将立刻就读飞行员学校。”
“飞行员学校?”詹森很惊讶,“那只是我的逃生策略,我从来没有真的想成为一个飞行员。”
“太空服役不需要这么聪明的脑子,对不对?哦,孩子,总之把它当逃生策略就行了。飞行员比任何人都活得久,当然了,只要他们不被杀死就行,而你是个生还者,对吗?在飞行员长至二十至三十年的飞行过程中,他们最多只苏醒几个月,剩下的时间都是森卡休眠期。飞行员的森卡标准是能够年轻又活蹦乱跳地活上五百年。”
“那之后呢?”詹森努力地想用讽刺的语调说话。
“哎哟,自然是更多的指令,”杜恩和蔼地笑了笑,“帝国只有几个人享有飞行员认为理所当然的森卡标准。整个内阁都会死在你前面。只有我将依然活着,还有‘妈咪宝贝’的首领,以及几个我最需要的助手。”
詹森瞪着他:“森卡的用法是由法律严格规定的!”
“从前,有个金色长发的小女孩,遇上了三只会说话的熊。我控制了那些控制森卡的人,这意味着我能掌控帝国所有人的生死。这是个相当安全的位置。”
“我不想成为一个飞行员。”
“那你就是想变成一具尸体。你选吧。”
“我想你说过你不认为自己是上帝!”詹森嚷道。
“这没错。”
“那就别干涉我的人生!”
“为什么?就因为我不顾你的意愿,想让你变得伟大?”
“如果我要变得伟大,我会自己搞定这事。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乎‘伟大’这玩意儿。并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造物主,杜恩。”
“你真是没有远见,詹森。”
“我的视力强过我认识的任何人。”
“是更强,但并不远。你父亲死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死了,是因为他和其他一些天贼舰长不满足于服役。他们开始为自己盘算,因此失去帝国的保护。他们以为自己不需要这个,所以开走了十几艘星舰,向宇宙开战。当然,有一阵子他们成了英雄。大家都热爱反叛者,但前提是在远处,并且这反叛要有一个优美的败局。但快要失败时,他们垂死挣扎地烧掉了一些行星。于是,天贼英雄们一下子变成了天贼混蛋,整个帝国的天贼都遭到了追杀。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烧掉那些行星吗?”
“不。”詹森不由自主地磨牙。
“因为那些行星不让他着陆。他需要着陆补给燃料,而他们拒绝了他。他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不是真的,他们向他开火了。”
“没有什么武器能在大气层中给一艘战舰造成损伤,你知道这一点,詹森。”
“我父亲是正当防卫。”
“他生气了,他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对!”
“有其父必有其子。”杜恩说。
詹森几乎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但疼痛阻止了他。“这不是真的,你这个混蛋!我从来没有烧掉哪个行星,我永远都不会……”
“你会的,詹森。你马上就会,只要他们真的惹火了你。因为你没有远见。你没有重要的目标需要达成,没有高尚的理想使你避免被一些琐碎且短暂的目的摧毁。在拥有远见和目标之前,你甚至没有权利奔向自由。所以,詹森,我将掌控你,保证你的安全,直到你能够掌控自我。”
他们再次沿长廊走下去。詹森试图观察杜恩的思维,想试试能不能看出杜恩到底想怎么对付他——在花园里被出卖了一次,他可不想再来一遍。但是他无法扭过身去看杜恩的眼睛,而且无论是因为这个,还是仅仅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天贼,在没有看着对方时就无法察觉他的思维,总之,詹森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得知。
他们回到医疗室,里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詹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抬起身来。虽然他很想拒绝杜恩的帮助,却不得不倚在后者身上才得以躺回床上。
“十三岁,”杜恩轻声说,“啊,不管怎样,天晓得你已经准备好进入飞行员学校了。他们无疑将变通法则,在你二十一岁之前就会让你成为一名飞行员——不过反正我是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设定这个年龄界限。你将参与两三次航行,然后在未来的某天,也许是从现在起的一百到一百二十年之后,你将完成一次航行回到首星,你可以来到殖民部,预约和我见面。他们就会知道应该要叫醒我了。我期待与你再次见面,我的孩子。”
“你是要回去睡觉了吗,杜恩先生?”詹森问。
“再过几天。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太长了,我其他的所有工作都已经滞后。你最好值得我花这么多时间。”
“我希望自己不值得。”
“你太渴求卓越了,詹森。你无法阻止自己。”
“我不会参与你的血腥计划!”
“你怎么知道你的反抗不正是我想要的呢?”杜恩有些好笑地问道。
詹森绝望地狠狠倒在枕头上,瞪着天花板。那里没有图像。他咬着牙说:“我见鬼地也做不了什么。”
“你可以信任我,”杜恩这样建议,听到詹森的苦笑,他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用用你的能力,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看你的想法?”詹森问。
“或者你害怕一旦你理解了我,就再也不能恨我了?”
于是詹森用左胳膊撑起自己,望进了艾伯纳·杜恩的思维。这一次不像以往般只是迅速的一瞥,这一次他看得更深,更远,找到那些隐秘的角落,找到谎言和谎言背后的谎言,最后触及了真实。那是杜恩思考、决定和行动的基础,詹森把它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并为之惊奇。接着他平抚了心情,退出杜恩的思维。这一次抽离显得费力而且犹豫,随后,他因为离开杜恩的思维而流泪了。杜恩走了。詹森最终也睡着了。
醒来时,他隐约记得杜恩说过的话,却弄不清那是事实还是自己的梦境。但是他记得它们。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官员们将他纳入军部,测试他,训练他。就在他接受一切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事时,他不再因为记得这些话而鄙视自己,反而开始回想它们,开始在夜里的梦境和白日的怀想中再次聆听它们。
当他发现自己相信了它们时,他说:“哈。”
他吃惊地发觉自己依然只有十三岁,依然只略高于一米六五,他的发育期才刚刚开始。不过,上一周他已经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他为自己看起来仍如此年轻而感到惊讶。这身体多么脆弱。
他咧嘴笑笑,镜子里的男孩也回给他一个微笑。
詹森转过身,拆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而后开始回忆指挥中心在他甫抵达时告知的指令和规则。他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他妈优秀的新军官。因为越快让每个人都认同,他就能越快成为飞行员。而越快成为飞行员,就能越快使用森卡,接着他将能在睡梦中度过那漫长的岁月,直至在某个世纪末醒来,回去与杜恩见面。
他竟然期待见到那个想杀他的人,他知道这很讽刺,但他现在对此更理解了一点。因为他看到的杜恩不同于任何还活着的人看到的杜恩,他看到了他的内心。在杜恩心里,在那些回忆和痛苦背后,詹森找到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平静。永不满足,但平静地憧憬着未来的可能性,平静地承诺将实现这一憧憬。
詹森记得杜恩说的话,“我爱你,孩子。”
他把指令规则的清单放到一边,闭上眼回想,试图回想母亲公寓天花板上的脸。但他做不到,它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当他试图想起父亲的脸时,他能看到的只有杜恩,微笑的杜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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