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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沈泰知道自己睡着了,在做梦,可是有时候,越是迫切地想从梦中醒来,就越无法挣脱梦魇。
经历了这么一波三折的夜晚,再加上知道了那么糟糕的消息,沈泰一个人睡在辰尧客栈的房间里,梦到自己躺在床上,被褥散落一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骑在他身上,与他缠绵。在梦里他能听到女子那急促的呼吸和呻吟,感觉到自己的亢奋。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握着对方丰腴的臀部,控制着她在自己身上起起落落,他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想要看清女子的脸。可是他看不清,也不知道她是谁,虽然她让他的欲望燃烧到顶点。
他想到了狐妖,当然,是在梦中想到的,或许他还想到了别的女人,反正是做梦嘛。
他试图说出狐妖这个词,但发不出一个音节,就像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女人的脸一样。他只能不停地动作和抚摸,她的香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熏香,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自己的也是。
他想要伸手去摸女人的脸和她的头发,就像盲人那样。但在梦里,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只能放在她丰腴的臀部,感受那光滑的肌肤。
他感到自己被包裹起来,紧紧地收缩,就在这个模糊的、封闭的空间,像是蚕在茧里裹着一样。他有些害怕,却因为害怕更加容易被撩起情欲。兴奋的感觉一波接一波袭来。不希望结束,他不希望她离开。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从梦里惊醒。
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当然,本应如此。
门缝里投出一抹来自庭院的微光,被褥确实散落了一地,或许他没睡踏实的时候把它们踢下床了。他很迷惑,也很困顿,一时间没意识到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门外又响起了那种声音,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晰:那是剑刃相击的响声,从门廊传来。
沉重的撞击声响起,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墙壁。沈泰翻身跳下床,抓起下裳套上,没有费时间去系好每一个绳结,也没有穿好上衣和靴子,更别提束好头发之类。他抄起剑,猛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他注意到自己又没有闩门,虽然他记得本来是打算插上门闩的。
有一个男人躺在门槛上,右侧受了剑伤,已经死了。
打斗呼喝的声音从左边庭院的方向传来。他跨过尸体,提着剑,光着脚跑到楼下,长发在身后飞扬,睡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下,他跑到了门廊的尽头,一个翻身跃过栏杆。步伐丝毫不乱。
魏苏在庭院里,脚踩瞰林的小巧步伐,游击缠斗,一个人独自抵挡五名男子——本来至少该有六个,那一个还躺在沈泰房门口。魏苏打得凶狠,却一言不发。
沈泰狠狠地默默地咒骂了一句:她为什么不呼救!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原因,却非常不喜欢。
怒吼一声释放出压抑的愤怒,沈泰冲向敌人。他的愤怒压抑得太久了,自从白粲·奈斯珀在库拉诺湖畔递给他那个带来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的卷轴开始,他的愤怒就一直压抑着。
处处受制,处处被动,一环扣一环地被人算计——够了,他受够了。他决不允许自己接受这样的命运。或许他可以从现在开始反抗,就用手中的双剑。
沈泰的怒吼吸引了一名包围魏苏的男子转头看向他,这一转头,生命就走到了终点。
魏苏的左手剑一瞬间刺进了他疏于防范的左肋,又干净利落地收回。剑入心脏三分,带走了一条人命。
她突然一个滚翻,成片的牡丹花被压在了身下。敌人纷纷朝她扑来,靠她最近的男人一剑朝她刺去,利刃破空的声音蕴含着浓浓的杀意。
沈泰已经加入了战团。
在他看来——别人并不一定这样想——瞰林武术训练的精髓,是把那些连续的、辛辣的招式动作,在千万次练习之后,变成身体的一种本能。不管手里有没有剑,有一把还是两把,都不影响直觉和下意识的动作。在战斗中根本不用思考该怎么杀敌,而是凭借身体的本能跟人战斗,训练有素的身体明白需要做什么,以及怎么做。
所以,依靠着训练形成的直觉,沈泰右手一翻,把手里的剑插在地面上,不管那把颤动的宝剑,一个飞跃和旋身——那是瞰林武学的招式,旋身出剑,左手剑扫出一片弧光,像是一把与地面平行的大镰刀,这一招直冲着面前那名正准备转身对付他的人而去。
他的剑深深地刺入了那人的大腿,就在膝盖上方,鲜血狂喷,在初升的阳光下划出一道血泉。
沈泰落地站稳(如果招式练得不够熟,有可能会在落地的时候割到自己的手),顺手一剑结果了那名伤员,一剑穿心,分毫不差。
还有三个敌人,三个人都朝他扑过来。
“走开!”魏苏尖叫。
对愤怒的沈泰而言,那绝不可能。
当两个人面对三个一字排开扑过来的敌人时,通常都会选择自己边上的那个——如果对手非得用一字排开这种蠢办法的话。
沈泰的左手剑迅速交到右手,扑向离魏苏最远的一名敌人:这是最有默契的选择了。他横剑一格,间不容发地挡开了对方的招式,一提气,凌空一翻,竟然径直出现在敌人的左侧。真是出人意料的轻功,他自己都很诧异居然还能做出来。你得小心,不要在翻身的时候被自己的剑割伤。他这才想起师父的指导。但是他成功了,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的剑刺中了对方。
那名敌人大叫一声,倒了下去。沈泰落到了花丛里,一个鲤鱼打挺,抢先起身,一剑结果了敌人。背后响起了金刃劈风的声音,他一个俯身躲开,然后疾退了几步。
危险解除,那名袭击沈泰的家伙迅速被魏苏解决掉。魏苏已经摸透了敌人的套路,双剑在她手里飞舞,就在那名敌人偷袭沈泰的时候,两柄剑都刺入了他的要害。她舞剑的姿态可谓轻盈优雅,却如此血腥。
最后一名敌人被吓破了胆,转身想要逃跑。
可惜他运气不济,衣衫凌乱、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诗仙正站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司马子安那威风凛凛、怒容满脸的模样,就似天神下凡一般。
“你把我清晨的第一杯酒搅黄了,”他冷冷地说,“扔下剑,你还有希望活命,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那名匪徒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所谓的“希望”是不是真的。他似乎喊出了一个什么名字,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剑,朝诗仙扑了过去,沈泰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其实他没必要紧张的,毕竟诗仙的传说早就在整个奇台帝国遍传了。司马子安曾在雄江三峡的蛮荒地带闯荡多年,他手里那把剑和他的剑术一样,在江湖上都赫赫有名。他侧身躲过了匪徒的攻击,一脚踹出,踹了个正着,那名拼命逃命的匪徒跌了个狗吃屎。还没等他来得及起身,就发现司马大家的匕首已经指到了喉咙。
东方的朝阳升得更高了。
一名店小二从庭院的另一侧走进来,被吓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把节度使的人叫来!”魏苏喊道,“就在前面!”她瞥了沈泰一眼,“他们就跟在玉风楼一样没用。”她说着,走过来,把他方才插在地上的那把剑递给他。而她自己的双剑早已入鞘。
“他们从大门进来的?”
魏苏点点头。
诗人把匪徒的左胳膊拧在身后,沈泰觉得那人的胳膊肯定会脱臼。匕首仍然点在他的咽喉上。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司马子安平静地说,“我想你们都明白徐提督的手段,回答我的问题,我会尽可能帮你。”
“你以为你谁啊!”男子粗声粗气地说,“敢在辰尧说这种话!”
“你会相信我的,他们很快就会来这里了。你听到那个女瞰林在叫他们的人。快说!”
“如果我说了你能给我个痛快的么?别把我交给他们……”
沈泰一颤,闭上了眼。
“可以,我发誓。”诗人从容地说,“你们来这儿干吗的?”
“他们昨晚捉了我大哥,有两个被抓的刺客供出了他的名字。”
“是你大哥雇人来杀沈泰的?”
“有人告诉他一个名叫沈泰的人可能从西边过来。如果能让他死在辰尧的话,他们会付一大笔钱。”
“这事是你大哥直接负责的?”
“是的,他接到一封信上指示的。我没见过那封信,是他告诉我的。”
“谁写的信?”
“我不知道。”
“既然是你大哥的任务,你们又来这里干什么?”
地上的匪徒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干什么?昨晚上他们把他的尸体抬回到大嫂家,就这么把大哥的尸体扔在家门口的大街上!他的仆人找我去收尸。他就这么赤身裸体地被扔在泥地里,他被阉了,那玩意就塞在他嘴里。眼睛被剜了出来,手也被切了。那是我大哥,是我大哥!你听到了吗?我来就是要宰了那个罪魁祸首——”
沈泰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发抖,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罪魁祸首不在这儿,”司马子安严厉地说,好像这些回答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样,“你必须弄明白,徐大人的工作就是维护城市的治安,避免暴力和谋杀的事情在城里发生。他为天子效力,为奇台效力,镇守一方,维护子民的安全。我们都是为奇台帝国效力。因为……因为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最后那句是引用的一首诗,不过不是他自己的。
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一个人指挥着五名士兵冲进了庭院。
司马子安咕哝了几句,沈泰没有听清。
诗人的匕首动了下,那名匪徒顷刻毙命,脸朝下,趴在鲜花和泥土里。等那群士兵赶到的时候,他早就咽气了。免受他大哥昨天所遭的罪。
“你竟敢杀人灭口!”率先赶到的士兵怒喝道。
沈泰抢在诗人开口前走了出来,他举起一只手,司马子安出于礼节保持了沉默,但仍然气势汹汹,像是一条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放刺客闯入客栈的庭院!”沈泰厉声喝道,“刺客都闯进了你们把守的地方!马上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的瞰林。我要去找徐节度使讨个说法,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做!”
那名卫兵像一条突然被抽干了水的鱼,一下子紧张得快窒息了。
徐毕海这人一看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御下甚严,他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手下在同样的问题上犯第二次错,这关系到他的名誉和声望。这些士兵很可能会没命,沈泰想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同情他们。
他深呼吸了下:“真是抱歉,搅黄了您早晨的第一杯酒。”他对司马子安说。
诗人扭了扭肩膀和脖子,好让它们放松:“又不是你的错。况且我几乎没睡着。”
“一夜没睡?”
“嗯,可能打了个小盹吧。不过我正准备喝第一杯酒来着,跟我一起么?”
沈泰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了,诗仙大人。我们想早点离开也不行,昨晚上我忘记了,我得跟刺史大人共进早餐。”
“啊哈!”诗人说,“那就意味着就算没这个小插曲我们也不能马上出发了。”
“您说的没错。”
沈泰转身看着魏苏,她的脸色煞白,像是受伤了。“你还好吗?”
“他们几乎没碰到过我。”她在逞强,沈泰看见她左侧划破的衣衫下血流不止。她的表情变了:“一个两年没跟人交过手的蠢货居然敢用那种危险的招数!最蠢的是你压根就不该出来的,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沈泰盯着她,一个娇小而果敢的女瞰林,负了伤,却丝毫无损她的气势。他的怒火也在上升,为她那令人恼怒的问题:“我没长脑子?谁一个人对阵六个刺客还不呼救?”
她扭过头去,耸耸肩:“您应该了解瞰林会如何回答这种问题,我的大人。如果您认为我做错了,您的仆人会致以虔诚的道歉。”她躬身行礼。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大篇尖锐刻薄的回答,却生生掐断。他靠近她:“你的手也受伤了。”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翻滚的时候擦过了地上的碎石块。我会记下这些卫兵的名字,然后去找节度使。需要捎话么?”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下,“给某些人?”
沈泰没理会那个问题:“昨晚上庭院里那两名男子如何了?”
“他们醒了,我跟他们说清楚情况,他们就沿河回去了。”
“你一直醒着?”
她点点头,犹豫了下,说:“所以我才能看到这群匪徒进了庭院。”
沈泰想到过这个问题。“魏苏,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房间?”
“我想是这里的人告诉他们的——就是不清楚是否被胁迫。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留给徐大人来解决,除非你有别的想法。”
“好吧,”沈泰说,“我们很快就出发赶路,等我从刺史府回来。”
“等‘我们’从刺史府回来!”魏苏说。她的目光迎上他的。沈泰能看到,女瞰林的唇角抿成坚决的线条,眼神也很倔犟,不屈不挠。
他看着她,她一个人刚刚跟六个刺客对战。就为了不惊动他,不让他参战,不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她竟然能一声不吭。
虽然现在不合适,他仍然想问问她:万一她被杀死了,而他压根不知情,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然后手无寸铁地被闯进来的刺客结果了。那她独自与六名刺客默斗算不算是失职?
“您的仆人会护送您去刺史府,等着您,”魏苏低声说,“这样可以么,我的大人?”
她的目光低垂,整个人显得娇小、干练,还带着点致命的煞气。在那黑色的瞰林装束下,她恪守着自己的尊严和责任。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同意。”
他还能说别的么?
“山代是我哥哥!”
沈礼眉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这片空旷的地方只有他们和这群狼。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太阳刚刚升起,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你刚才想说的是这个吗?你是在说他的名字对吗?沈泰,你认识沈泰?”
他转身看着她。天地间有了亮光,一片苍白中显得很平和,阳光带来的暖意让地面的雾气升腾,向四周扩散。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也知道了他是谁。
沈泰曾经告诉过她——实际上是告诉他们的父亲,不过被她偷听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这名四肢僵硬、走路蹒跚、双目无神的男子,肯定就是几年前被巫师施法诅咒的那个人。那个差一点死去,又重新站起来的人,虽然他变成了某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生物。
沈泰那时候告诉父亲他也不清楚梅斯哈到底还算不算是个人,所以沈礼眉同样不明白。哪怕现在看到他本尊,她也说不清楚。但是她清楚地记得他的身份,还有他的名字——梅斯哈,胡洛克的长子——就像小时候她的母亲和姨娘买回来给她玩的拼图一般,很多事情都可以串在一起了。
沈礼眉本来以为自己会感到害怕,他应该是个很可怕的妖怪,像狼一样会吃人的妖怪。
而他没有,她也没觉得害怕。他从来没碰过她,他的狼群也没有。他……他是来救我的。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沈礼眉脑中。他救的人是她,而不是真正的公主,皇帝陛下的亲生女儿,是因为——
“你来带我走,是因为沈泰的缘故么?”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在逐渐亮起来的天色中,迎上她的目光。他披散的头发被晨风吹起,不停地抽打在他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是,”他开口,“山……沈代。”
沈礼眉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讨厌自己的恐惧,可这是真的,这个半人半鬼的生物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还有他的狼群,这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一起的?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她低声问着,她有一肚子的疑问,可突然间她害怕那个答案,或许昨晚上那些博古骑兵如此惧怕他,也是同样的原因。
巫术,无论是新安城的星相师,或是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博士,还是博古人那念着咒语,身上挂着镜子、铃铛和鼓的巫师……这一切都令人恐惧。
而几年前她哥哥所讲的故事,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恐怖的。
或许眼前的男人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又或许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盛水的皮囊递给她。他的胳膊怪异地向外弯曲。
她没有重复自己的问题,接过皮囊喝了口水,又倒了一些出来洗脸,虽然有点徒劳无益。她想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她浪费水,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的眼睛很吓人,如果她去细想为什么它们会变得如此无神,如此漆黑,她肯定会吓得发抖。他没有死,沈礼眉内心一直重复着,他没有死,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话了,非常僵硬,但仍然能听出是奇台语:“不远处,山洞。你休息,我找马。”
她环顾着无边无际的草原,现在已经看不到湖了,应该在他们身后。这里遍地都是半人高的草,太阳照在上面,闪烁着柔和的光,薄雾很快散去。
“这里有山洞?”她疑惑地问,“这里怎么会有山洞?”
刹那间,她以为他笑了,他的嘴角抽搐了下,虽然只有一侧。
他的眼里仍然没有任何色彩,就连光都被吞噬掉,那是一双已经死去的眼睛。
她把皮囊递给他,他拧好盖子,挂在肩膀上,转身继续前行。她跟在他后面。
山代。
沈礼眉突然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任何圣贤都不能保证完全懂得世上的一切。人们不得不赞叹,九重天阙上的神仙竟然能造就如此奇妙的天地。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山洞前。
眼前的景色让沈礼眉精神一振,前方是一片浅浅的山谷,谷内有另一片小湖泊。湖岸开满了野花,在湖的另一边,还有弧度更为明显的山坡。
他们沿着山谷往下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梅斯哈在湖边把盛水的皮囊灌满。沈礼眉终于可以好好地洗一把脸了,她甩了甩头,重新梳好头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还没有死,她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领头的狼带着他们来到东侧边缘的山洞。山洞的入口隐没在高高的草丛中,她完全没有发现。没来过的人估计无法发现这么隐秘的地方。
这个男人和他的狼群肯定不是第一次在山洞里居住了,沈礼眉想着。梅斯哈比画了下,她跟着他,按捺住内心的恐惧,手脚并用爬进了狼窝。
进洞的路特别狭窄,像是分娩后的脐带,周围都是狼的味道,还有一些小骨头。沈礼眉爬行的时候不小心就能摸到。在黑暗中,她有些压抑不住恐惧的情绪,还好没多久就到了宽敞的地方。虽然她看不清楚,但能勉强辨认出洞里有粗糙的、石头围成的房间,还搭了天花板。她站起身,洞中依然黑暗,但峭壁顶端的裂缝透下来几丝光线,她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昏暗,能看清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梅斯哈也从隧道里钻了出来,狼群没有跟他们进来,莫非是在外面站岗?她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这是一个超出所有国家之外的世界,一个狼穴,她的命运……命运带她来到这里,面对这陌生的一切……
他递给她一个包裹和水囊:“吃的,别走,等我。我的弟弟,追到我们,很快。”
我的弟弟。
他的弟弟是可汗的继承人。她的未婚夫。她是一名奇台公主,奉旨嫁入博古和亲的新娘。
她看着旁边的男人,发现他说的话已经流畅多了。死人也有学习的能力么?他不是死人,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你去哪儿?”她问道,试图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出担忧。毕竟她要独自一人待在山洞里,与狼为伴。
他看起来不太耐烦的样子,而这样类似正常人类的表情让她感到欣慰,如果不去看他眼睛的话。
“找马,我说过。”
他确实说过,她点了点头。试图在脑中拼凑起更多的线索,她可能说不出拼凑的过程,但很快得到了结果:“你的弟弟,你跟他作对?为了我?为了……沈泰?我的哥哥?”
光线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他的脸了,而她只能看到他死气沉沉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没有。这让她感觉到眼神交流的重要性,从人的眼神里,她能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多少信息啊。
“是的。”最终他开口说。
他的回答隔了太久,沈礼眉有点怀疑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不过她的直觉也不一定准确,或许他只是在想要不要回答她吧,不过她仍然觉得……
“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我是说你弟弟。”
又是同样的凝视,又是同样的犹豫。
许久以后,他才开口:“他要毁了我。从来没发现我。现在,他可能会。”
他说的不是杀死,而是毁掉。可能只是语言和文字上的差异,她努力思考着他的话。
“他可能会因为追踪我而找到你?”
他点点头,仅仅是脑袋上下晃动了一下。“是我们。还有狼。我让他看到的。”
“啊,以前你都没有暴露过么?”
“没离他这么近,还有巫师。不难,草原很大。”
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或是类似笑容的表情。
她低下了头,思索着。
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说:“我很感激,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她捏着裙摆,恭恭敬敬地行了两次福礼,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行符合她身份的礼节。人们可能会说公主不该这样行礼,但那又如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梅斯哈——她认为自己应该称呼他的名字——只是看着她,她的福礼没有让他感到困惑。毕竟是可汗的继承人,明白这些东西,她想着。
她现在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他静静地说:“我也要毁了他。”
沈礼眉眨了眨眼,他盯着她,眼里仍然死寂一片。他的上半身赤裸着,头发披到了腰际,这是她完全不熟悉的一个人。微弱的光线从顶上的石缝投射下来,他俩就这么互相看着。
他说:“那是他干的,我弟弟。”
就这样,尘封的事情就如一块一块图板,清晰地拼合在一起。

 
他还没有回来,现在应该是下午了吧,她想着,虽然在洞穴里很难判断出准确的时间。从石缝里透进来的光线越多,太阳应该就升得越高吧。她吃了点干粮,躺在石子和泥泞中,头枕着装粮食的包裹小憩了一会儿。她能够在这种地方睡下去,显然太不符合公主的作派了。
她没有睡沉,臆想出来的声音让她惊醒。沈礼眉重新梳好头发,又用一点点水洗干净手。
她遵照梅斯哈的话,没有到外面去,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不过也能审时度势。她不打算逃跑。
一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跑。二来,她敢肯定,名义上的未婚夫正在到处找她。她可不想被找到,也不想在这大草原上过一辈子。虽然她曾经打算自我了断,但目前而言,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就像萤火虫在夜间闪着微弱的光。
她不知道梅斯哈的打算,但他救她逃走,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不是么?或许她会死在路上,梅斯哈或许会占有她的身子,作为跟弟弟斗争的战利品,所以才会带她来这个偏僻的洞穴。不过事已至此,她又能做什么呢?
听上去或许荒谬,但她宁可回去伺候那名已经失宠、被流放出大明宫的皇后娘娘。而她最想做的事情,是在这个初夏的时节回家。
一旦开始幻想就止不住了,虽然她明知道空想没有任何意义。
她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在这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她允许自己哭上一小会儿,很快,她停了下来。
她无数次四下张望:低矮的隧道通往外面,凹凸不平的洞穴墙壁上有几道缝隙,阳光从那里透射进来。
地上全是泥泞和石块,到处散落着骨头,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狼需要吃东西,需要喂食幼崽。洞里还有另一条隧道,比他们进来的那条更大,通得更远。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想去探索一番,焦虑让她渴望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所以会做一些不可思议的决定。她从来都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母亲曾经这样讲过。
她发现自己能够在第二条隧道里站直身子走路,里面的空气似乎还算清新——她也不太清楚分辨空气的方法。她的手一直扶着粗糙的洞壁,努力睁大眼睛,尽可能地借着越来越微弱的光去看前路。
事实上这条隧道并不深,就像是另一条脐带,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两次想到了这个。
通道尽头是另一个山洞,不那么大,也没那么高。比她待的地方冷一些,依稀能听到滴水的声音。
另外,这里没有狼的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难道那些狼群不会尽可能地扩充巢穴么?哪怕是为了保护幼崽?还是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能待在这里?是否意味着她也不该待在这儿?她不太清楚,她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这一类的问题。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看清了这个小山洞里的东西。
她用双手捂着嘴,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喘气过重或是尖叫就会亵渎此地一般。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动物不会来这里。肯定是——肯定是这个原因。
虽然周围很昏暗,但沈礼眉仍然能看出来,面前的墙壁上,画着许多马。
许许多多错杂在一起,奔驰在路上的骏马。有整个儿画出来的,也有只露了一半身子的,还有只露了头颈和鬃毛的。它们在奔驰着,众蹄扬尘,朝着同一个方向,用同样的姿态奔驰,在这洞穴墙壁的方寸之间,仿佛有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就在看到的一瞬间,它们似乎从墙上奔腾而出,气势宏伟地向她扑过来。
她转身,对面的墙上是另外一群骏马,往同一个方向驰骋,那万马奔腾的场景,蓬勃的生机,粗犷、野性而富有力量感的画面,厚重而生动,即使光线昏暗,她也能想象到那种马蹄踏地轰鸣阵阵的场景。这就是博古草原上的骏马。
但那应该是博古部落存在之前的马匹了,她笃定地想。这里的壁画没有人类,骏马也显得野性十足,自由自在,就如奔腾的长河一般滚滚东去,奔向——她现在可以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了——更深处的第三条隧道。
有种笃定的直觉从心里升起,警告她不能过去。那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她不属于那里,那种感觉非常强烈。
在那条隧道的入口处,画着一匹目前为止沈礼眉看过最巨大的骏马:深红色的毛皮,红得近乎褐色。连它的雄性特征都画得如此明显。而在它身上——也只在它身上,沈礼眉看到了苍白色的人类手掌印,仿佛骏马身上的某种纹身或者烙印。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或许在她有生之年,也不会明白。
但她能感觉到,这里弥漫着一股古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它一直冲击着她的全身,似乎要占有她的灵魂。她能笃定,那些把手掌印在马王身体上的人,一定都曾经通过了那条隧道,不管时代有多久远。那些掌印是他们向这些骏马的致敬。
或许也是向那位画这些壁画的人,开辟这条通道的人致敬。
她不会跟着他们的脚步而去,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人,而且在这个离家千万里的地方,她更没有胆量去对抗那种古老的力量。她能感到冥冥之中,这条通道的入口处有一种阻碍,她无法通过。她没有得到巫术的指引和认可,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到巫术的领域。她不喜欢这些神秘的东西,哪怕是朝廷认可的炼丹之类。她讨厌那些炼丹的道士和博士,他们总是煞有介事地抚着自己颂下的三缕长须,在丹炉周围绕着圈子,举着桃木剑,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仍然静静地看着那些奔腾的骏马,欲罢不能。她的头已经有点晕眩了,那股恐怖力量带给灵魂的冲击让她有点不堪重负。这里的壁画像是有着令人害怕的力量,能震撼人的心灵,唤起敬畏和恐惧的感觉。
她有一种穿行在时空之中的错觉,时间往后回溯,不停地回溯。那不是她,沈礼眉,奇台帝国沈将军唯一的女儿能抓住,能掌控的东西。
突然之间,她很想知道,如果父亲还在世,此刻还能站在她身旁的话,会跟她说点什么。她苦笑了下,如果父亲还在世,她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方。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了外面有动静,畅想如潮水般退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倾听。水滴声?不是。她几乎可以肯定,她听到了马嘶声。
恐惧一下子攫住了她。
紧接着另外的声音响起:有人从第一条通道进入洞穴。这个声音让她觉得宽慰,梅斯哈取马回来了。他当然知道她在哪。原来她听到的马嘶声是来自洞外,是真正的马在嘶鸣,而不是这些壁画上宛如神驹的骏马。
她看到梅斯哈从隧道里钻了出来,站直身子。她正准备说话,他伸出手,竖起三根指头放在唇边。刚平缓下来的情绪又紧张起来,为什么不让她说话?谁在外面?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幅马王的壁画,还有它身上白色的手印,就转身从第二条隧道往洞穴里走去。
来到洞穴里,光线比里面亮了一些,梅斯哈再次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现在他身上裹了一件深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件皮坎肩。她想知道梅斯哈有没有给她找点衣服。于是她张嘴,准备低声问他(她想,说点悄悄话总没问题吧),但他立刻做了个手势让她噤声,如此坚决,不可违抗。透过石缝里的光线,她能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的微光。
她明白了,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再一次示意她跟上,转过身,背对着光线,朝来路走去。
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很快,他们就到了隧道边上,就在他弯腰准备走进隧道的一刹那,沈礼眉用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喉咙。
她用尽全身力气刺进去,又用尽全身力气把匕首拔出来,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虽然她从不知道该怎么杀人,人身上有多少要害,但她一边忍着恐惧的眼泪,一边抽出匕首一次又一次刺了过去,无法抑制地,她开始抽泣。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似乎一口气闷在了胸口。
轰的一声,他倒在了地上,就在通道的入口处。
沈礼眉仍然止不住流泪(她是个很少流泪的女人),她再次颤抖着举起匕首,往他背上扎去。铿锵一声,匕首刺中了金属,扭到了她的手。她被吓坏了,几乎被吓疯了,但他仍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现在她才发现,地上已经血流成河。
她连滚带爬地倒向一边,手里还抓着已经扭坏的匕首。她的后背靠在洞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如果他突然爬起身,或是有要动的迹象,她肯定会忍不住尖叫起来,无法停止。
还好,他没有动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她能听见自己那怦怦直响的心跳,还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声。洞穴里依然如故,从石缝透进来的光仍然照在之前的位置上。正是这光救了她的命,让她发现了破绽,如果她的判断没错的话。她的手仍然在颤抖,仿佛痉挛了一般无法控制。她把那把匕首放在身边,她竟然杀了人,她相当笃定,自己已经杀死了那个人。
那不是梅斯哈,不是他。她大声地对自己说,虽然颤抖得几乎语不成声。但那肯定不是梅斯哈,肯定不是。
不过她得自己去确定,必须亲自去看一看。她得到他的尸体身边,把它翻过来仔细查看。这需要勇气,而她表现出来的勇气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她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接着又爬了回去,扭曲的刀握在手上。地面的石头擦伤了她的膝盖,手腕也一阵一阵抽痛,匕首刺中了什么,反而扭伤了她?
她心里有答案,需要亲手去确认。
沈礼眉拉着那具尸体的大腿,把它从通道入口拖到了光线强一点的地方。她费力地把他翻转,脑海里不免闪过恐怖的画面:地上的男尸突然一跃而起,朝她扑过来……
他死了,他不会突然跳起来的。而且他也不是梅斯哈。
那是一名老头,脸颊瘦削,头发花白而稀薄。现在他的脸看起来半点都不像梅斯哈的样子。
但之前他不是长这样的,而是跟梅斯哈一模一样,除了某一点。而正是这小小的破绽让她识破了这人的伪装。嗯,他现在已经不算一个人了,她在心里纠正。他死了,她杀了他。
她用手里那把扭曲的匕首割开了他的长袍,从胸口到小腹,再用双手扯开,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镜子,他的全身上下都绑着这个,反射着顶上透下来的光,四下闪烁。

 
人们总是在孜孜不倦地寻觅和探求道的真谛,穷尽一生,在历史的长河中浮沉。有先贤认为,道是一种秩序和规律,他们把这一思考的结果写成书经流传于世。帝王和贵胄们会利用先贤的学说来稳固自己的江山。还有那些传说、故事,关于战争或是王朝的兴衰,帝王们用各种学说和故事来掌控人民的思想。
而混沌、随机的东西,没有秩序和规律的感觉,那就是迷失。这世上最伟大的人、最强悍的人都会惧怕迷失。
在同一天清晨,相隔万里之外,前镇西左卫大将军的次子和唯一的女儿,不约而同地杀了一个人。后世的史学家肯定会留意到这一事件的。
沈皋的次子以前倒是杀过人,他的女儿可从来没有,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亲手杀死一个人。这其间的深刻内涵,似乎并非道学的秩序和规律可以解释清楚……
谁又能在九重天阙之下,细数天上如宝石般明亮的繁星?谁又敢说他知道每一颗星星闪烁的意义,能够指引天下万事万物运行之道,并保证从无半点差错?
沈礼眉终于想起她听到的马嘶声:她害怕那个假冒梅斯哈的人骑来的马一直停留在原地会暴露她和这个洞穴的所在。
应该不会,外面的狼群可能已经把它吃掉,或是赶走了。之前血腥的行动和身体的痉挛,终于让她感觉到一阵疲惫:那具尸体躺在不远的地方,地上的血已经积了一大摊。她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现在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洞穴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沈礼眉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双腿伸直,在这个地上满是石块兽骨的地方,在这个到处都弥漫着野狼味道,不时有飞鸟和蝙蝠扑腾的洞穴,她等待着,看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不想做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离开这里?这毫无意义。她能去哪里呢?没有合适的衣服,没有食物,而且外面还有狼群。
所以她只能待在这个突然安静起来的地方,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到进来的通道里有人的声音。沈礼眉抬头看去,没有试图站起来或是找地方躲藏。她把那柄扭曲的匕首握紧。
梅斯哈钻了进来,站直身子,四下张望。
她看得出来他在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直直地盯着他,好吧,这一次应该是真的,她想那种乔装打扮的伎俩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
他蹲在那具尸体边,仔细查看,并且避开了地上的血。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她。她盯着他的眼睛。
“他是个巫师?”她问道,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梅斯哈点了下头。
“他假扮成你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但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要带我去外面,所以我……”她没法说下去。
“怎么认出来的?”
她站起身,衣服上簌簌地掉下来岩石粉尘,还沾着血迹,她能看到,血迹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他的眼睛,”她回答,“他的……你的眼睛没有这么亮。”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会刺伤到他,因为它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不过,看上去他似乎笑了。她敢肯定那是一抹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他说:“我知道。我曾经在水里看过,眼睛。在……池塘?是这个词吗?”
“是的,池塘。是……是在那件事情发生过后?”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是的,那以后。我的眼睛死了。”
“不,没有死!”她突然激烈地反驳。他看上去很惊讶,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你的眼睛是黑色的,但它们没有……你也没有死!”
这次他没有笑。“没有。不死不活。”他说,“在山……沈代来之前,就那天。”
那天。
“是你的弟弟……”
“是的。”
“你知道?”
“我知道。”
“那这一次呢?”她指着那具尸体,“是他派来的么?”
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沈礼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猜到真相了。“不是,来得太快。我想他只是看到我,去找马。或者之前,我们来。”
“他就趁机来抓我?”
“可能,或许为了领赏。他看到我,认出我,知道我是谁。看到狼群他就知道。然后,需要点时间,用巫术变化,样子。”
沈礼眉苦苦思索了半晌。
“可是你走了他可以直接来抓我的,不是吗?”
他想了想。“是,或许他要抓你,见他们。怕你自行了断,所以变样子。”
她清了清嗓子,她的手疼得难受。
“现在,必须走。”他说。
“那这个人怎么办?”
他很惊讶,朝着周围的骨头比画了下。“留给狼,都这样的。”
他顿了顿,看起来有点忸怩。过了半晌才说:“很好,杀了他,非常……勇敢?是这个词吗?”
她叹气。“勇敢,是,我想没错。”
他又犹豫了下,抬起手,僵硬地指了指后面:“你看到,那个洞穴了?”
“那些壁画么?我看到了。我没有走得更远。我害怕……我不勇敢。”
“不,”他摇头,“你做得对,不要去。那是巫师,魂灵。非常古老。但是,你看到那幅最大的画了?”
“我看到了。”
他看着她,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来吧,我们做件事,然后走。”
她没有力气去抵抗,就这么让他带着回到了画满骏马壁画的洞穴,她驻足继续看壁画,而梅斯哈则走进了最后那个她不能踏入的洞穴。出来的时候,他带着一个浅口泥钵,从身上背的另一个皮囊里倒出了点水,混了进去,用木棒搅拌。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不管他做什么,看上去都跟优雅沾不上一点关系。她却出奇地笃定,曾经的他一定是一名优雅的男子。
他示意她靠近些,她顺从地走了过去。梅斯哈拉起她的右手——这是他第一次碰她——让她伸进碗里,放平手掌。碗里盛着像是白色的涂料。
突然间,她明白了要发生的事情。
他拉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在通往第三个洞穴通道上面的墙壁上,那幅马王的壁画上,印下了手印,她的手印夹在许许多多手印之中,这就意味着她的出现和存在被记录了下来,或许那会在某种情况下,起到一些作用(她永远不会知道)。
这是难以捉摸的,无法预测的东西,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他们离开了藏身的洞穴,回到了阳光之下,她眨了眨眼。
梅斯哈只找到一匹马,但那名巫师骑来的马匹仍然拴在那里。虽然它恐惧得口吐白沫,但还没被狼群吓破胆。所以他们仍然有两匹马可以乘骑。梅斯哈还带着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天晓得他从哪里弄来的。
他扶着她骑上了那匹矮小一点的马,然后自己骑上巫师留下的那匹,他们沿着小路往斜谷东边驰骋,太阳在他们头顶,狼群在他们身边。
沈礼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她还活着,而且没有逆来顺受地接受那不可逆转的命运安排。
在苍天之下,有此时此刻,她觉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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