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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4

步行离开火车站时,我把风衣脱下,披在费尔明肩上。他的风衣已经拿去覆盖萨尔加多的遗体。眼看费尔明实在没什么气力走路,我决定拦下一辆出租车。我替费尔明打开车门,等他在车内坐定,我关上车门,再绕到另一边上车。
“行李箱是空的。”我告诉他,“萨尔加多被人摆了一道。”
“黑吃黑啊……”
“您觉得会是谁呢?”
“说不定就是那个告诉他钥匙在我这儿的人,而且还把我的下落也跟他说了。”费尔明喃喃低语。
“会是巴利斯吗?”
费尔明哀叹一声,神情沮丧。
“我也不知道,达涅尔。我已经毫无头绪了。”
我在后视镜里瞥见司机的目光,他还在等着。
“到皇家广场入口,费尔南多街上那个。”
“我们不回书店吗?”费尔明问道。他已筋疲力尽,根本无力讨论出租车应该开往何处。
“我是要回书店,但是您去古斯塔沃先生家,今天就乖乖待在贝尔纳达那儿吧。”
途中,我们一路无语,雨中的巴塞罗那一片朦胧。车子抵达费尔南多街的拱门,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费尔明。我付了车资,然后下车。我陪着费尔明走到古斯塔沃先生家大门口,并上前拥抱了他。
“好好保重,费尔明,多少要吃点东西,否则贝尔纳达新婚之夜抱的会是一具骷髅。”
“您别操这个心,我一旦打算要增胖,长肉的速度连男高音都比不上。等会儿上楼之后,我马上去拿古斯塔沃先生在吉利士商行买的奶油糖酥饼,大口大口吃到撑为止,明天您看到我,又是跟一块肥猪肉一样!”
“最好是这样。请代我问候您那可爱的未婚妻。”
“我会的,只是,关于婚礼的法定程序和筹办事宜,全都没个着落,我觉得很愧疚,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
“没这回事。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命运不会挨家挨户来敲门,我们得自己去找。”
“我跟您说实话,这是我从卡拉斯的书里借用的句子。听起来挺不错的。”
“我是一听就相信了,到现在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说,您的命运就是顺顺利利地把贝尔纳达娶回家,该有的文件一样都不缺,按照预定的日期,神父、白米和姓名,样样都有。”
费尔明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达涅尔这个名字跟您打包票,您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完成终身大事的。”我对垂头丧气的费尔明许下承诺。眼前的他是如此沮丧,就算有心爱的瑞士糖,就算在费米纳戏院看到金·诺瓦克那无视地心引力的性感胸部,大概都无法让他振作精神。
“达涅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您把事实真相还给了我。”我告诉他,“作为回报,我会把您的姓名还给您的。”

5

当天下午,回到书店后,我立即启动了抢救费尔明身份证的秘密计划。第一个步骤是到后面的工作间打了几通电话,并拟定计划流程。第二步是网罗技巧高超的专家。翌日中午,我顶着艳阳晴空,步行到卡门街的图书馆,打算在那儿和安柏格尔克教授碰面,我确信他对我的造访毫不知情,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在阅览室大厅找到他,只见他埋首在书堆和资料文件堆里,神情专注,奋笔疾书。我在他那张大桌子另一边和他面对面坐着。约莫一分钟之后,他才发觉了我的存在。他抬起头,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看您写得这么起劲,一定是在创作什么香艳刺激的小说吧。”我故意开他玩笑。
“我正在写一篇系列文章,主题是关于巴塞罗那怀才不遇的不幸作家们。”他说道,“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吧?您几个月前在书店推荐给我的作家?”
“当然。”我应道。
“我正在研究这个作家,他的经历真是不可思议。您知道吗,有个穷凶极恶的狠角色,曾经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到处去搜寻卡拉斯的作品,就为了把书烧毁!”
“真的吗?”我佯装一副吃惊的神情。
“非常诡异的一件事。等我写完了,我拿来让您看看。”
“您应该以这个主题写一本书才对。”我提议,“以不幸作家和政府禁书为主轴,写出巴塞罗那不为人知的秘密历史。”
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颇感兴趣。
“其实我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要兼顾报社专栏和大学课程,实在太忙……”
“您如果不写的话,恐怕就没有人会写了……”
“那倒也是,也许我应该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去写就是了。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挤出时间来,可是……”
“森贝雷父子书店很乐意提供您所需的书籍资料和咨询服务。”
“好,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们去吃午饭吧,如何?”
安柏格尔克教授结束了那天的工作,于是,我们结伴来到莱奥波尔多之家,几杯红酒下肚,佐以上等火腿片,耐心等着当日特餐炖牛尾上桌。
“我们的好朋友费尔明还好吗?几个礼拜前,我在尤易斯餐厅碰到他,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其实,我正想跟您聊聊他的事情。因为事情敏感,所以,请您务必保密。”
“那当然。我能帮得上忙吗?”
于是,我概略说明了问题所在,尽量简明扼要,刻意避免棘手或不必要的细节。安柏格尔克教授似乎意识到了事情并非如表面看来那样单纯,不过,他一派气定神闲,谨慎如常。
“请听听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费尔明无法使用他的身份证,因为他在将近二十年前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因此,从法律上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
“没错。”
“但是,根据您的叙述,被注销的身份证本来就是假的,那是费尔明在战乱时期为了保命而给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
“就是这里我不太懂,还请您帮我解答,达涅尔。如果费尔明以前就拿过假的身份证,现在为了结婚,为什么不干脆再以另一个假名伪造一张新的身份证呢?”
“有两个原因,安柏格尔克教授。第一个原因纯粹是为了方便,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因此,他决定要使用的姓名,都得凭空捏造才行。”
“但是……我猜他是想继续当费尔明,对吧?”
“完全正确。这就是第二个原因,无关实际上的考虑,而是情感因素,而且这个原因更重一些。费尔明希望能够继续做费尔明,因为那是贝尔纳达爱上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他是我们熟识的人,而他也想成为那个人。多年来,对他来说,那个以前的他早就不存在了。那是抛却已久的外皮。我应该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但即便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对我而言,对于所有爱他的人,尤其对他自己来说,他就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所以,说穿了,既然要替他做一张新的身份证,何不干脆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呢?”
安柏格尔克教授总算点头认同。
“的确如此。”他如是说。
“这么说来,您觉得这件事是可行的啰,教授?”
“嗯……这件事情,就跟堂·吉诃德苦追风车巨人一样,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艰巨任务。”安柏格尔克教授评估事态,“这位身材瘦削的拉曼查乡绅费尔明,打算在上帝的见证之下和他美丽的贝尔纳达结为夫妻,但是,怎么去弄来那一大堆假文件呢?”
“我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查过相关法律书籍。”我说,“在这个国家,一个人的身份证是用出生证明去申请的,如果仔细去研究的话,其实那是一份非常简单的证明文件。”
安柏格尔克教授皱起了眉头。
“您这个念头可真要不得。更别说那还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至今仍无前例,至少法律年刊上没提过。我已经查证过了。”
“请继续说,我越听越有兴趣了。”
“假设有个人……我是说假设,他有办法进入民事管理局的办公室,然后将出生证明书‘插入’档案资料库当中……如果要发放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了这个基本资料应该就可以了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频频摇头。
“如果是刚出生的婴儿,那是没问题,但是,假设我们谈的是个成年人,那就需要备齐这个人从小到大所有的证明文件。就算您有办法混入档案资料库,我是说假设,您要去哪里弄来那一大堆证明文件?”
“比方说……我们可以做出一系列以假乱真的复制证件。这样可行吗?”
安柏格尔克教授深思熟虑了一番。
“最大的风险在于,可能会有人发现伪造文件并揭发出来。假如这个风险排除掉,那么问题就集中在两点,第一要能够访问档案库,并将一份虚假但是可信的身份文件放入资料系统;第二,要制作申请身份证所需的一系列文件。我是指各种材质和尺寸的文件、证书和证件,包括教堂的洗礼证书……”
“关于第一点,据我了解,为了纪念宪法制定,您曾经接受市议会委托写了一系列关于西班牙法律制度的精彩文章。我大致研读了内容并从中发现,战乱时期,部分户籍资料因空袭而炸毁。这就表示,成千上万的户籍资料必须以非常粗糙的方式复制还原。我虽然不是专家,但也敢大胆假设,这意味着确实有漏洞可钻,只要有人消息够灵通,人脉够广,而且计划也够周密……”
安柏格尔克教授斜着眼看我。
“看来,您还真的仔细做了研究,达涅尔……”
“请原谅我的放肆,教授,不过,为了费尔明的幸福,这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确也值得您这么做。不过,万一事情败露,他恐怕会吃上官司,罪可不轻。”
“因此,我已经想过了,假设有人能潜入那些战后重建的户籍资料库,他或许可以带个助理进去,然后……这么说吧,就由助理去处理最危险的工作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假定的助理应该向那位带领人做出保证,终身以八折优惠在森贝雷父子书店购买所有书籍。此外,他也应该受邀参加重获新生的当事人不久后举行的婚礼。”
“就这么说定了。而且,我给您提高优惠到七五折。但我心里清楚得很,有个人,我是说假设有个人,就当是以修理这个腐败贪渎的政府为乐,他应该会同意百分之百无条件合作才对。”
“我可是个学者。达涅尔,动之以情这一套在我身上不管用的。”
“既然这样,那就看在费尔明的分上吧!”
“那是两回事。我们来谈谈技术性的问题。”
我掏出萨尔加多给我的千元大钞给他看。
“这笔钱,我准备用来支付所有花销和手续费。”我告诉他。
“我看您是真的豁出去了。不过,请留着这笔钱,用在别处吧,因为我为您提供的服务完全免费。”安柏格尔克教授说道,“亲爱的助理,我最担心的是申请所需的所有文件。新上任的政府官员们,除了水库和弥撒书不管之外,他们把已经够庞杂的官僚结构弄得更加复杂,这种梦魇就连卡夫卡都会受不了。正如我跟您说过的,这个案子需要所有相关文件,包括信件、申请书、请愿书以及其他文件,而这些文件必须具有相当的真实度才行,一定要有老旧文件特有的质感、色调和气味,而且还积了灰尘,绝对不容置疑……”
“这些事情,我们都能办到。”我说。
“我得看看这次行动的‘同伙’是谁才行,这样我才知道您是不是在空口说大话。”
于是,我向他解释了这项计划的其他细节。
“那应该行得通。”他做出结论。
等候已久的主菜上桌了,我们暂时打住这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其他事情。到了该上咖啡和甜点的时候,我虽然都想尝尝,无奈已经吃得太饱,于是,我假装不经意地随口提出一个问题。
“对了,教授,前几天有个客人在书店跟我聊起一件事,他在谈话中提到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个名字,此人曾经担任教育部部长等高官职务。您知道这个人吧?”
安柏格尔克教授蹙着眉头。
“关于巴利斯这个人?我想,我知道的就跟大家差不多吧。”
“您一定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教授,而且是非常多。”
“嗯,我已经有一阵子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毛里西奥·巴利斯一直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如同您说的,他担任高官多年,表现耀眼,备受推崇,他还担任过许多机构的主管,仕途相当平顺,一向德高望重,他是许多人尊崇的政坛大佬,也是西班牙媒体文艺版的宠儿……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曾经是个很有名望的大人物。”
我露出一抹浅笑,仿佛正在等待转折的惊喜。
“现在不是了吗?”
“说真的,我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至少在公众场合是很久不见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派驻外国使馆,或是调任某个国际机构之类的,您知道,政治圈的人事偶尔会大风吹,不过,这阵子真的没见过他在任何地方出现……我知道他跟好几个人合伙开了家出版社,也经营了很多年。出版社业务蒸蒸日上,书籍出版从未中断过。因此,我每个月会收到一些新书发表会的邀请函……”
“巴利斯也参加这样的活动吗?”
“多年以来,他一向都会出现的。我们常拿这个开玩笑,因为他聊自己的事情总是比谈论新书或作者要热络得多,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我说,达涅尔,能否请问您,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我以为您只关注文学里的风花雪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啊。”
接着,安柏格尔克教授一边结账,一边斜着眼看我。
“为什么我总觉得您心里藏了话没说,还不是只藏了一半,而是几乎都藏起来了?”
“改天我会好好跟您说清楚的,教授。我保证。”
“请一定要告诉我。因为城市都是没有记忆的,必须有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思路清晰的智者,才能延续城市的生命。”
“我们这样约定吧:您帮我解决费尔明的问题,我会找一天把巴塞罗那宁可遗忘的往事告诉您……就当作是您书写秘密历史的材料。”
安柏格尔克教授向我伸出手,我随即握了他的手。
“我会记住的。现在,回到费尔明的话题,我们要去哪里弄那些证件呢……”
“关于这项任务,我想我已经找到适当人选了。”

6

我的旧识奥斯瓦尔多·达里奥·德·莫特森,巴塞罗那的天王写手,此刻正在维瑞纳宫旁的写字亭里享受他的清闲,桌上摆着一杯白兰地咖啡,嘴上叼着雪茄。一见我走近,他立刻朝着我招手。
“天之骄子回来啦。您改变心意了?这一回我们来写封火辣辣的情书吧?保证能让您俘获渴慕已久的芳心,怎么样?”
我再度向他展示婚戒,他点点头,记起了我。
“抱歉,我习惯这样开场白。您真是老派作风啊。今天我能为您效劳吗?”
“我前几天总算想起在哪里看过您的名字,奥斯瓦尔多先生。我在书店工作,店里有一本您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小说:《暮光骑士》。”
奥斯瓦尔多遥想当年,嘴角漾起怀旧的笑容。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也就是我的出版商,把我骗得一毛都不剩。哼!希望他们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过,我在写那本小说的过程中获得的快乐,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改天我把书带来,您可以帮我签个名吗?”
“那还用说,荣幸之至。这个世界就是无法接受以埃布罗河三角洲为场景的西部冒险小说,骑着骏马云游四方的强盗,换成了划独木舟就行不通了。”
“您堪称地中海岸的赞恩·格雷。”
“我也希望自己有这个本事。怎么样,年轻人,您今天来有何贵干呢?”
“我想借助您的超凡才艺和智慧,帮助我完成一件极具冒险性的艰巨任务。”
“我洗耳恭听。”
“我想请您帮我的好友做一份以前的文件,好让他可以合法地和心爱的女人结婚。”
“他是个好人吗?”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个人。”
“那好,您不需要再多说了。婚礼和受洗一向是我钟爱的场面。”
“他需要请愿书、报告书、申请书和身份证明这些东西。”
“没问题!我们把一部分工作交给路易斯托,您也认识他的,非常可靠的一个人,而且,他是个有办法写出十二种不同字体的高手。”
我掏出教授婉拒的千元大钞,递给他。奥斯瓦尔多睁大了眼睛,赶紧把钱收好。
“是谁说在西班牙不能靠写字维生的?”他说道。
“这笔钱足够支付各项费用吗?”
“绰绰有余。等我列出细目,并且都安排好之后,我会把最后的数目告诉您,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十五元都嫌太多了。”
“我就把这件事交给您了,奥斯瓦尔多。我的好友安柏格尔克教授……”
“啊,了不起的好作家!”奥斯瓦尔多突然插上一句。
“也是个令人敬佩的绅士。我想告诉您的是,安柏格尔克教授改天会过来,他会告诉您所需的各种证件以及所有细节。只要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找到我。”
一听到书店名称,他立刻神采飞扬。
“那是我的殿堂。我年轻时每周六都会到书店,多亏森贝雷先生为我开拓了视野。”
“他是我的祖父。”
“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没办法,囊中羞涩,我只能到图书馆去借书。”
“奥斯瓦尔多,请您务必再度光临。把书店当作您的家,喜欢的书就拿回去看吧。”
“好的,我会再去的。”
他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
“能为森贝雷家族服务是我的荣幸。”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还有那个跛脚的呢?您大费周章紧盯了老半天,是不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
“虽然闪闪发光,可惜不是金子。”我说。
“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

7

巴塞罗那,一九五八年
那年的一月,天空就像琉璃般澄澈,冰冷阳光映照着城市屋宇上那层糖霜般的细雪。日日晴朗,艳阳下的巴塞罗那光洁剔透,建筑墙面上光影交错,双层公交车顶着空空荡荡的上层车厢行驶在街道上,每逢电车驶过,车轨上总会留下一束蒸汽。
旧城区的街道上方,环状圣诞灯饰上的蓝色灯光闪闪发亮,商家高分贝播放着颂扬慈悲与和平的圣诞歌曲,处处可闻的甜腻歌声吟唱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穿透了人们的脑波,有人突发奇想,随手替圣雅各布广场上市政府放置的马槽里的圣婴戴上了长尾贝雷帽,巡逻的警卫发现了,非但没有把他揪进警察局严办,甚至兴致盎然看了老半天,直到大主教官邸接获通报,三名修女赶往现场,总算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圣诞节购物需求高涨,伯利恒之星把森贝雷父子书店账簿里的赤字化成了盈余,保障我们至少有钱可以交电费和暖气费,说不定还可以一天至少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父亲似乎因此恢复了工作的动力,并宣布明年不该拖到最后一刻才布置书店。
“咱们的马槽已经摆得够久啦!”费尔明讪讪地咕哝着。
一月六日的三王节过后,父亲交代我们小心将马槽装箱收好,并拿到地下室存放,以备下次圣诞节使用。
“要小心。”父亲提醒我们,“费尔明,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常常在地下室乱翻一通。”
“森贝雷先生,我一定会拼了这条命去保护马槽以及所有的牲畜,请放心,我会把它们当成无价之宝,小心地捧在手心里!”
圣诞装饰一一装箱之后,我瞥了地下室一眼。上次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我们谈论了一些费尔明和我都不愿再提起的话题,然而,那些话题至少仍在折磨着我的记忆。费尔明频频摇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您该不会还在想着那个笨蛋写的那封信吧?”
“有时候。”
“您没跟贝亚小姐提起这件事吧?”
“没有。我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一个字都没提。”
“那她呢?她没跟你说她收到那个花花公子寄来的信吗?”
我摇摇头。费尔明皱着鼻子,摆明了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您决定要怎么做了吗?”
“什么怎么做?”
“少装傻,达涅尔。您到底要不要跟踪妻子到丽兹酒店,当场揭发旧情人幽会,然后再好好闹他一场?”
“您认为她会赴约?”我立刻表达不满。
“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什么样的丈夫会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啊……”
“要我提供这种男人的名单,还是给您统计数字就可以了?”
“我相信贝亚。贝亚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她不是那种女人。如果真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她会当面说清楚,不会偷偷摸摸。”
“既然这样,那您就没什么好担心了,不是吗?”
费尔明话里有些不太寻常的语气,我心想,自己这阵子的怀疑和不安,已经让他对我大失所望了,虽然他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承认,但他一定很难过,因为我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卑劣的想法上,还怀疑一个不该受到质疑的女人原有的忠诚。
“费尔明,您一定会想,我是个无知的笨蛋。”
费尔明摇头否认。
“没这回事。我认为您是个很幸运的人,至少在爱情这方面,您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
上方的楼梯口传来用力的敲门声,我们俩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们俩是在下面挖到石油啦?快点上来!有工作等着。”父亲在召唤我们。
费尔明哀叹一声。
“唉!自从赤字消失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暴君。”费尔明说道,“业绩变好,他也神气起来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日子一天天过去。费尔明总算松口答应授权父亲和古斯塔沃先生去打点婚礼和婚宴筹备事宜,两人也分别担任主婚人和证婚人。我则以男傧相的身份,为婚礼筹备委员会提供咨询服务,贝亚担任的是艺术总监,并以铁腕协调安排所有相关事宜。
“费尔明,贝亚交代我,我们得去一趟邦塔里欧尼西服店,您得试穿西装。”
“只要不是囚服那种条纹样式就好……”
我对他发誓,甚至下了诅咒誓约,一定会让他的名字合法,也一定会让他的神父好友大声说出:“费尔明,您愿意娶贝尔纳达为妻吗?”我们绝不会被那一沓十六开的文件打败的。不过,随着日期逐渐逼近,费尔明内心饱受苦恼和焦虑的侵蚀。贝尔纳达每天悬着一颗心,靠着祈祷和焦糖布丁熬过了每一天。自从那位熟识且亲近的医生确认她怀孕之后,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应付恶心和头晕,由此可见,费尔明这个孩子尚未出娘胎就开始惹麻烦了。
那段日子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但内心的汹涌暗潮,却缓缓将我拖入情感深处一个难以抗拒的新感受:仇恨。
工作之余,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前往卡努达街的文艺协会,调查毛里西奥·巴利斯的过往。时间就在期刊阅览室和目录档案室消磨掉了。多年来一直模糊不清也从未关注过的人物,日益浮现出令人伤痛的清晰影像。借由种种调查资料,我逐渐重建了巴利斯过去十五年在公众场合的经历。此人从政之后,仕途平步青云。根据报章的说法(但费尔明常说,相信报纸就跟相信盒装果汁真的是用瓦伦西亚的新鲜橙子榨出来的一样不可思议),巴利斯先生的影响力逐日增加,野心勃勃的形象也鲜明了起来,最终成为西班牙文艺界一颗灿烂的巨星。
他的升官速度堪称无可匹敌。一九四四年起,他开始在官方的学术和文化机构担任官职。他的文章、演讲和著作多不胜数。任何文学研讨会、学术会议或文化界盛事,只要有巴利斯出席,便可尽情吹捧一番。一九四七年,他和几位合伙人共同创办了阿里亚娜出版社,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分别设立了办公室,被当时的媒体迫不及待地奉为西班牙出版界的“龙头”。
一九四八年,同样这家媒体开始固定将毛里西奥·巴利斯称为“崭新的西班牙最耀眼、最具声望的知识分子”。国内所有自认是知识分子并希望打入主流圈子的人,似乎都与巴利斯关系密切。文艺版记者毫不吝惜地赞扬和奉承,希望可以借此分一杯羹,运气好的话,存放在抽屉里的稿子说不定能在巴利斯的出版社付梓成书,从此正式打入文化圈,然后就能尝到甜头,哪怕只是零星的甜头也好。
巴利斯深谙游戏规则与操弄人心之术,其技巧无人能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已傲视政坛,并开始扩及所谓的社会大众以及追随者。毛里西奥·巴利斯只要登高一呼,为数仅三四千人的西班牙高级知识分子们,平日趾高气扬,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这时候一定像听话的学生一样,乖乖将巴利斯的谈话奉为圭臬。
在迈向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巴利斯身边总是聚拢了一群摇尾乞怜、极力巴结的小喽啰,在他的主导之下,这些爱将也逐个被安插到各种机构里坐上高阶权位。如果有人胆敢质疑巴利斯的言论或地位,媒体会毫不间断地大加挞伐,并编造各种谬论去攻击这个可怜的家伙,直到他被社会唾弃,成了声名狼藉的罪人,到处吃尽闭门羹。等待他的下场,不是被遗忘就是被流亡。
每天连续几个小时不断查阅,我在字里行间对照了各种事件和版本,整理出重要日期,列出他的各项成就,也挖掘出隐匿多年的冤魂。换作别的情况,假若我的研究对象是个与我无关的普通人,我大概会对巴利斯以及他高人一筹的手段肃然起敬。不容否定的是,他确实精于掌握人们的想法和情绪,并且能够巧妙地操弄百姓的渴望、期待与梦想。
经过多日埋首研究巴利斯的官方资料,我可以确定的是,战后的西班牙政局结构日臻完善,巴利斯能够快速蹿升权力巅峰,恰恰可以说明,一个步步高升的政坛天王,不但前途似锦,并且可以安度各种政治风暴,从政数十年间,其权力已深植各个领域,任何人都难以撼动。
一九五二年起,当时的巴利斯已经攀至巅峰,仍倾力巩固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忙着替身旁那些官职尚未到手的走狗们安排位子。他在公众场合依旧是独霸一方的大人物。他的谈话常被节录引用,总被奉为真知灼见。当他现身各种评审团和评选委员会时,急着拍马逢迎的人从未间断。他累积的各种奖状、勋章和其他荣誉,数量一直不断增加。
突然间,怪事发生了。
我在初次查阅资料时并未发觉有异。关于毛里西奥·巴利斯的各种溢美之词和相关消息始终没断过,不过,自一九五六年起,对照之前的所有相关报道,隐约可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所有讯息的语调和内容与过去无异,然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重读和比较,我找出了令人生疑的地方。
毛里西奥·巴利斯从此不再现身公众场合。
他的名字、他的声望、他的名气,以及他的权力威风如昔,独缺一样:他本人的身影。一九五六年之后,他的照片不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报道提及他出席公开活动。
毛里西奥·巴利斯最后一次公开现身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马德里文艺协会举办的年度最佳出版社颁奖典礼,现场冠盖云集,尽是当时的社会精英。新闻稿依旧是此类报道一贯的笔调,基本是一则简短特稿。最有意思的是搭配的照片,那是巴利斯即将过六十大寿不久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照片中的他穿着一套剪裁精致的高雅西装,笑容可掬,一脸谦和亲切,大方接受在场群众的簇拥欢呼。与他合照的是其他几位在这类场合常见的面孔,而他的背后,两名戴着墨镜、一身黑衣的壮汉分别站在两旁,影像略显模糊,神情严肃且神秘。他们看起来不像与会嘉宾。两人的表情相当严厉,与当时的场面格格不入。他们正处于警戒状态。
文艺协会那一夜的盛会之后,再也没有人拍摄过毛里西奥·巴利斯的照片,也没有人在公开场合见过他。我努力找了又找,就是寻不着他的踪影。我厌倦了徒劳无功的搜寻,索性从头来过,并开始重建这个人的过去,甚至到了可以熟背的地步,仿佛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追索着他的踪迹,期盼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让我查出那个在照片中笑脸迎人、靠着奴役和虐待别人满足内心虚荣的男人,究竟身在何处。我要找出那个谋杀我母亲的凶手,他下此毒手,只为了掩饰即将东窗事发的耻辱,杀人灭口之后,似乎就没有人能够揭发他了。
那些孤独的午后,我在文艺协会的老旧图书馆里学会了仇恨,就在几年前,我在这里仅为单纯的理由而苦恼,或是为了我绝望的初恋情人盲女克拉拉,或是为了神秘的胡利安·卡拉斯以及他的小说《风之影》。巴利斯的线索越是难寻,我就越是无法接受他也有失踪的权利,他可以将自己的名字从那段往事中删除。但那也是我的往事。我必须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我必须直视他的双眼,就算只能提醒他,有一个人,宇宙间就这么一个人,这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以及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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