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婆
一
两个男人奔跑在夜里的山路上。
跑在前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劈刀。
跑在后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弓。
不知道是不是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两人拼命往前跑的同时，还不时转头看看后面。
两人是兄弟，哥哥名叫多人，手里拿着劈刀跑在前面。跑在后面的则是弟弟，名叫真人。
虽有月光，但杉树枝条的阴影笼罩在山路上方，使得大部分的月光都无法照到地面。
尽管如此，兄弟二人仍拼命地跑着。
突然间，四周变得开阔起来。虽然还是身处森林之中，不过这个地方一棵树也没有长，月光得以毫无阻碍地一路倾泻到地面。
空地上有一道长满苔藓的石阶。
“啊，是一间寺庙。”
“真的是寺庙。”
兄弟二人立刻停下步伐，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事情既然变成这样，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好，就这么办吧。”
两人商量完，马上就踏上石阶往上爬。
石阶的很多地方都已经残缺不堪，几乎像是从来没有人打理过一样。
两人沿着石阶爬到尽头，眼前是一座山门。
借着月光，勉强能分辨出刻在山门牌匾上的文字。匾上写着“明光寺”。
不过这座山门已经倒塌，门檐上似乎也长满了野草，是一座破庙。里面看上去没有人住。
两人从山门往寺庙的庭院里望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照在长满院子的茂密杂草上。
“呃……”
“怎么办?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两人正说话商量的时候，一道声音响起。
“你们好像惹上什么麻烦了啊……”
是男人嘶哑的声音。
山门的柱子后头，倏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双发出黄光、像是野兽般的眼睛正看着两人。
二
多人和真人是一对兄弟，两人都以捕捉野鹿和野猪为生，做的是猎人的营生。
两人一起入山，捕捉猎物。捉到后先吃肉填饱肚子，再把剩下的兽肉、兽皮和兽角一起带到城里，换取大米和衣服等物品。
他们住在丹波国的一座深山里，兄弟俩和他们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
但最近这位老母亲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原因，竟开始不吃东西，好像是咬不动咸肉和风干的肉干。
“啊，真是讨厌，这么硬的兽肉，牙齿哪里咬得动。味道又这么臭，根本吃不下去。要是能吃上更新鲜、更柔软的肉，该多好啊。”
兄弟俩的母亲如此说道。
“啊，我可爱的两个孩子，多人和真人啊，你们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千辛万苦拉扯大的，现在轮到你们来报答我了。”
既然是母亲的要求，两人便一起进山找寻猎物。
两人最擅长的捕猎方式是“守株待兔”。
这种捕猎方式首先要找出野鹿和野猪可能路过的地方，在附近选择一棵大树，在大树高处的树枝间架上几根木头，然后上树待在木头上，用弓箭射杀那些经过树下的野鹿和野猪。
两人在第一棵树上架好木头后，接着又在四五十米开外的另一棵大树高处的树枝间，也架上了同样的木头。兄弟二人各自坐在两棵树的木台上，等候猎物的到来。
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两人左等右等，都不见一头野鹿或野猪路过。
天渐渐暗了下来。
“怎么办啊?”
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真人问多人。
“没关系，天就算黑了，只要树下有野兽路过，我们就可以通过脚步声和气息来判断野兽的位置。只要知道位置，再用弓箭射杀，不正是我们最拿手的吗?”
听哥哥多人这么一说，真人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继续待在树上等待着。
可直到夜幕降临，皓月当空，还是一只猎物也没有出现。夜渐渐深了，林子里显得更加昏暗，也许是被不知哪里刮来的风吹动，附近的树梢一阵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摸多人的头发。
“沙沙——”
“沙沙——”
不知是什么东西碰到了头发。
多人一开始以为是树梢。应该是树梢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摇动叶子碰到了自己的头发。
只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那个碰触多人的东西，紧接着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啊——”多人心下一惊，发髻已经被抓住了。而且那股抓握的力道大得像是要一口气把他提起来似的。
“啊啊——”多人压下内心的惊恐，伸出没有持弓的右手，碰到了那个抓着他头发的东西。那是一只瘦削干枯、露着骨头的人手。
“喀嚓——”
“喀嚓喀嚓——”
多人用力揪住那只手。
对方的力气非常大。如果多人没有用右手拉住那只枯手，恐怕会被这股抓住发髻的力道提起来。
由于发髻被抓，多人没法抬头往上看，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谁。
“喂，真人——”多人朝坐在另一棵树上的弟弟叫喊。
“什么事啊?”黑暗中传来真人的声音。
“不知是鬼怪还是夜叉，现在有个东西正抓着我的头发，要把我提起来。”
“你说什么?”
“你看得见对方是什么人吗?”
“看不见。”弟弟真人回答道。
兄弟两人虽然在黑暗中能大致分辨对方的位置，但看不清彼此，唯一能辨清的只有声音。
“那东西就在距我头顶八寸的地方。你能射中吗?!”
“根据哥哥发出的声音，我应该能射中。”
“好，那你快射。”
“是。”
弟弟真人将一支双头箭搭在弓上，“咻——”的一声射了出去。
对方想抽回抓住发髻的手，但那只枯手已经被多人牢牢抓住，跑也跑不了。
“咻——”一道破空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咚——”的一声，双头箭已经射中了那只枯手，抓住发髻的力量瞬间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耷拉在多人的头上。
多人拿下头上的东西，借着月光打量起来，那是一只满是皱纹、骨瘦如柴的人手，从手腕断开了。
“对方留下这只手，已经逃走了。”多人说。
“哥哥，既然发生这种事，我们还是别打猎了，先回家吧。”
“我知道了。”
兄弟两人从树上跳下来。来到树下，多人让真人看了那只手。
“原来鬼怪的手长这个样子啊。”真人说道。
之后，两人没有扔掉那只手，多人拿着它回到了家里。
“母亲大人，我们回来晚了。”
“非常抱歉，今天一只猎物也没捉到。”
两人叫道，却不见母亲从壶屋出来。黑漆漆的屋子里只传出一阵呻吟：“好痛啊，好痛……”
“这是……”多人十分不解，歪着头说。
“你们这两个混账，胆敢用箭射断我的手!”屋里传来充满怨恨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人想着，开口问道：“请问……”
“痛死我了!”
有人大喊着，从壶屋跑了出来。这个头发凌乱、神情可怖的人，竟是兄弟二人的母亲。
那一瞬间，多人本能地把拿着的枯手扔了，举起弓往那张可怕的脸上打去。
弓击打在母亲的嘴上，母亲立刻用发黄的獠牙紧紧地咬住了那把弓。
咔哧咔哧，那把弓竟被她咬得支离破碎。
弟弟真人把箭矢搭在弓上，对准了母亲，但对方大喊了一句：“混账东西，存心想射死你母亲吗?”他终究没能把箭射出去。
“好饿啊，快饿死了……”
兄弟俩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向他们袭来，两人只能转身跑出家门。
由于弓已经被咬烂，多人便从腰间拔出劈刀抓在右手中，一路飞奔向前。
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青白色的月光下，母亲正在后头穷追不舍。
“我好饿啊!”
“我好饿啊!”
母亲追赶着两人，一双眼眸像野兽般发出青光。
多人和真人就这样一路逃跑，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座寺庙，没想到竟然还是座破庙。
就在两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山门的柱子后头站起身来，对他们说道：“你们好像惹上什么麻烦了啊……”
三
“怎么了?后面有人在追你们吗?”那人问道。
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看见那人似乎是个老人，身上穿着一件跟破布没什么两样的黑色水干，随意束起的头发蓬乱如杂草。
慢慢地，老人从柱子后头站起身来。
“你、你是谁?”问话的是多人。
“我叫芦屋道满……”老人回答道，“是个法师阴阳师。”
“阴、阴阳师……”
“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正睡得舒服，没想到被你们吵醒了。”
真是个古怪的老人。身为阴阳师，为什么会在这种远离都城的破庙山门下睡觉呢?
“你们又是谁?”老人——也就是道满问道。
被这么一问，兄弟俩总算想起还没有自报家门。
“我叫多人。”
“我叫真人。”
兄弟两人各自报上名字。
即使在夜间，道满的视力也很好。他无所顾忌地打量了两人一番后，问多人：“那个是什么……”
“哪个?”
“那个呀。”道满抬了抬下巴，用眼神指了指多人脖子的后面。
真人跟着道满的视线望去，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多人的后颈上，此刻正吊着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
真人抓住那只手想扯下来，但它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揪着多人的衣领不放开。
“等一等——”
道满说着，走到多人的背后，嘴里小声地念着某种咒，伸出右手食指往唇上点了点，然后碰了碰那只抓住多人衣领的手。
咚的一声，手掉在了地上。
“这是谁的手?”道满问两人。
多人看着月光下掉在地上的手，回答道：“这是我母亲的手。”
“你说什么……”道满喃喃自语。
两人随即向他简短地讲述了一路逃至此地的来龙去脉。
“先前不知道是母亲的手，所以才能用箭射它。可现在已经知道后头在追我们的正是母亲，就没办法拿着弓箭射向她了。”真人说。
“这样啊，原来是你们的母亲在后面追你们啊。”
“咯咯——”道满低声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讨人喜欢。”
“什么讨人喜欢?”
“你们的母亲啊——”
“为什么这样说?”
“为人母者，无论自己的孩子长到几岁，都想一直疼爱呵护他们。就算已经垂垂老矣、死期将至，也绝不会一心赴死。那些所谓的‘母亲都想死在孩子前头’的说法，全都是骗人的。不过是俗世的蠢货用来愚弄世人的戏言罢了。做父母的，哪个不想一直看顾孩子、疼爱孩子，比孩子活得更久，好在孩子死去的时候也能继续为他们做点什么，这可都是做父母的苦苦追求的愿望哪……”
道满看向兄弟俩，笑道：
“衰老到将死的那一刻，有些母亲会因为放不下这个强烈的执念，从而化身鬼怪。化作鬼怪后，就能在死前把自己的孩子给吃了……”
道满看着兄弟俩。“对吧，这不是很讨人喜欢吗?”说完，他的嘴角再度溢满了笑容。
那笑容甚是吓人。这个老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活了多少年头，才能露出这种可怕的笑容呢?
“不过对你们两兄弟来说，就算对方是亲生母亲，应该也不愿意就这样被乖乖吃掉吧?”
“请您、请您救救我们。您是阴阳师的话，这种事情对您来说应该是得心应手吧。”
“嗯……”
道满用右手摸了摸长着白色胡须的下巴。“也不是没法子帮你们……”他定定地盯着多人和真人，问道，“有酒吗?”
“酒?你要酒吗?”
“对。”
“家里有酒，我们俩每年都去山里摘些山葡萄，回家酿酒。”
“既然如此，就把这山葡萄酿的酒给我。”
“您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给您。”真人说道，“只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你们那位母亲到现在还没过来，应该是在你们到达这个破庙的时候，不小心追过头了。她迟早会察觉到这一点，然后掉头追回这里。毕竟她的手在这儿……”
兄弟俩闻言一看，只见先前从后颈处掉落的那只手正蠕动着指尖，像蜘蛛般准备爬进草丛。
“你们的母亲已经不是这俗世的人了。也许在几天前就已经死去，现在不过是凭着心中一股虚妄的执念，操纵着身体做这些事情。既然是这样……”
“我们应该怎么做?”
“跟我来。”
道满先行一步，走进寺庙中。
拨开草丛，三人来到一座小小的正殿前，从已经坍塌的土墙一角走了进去。
正殿内也是满目荒凉。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恣意地流泻下来。地板已经腐烂，长出了许多野草。
“噢，这里有佛像啊。”道满开口道。
两尊用木头雕刻的佛像倒在地板上。佛像身上缠着藤蔓，一部分已腐烂，长着青苔。大概是雨雪从坍塌的屋顶灌进来，淋湿佛像造成的。
“是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
道满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尊木刻佛像夹在腋下，出了正殿，回到山门下。
“好了，现在把你们的头发给我吧。”道满说道。
“头发?”
“对。”
道满说着将两尊佛像立在山门下方，立起身来的佛像高度正好到道满的腰间。
他用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走到多人面前，伸手抓住多人的发髻，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然后把削下来的头发缠绕在观音菩萨雕像的头上。接着他伸出手指轻点在观音菩萨雕像的背上，转动着手指写下“灵”“宿”“动”三个字。
轮到真人了。道满也持刀将真人的发髻削下，缠绕在势至菩萨雕像的头上。然后和刚才为多人做的一样，用手指在势至菩萨雕像的背上写下同样的三个字。
“这样就好了。”道满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
接着，道满又捡来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让兄弟两人站在山门外。之后，他与两人并肩而立，手持捡来的树枝在三人站着的地面四周画了个圆圈，口中小声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
做完这些事后，道满说：“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一定不要发出声音。”
多人和真人互相看了看，朝道满点了点头。
之后过了不久，石阶下方传来呼喊声：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啊?多人啊，真人啊……”
“我知道了!你们原来在这里!就在这个石阶上面……”
呼喊声越来越近。
多人和真人吓得魂不附体。
先是一只满是皱纹的右手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爬上来。
从石阶爬上来后，这只右手慢慢地朝两尊佛像的位置爬去。
接着是一道人影追在那只右手的后面，现出了身姿。
那是个披散着满头白发的老媪——多人和真人的老母亲。
“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啊?”
她的身体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蓝光，仿佛月光变成了水滴，打湿了她的衣衫，快要从她身上滴落下来似的。定睛一看，她白色的头发中长着两根长角。
老媪睁着一双闪着绿色幽光的眼睛，视线停留在佛像身上。
“啊，原来在那里，原来你们在那里。”
头上长角的老媪露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笑道：“啊，高兴，真是令人高兴，瞧啊，多讨人喜欢。”
老媪慢慢地走近两尊佛像。
“多人啊，多人啊，我想把你吃了，我想把你的肉都吃了。”
老媪先咬上观音菩萨雕像的头脸，将撕咬下来的木头大口大口地嚼碎咬烂，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噢，真是美味至极。如甘露般甜滋滋的血啊。”
接下来是势至菩萨的雕像——也就是老媪眼中的真人。
老媪转头看向势至菩萨的雕像。“真人的肉是什么滋味呢?让我尝尝就知道了。”说完，她咔的一声张开大口，双手抱住雕像，一口咬住头部。
“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
老媪不断地从雕像上咬下一块又一块木头，用牙齿嚼碎，然后咽进肚子里。
偶尔吃到尽兴，还会摇晃着脑袋，用鲜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口中喃喃自语道：“噢，好吃，真是好吃极了……”已然是一副疯癫失常的模样。
老媪将两尊佛像抱在怀里疯狂地啃食着，啃着啃着，突然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好了……”道满说。
多人和真人兄弟俩胆战心惊地走到躺在地上的老母亲身边，一起轻轻地抱起了她的身体，让她脸朝上躺着。
那张脸已经不再是鬼怪的样子，头上没有长角，嘴里也没有獠牙。只有一抹看起来心满意足的微笑浮现在脸上，任月光静静地照着。
“噢，真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多么讨人喜欢的一张脸啊……”道满说道。
“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
多人和真人抱着母亲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