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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3

当天晚上,费尔明坐在办公室等待外出的布里安。年轻律师这天行程紧密,法庭、公务机关、办事处、监狱,他无数次为了获取消息而勉为其难地鞠躬哈腰。当布里安律师的脚步声在走道上响起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费尔明赶紧去开门。律师拖着疲惫的脚步和颓丧的灵魂,无精打采地进了门。接着,他跌坐在墙角,双手抱头。
“怎么了,布里安律师?”
“我刚从蒙锥克堡回来。”
“有好消息吗?”
“巴利斯拒绝接见我。他们让我足足等了四个钟头,最后竟然把我赶走。他们取消了我的会面许可和进入蒙锥克堡的权利。”
“他们不让您探视马丁?”
布里安摇了摇头。
“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费尔明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布里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才好。
“我正打算离开时,贝伯跟了上来,然后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事情发生在两个礼拜前。马丁像个疯子似的,日以继夜写个不停,几乎都不睡觉了。巴利斯已经听说事情不太对劲,于是命令贝伯没收马丁所有的稿子。为了从他手中拿走那些手稿,狱方甚至出动了三名狱卒合力制伏他。贝伯把稿件呈交巴利斯,结果,巴利斯一看就抓狂了。”
“我猜是因为那不是他要的稿子……”
布里安频频摇头。
“巴利斯熬夜读完那份稿子,隔天早上,在四名手下的陪同之下,他上了尖塔,命令手下给马丁戴上手铐和脚镣,然后亲自走进牢房。贝伯隔着门缝听见了部分对话。巴利斯当时暴跳如雷。他告诉马丁,他非常失望,明明交给他的是足以写成旷世杰作的材料,但他这个可恶的家伙,不但没有听命行事,还写出了这一大篇没头没尾的蠢话。‘我期望写出来的书不是这个,马丁!’巴利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马丁怎么回他?”
“什么都没说。他完全不理会,根本就无视巴利斯的存在。这样的反应让巴利斯更加恼羞成怒。贝伯听见他用力甩了马丁耳光,外加拳打脚踢,但马丁默默承受,一声都没吭。后来巴利斯打得都厌烦了,而且任凭他再怎么恶言羞辱,马丁就是不回应,贝伯说,就在这时候,巴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森贝雷先生几个月前寄给马丁的信,但被没收了。那封信还附上了伊莎贝拉临终前写给马丁的遗言……”
“这狗娘养的混蛋……”
“巴利斯把信留在牢房里,他知道,没有什么比伊莎贝拉的死讯能伤害马丁更深……贝伯说,巴利斯离开之后,马丁看了信,然后开始呐喊,他疯狂吼叫了一整夜,并以双手和头部捶打墙壁和铁门……”
布里安抬起头,他看见费尔明跪在他面前,一手正抓着他的肩膀。
“布里安律师,您还好吧?”
“身为他的辩护律师……”他的嗓音颤抖着,“保护他、帮助他尽早出狱是我的责任……”
“您已经尽全力了,布里安律师。马丁清楚得很。”
布里安径自摇着头。
“事情还没完。”他说道,“贝伯告诉我,巴利斯不再给马丁提供稿纸和墨水,于是马丁将巴利斯扔在他脸上的那些手稿捡起来,翻到背面继续写。没有墨水,他就割伤自己的手臂,沾着鲜血写作……
“贝伯试图和他沟通,想尽办法抚平他的情绪……但是马丁已经不接受他的香烟,连最喜欢的方糖都不要……他甚至已经认不得贝伯了。贝伯认为,得知伊莎贝拉的死讯之后,马丁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活在自己内心的地狱里……每天晚上,他拼命叫喊,所有人都听得见。各种谣言开始在访客、囚犯和监狱内部工作人员之间流传开来。巴利斯对此逐渐感到不安。最后,他命令两名枪手在深夜将马丁押走……”
费尔明紧张地咽着口水。
“押去哪里?”
“贝伯也不清楚。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他认为是奎尔公园旁一栋闲置空屋……战争期间,他们似乎在这里处决了好几个人,尸体就埋在花园里……两名枪手回来后,向巴利斯禀报事情都解决了。但是,就在那天晚上,贝伯隐约听见两名枪手的交谈,可惜并没有完全听清楚谈话内容。好像是那栋房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屋子里似乎还有别人。”
“别人?”
布里安耸了耸肩。
“这么说来……戴维·马丁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费尔明,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12

巴塞罗那,一九五七年
费尔明娓娓而谈,语若细丝,眼神哀戚。倾诉那些尘封回忆,似乎让他倍感疲惫,就连坐在椅子上都显得吃力。我替他斟上最后一杯酒,随即瞥见他双手拭泪。我递上一张餐巾纸,但他没理会。尤易斯餐厅的其他食客老早就走光了,我想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午夜,却始终没有人来打扰,让我们得以平静从容地待在这里。费尔明望着我,面容憔悴,一口气说出了隐藏多年的所有秘密,似乎连他的求生意志都掏空了。
“费尔明……”
“我知道您要问我什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费尔明,戴维·马丁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费尔明一脸严肃看着我。
“达涅尔,您的父亲是森贝雷先生。这一点,您不需要有任何疑虑,永远都不要怀疑。”
我点了点头。费尔明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眼神空洞迷茫。
“您呢?费尔明,您后来怎么了?”
费尔明迟迟没有回应,仿佛这段往事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又过起了在街上游荡的生活。我无法留在那里,我再也不能跟布里安一起住了,也不想再见到萝西朵,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费尔明突然停了下来,我只好顺势帮他说下去。
“你在街上四处游荡,成了一个没有名字、举目无亲、一无所有的街头游民。你成了一个被所有人当成疯子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许下的那个承诺,宁愿死了算了……”
“我答应过马丁,一定要照顾伊莎贝拉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您。但是,我是个懦夫,达涅尔。我躲了这么久,一直害怕回来,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您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因此,那一晚我才会在皇家广场遇见您?其实不是巧遇吧?您当时跟了我多久?”
“经年累月……”
我想象他从我的童年开始就尾随着我,当我去上学,去城市公园玩耍;当我和父亲驻足在橱窗前并深信那支钢笔曾为雨果所有;当我坐在皇家广场上为克拉拉朗读,我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流连在她身上,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个无业游民,一个无处不在的幽影,一个被人忽视的身影。费尔明,我的守护者兼挚友。
“您为什么不早几年告诉我这些?”
“起初,我也想过说出实情,但后来发觉,这样只会对您造成伤害,一点好处都没有。过往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决定隐藏事实真相,因为,我希望您还是像您父亲那样比较好,别像我这个样子。”
我们沉默良久,彼此偷偷睨着对方,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巴利斯在哪里?”我终究还是提出了问题。
“您想都别想!”费尔明断然否决了我的想法。
“他目前人在哪里?”我再次追问,“您如果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然后想怎么样?去他家把他杀了吗?”
“为什么不行?”
费尔明面露苦笑。
“因为您已有妻小,因为您有大好人生,生命中还有爱您的人,以及您爱的人,因为您拥有一切,达涅尔。”
“什么都有,却少了母亲。”
“达涅尔,就算复仇了,您的母亲也回不来。”
“这话说得倒是轻松。被害死的又不是您的母亲……”
费尔明欲言又止,但他把话吞了回去。
“达涅尔,您认为您的父亲为什么绝口不提战乱时期的往事?难道您以为,他真的不再想起过去曾发生的事了吗?”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提?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
“他是为了您。达涅尔,都是为了您。您的父亲和许多经历过那段苦日子的人一样,他们把所有伤痛往肚里吞,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耐,他们惹不起任何党派和强权。您如果在街上和这些人擦身而过,甚至看不见他们。他们隐忍了那些年所受的苦难,任凭自己在生活中慢慢腐蚀,就为了让您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够活下去。千万不要批评您的父亲。您没有那个权利。”
我觉得自己的嘴巴仿佛挨了挚友一记重拳。
“请别生气,费尔明……”
费尔明随即摇头。
“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想更深入了解整件事情的始末。拜托,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
“跟巴利斯有关的问题?门儿都没有!”
“只问一个问题而已,费尔明。我可以发誓。您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别回答吧。”
费尔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这个毛里西奥·巴利斯跟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问道。
费尔明点头回应。
“就是他。直到四五年前,他一直是教育部部长。不久前还会偶尔出现在报章上。伟大的毛里西奥·巴利斯!身兼作家、出版人、思想家,也是全国知识界的救星。就是那个巴利斯。”费尔明说道。
这时候,我恍然明白,我曾多次在报上看过那个人的照片,对他时有耳闻,也看过他的名字印在书店陈列的书籍封面上。直到那天晚上为止,毛里西奥·巴利斯不过就是许多公众人物之一,经常出现,但并未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直到那天晚上为止,如果有人向我问起毛里西奥·巴利斯,我大概会说他是个有点耳熟的人物,一个我从未特别关注的战时名人。直到那天晚上,我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名字、那张面孔,竟是谋害我母亲的凶手。
“可是……”我还是不满意。
“没有什么可是。您说只问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费尔明,您不能让我就这样……”
“达涅尔,好好听我说!”
费尔明直视我的双眼,紧抓着我的手腕。
“我发誓,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亲自帮您找出那个婊子养的混账,让他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就算为此葬送生命也在所不惜。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千万别那样做。”
我看着他,内心犹疑不定。
“答应我,达涅尔,千万别做傻事。等到时机成熟再说。”
我低下头。
“您不可以这样要求我,费尔明。”
“我不但可以,而且应该这样要求您。”
我终究还是点头应允,费尔明这才松开了我的手。

13

我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经过大门,我瞥见书店里仍有微光,是工作间的帘幕后面发出的光线。我从前厅大门进了屋子,接着看见我父亲坐在他的书桌前,正享受着我这辈子看他抽的第一支香烟。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只开启的信封和一张信纸。我拉了一把椅子,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父亲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有什么好消息吗?”我指着桌上的信件。
父亲把信递给我。
“这是你在那不勒斯的劳拉阿姨寄来的。”
“我有个阿姨住在那不勒斯?”
“她是你母亲的妹妹,你出生那年,她跟着家人移居意大利。”
我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我根本就不记得她,而且,多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她的名字甚至未列入送葬的亲友名单。
“她说有个女儿要到巴塞罗那念书,问我能不能让她在这里住一阵子。那个女孩叫作苏菲亚。”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表妹。”我说道。
“我也是。”
父亲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同住,感觉上实在很不可思议。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父亲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得回复她才行。”
接下来,我们相视无语将近一分钟,两人无意谈论远房表妹的来访,却也都没有勇气开口提起心里真正惦念的事情。
“我猜你今天晚上一直都跟费尔明在一起吧?”父亲终于先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
“嗯,我们一起去尤易斯餐厅吃晚餐。一进门就碰见了安柏格尔克教授,他当时也在那儿吃晚饭,我还跟他说,有空应该常来书店走走。”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说着这些言不及义的词句,不禁觉得反感。父亲神情紧绷地盯着我。
“他有没有告诉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就是太紧张了。打点婚礼那些事情,他压根儿就不喜欢。”
“就这样吗?”
说谎高手都知道,最能为人相信的谎言,就是避掉重点的事实。
“哦,他跟我聊了一些往事,就是他以前在牢里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猜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布里安律师吧,有没有?”
我不确定父亲究竟知道多少,或者做了哪些臆测,因此,我决定谨慎接招。
“他跟我提到他曾经囚禁在蒙锥克监狱,后来在一个名叫戴维·马丁的人协助之下成功逃狱,这个人你好像也认识。”
父亲缄默了许久。
“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敢跟我提起,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当时认为,甚至到现在还这样想,他们觉得你母亲爱上了马丁。”他的微笑看起来如此悲凉,我知道,他也是这些人的其中一个。
我父亲跟某些人一样有个习惯,总是喜欢以格外夸张的笑容压抑号啕大哭的冲动。
“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她是个贤良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因为费尔明跟你提过的那些事而对她有奇怪的想法。他不认识她,可是我非常了解她。”
“费尔明根本没提过任何暧昧的影射。”我骗了他,“他只说妈妈和马丁交情深厚,为了帮他尽早出狱,妈妈聘请了那个叫作布里安的律师。”
“我想他大概也跟你提到了那个人,巴利斯……”
我踌躇了半晌才承认。父亲看出了我眼中的激愤,随即摇头。
“你母亲死于霍乱,达涅尔。我始终不懂为什么,但是布里安偏要指控这样一个大人物,却又找不出任何犯罪证据。”
我没搭腔。
“你绝对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再想这件事。”
我默不作声,不禁臆想父亲究竟是天真,还是痛失挚爱使他变得盲从,因此摆脱不了幸存者的懦弱。我记起了费尔明那段话,于是,我告诉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批评他。
“答应我,千万别做傻事,不要去找那个人。”他坚决重申。
我勉强点了头。他一把揪住我的手腕。
“你在我面前发誓!看在你母亲的分上……”
我感受到脸部一股剧痛正在蔓延,接着,我发现自己用力紧咬着牙齿,力道之大,几乎要把牙齿咬断了。我别过脸,但父亲就是不松手。我再与他四目相对时,心中已有盘算,干脆就骗他骗到底吧。
“看在妈妈的分上,我向你发誓,在你有生之年,我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这不是我要你做的承诺。”
“我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
父亲双手抱头,沉沉地吸了口气。
“你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就在楼上的家里……”
“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快满五岁。那天晚上,伊莎贝拉要求我,绝对不能把那些事情告诉你。她认为你不知道才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直呼母亲的名字。
“我知道了,爸。”
他定定看着我的双眼。
“对不起。”他喃喃低语。
我与父亲四目相视,有时候,只消看我一眼以及回忆过往,似乎就会让他又苍老一些。我站了起来,默默拥抱着他。他的双臂紧紧环抱我,接着,他痛哭失声,这些年来埋藏在内心的所有愤怒和痛楚,宛如急涌的鲜血般宣泄而出。这时候,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父亲正缓慢地、无奈地迈向人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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