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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梦到童年时候在溪水里捉鲑鱼,滑溜的鲑鱼从他的指缝间逃走。时值清晨,他从梦里醒来。
这次至少没有梦到狐仙之类的,也没有那种涉及情欲的东西。只是有一种渴望,一种失落,仿佛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就这么悄然逝去,就如梦境本身。
按世事之道,会出现一力扭转乾坤的事情么?历史里不总是这样么?
无力正乾坤。
迷迷糊糊间,这句诗出现在他脑海里。岑杜的诗总是饱含着忧国忧民的悲壮,好像也在预示着乱世将至。有什么东西需要被修补,或是修改。这两个词的意思有些微差别,沈泰想着,虽然很相似,而在最优秀的诗人笔下,还是有所不同。
一阵敲门声惊破了他的胡思乱想。沈泰一下子明白过来,正是敲门的声音把他从梦中惊醒的,让他的梦境如月光下的小河般飘逝。
他瞥了一眼,诗仙的床上空无一人,跟以前一样。虽然昨晚上他俩谈过以后,司马子安的脸色一直很凝重,不过丝毫不影响他出去饮酒作乐。
在他回房睡觉的时候,魏苏和两名士兵还在庭院里。他们送沈泰到房门口,很显然,他们要留在门外守夜。现在守夜的士兵增加到三人,荣山曾经警告过他要多加小心。沈泰没有告诉魏苏,但她已经有意识地在调整了。而他什么话也没跟她说,哪怕是一句晚安。
敲门声又响起,不紧不慢的。沈泰清楚,门外绝不是他的瞰林。魏苏从不会用这种有分寸的方式敲门。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纤细尖利,带着点矫揉造作:“尊敬的沈大人,很抱歉打扰到您,请您恕罪,小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从措辞来看,显然门外这位颇知礼数。
沈泰赶紧坐了起来:“你还没说那个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请问是哪位?”
“小人这厢有礼了,尊贵的沈大人,恕我冒犯。小人名字太过卑微,不值齿及。小人忝为贵妃娘娘府上二总管。奉珍妃娘娘之命来请大人一晤。”
“她在这里?”
那位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丝不悦,但仍然回答:“不,没有。娘娘在码外,她派小的来请大人,请容许小人向大人致敬。”
沈泰飞快地开始穿衣服。
好戏开场了。或者说,当白粲·奈斯珀在库拉诺湖畔带给沈泰那封信的时候,又或者在辰尧镇,徐毕海节度使为了得到沈泰和他的马,甚至派出自己的女儿深夜前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这场大戏的帷幕拉开。
或者说,这场戏没有确切的开场,生活总是这样,或许自你来到世上开始呼吸第一口空气起,属于你的戏就上演了。
也可以说,好戏从现在开始登场。
那位最受宠的贵妃娘娘,就是太祖最心爱的女人,珍妃文芊。朝廷终究没有耐心等他回到新安城,有人接二连三地来了。
他掬起一捧水,匆匆洗了把脸,又急急忙忙地绑好头发,稍事打点,让自己显得着装整洁。然后他赶紧用青盐擦了牙齿,又用夜壶解决了排泄的需要,穿好靴子,挂好佩剑。
他走到门口,正准备打开门,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魏苏在么?请回我一句。”
一阵沉默。沈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大清早就跟人动武,但是……
“总管,我的瞰林护卫在哪?”
在门的另一边,总管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仍然如丝一般光滑,但显然多了点别的。“珍妃娘娘对瞰林武士没有好感,尊贵的大人。”
“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您的护卫试图阻止我们敲您的门。”
“那是她的责任,因为我睡着了。我再问一次:她在哪里?”
管家犹豫了会儿,才回答:“她当然在这里。”
“那么她为什么不答复我?”
“小……小人不清楚。”
沈泰很清楚。“总管,除非你们放了魏苏,让她直接跟我说话,否则我不会开门。我毫不怀疑你们可以打破我的房门,但你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你宣称的尊重和礼貌。我期待着你能表现出诚意。”
这显然不是最温和的方式,在这一天的清晨。他听到外面传来快速低沉的语音。他等待着。
“沈大人,”他终于等到了魏苏的声音,“我很惭愧,我无法阻止他们打扰您休息。”
他们肯定制服了她,而魏苏一定会拒绝开口,直到获得自由。
沈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了眼前的场景。总管冲着他行拜礼,晨光洒在庭院里,里面有十几个士兵,其中两名身上带着伤:一人躺在地上,有人在照料他的伤口。而另一位还可以站着,只是手上一直在流血。
看上去两人都没有性命之忧。魏苏站在那群士兵中间,她的双剑都被人收缴,放在她身边的地上。她的头低垂着,显然,她为了他打伤了帝国的御林军。沈泰也看到了两名为自己守夜的护卫。他们跪在一边,毫发无损。
沈泰的士兵人数远远比前来的御林军多,但在这种情况下,人数多寡没有任何意义。这位总管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太祖皇帝,率领的是禁军,那是隶属于大明宫的精锐武士。谁也无法反抗他们,或是拒绝他们的任何要求,除非想把自己的脑袋挂在城门的长矛上。
沈泰看到诗人站在士兵中间。在这个清晨,司马子安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或是诙谐,他警觉地注视着周围,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不修边幅:披散着头发,腰带歪至一边。
除此以外,庭院外面还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好奇的人们一大清早就聚集在这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吸引御林军来这个地方——是来抓捕人,还是来召见谁的。
沈皋——曾经的镇西左卫大将军——的次子沈泰,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总管,这就是您所说的礼貌和尊重?”
总管优雅地直起身,仿佛这个动作做了千万遍一般。他的年龄比沈泰大,头发稀薄,胡子也修得很短,似乎是某种时尚。他没有佩剑,穿着代表朝廷官员的黑袍,系着红色的腰带,代表他享有军衔。腰带上挂着一串晃来晃去的钥匙。
总管再次冲着沈泰躬身,并抱拳行礼,以回应他的话。这种礼节太过正式,沈泰有些紧张地想着。
他的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一幅画面,生动活泼得如大师笔下的山水。春天阳光下的库拉诺湖畔,群山屹立,连绵不绝。那里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飞的鸟儿,山坡上的羊群,还有宁静的湖面。
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看向左侧,有一顶轿子在等着他。他又眨了眨眼,突然有点晕眩。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恍惚看上去很像昨天晚上荣山的马车。
轿子四周是四根包裹金箔的支柱,抬轿的杠子和支架上都镶嵌着玛瑙或象牙。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敢断定,那顶轿子是用檀香木制成。厚重的丝质轿帘垂下,上面还刺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明黄色,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颜色。翠鸟的羽毛装饰着整个轿身,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太奢华了,令人炫目,翠鸟羽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纳贡而来,价值连城。
他还看到在轿子的顶端和底部镶嵌着珍贵的玉石,白色、浅绿色和深绿色。这是一辆八抬大轿,而不是通常的四人或者六人抬的。八名轿夫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准备将他带往码外。
他曾经试图过在这种情况下掌控局面,却总是徒劳。就如昨天跟安隶在路边的会面一样。但他准备再次尝试一下。
“魏苏,收回你的双剑,安排人手给闪灵整备。”他瞥了总管一眼,“我更喜欢骑马过去。不过如果有您为我保驾护航,我会不胜感激。”
那位总管看上去相当镇定,他用正式的礼节表示了抱歉:“很抱歉,沈大人,恐怕您的瞰林不能再拿回武器了。她竟然对御林军动手,必须接受惩处。”
沈泰摇了摇头:“恕我无礼,她接受了我的命令,确保我不会被人打扰。我想您的主人想必也知道,已经有好几拨人来威胁了我的生命。如果我死了,帝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在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我必须确保帝国的利益。”
一丝淡淡的不安浮现在管家脸上,他稍微整理了下情绪:“即便如此,大人,她仍然应该——”
“她是严格按照我的命令办事的,确保我的生命安全。我很好奇,总管,您的士兵是否有向她解释你们的目的?他们是否有请她代为敲门,并叫醒我呢?”
没有人回答。沈泰看向魏苏。
“魏苏,请回答我:他们有这么做么?”
她抬起了头:“我很遗憾,他们没有,大人。他们直接上了门廊,我要求他们停下,但他们毫不理会,也没有给我任何解释。而这位总管径直要去敲你的房门。”
“当然,你看到了他们穿着御林军的制服?”
“大人,制服可以伪装,这是刺客的常识。有很多人都死于这种小花招。这顶轿子一开始没有出现,是我跟士兵动手以后才抵达的。我很惭愧,也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当然,如果是我的错,魏苏甘愿受罚。”
“这不是你的错。”沈泰直截了当地说,“总管,关于在下瞰林的事情,我会亲自向贵妃娘娘解释。但我必须先说清楚,如果她受到了任何伤害,或者离开了我身边,我都不会跟你去码外。”
“可是她打伤了御林军。”管家重复说。
“她也受伤了。”沈泰回答。
这是真的。他看到魏苏的肩膀上有血迹,衣服上还有一道口子。他想,她之所以这么惭愧,应该是被士兵们打败(十几个精锐的皇室禁军啊),瞰林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他的声音逐渐冷硬起来:“有没有谁能证明,我的瞰林所言属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得说,她没有任何错,也不该受到任何惩处。我会把这些话在码外说清楚。”他提高了声调,“司马子安,您愿意帮我作证么?”
有时候把一个名人拉进来是很有用的,很快就能看到效果。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这一招都管用,这几乎让他忍不住笑出来。
总管浑身一颤,脚下踉跄了一下,仿佛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欲坠。他转身看到了诗人,司马子安特意上前一步让大家看得清楚。总管迅速躬身拜了两次,但显然他的镇定已经荡然无存。
司马子安微微一笑:“我很伤心,今年春天以来珍妃娘娘就不太喜欢我了。我很荣幸和感激,能有机会再次向她表达对她的尊崇和敬仰。”
沈泰还记得,他和司马子安第一次见面谈话时,他曾说过这是他离开新安城的原因之一。
“司马大家,”总管似乎有点语无伦次了,“真是……太意外了!在这里……见到您,嗯,看到您跟沈将军,哦不,沈大人在一起,真是让人欣慰。”
“诗人总是神出鬼没。今天早晨我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你的士兵拒绝跟瞰林护卫解释他们前来的目的。而我相信任何一个瞰林武士,根据瞰林守则,必然会对这种拒绝采取行动。第七王朝的大诗人韩钟曾经赋诗赞扬过这种宝贵的瞰林精神。先皇在世的时候特别喜欢这首诗,虽然现在先皇已经仙去,但我们可以相信,或许他老人家正在九天之上聆听这首他最爱的诗歌呢。”司马子安虔诚地举起一只手,“在这个充满了喧嚣和烦扰的尘世,我们只能作此希望了。”
看着被诗人三言两语堵得不知所措的管家,沈泰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故作严肃地说:“管家,司马大家和我的瞰林护卫一路伴随着我进京。我将跟他们一起赴珍妃娘娘的约,带着徐毕海节度使亲自分派给我的士兵。我很惭愧耽搁了这么多时间,既然娘娘让我立刻去码外,您能赏光带我们去觐见么?”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在这一点上,他认为自己已经拿捏好了分寸,给够了台阶,也摆足了姿态。他明白在朝堂之上,某些东西是很重要的。想必文芊的总管更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那个人依然一副很尴尬的神情。他清了清嗓子,又不安地挪动着脚步。难堪的沉默一直持续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而沈泰毫不知情。
“跟我一起骑行过去吧,”沈泰重复了一次,“虽然现在大家有点尴尬,但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很乐意告诉娘娘,你非常尽心尽力地在为她办事。”
“沈大人,请再次原谅我的无礼,小人乞求您的宽宏大量。因为没有考虑到您会拒绝乘轿,所以……所以……据小人所知,您的马已经被带走了。我们只是希望能确保您和它的安全。清晨时分已经有士兵来过这里的马厩了,他们会在码外跟我们会合。当然,绝不会让您的马有半分损伤——”
“你们带走了我的马?”
沈泰感到太阳穴一阵抽动,察觉到底下庭院处的魏苏拾起了武器,帝国的士兵没有阻止她。司马子安大步上前走到她身边,诗人的表情极其冷酷,那双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
沈泰对着魏苏说:“闪灵有人看管么?”
“当然,一直有人看管。”她回答。
总管又一次清了清嗓子,这个清晨所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有三名士兵看管着那匹马,其中两名没有反抗,我想他们大概认出了御林军的身份,所以让到一边了。”
“还有一个呢?”沈泰质问。
“第三个,小人很抱歉,大人,他……对御林军拔剑相向。”
“很好,保卫我的汗血宝马,那是来自程婉公主的赏赐!这是他应该做的。那么,管家,告诉我,他在哪?”
又一阵沉默。
“小人很抱歉这场误会导致有人丧生,大人。我为此向您致歉。希望一位无名小卒的死不会影响到——”
沈泰举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一种强有力的、傲慢自负的手势。是上位者对待下人的姿态——通常是这样。他这样做的时候压根没考虑到自己面前这位总管的军阶是否在他之上。沈泰只是一名第二军的骑兵校尉,一个象征性的虚衔,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前大将军的次子,现任相国大人身边最红谋士的弟弟。
但眼前这位总管,穿着官服,系着代表高官的红色腰带。只看这个装束,他的官阶应该比在场的所有人还高——不,事实并非如此。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沈泰作揖行礼。也没有对沈泰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提出抗议,看来这位总管也是个明白人。
沈泰的官衔没什么意义,但他是帝国公主沈礼眉的哥哥,也就是说,按照沈礼眉出嫁时所受的皇室封赏来算,沈泰的地位远不是他的军衔能体现的。
在奇台帝国,太祖皇帝统治下的第九王朝,这是要紧的事情,非常要紧。这就是沈柳要送亲妹妹去和亲的原因,牺牲一个妹妹,换取整个沈氏家族的飞黄腾达。
这也是沈泰能够站在这里,盛气凌人地挥手迫使一名大明宫的官员闭嘴,还能让对方战战兢兢地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尽管愤怒让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但他一直在内心提醒自己,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千万不能一时冲动铸下大错。他只是狠狠地说:“那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的名字叫宁武杰!是戍守铁门关的一名士兵,隶属于第二军,徐节度使麾下!他被派做我的护卫,一路跟随我进京。他遵守我的命令,护卫这匹汗血宝马,他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士兵!”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回想宁武杰的模样,回想他的音容笑貌。只是这位小兵几乎没有跟沈泰说过几句话。他总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尽可能地跟闪灵待在一起。他的脸上总带着一点愁容,头发稀疏,额头宽阔,还缺了一枚牙齿。似乎有点佝偻着身子,又似乎没有……沈泰很庆幸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能够在这个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出来。
沈泰说:“总管,关于杀死我士兵,盗窃我宝马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向珍妃娘娘禀告的。”
用了“盗窃”这个严重的词,证明他气得够呛。司马子安瞥了他一眼,嘴唇紧抿,似乎在提醒他要出言谨慎。
就在这个时候,庭院里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站到一边,然后跪拜在地。仿佛这是一出排练好的戏剧。
一只纤纤素手从那顶奢华的轿子窗口伸了出来。
轿中人冲着那名总管招手,缓缓地摆动着洁白如玉的手指。
沈泰看见那只戴着玉指环的手指,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他的心猛地一跳,赶紧跪下磕头。庭院里的所有人都跪拜在地,除了轿子周围的护卫,和那名总管。
沈泰偷偷抬眼,看到总管惊慌失措地拜了三次,然后慢慢地穿过庭院朝轿子走去,仿佛走上断头台一样。
轿中人似乎吩咐了几句什么,总管面无表情地听着,一伏身再拜,然后退到一边。那只手又从轿窗里伸了出来,再一次招手,这次是冲着沈泰来的。
真出人意料,她竟然亲自出马。
沈泰站起身,像管家一样拜了三次。他静静地对司马子安和魏苏说:“待在我身边,不要惊慌。我会尽可能地保全所有人。”
“我们不会有危险的,”司马子安仍然跪在地上,“我们会在码外会合,一起去,或者分头去。”
“沈大人,”他的瞰林悄声说,魏苏的表情很古怪,抬头盯着他,“你可得小心点,她比那狐仙还可怕呢。”
他知道她说的是谁。沈泰大步走过门廊,穿过庭院里跪成一片的人群,走到那顶奢华无比的轿子边。
他看着总管,还有他身边的卫队长,大声说:“我的护卫现在交给你们保护。如果我的马弄丢了,或者受了伤,再找你们一起算账。”队长点了点头,站得笔直,跟一根旗杆似的。总管的脸苍白如纸。
沈泰看着那顶轿子,他的嘴里一阵发干。卫队长示意他脱下靴子,拿掉佩剑,他照做了。总管为他拉开了轿帘,刚好容他一人进入。沈泰走进了轿子,丝绸轿帘轻轻垂下。他被一股柔和的光芒包围着,还有香甜的气味。轿子里似乎别有洞天,跟他所在的尘世完全不同。
当然不同,那根本是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轿子里的女人,珍妃文芊。
沈泰曾经见过许多美丽的女人,最近也见得不少。那位前来刺杀他的假瞰林就如库拉诺湖一样冷如冰雪,徐毕海的女儿们漂亮而优雅,尤其是长女,简直是勾魂夺魄;春雨艳丽无边,浑身像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还有北里青楼里那些如鲜花般的姑娘,书生们争相为她们写诗,听她们唱歌,欣赏她们弹琴,痴痴地想要跟她们共度春宵。
而这些女子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跟眼前这位相提并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前的女子配得上倾国倾城这个词。她的轻歌曼舞更是闻名于世,而她现在只是静静地坐在他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精心修剪的柳眉之下,翦水双瞳盈盈欲语。
沈泰曾经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在长湖苑,一次节日庆典上。她在皇帝陛下身边,身后跟着朝中重臣,站在大明宫高高的露台上,仿佛置身于苍天之上,对那些升斗小民来说遥不可及。
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对面,近在咫尺,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一只纤细小巧的玉足轻轻地挨着他的大腿,赤裸的脚尖微微一勾,像是完全不经意一样。
沈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文芊笑了,很随性,很悠然的样子。
一整个庭院的人,还有御林军都看着沈泰走进了文芊那顶奢华的轿子。跟陛下的宠妃独处一室是会被杀头的,除非那人是个太监,要不然就是个想要当太监或是不想要命的蠢货。
沈泰试图把目光投向一个不会僭越的地方。轻柔的晨光透过丝质的轿帘照耀进来。
文芊开口了:“本宫很高兴。你是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男人长得好看点,总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你说是么?”
他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她的脚尖动了动,碰着他的大腿,好像是漫不经心一般。她的脚趾蜷缩起来,沈泰能感觉到。内心的欲望升起,他竭尽全力抑制不该有的想法,低垂着头,不敢跟文芊对视。他看到她的脚趾甲上也涂有蔻丹,深红色,深得几近紫色。他的视线不管投向哪里都是越矩。而他每呼吸一口,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他迫使自己抬头。文芊的嘴唇饱满丰润,心形脸蛋,肌肤白皙柔嫩,毫无瑕疵。她穿着夏日的薄纱,明黄色,跟轿子的颜色一样。襟口开得很低,他能看到她那丰满的胸口,一枚象牙做的老虎坠饰挂在她的乳沟之间。
她只有二十一岁,出生于南方的一个名门望族。十六岁的时候来到新安城,被送进宫,准备嫁给陛下的第十八位皇子。
而奇台帝国伟大的太祖皇帝,她的公公,有一天夜里在宫内看到她正随着悠扬的长笛声翩翩起舞,而就在音乐声停的那一刹那,她的命运,还有皇帝陛下的命运,都被彻底地改变(这段佳话早就流传于天下了)。而那些卫道士则私下指责接下来的事情太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十八皇子被赐予了更大的府邸,另娶了一位妻子,还有许多美丽的嫔妃。于是这件事情圆满落幕,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人遗忘。宫里和码外从此有了不绝于耳的音乐,还有专门为皇帝表演的霓裳羽衣舞。诗人们也开始为这位荣列奇台帝国四大美人之一的女子写诗。
皇后依然保持她尊崇的地位,只是被流放出了大明宫和新安城,她的余生将在道观里修行度过。
沈泰的妹妹也随行去伺候皇后娘娘。他想念着勇敢而坚强的妹妹,强行把自己几乎迷醉于文芊美貌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想着,世间绝不会有如此醇厚的美酒,能够像眼前的珍妃娘娘一样让人迷醉。她的存在就是一阕优美的诗,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那些脍炙人口的句子。
有人曾经为文芊写下绝世诗篇。
轿夫们抬起轿子,开始赶路。沈泰说:“娘娘,微臣实在是受宠若惊。”
她笑出声来。“那是当然。你不会因为到本宫的轿子里就被砍头的,如果你顾虑这个的话。昨晚本宫就告诉了陛下,我会亲自来接你。你想吃颗荔枝么?本宫可以为你剥皮,我的沈大人。我们可以分享它。你知道怎样分享荔枝最让人愉快么?”
她往前倾身,仿佛要立刻给他示范一样。沈泰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又笑了,挑起眉毛看着他。半晌后,文芊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某种想法:“刚才你冲着总管挥手的时候,让我想起了你的哥哥沈柳。礼貌的背后暗藏着野心。”
沈泰看着她:“微臣和他不太一样,娘娘。您相信他有野心吗?”
“沈柳?当然有了。不过他小心地隐藏着。”文芊微笑着说,“你说你受宠若惊,但本宫看来你还在生气。你干吗生我的气呢,我的沈大人?”她故意这样称呼他,那只纤纤玉足又动了动,毫无疑问这也是故意的。
她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沈泰提醒着自己,就如一种天赋,一种武器,专门用来对付男人。
她那黄金的、镶嵌着珍珠的耳饰垂下来,几乎到了肩膀,衬得她的脖子更加修长。黄金反射柔和的光,让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无瑕。她的头发挽着髻,但从一侧垂泻而下,那是珍妃娘娘发明的著名发式,名叫“堕马髻”,早就在整个帝国内流行。她的发簪上镶嵌着各种宝石,有好些是沈泰叫不出名字的。
文芊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手,似乎不经意地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感觉自己呼吸一紧。她又笑了,他意识到,文芊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为什么这么生气呢?”她又一次问道。那种语气仿佛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害怕大人惩罚她。
他小心地措辞:“今天早上,微臣的一名士兵被杀死了。尊敬的娘娘,我想您有听到。一名帝国的士兵。我的瞰林护卫和您的两名士兵都受伤了。还有我的汗血宝马——”
“我知道了。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暴行,真是太不像话。”她的手从他腿上挪开,“本宫已经命令总管,一到码外就自行了断。”
沈泰眨了眨眼,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您……让他……”
“今天早上的事情,”贵妃娘娘说,“不是本宫想看到的。让本宫很不高兴。”她的嘴唇往下一撇。
沈泰想着,这个女人真是会不经意地让人沉溺,无法自拔。难怪有传闻说皇帝陛下特别关注炼丹术和星相之学,现在一心只求长生不老。沈泰突然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你果然,”文芊说,“不太像你的哥哥。”
“是的。”沈泰回答。
他明白她在转换话题,通过各种方式来试探他的反应。
“他现在是本宫堂兄的谋士。”她说。
“我听说过,尊贵的娘娘。”
“本宫不喜欢他。”她说。
沈泰无言以对。
“你呢?”她问道。
“他是我的长兄。”沈泰简短地回答。
“他那双眼睛总是在打量着什么,还有他几乎都不笑的。”文芊说,“本宫可不喜欢那样的人。你呢,你会经常笑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答不好可能招来大不敬的罪名。“自从我父亲去世后,自从我去了库拉诺湖以后,确实不怎么笑了。不过,在此之前,娘娘,微臣以前很喜欢笑。”
“在北里么?本宫曾经听说过不少你的事情。你和我堂兄好像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
话题越来越令人不安了,沈泰想着,她肯定是故意的。
“是的。”他回答。
“现在那个女人归他了。”
“是的。”
“你知道他花了多少钱给那女人赎身么?”
“我不知道,娘娘。”他怎么可能知道?
“很大一笔呢,比青楼的要价还高。他是在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我明白的。”
“本宫见过她,她是个……很迷人的女人。”
他在思考为什么她的话中途停顿了下。
他说:“在奇台帝国,或是整个苍天之下,都不会有另一种美酒,能够像珍妃娘娘一样让人迷醉。”
她的笑容似乎让他安心了不少。他能感觉到文芊很开心,女人总会为了这种夸张的溢美之词而开心。几乎总是这样。她说:“你还没回答关于你哥哥的问题呢,狡猾的人。你肯定能在朝堂上活得下来了。他们试图杀了你?”
他们,多么危险的措辞。
他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次?”
他又点点头。估计几天前这个消息就传到大明宫了。徐毕海的信里有写,铁门关将军送的信里面也有提及。大明宫里的消息她肯定也知道。
“据我所知,是有两次。”他说。
“是荣山干的么?”
单刀直入得让人心惊胆战。这不是一个可以用巧妙的措辞打发掉的女人。不过在她等待答复的时候,沈泰感觉到她在担心。他想,或许这才是她要单独跟自己会面的原因吧。至少是原因之一。
“不,”他说,“我能肯定不是他。”
“昨天他说服你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审讯。只是发生在丝质的轿帘遮挡之内,伴随着香甜的气息,还有一只赤裸的小脚撩拨着他。
他明白自己和安隶见面的消息会很快传到大明宫里,但传播的速度仍然让他瞠目结舌。计算一下距离,她要从码外赶到这里,恐怕大半夜就得启程。也就是说,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
他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从来都没有入朝为官,对宫里的那一套完全不懂。他在铁门关外与世隔绝了两年,刚刚才回到尘世间。
“他确实说服了我,娘娘。”
“你相信他的话?”
“是的。”
她轻叹了口气,沈泰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或许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
他不能说出来的是,早在荣山告诉他之前,他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跟辛伦脱不了干系。春雨冒着生命危险让他明白了这一点。
他必须要见春雨一面。
文芊开口了:“安隶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对此微臣毫不怀疑,尊贵的娘娘。”他小心措辞地回答。
她微微一笑,双唇抿着,注意到了他的谨慎。“但他仍然说服了你。”
沈泰又一次点头。“是的,娘娘。”
他不清楚她是不是需要听进一步的解释。这种形式的审问让他无所适从,尤其提问的是皇帝的宠妃,皇帝想要长生不老永远相伴的人。沈泰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第九王朝总是内忧外患不断的原因吧。难怪司马子安昨天说:恐怕乱世即将到来。
红颜祸水啊,尤其是眼前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她的地位又如此微妙,相国文周是她的堂兄,她又宠幸着安隶这位节度使(那还是她的干儿子),而皇帝陛下还疯狂地迷恋着她,连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都是要跟她永世相伴。
或许,对奇台帝国影响最深的人,此刻正坐在沈泰面前。她那纤细柔弱的肩膀,竟然扛着整个帝国的平衡。
轿子稳稳地在官道上行进,沈泰的每一口呼吸都充斥着芬芳的香气。私密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他在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或许足以把他——还有所有人——都卷进连司马子安都恐惧的乱世。
如果不是荣山,那会是谁呢?她可能会这么问。
但她没有问。或许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许她压根不想知道这个答案,至少不想听到沈泰大声说出来。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她的手伸到了桌子上,从旁边的玉盘里拈起一颗荔枝,熟练地剥掉外皮。
她把剥皮的荔枝递给他。
“请享用吧。”文芊说。
沈泰从她手里接过光滑的果肉。那种味道让他回忆起南方,夏日,还有早已失去的甜美记忆。
他意识到,那些记忆才是他所在意的。而它们早已逝去,不留踪影。昨天和安隶的会面,还有今天和文芊的会面,看似毫不相关,其实本质上完全一样。他被卷入了权力之争,而几方都想要知道他的抉择和动向。他的汗血宝马,是所有参与这场争斗的人必须去争取的。
他从远离尘世的山间,那个父亲从未忘却的战场出发,迫不及待地赶回新安,到底……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明白这个问题,他赶得太急。
要杀人,为周岩报仇。这是他以前对诗人说的。可是辛伦已经死了,虽然沈泰没出半分力,可是,这算是为周岩报仇了么?辛伦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
其他的呢?他这么千里迢迢地疾行赶路,径直赶往新安城,连路过可以回家的官道岔路都没有停一停。到底是为了什么?赶快把那批汗血宝马处理掉?那份性命攸关的厚礼?
性命攸关,这个词一直在沈泰脑子里徘徊不去。沈泰以前从来没经历过这一切,也没有过哪个敌人非得要他的命不可,他过往的生命里从未扮演过这类角色。但是文相爷想要他的命。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就因为他手握重权。文周,那个靠堂妹裙带关系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的人。
他看着对面的文芊,她又剥了一颗荔枝丢入口中。他正好看到她那口编贝玉齿轻轻地咬下荔枝。沈泰摇摇头,又笑了。他只能笑笑,很明显她在展示她那无敌的魅力。
“噢,太棒了!”她舔了舔嘴唇,果汁让她丰润的双唇闪闪发光,“你要是一直这么紧张,这段旅程就太无趣了。”
张弛有度,沈泰想着。难以回答的问题,甜美的水果,诱人的丰润双唇,还有脚或者手指有意无意地撩拨他。然后又该问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就在那一瞬间,沈泰有了主意。太明显不过了,他终于想通了某些关键,大道至简,他只要明白结论就行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精明和细致去对付这些东西。他没有时间去学习,也无法理清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是他为什么总是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不想在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笨拙地演戏。
他根本没有那种七窍玲珑的心思,去揣摩他们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东西。跟他们玩勾心斗角的文字游戏,领会他们的言下之意,言外之意。这些是属于朝堂和高官们的游戏,大明宫内外的明争暗斗,他丝毫不懂。
但他不小心被卷进来了,完全找不着调子,他也没时间去跟上那些人的节奏,所以干脆放弃尝试。他要另辟蹊径,就像那些遵循圣人之道的君子,从心所欲,做一个在山林中弹琴长啸的隐士。
沈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微臣昨天本来想把汗血宝马献给安大人的。”
听到这话,文芊一下子坐直身子,放下了刚拈起准备剥皮的荔枝。
“所有的宝马?”
他点头。“不过我有个条件,而他拒绝了。”
“安隶拒绝了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微臣说如果他能把我的妹妹从博古人那里带回来,那批宝马就是他的了。可他说他做不到。尊贵的娘娘,如果您能帮我,微臣也会把那批宝马献给您。”
“所有的宝马?”
他又一次点头。沈泰看到文芊的身子有些颤抖,昨晚上的安隶也是如此。
“我真不明白……你的妹妹,是你的情人?”
他力图压下这种荒谬的问话带给他的侮辱感,在朝堂里,有这种龌龊想法的人估计不少。他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微臣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就像我去库拉诺湖畔两年多一样。如果父亲还在世,绝不允许沈柳这样做。我们还在孝期,这种行为太过忤逆。”
她满眼困惑地瞪着他。虽然这个女人美艳无双,高贵优雅,但她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一名宠妃或者舞者。她是足以左右大明宫的女子,在这个微妙而危险的时候,她的身上维系着整个奇台帝国的平衡。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昨天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危险:带着佩剑在马车里行刺安隶。就在路边,众目睽睽之下。
“你是在说,把你妹妹送去博古和亲是一件错事了?”
他必须小心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天子是不会犯错的。”
“是的,他不会。”她的语气强调了这句话。
“这只是出自我个人的请求,尊贵的娘娘。仅此而已。”
“你该明白,”她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作为库拉诺湖畔的英雄,还有和亲公主的兄长,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陛下的慷慨绝不亚于日格尔的狮王,否则他无法对自己交代。他赏赐给你的东西,价值绝不会亚于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他从未想过这些,一点都没有。他从未想过沈礼眉的身份会带给他什么。他清楚地告诉珍妃。
文芊不耐烦地摇摇头,黄金耳饰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沈泰啊沈泰,你是在跟你哥哥赌气吧,还是在跟我堂兄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好吧,难道你就真的以为他们的地位固若金汤?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归来让他们感到恐惧?”
这下轮到沈泰困惑不已了。“请恕微臣鲁钝,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东西。我没有经验,也没有人指导。或许只有司马子安曾经指点过一二。”
文芊扮了个鬼脸。“他可不是个称职的谋士,沈大人。他可从来没在朝堂里任职过,还有,司马子安还欠本宫一首诗呢,可得让他写得比上一首更漂亮。”
“或许今天晚些时候?”沈泰说,“如果您允许——”
“今天不行,本宫另有打算。码外会来不少人,这件事情很重要,不容打岔。”
“什么事啊?”
“你的事情啊,当然了!你是最重要的客人。要不然本宫会来这里?”
“因为……因为那些马么?”
对面的女人露出一抹倾国倾城的微笑,果然如那首名诗所言:回眸一笑百媚生。她那戴着玉指环的手指又一次不经意地抚上了沈泰的腿,他已经努力把它放到尽可能远离她的地方了。
“你这样想是你的自由,但考虑下刚才本宫说的话,如果你还是想得这么简单,这么缺乏远见,那本宫可是会失望的。”
她的手指在游移。他口干舌燥地说:“尊贵的娘娘,难道您不想要那批马么?”
“十匹。”她立刻回答,“看在我这一路剥荔枝伺候你的分上,给本宫十匹当作回礼就够了。我想训练它们跳舞,有人说可以训练马来跳舞的。你给我这么多干什么?让本宫去打仗啊?”
“那么……那么陛下呢?我可以直接把汗血宝马献给陛下。”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摆脱它们啊?不要妄作决定,沈泰,仔细想想。尊贵的陛下不愿意欠他的臣子太多。陛下应该慷慨地赐予臣民一切,如果他接受你的馈赠,那必须给予你更多更珍贵的东西作为回报。你掌控的天马是奇台帝国前所未有的东西,当你带着宝马回国的时候,天子就会嘉奖你,如果你再把这些马匹献给他……”
沈泰突然想着自己真该在那个岔路口直接南行,顺着那条熟悉的路骑行回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混迹于尘嚣俗世,尤其是卷入宫廷的斗争,每走一步都得战战兢兢,瞻前顾后。
他闭上了眼,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文芊的脚立刻开始磨蹭着他,脚趾蜷曲着抵在他的大腿上,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种机会。要是她再往上移一点……沈泰一下子睁开了眼。
“你有没有在轿子里跟人欢爱过?”文芊故作天真地问。精致的柳眉下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你可以试试的。”她的脚又开始不安分地动起来。
沈泰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不如单刀直入地说吧,他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说:“尊贵的娘娘,您让我心跳不已,口干舌燥,欲火中烧。我明白您只是在逗弄我,就像逗弄一只猫。而我只希望表达我对您和皇帝陛下的尊敬。”
那种倾国倾城的笑容又出现了。“你知道本宫……是在逗弄你?”
他飞快地点了点头。
“而你觉得,那是本宫唯一的目的?”
他盯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怜的人,口干舌燥……吃颗荔枝怎么样?”
沈泰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那模样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一般。片刻之前她还在为他剖析帝国和天下的大势,突然间又利用自己的美貌和魅力让他神魂颠倒。她不由分说地递给他一枚剥开的荔枝,压根没等他的回答。她递过来的手指碰到了他的。
她平静地说:“实话告诉你吧,皇上知道本宫在这里,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等我们到了码外,他会询问本宫你这个人是否可靠,本宫会告诉他你是个君子,因为事实如此。这样说会不会让你感觉轻松点?”
除了点头和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又点点头。
文芊又说:“对那位士兵的家属,本宫已经安排人送去抚恤金了。本宫告诉过那名总管,料理完这些事情,还有他自己的事情以后,就可以自行了断了。”
这些事情他早就忘了,沈泰清了清嗓子。“微臣可以再问一次么,尊敬的娘娘,您能开恩饶那名总管一命吗?为了保护我和我的马,我的士兵宁武杰,还有我的瞰林也有冒犯之处。”
文芊的眉又挑起:“你可以问,但本宫不乐意。今天上午他犯了太多错,让我很不愉快,陛下也会不高兴的。”她又拈起一枚荔枝。
“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你的朋友还有你的马,你可以骑着它护送本宫去码外。我想那里也会有给我坐的马车,本宫喜欢这顶轿子,但真不能在里面待太久了。你喜欢么?”
他又点了点头:“尊贵的娘娘,只要是您在的地方,我都会喜欢的。”
她似乎露出了一抹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上去真的很愉悦(沈泰也不敢确定)。“真是油嘴滑舌啊,沈泰。本宫说过你会在朝廷里混得风生水起的。”
“那您愿意帮我么?”沈泰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文芊的表情一变,盯着他,缓缓地说:“本宫不知道。”

 
不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掀开明黄色的丝质轿帘,沈泰看到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等待着。同样装饰有翠鸟羽毛的马车。
官道已经往北面折去,他们现在沿着另一条大道前行。沈泰看到路边的司马子安、魏苏还有士兵们,他们都骑着马。在他们身边的,是闪灵那魁伟神气的身影,它显得有点烦躁不安。
他给了闪灵一枚荔枝,算是向它道歉,然后翻身上马。
他们出发了,速度并不快,因为护送着珍妃娘娘的马车。西风轻抚,鸟鸣声在日光之下此起彼伏。他们看到远处青翠欲滴的群山,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片长满了树木的山坡是新安城达官贵胄们最奢华的乡间庄园,通常被称为五陵区,靠近前朝皇帝和他的先祖埋骨之地。太祖皇帝为自己建的陵墓也在这附近——虽然这位伟大的皇帝一直梦想着长生不老。
他们穿过了这条路上最大的驿站,走到第一片山麓,然后来到绿树环绕的小湖边。那是夏日里的避暑庄园,里面还有温泉。湖的西侧有一片桑林和丝绸坊,还有一座瞰林寺,对面就是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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