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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粲·奈斯珀在库拉诺湖畔戍守的日子过得真不开心,不过实话实说,这次成功地运用“迂回策略”从那里离开,也没有让他的生活改善什么。
他处理天马的方式已经得到了批准,他被提拔了,现在人们都以为他能够直接跟日格尔的宫里有所接触。显然这是有用的筹码,他现在戍守的要塞比库拉诺湖畔的那个要大得多。
可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在这里压根没有指挥权,这很尴尬,他也不喜欢。他的军衔倒是比其他人都高,但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一个人,或者等他的消息,从国境之外传来的消息。
他在这里无聊地度过每一个早晨和每一个漫漫长夜,他明白,自己的父亲知道这一切。
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的父亲是多斯玛要塞的将军,而白粲就被任命到多斯玛要塞,等待一个奇台人的消息,那个奇台人,被赐予了二百五十匹天马,这个数量真是荒谬之极。
而当白粲提出那个聪明的建议之时,他压根不知道多斯玛要塞的将军是谁,这就是长期待在荒凉、与世隔绝地方的不幸之一。
真是一次令人不愉快的惊喜。
他的父亲毫无保留、旗帜鲜明地反对皇室赠送这么荒唐的礼物给奇台人,他觉得这简直是愚昧至极。但是在塔古帝国,谁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即使是一名大将军也不行。于是奈斯珀将军只能把怒火发泄在正巧送上门来的儿子身上,显然正是这个家伙自作聪明的提议把这份礼物更彻底地送了出去。
汗血宝马现在正在多斯玛,在要塞外面的大围场里。多斯玛的士兵们要给它们喂食喂水,还要不时遛马,让它们保持健康。如果把患病的汗血宝马送出去,塔古国可就面子扫地了。奈斯珀将军非常明白这一点,而且对即将退伍的他而言,也将会是一大污点。
一小队随天马而来的部队也留在了要塞,照顾汗血宝马,这无形中加重了将军的负担,他索性让自己的儿子来管理他们。虽然跟白粲的军阶相比未免大材小用,不过既然这些汗血宝马是儿子晋升的唯一原因,那小子就有必要保证它们吃饱喝足,马蹄和马毛都得刷得干干净净,就算马儿们喜欢在泥泞里打滚,也不能让它们身上沾一点马粪和泥巴。如果白粲不放心,那就亲自己去打扫马场,谁管他呢?事实上,奈斯珀将军更乐于看到这样。他跟白粲也是这么说的。
对奈斯珀将军而言,把这件事情迁怒到儿子头上是有理由的:就是白粲出的馊主意才让这些汗血宝马留在多斯玛。
就玛格·奈斯珀将军看来,这是附加在一份愚蠢的礼物之外的愚蠢主意。照他的看法,如果非得给那个人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的话,那赶紧送到库拉诺去吧,让他自己去头疼怎么把天马给带回去。如果马被人偷了,或是跑了,或是生病了,中途死了,那对塔古帝国而言不是更好吗?奈斯珀将军就是这样想的。
谁又想要给曾经的敌人、未来潜在的敌人这么多天马,让他们组建一支精锐骑兵?谁都不会这么做。而且他不会去听任何人,尤其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讲什么在库拉诺签的和平协议,或是对奇台公主的尊敬什么的。那些奇台人永远不值得信任。
事实上,奈斯珀将军在初夏的一个晚上跟儿子说,那个公主和这些天马,很可能是奇台帝国错综复杂的阴谋的一部分。
白粲压根就不认同父亲的说法,不过他也知道,就算父亲说现在是大中午,太阳正在湛蓝的天上普照大地呢,他也无法扭转父亲的想法。他说:“要持续二十年的阴谋?那也太长了吧。我想您恐怕是太害怕奇台人了。”
于是奈斯珀将军把自己儿子直接扔出了房间。
他经常这样做,把白粲扔出来。然后第二天晚上又会叫他回来,如果他气得太厉害,那就再等上一天。因为……因为白粲毕竟是他儿子,不是吗?还有他儿子说的每句话不一定都是蠢话嘛。
请不要忘记,对一个固执的塔古老人而言,很难接受天下发生的变化,更不喜欢去接受它。
所以,那年夏末,当两名骑着马的信使,举着和平的旗帜从奇台帝国边境而来,送信说那个有权收取这批天马的人很快就要到来之时,奈斯珀将军的心情变得很复杂——这至少证明了自己聪明的儿子所说的话是对的。

 
他们见面了,两边都带着六名护卫,在靠近榆树林的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位于多斯玛要塞和熙思县中间,是奇台境内和塔古高原之间相对宽阔的地带。
他高兴地看到了沈泰朝着自己这边骑行而来,身边有瞰林武士保驾护航。这让白粲有点吃惊。
奈斯珀将军本想让儿子穿上盔甲,他对于塔古帝国的盔甲样式相当自豪,比奇台的好多了。可是白粲不同意,夏日炎炎,气候闷热,他们又不是去打仗,而且如果奇台人看出他是因为想炫耀才穿盔甲,那就太丢人了。
沈泰首先下了马,从闪灵背上一跃而下。再次看到自己的坐骑,而且看出它被照顾得挺好,白粲觉得很感动。
奇台人向前走来,停步,作揖,双手抱拳。白粲想起了沈泰以前行礼的样子。他也从马鞍上下来,行了同样的礼,根本不在乎自己这边的士兵有什么想法。沈泰能先这么做,他为什么不能?再说他俩还在小屋里共同度过了一个晚上,周围还都是鬼魂。
他笑嘻嘻地用奇台话说:“怎么,你还没受够瞰林啊?”
沈泰也微微一笑。“那一个是假瞰林,这些可是真的。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谢谢你。”
他们一起走着,避开了护卫。天色有点阴郁,或许会下雨,很有可能。
沈泰说:“闪灵真是太了不起了,你想要回它么?”
如果换作是个奇台人,或是某一些塔古人,可能会把送出去的礼物要回来。但白粲摇了摇头。“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很荣幸你喜欢它。”
“你从我的马里面选出了三匹没有?”
白粲当然选了,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他笑着说:“恐怕我选了最好的三匹。”
沈泰也笑了,尽管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奇怪,有点勉强的感觉。白粲仔细地打量着他,揣测着。
沈泰察觉了他的目光。他做了个鬼脸,可惜太过刻意。“挺好啊,塔古人是怎么相马的?”
白粲宽和地笑了笑,但他已经注意到了,即使作为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奇台人,沈泰给他的感觉仍然是改变了很多,自他从湖畔离开以后。
当然,他肯定会变的。
“你弄明白了谁要杀你没?”白粲问。
他看到沈泰脸色一僵,犹豫了下。
“当时你也在,”沈泰过于轻快地说,“那个假瞰林要杀我。”
这是变相拒绝。白粲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他感觉到一阵耻辱,转过身去,掩饰尴尬。

 
沈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又迟疑了下,真是很难。那个人是塔古人,而奇台帝国正在叛乱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那一天在库拉诺湖畔以后,他不是就决定相信这个塔古人了么?他开口:“原谅我。我的回答很混帐。但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起过这事。”
“那你不要勉强自己——”
“是文周,奇台的相国,派来了那个刺客。而且不出你所料,我回新安城的路上还遇上了其他的。”
他看到那个结实健壮,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黝黑的塔古人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好周围没有其他人,沈泰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很快会下雨了。
“奇台的相国这么恨你?”
“是啊,他就是这么恨我。”沈泰说。
“那后来他不恨你了?”
“他已经死了。”
如果这句话意味着告诉塔古人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那就告诉他们吧。反正迟早他们也会知道,还不如……好吧,还不如让他的朋友先把消息传出去。
白粲盯着他。“日格尔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但我不敢肯定。”
“东北三军叛乱了,”沈泰说,“文周就是导致他们叛乱的源头。”
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他想。
“所以他被杀了?”
沈泰点点头。
“所以……你没有危险了吧?”
“如果说有的话,那也跟这个乱世里所有人一样。”
“但是……你们的皇帝应该有嘉奖你吧?为了你带回去的无价之宝。”
“是啊,而我感谢你让它成为了现实。”
这句话没错,当然。沈泰现在拥有大量的财富,若是他想,随时可以平步青云。虽然赐给他这些的陛下已经往西南而去,或许现在早就越过雄江了吧,而他不再是奇台帝国的统治者了。
有时候你不必讲出所有的真话,尤其是关于军队的。
“那你呢?”他问道,“你也没在库拉诺的要塞了吧?这里如何?”
“大部分时间,我在多斯玛,显然。不过我的父亲……父亲是这里的将军。”
沈泰看着他。“那你事先知道还是……”
“我有那么傻吗?他是刚刚调过来的。”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白粲·奈斯珀沮丧地摇了摇头。沈泰大笑。
“对不起,”他说,“不过父与子……”
“都怪你。”塔古人苦笑着说。突然间,他们似乎回到了在库拉诺湖畔待的最后一夜。
“我可是你的朋友。”沈泰故作严肃地说,“既然是朋友,那你怪我我也只能接受了。”
他在开玩笑,但白粲没有笑。
过了一会儿,沈泰又说:“我知道这也会改变你的人生。”
白粲点点头。“谢谢你。”他说,抬头看了看云。“我可以今天晚些时候把马带过来,或者,最好是明天早上,天气更合适。”
“那就明天。我带了六十名瞰林来,他们带着武器,这是瞰林的规矩。不过他们只是在这里照顾和看管马匹。请告诉你们的人不要惊慌。”
“为什么瞰林会让塔古的士兵惊慌?”
沈泰笑了。
白粲回以微笑。“不过我会告诉他们的。”塔古人犹豫了下,又问,“你拿这些马去干什么呢?”
鉴于他们共同的经历,问这个问题也不算太过无礼。沈泰耸耸肩。“做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最终……我还是把马献给了皇上。”
他没有必要说出是哪个皇上,他想着。但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十来天后,白粲明白了真相,会觉得沈泰……
“你们该知道了吧,”沈泰突然说,“太祖皇帝已经传位儿子了。”
他们不可能知道,在这里,绝不可能。
白粲的嘴张得大大的,露出缺了一枚的牙齿。“哪个儿子?”他静静地问道。
“第三个儿子,他的太子。奇台帝国第九王朝现在由申祖皇帝统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这个消息已经送到日格尔了吗?”
“我不知道,如果你动作快的话,你可能是最早送去的一个。毕竟这里近,我来得也快。”
白粲又一次死死地盯着他。“这是你送我的一份礼物。”
“一份小小的礼物,如果有用的话。”
“不是什么小礼物。这可是国家大事,事关天下大变啊。”
“也许,”沈泰说,“如果是这样,我很高兴助你一臂之力。”
白粲仍然盯着他。“那你喜欢这样的变化吗?”
这次的问题直击要害。“站在我的位置上,或者你的……我们谁又能说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沈泰突然想喝上一杯。
“但是我们有自己的看法,”白粲·奈斯珀说,“我们对天下的变化都会有看法的。”
“或许最终,会喜欢吧。”沈泰说。
白粲看向了别处。“那么,你将把汗血宝马献给新皇帝?通过献马来向他效忠?”
就在这一刻,在奇台和塔古边境的草场上,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就在沈泰张口想要回答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种意识让他的心脏突然狂跳,如此激烈。
“不,”他平静地说,又重复了一次,“不会。我不会。”
白粲转回头看他,等待着。
沈泰说:“我要回家乡。”
然后他又说了几句别的,那是他心里埋藏深处的念头,他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听到自己说出口来。
塔古人仔细听着,目光一直凝视着沈泰。过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悄悄地说了几句同样出乎意料的话。
他们又冲着彼此躬身行礼,然后分开。按照他们谈妥的,第二天早上,从西域而来的汗血宝马,白玉公主所赠送的礼物,会在两国边境被交付给奇台。

 
回首往事,沈泰会把那一天当作另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人生道路总有不同的抉择,有时候,人是能自主选择该走哪条路的,他想。
跟白粲碰面回来以后,他骑着闪灵,心中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只需要承认这一点,把它说出来,让它成为现实。于是在骑行的路上,他内心平静,沈泰意识到,自从离开了库拉诺湖畔,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现在所想的一切,就是回家里去,陪伴他的母亲、姨娘和年幼的弟弟,回到父亲的坟前——现在还加上了沈柳的。虽然还有很多问题在等着他。
那天下午,暴风雨来临。
几近凝固的空气,鸟儿的沉默都预示着它的来临。而当雷鸣打破天地间的寂静,闪电划破阴沉的天际,像是神灵的愤怒降下劫难之时,他们已经幸福地躲在熙思县和边境之间的集市小客栈屋檐下了。
在这二十年来的和平期间,塔古人和奇台人就在这里往来交易。
雷声轰鸣,暴雨骤降的时候,沈泰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淡酒,力所能及地抵挡着女瞰林犀利的言辞攻击。
魏苏简直快被他气炸了,甚至把陆郴也拉来一起骂沈泰——那名年长而经验丰富的瞰林头子虽然礼貌地保持了对沈泰的尊重,但也不赞同他的做法。
魏苏对沈泰可就没那么尊重了,她骂他傻瓜。他似乎做了一件错事,告诉他们两人自己要回家,让瞰林们直接把汗血宝马送给皇上就行。
“沈泰,你不能这么做!过后,当然,过后可以。但是你必须亲自把汗血宝马送到皇上面前!他要看着你当面这么做!”
她叫他的名字了,这挺稀罕的。
还有一点表明她是真生气了,他把一杯酒递给她,但她无动于衷。她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非常气愤。
“我很感动,瞰林武士竟然对雇主的决定如此在意。”他试图用和缓的语气说话。
她咒骂了一句,这是魏苏从未做过的事情,连陆郴都惊讶地看着她。
“你早就不是我的雇主了!”她猛地说,“我们是被文芊雇佣的,难道你忘了?”
窗外又响起一记雷鸣,这次是在他们北边了,看来暴风雨就快过去。“她已经死了,”沈泰有点感慨地说,微微带着醉意,“他们在码外杀了她。”
他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两位瞰林,客栈里就他们,没有别人,粗糙的长凳,粗糙的桌子。他们已经吃过饭了,这个时候太阳应该落山了吧,可惜暴风雨中看不到。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沈泰对那些瞰林感到抱歉,因为他们正在赶去熙思县叫同伴的路上,明天早上会带着这些天马北上。
六十名瞰林带着天马,但沈泰不会同行。
他要回家,越过淮河上最后一座桥。
他静静地想了好一阵。“好吧,如果你们是被文芊雇佣的,也没人付你们钱了啊。你们也不欠我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魏苏这个时候的模样像是突然要吃人般危险。陆郴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他朝着陆郴点点头,瞰林头领突然说:“其实您说错了,大人。娘娘给了瞰林寺一笔钱,雇佣了十名瞰林,要保护您十年。”
“什么?这简直太荒唐了!”他感到浑身一颤。
“什么时候宫里的女人做事不荒唐了?”魏苏冷冷地说,“难道她们的奢侈还会让你惊讶?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看来她真是心烦意乱了,真是出言不逊,不过沈泰决定原谅她。
“再喝点酒吧。”他说。
“我不要喝酒!”她猛地叫起来,“我只是希望你能理智点!你不是朝堂上的人!必须得小心行事!”
“我压根就不想当朝堂里的人,这才是……这才是关键啊!”
“我知道!”她大叫,“但你先得把马给皇帝送过去!在他面前山呼万岁,接受他的赞许和嘉奖。然后婉言谢绝当官,说你觉得作为一名儿子应当回去照顾母亲,因为父亲和长子都已经不在世了。然后他会对你的决定表示尊重,他必须尊重。甚至还能封你个小县官造福一方什么的!”
“他其实什么也不用做。”沈泰说。这句话没错,她也知道。
“但他会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
虽然魏苏的表情带着狂怒和恐惧,但沈泰仍然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魏苏摇了摇头。“因为你在战争中一点用都没有,沈泰,除了你带回来的马。”
她又叫了他的名字,讲得非常直白,还径直盯着他。陆郴假装对木头桌子上的酒渍很感兴趣。
沈泰先是生气,然后懊恼,懊恼中掺杂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终,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大笑起来。可能大部分是酒的缘故,不过有时候喝酒也会让你狂怒。窗外又是一声雷鸣。
魏苏并没有对他的行为发笑,她愤怒地盯着他。“你好好想想吧,”她说,“大人,请好好想想。”突然间她又回到了以往跟他说话的口气。
她继续说:“皇帝陛下知道你的哥哥是文周的谋士,这会让你备受猜忌。”
“他也知道文周试图杀了我。”
“那个无关紧要。跟文周没关系,是你的兄长,他死的时候你很难过,还有文芊。他也知道文芊付钱雇佣了我们保护你。”
沈泰看着她。
魏苏说:“他也会记得你跟他一起从新安城里骑行出来。当时他跟第二军的士兵谈起藤关的事情,你在场,还有码外的事情,你也在场。”
“我们不知道是他做的!”沈泰说道。
他环顾了下四周,确信周围没有其他人。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陆郴轻声说,“而我们也知道那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在当时极有必要。”
“司马子安也这样想的!”魏苏说,“如果他在这里他也会这样说,而你会听他的!申祖想要杀死文周,而且预见了文芊的结局,甚至他父亲对文芊死的反应。帝国需要一名年轻的皇帝来对抗荣山,谁能否定这一点?”
“我不愿去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沈泰紧紧地握着酒杯。
而问题在于,真正的问题在于,他明白这非常有可能。在那可怕的一天里他一直在思索这个,自那天以后,这个想法就扎根在他的脑海了。
他看着两名瞰林,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你们是对的。但这也是我不想北行的原因之一。我想你们说得都对,我理解这些事情对为君者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在战乱时期……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也去过这种生活。”
“我明白,”魏苏轻轻地说,“但是如果你要抽身离开这一切,要保全自己,不被怀疑和猜忌,那么你就得先把这些马带给他,让他看到你在他脚下跪拜,戴着他给你的指环。皇帝陛下要看到你心无芥蒂,没有回避他,亲耳听到你要求离开,这样才会相信你。”
“她说得没错,大人。”陆郴说。
“司马大家如果在,也会同意我的话。”魏苏重复了一遍。
沈泰看了她一眼:“司马大家可从来没有在朝廷担任一官半职——”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虽然口气很温和,“但他仍然会同意我的话。沈泰,带着那些马北上,然后请求皇上让你回家务农以作嘉奖。”
“可如果他拒绝呢?”
她又咬住了嘴唇,突然看上去显得非常稚气。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她有点赌气地说。

 
他让客栈的人在他的房间里准备好书桌和笔墨纸砚。
他坐在朝南的窗前,看着暴风雨渐渐平息,这意味着好运。他的房间是客栈里最好的一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沈泰推开窗,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点甜蜜,夏日的炎热已被雨水冲走,屋檐下还有滴水声。当他准备写那封信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这封信可不好写,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把为了应付科举而学的知识尽可能都用上了。毕竟这是一封写给新登基皇帝的信,他得向皇上告罪,并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亲自带着汗血宝马回去。他的小瞰林护卫绝不是唯一一个反对的人。
沈泰用上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对天子的敬称,写出了最恭敬工整的字体。这封信牵涉到他的命运。
正因为如此,他甚至提到了礼眉,感谢第九王朝的皇室赐予他家唯一的女儿莫大的荣耀。当然,感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委婉地提醒陛下,沈家和皇室关系密切,沈家人的忠诚也是毋庸置疑的。
他压根没提到自己的大哥,虽然沈柳死得很光荣,也很勇敢,但不提及任何跟文家有关的东西才是明智之举。不过他暗示了自己的母亲和姨娘已经孀居在家很长时间,只有一名年幼的儿子相伴,他希望能回家略尽孝道。
他也提到,自己甚至都没有能亲眼看到父亲的坟墓和碑文,也还没跪在父亲坟前礼拜添土,洒酒祭奠。
为祭奠亡父他才去了库拉诺湖,帝国之所以能有这一批汗血宝马也源于此,当申祖陛下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这批马应该早送到他所在的地方了。
所有的汗血宝马都将献给至高无上的申祖陛下,但他请求能够自行保留十匹,以赠送给他尊敬的人,以及在拿到汗血宝马过程中对他有过帮助的朋友。希望伟大而慷慨的陛下能够允许。永远效忠于申祖陛下的草民沈泰,已故大将军沈皋的儿子,能够以这种方式为奇台帝国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感到非常自豪和荣耀。在此处,他提及了父亲所有的头衔。
他还反复提到了自己对第九王朝和皇帝陛下的无尽感激之情,回顾了申祖陛下曾经对自己慷慨的帮助。陛下在码外的时候屈尊为自己仗义执言,还有在宫里的那一次。申祖陛下高瞻远瞩地识破了某人试图谋杀自己的阴谋诡计,而那个令人羞耻的名字沈泰觉得写出来都是污了陛下的眼睛。
他仔细推敲了这一段很长时间,直到窗外天色尽黑,但显然把想要杀死他的罪名全加诸到文周身上是正确的想法。
他抿了口酒,又仔细读了下整封信,字斟句的地选择措辞。他提到了太上皇和陛下赐给他的两枚指环。陛下上承天命,下御宇内,九天之上的神灵们均护佑着真命天子,而沈泰只是个一介草民,竟然有幸得到了两代天子亲手赐予的指环,真是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看着这一段,犹豫着是不是要删掉,这样写好像显得他觉得应该由太上皇坐在帝位上,而不是申祖皇帝。
这时候,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但没有转身,依然坐在书桌前,凝望着窗外。
微风徐徐,繁星点点,但三盏灯照耀的房间太过明亮,让窗外的星光变得模糊。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你早就死了。”来人说。
沈泰放下毛笔。“第一次在铁门关见你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
“我也记得,”她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仍然看着窗外。“除了你,还会有谁?”
“真的不会?也许是塔古派来的刺客?试图在天马离境之前做最后的疯狂挽回?”
“我有瞰林护卫,”沈泰说,“塔古刺客不可能靠近我的房间。魏苏,现在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了,我能听出来。”
“哦?”她说道。
“我想这次我闩了门的。”
“你闩了的,不过这是家老客栈,木头松动,门和墙壁之间有太大的缝隙,很容易用剑把门闩挑开的。”
他依然看着窗外。“可是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受过训练的刺客能够无声无息地做到,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瞰林护卫的原因。”她说。
他很疲惫,但也被她逗乐了。“真的吗?可是为什么一个刺客会来打扰我?显然在战乱的时候我这人半点用处都没。”
她沉默了半晌。“我那时候太生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你说的是事实,一旦我把天马送给陛下以后。”
“我……我不是真的这样想的,我只是想说服你而已。”
脚步声响起,沈泰听到她走进了房间。
片刻之后,一盏灯被吹熄了。那是最靠近他的那盏,就在书桌上。她靠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她本来从不熏香的。
他转过身来。
魏苏已经走到了第二盏灯跟前,弯下腰,吹灭了它。现在,只剩下床边的一盏灯还亮着。她转身,面对着他。
“直到这时候,我仍然想说服你。”魏苏说着,她的长袍从肩膀上滑落,径直滑落到地上。
沈泰猛地站起来,扭头回避,然后又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匀称的身子。她的肋骨上有一道长而浅的伤疤,他很清楚这是怎么来的。
“原谅我,灯太亮的话,我会害羞。”她低声说。
“害羞?”沈泰总算能够发出声来。
她身边的灯火映出她柔和的曲线,还有她的侧脸。慢慢地,她抬起手,开始抽出发簪。
“魏苏,如果……如果你只是要说服我北上,你没有必要——”
“不完全是,”她举起手,完全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要说服你……也不是完全的真心话。只是这样说起来比较……冠冕堂皇。我不像青楼里的女人那么会说话,那里的人都很聪明的,我明白。而且很漂亮。”
她把手里的发簪放到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又慢慢地取另外一根。“这是……告别,”她说,“既然你不会北上,我们或许无法再见面了。”
沈泰被她的动作迷住了。她曾经为他浴血奋战,他在辰尧客栈的庭院里亲眼见过。而现在,她赤着脚,赤裸着上半身,只穿着单薄的瞰林长裤,站在他面前。
最后一根发簪滑了下来,她把长发甩到身后。
“告别?”沈泰说,“你被雇佣保护我十年!在那之前你都是我的人!”他试着让口气强硬点。
“那也得我们都还活着才行,”她说着,扭过头,他看到她咬了咬嘴唇。
“我想做你的女人。”她说。
“你说什么?”
她又回头看着他,没有回答。但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神情坚定。他又一次想着,这个女人是多么有勇气。
而在那一天,沈泰第二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发生的变化,也许变化早就萌芽了,而他在这个暴风雨后的夏日,一盏微弱的灯光旁,才明白过来。他疑惑地甩了甩头。
“我也可以现在就离开,”魏苏说,“在天亮前就出发,去收取那些天马。”
“不,我必须在场的,记得吗?”沈泰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希望你离开,魏苏。”
她看起来是如此年轻,娇小,赤裸的身体又是如此迷人。
他又说了一次,声音有些粗暴。“我永远都不想你离开。”
她突然又转过头,这次他看到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她说:“你什么意思?是因为我一直……还是因为我这样引诱你?”
“以前我也见过没穿衣服的女人,魏苏。”
她抬起头来。“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太瘦小,身上有伤疤,腿上还有另外的伤,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太尊重,而且——”
她站得并不远,于是沈泰上前一步,轻轻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他挪开手,温柔地亲吻了她,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又吻了一次,这次不再温柔。
在那盏跳跃的灯火下,他低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轻声开口:“我……我没什么经验的。”

 
过了许久。他们躺在床上,她的腿压在他身上,头靠在他左侧肩膀,长发散开。那盏灯早就熄了,屋檐下的滴水声也停止了。窗外的月光洒了进来,夜莺在歌唱。
沈泰开口了:“没什么经验?”
他感觉到她的笑容。“有人告诉我,男人都喜欢听女人这么说,这让他们有种满足感。”
“你相信这个?”
“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游走,慢慢地往下,到了他的腹部,然后又移上来。“你也在石鼓山上待过,泰。应该还记得那里的晚上会发生什么。难道从来就没有女人……”
“我想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有吧,我想。”她低声说。
月光在房间的地板上映出柔和的色彩。
“你好像总是自作主张地进我房间。”沈泰说。
“是啊,有一次我从一个狐狸精手里把你救了出来,还记得吗?”
“她不是个狐狸精。”
“她只是一个诱饵,美得出奇。”
“是啊,美得出奇。”他同意。
她哼了一声。“就算她不是狐狸精,司马子安和我也一致认为,那天夜里你根本抵挡不住她的诱惑,如果你真的跟节度使的女儿上了床,处境会非常尴尬的。”
“我明白,”沈泰小心翼翼地说,“你和诗仙都这样认为?”
“是啊。他们就希望你陷入这样的窘境。徐毕海想要那批马。”
“你不认为她只是纯粹地爱上我了?”
“我猜,或许可能吧。”魏苏说。她的口气可绝不是这个意思。
“她真的非常漂亮。”
魏苏什么也没说。
“你也是。”他说。
“是么?你说这话真是让我开心。”她又笑了。“不过如果你在路上想进我的房间,我会教训你的。”
“这个我相信。”
“但现在我不会了。”她说着,假装很懊恼。
这次轮到他笑了。“我很高兴听到这话。”过了一阵,他又说,“魏苏,在铁门关度过的第一天晚上,我就想要你了。”
“我知道。”她说,他感到她耸了耸肩。他能明白她的情绪。“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受宠若惊的。你自己一个人待了两年,母猪都能赛过貂蝉……”
“不。只是因为你。我想那天在庭院里看到你的样子就让我心动了。”
“那次我没有束好头发,”她说,“男人都是一个样。”
“是吗?我也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太一样。”
他们听着外面的鸟叫。
“我决定北上了。”他说。
她猛地摇摇头。“不要,你已经做了决定了,泰。如果不顺从己心的话会招来厄运。把你的信写完,然后我们会把它带去。事实上,我们一致认为,你妹妹的地位和文周想要杀你的事情足以保护你平安。还有那些马。”
“你们一致认为?”
“是的,我和陆郴。”
“那么,如果我决定——”
“泰,你已经决定了,这是个令人钦佩的选择。我只是有点担心。”
“现在轮到我担心你了。正值乱世,你们还得走这么遥远的路。”
她轻声笑道:“我是一名瞰林武士,我们同行的有六十人呢。你完全没必要担心我的安全。”
“那我该担心什么?”
她的手不再滑动,停在他的胸口。
“然后呢?”他问道,“当你们见过皇帝以后?”
她犹豫了下。“我还得做一件事。”
他想起了她曾说的:我希望杀掉那两个人,他们必须死。他用力捏了她的胳膊。“魏苏,如果你亲自出手杀了那两个人,而有人又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
“我知道,”她低声说,“不会的。或许那两个第二军的士兵已经死了。他们侮辱了瞰林,瞰林寺不容许这样。我觉得皇上也明白这一点,他不会不高兴的。我不是指的这个。”
“那你是说……”
“我要向瞰林寺请求脱下瞰林黑袍。我必须上石鼓山一趟。”
一时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误解了他的沉默。“我没有要求你什么,泰。如果只是今晚,我——”
他又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你一定得回来,苏。我需要你为我展开另一种生活。”
“我只会当瞰林。”他的手一挪开她就说。
“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学习?”
他感到她点了点头。“我不相信这个世道会让你永远待在小溪边的庄园里度日。”
“也许不会,但我不希望迷失在尘嚣之中。成为像沈柳那样的人,在大明宫里争权夺利。”
“那也得他们先夺回大明宫才行。”
“是啊。”
“你……你认为他们会夺回来么?”
沈泰在黑暗中平躺着,仔细思索。
“是的。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新皇帝比荣山明智多了,而且我觉得荣山不会活太久了,第九王朝气数还没到尽头呢。”
“但总会有一些变化。”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觉得自己能这样做简直是一份上天意想不到的赐福。“这就是变化啊,苏。”
“我明白,你比较喜欢我这样?温顺又听话?”她的手又开始移动。
“温顺听话?就像之前说的,没什么经验?”
“我要学的还多呢。”她低声说,“我知道。”她把头从他的肩膀抬起,顺着她手的方向往下滑去。
过了会儿,沈泰努力喘着气说:“难道在石鼓山上也教这个?”
“不啊。”她在床的另一边回答。突然,她换了种口气说:“我不会成为你的妾,泰。”
“那肯定的。”他喃喃地说。
他感到她的头抬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有她们做得好?”
“你完全可以比她们做得更好。”他明智地说,“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叫一声。
“我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她温柔地低声说。
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噢,魏苏,我能娶你为妻吗?”
“如果你以后说话能够多长长脑子的话。”她说着,听上去像是在沉思,“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但我不会当你的小妾,沈泰。”
“我说过我知道了,”他抗议道,“在你咬我之前。”
他清了清嗓子。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对这个世界,至少这一小部分很有把握。
他开口:“魏苏小姐,如果在你北上送马之前,能够屈尊告诉我您双亲的名字和他们的住址,以便让家母准备妥当上门提亲的话,那我真是感到莫大的荣幸。”
她停了下来。他有一种感觉,她正咬着嘴唇。
她说:“小女子会很高兴,如果令堂同意这门亲事的话。”
这种对话,以她当时的姿势,还有一边说一边在做的事情而言,真是不可思议。
他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把她娇小的身躯放倒在床上,然后翻身压住她。很快她发出了低声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过了一会儿,一切平息下来,窗外的夜莺仍在歌唱。她带着娇喘的气息说:“你是在北里学会这些的吗?”
“是的。”他回答。
“很好,”她说,“我喜欢。”
她翻身,骑到了他身上。就像那天在辰尧他看到她打斗那样轻盈而优雅。她的唇紧紧地堵着他的,唇舌交缠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从辰尧回来的那些路上,他梦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狐狸精,而是她,一直是她。
苍天之下,世事如此神奇。
他的心里有一种喜悦感在萌芽,如此鲜活,像是冰天雪地里绽开的一抹鲜花。这一切让他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竟然能拥有如此美好的赐福。
当然,即使是在此刻,沈泰也不会忘记——他永远也不能允许自己忘记——那个让他痛苦了很久的人:金发碧眼,抱着琵琶,那位勇敢而果断的美人。
她所做的事情理所当然让他永难忘怀,沈泰想着,如果真的忘记了,那才叫狼心狗肺。
生命总有诸多抉择,四季更替,日升月落。生活有时候甜蜜,有时候悲伤。但对一个幸运儿来说,真正的情谊总是长存的。哪怕是战火纷飞的岁月,一个人也能尽己所能,追寻内心的平静,直到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或是辉煌灿烂,青史留名,或是淡然度日,平凡到老。唯有时间和感情,万古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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