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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隔天,以闪亮马槽招揽顾客的方法果真见效,数周以来,我初次见到父亲查看账目时脸上出现了笑容。从一早开始,店里陆续来了久未光顾的几位老顾客,还有一些初次来访的新读者。我把招呼客人这件事全部交由父亲去打点,一来是因为他擅长和客人打交道,而且,看着他为客人推荐书籍,唤醒他们的好奇心,甚至提点了他们的喜好和兴趣,他那副乐在其中的神态,我看了也满心欢喜。那个早晨预示了丰收的一天,开启了接连好几个礼拜的盛况。
“达涅尔,我们得把经典绘本童书系列拿出来才行。韦尔迪斯出版社那一套,书脊是蓝色的。”
“我记得这套书在地下室。钥匙在您那儿吧?”
“前几天,贝亚找我拿了钥匙,说是要把孩子的什么东西拿下去。我记得她没把钥匙交还给我。你在抽屉里找找吧。”
“没在这里。我到楼上家里找一找好了。”
书店刚来了一位先生,他有意找寻关于巴塞罗那咖啡馆历史的书籍,我让父亲去招呼他,自己则钻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然后上楼返家。我和贝亚住的公寓楼层高,除了光线较充足之外,天天踩着楼梯上上下下,足以让人精神更抖擞,肌肉更强健。上楼途中,我碰见住在四楼的老寡妇爱德米拉,她过去是个舞女,如今则在家手绘圣母像和圣徒画像,借此糊口。过去在亚瑙剧场多年的舞台演出经历,无情地磨损了她的膝盖,如今,仅仅为了爬上简单的阶梯,她必须双手扶着栏杆才能移步,但即使如此,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口出善言。
“达涅尔,你那位美丽的妻子还好吗?”
“爱德米拉小姐,跟您比起来,她哪能算得上美丽呢?让我扶您下楼吧。”
一如往常,爱德米拉婉拒了我的好意,并要我代她问候费尔明,每次见她经过,费尔明总要甜着一张嘴大献殷勤,外加一些不太正经的提议。
我打开公寓大门时,屋内仍弥漫着贝亚的香水味,以及混合了婴儿乳香和尿布的特殊气味。贝亚一向起得早,接着,她会推着那台引人注目的简奈牌婴儿车带小胡利安出门散步,这台婴儿车是费尔明送我们的礼物,大伙儿戏称它是“奔驰婴儿车”。
“贝亚?”我唤了一声。
公寓空间狭小,在我尚未把大门关上前,我的回音已经在屋内绕了一圈又传回来。贝亚已经出门了。我走进饭厅,试图模拟妻子的行动模式,借此猜测她可能存放地下室钥匙的地点。贝亚向来比我更爱整洁,做事也有条不紊。我从饭厅的橱柜抽屉开始找起,那里通常是她保存收据、信件和零钱的地方。接着,我还找了小茶几、水果盘和置物架。
下一站是厨房,里面有个玻璃橱柜,贝亚习惯把备忘字条和通知单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就在卧房了,我站在床前,带着解析的心态环顾四周。卧室里的衣柜、抽屉和其他家具,贝亚占用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储物空间。她秉持的理由是,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衣服,光是衣帽间的角落就够用了。她管理抽屉的方式相当系统化,精细熟练的程度远超过我。检视妻子保存私人物品的空间,让我心生罪恶感,但实在无计可施了,因为找遍眼前所有的家具,依旧不见钥匙的踪影。
那就只好来还原现场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依稀记得,贝亚曾说过要拿一箱夏季衣物到地下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贝亚当天穿着我在纸婚纪念日送她的灰色大衣。我对自己的推论洋洋得意了起来,随即打开衣橱,开始在妻子的众多服装之间找寻那件大衣。有了!倘若我从柯南·道尔的作品学会的推理逻辑是正确的,那串钥匙应该就在大衣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摸到两枚小钱币,还有好几颗药店赠送的薄荷糖。我继续检查另一边的口袋,随即证实了我的理论正确,心情也因此雀跃起来。我摸到了那串钥匙。
还有别的东西。
口袋里有张纸。我掏出钥匙,踌躇了半晌之后,决定把那张纸也抽出来。或许只是一张待办事项列表,贝亚怕忘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便条。
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只信封。一封写给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的信件,邮戳上印着一周前的日期。收件地址是贝亚的娘家,而非我们在圣安娜街的公寓。我翻到信封背面,一看到寄件人姓名,地下室那串钥匙从我手中惊惶滑落。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
我坐在床上,紧盯着那只信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开始互有好感时,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还是贝亚的未婚夫。他是个豪门子弟,家族在费罗尔经营好几家造船厂以及其他企业,我和那家伙一向合不来,他看我也不顺眼。我和贝亚开始交往时,他正以陆军上尉的军衔服兵役。自从贝亚写信和他解除婚约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此时。
贝亚的前未婚夫最近写来的信,怎么会放在大衣口袋里?信封已经拆开,但我仍迟疑了一分钟才抽出信纸。我惊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背着贝亚窥探她,接下来,我一度想把信件放回原处,然后离开那里。我的道德感持续了约莫十秒钟。在我读完第一段之前,所有的罪恶感与羞愧早已烟消云散。
亲爱的贝亚特丽丝:
希望你一切都好,也希望你在巴塞罗那过着幸福快乐的新生活。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收到你捎来的讯息,有时候,我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对我如此不闻不问。我可以理解,你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或许我写信给你确实不甚恰当,但是我必须向你坦承,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忘不了你,虽然我曾经试着忘记你,但我毫不介意向你招认,我依旧爱着你。
我的人生也展开了新局面。大约一年前,我开始在一家著名的大出版社担任市场部主任。我知道,对你来说,书籍意义非凡,而能够从事与书籍相关的工作,让我觉得自己和你又更接近了一些。我的办公地点在马德里总部,不过,因为工作缘故,我经常到西班牙各地出差。
我常常想起你,想着我们原本可以共组家庭,一起养育孩子……我每天总要问问自己,你的丈夫是否能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若非情势所逼,你是否会和他结婚?我无法相信,他让你过的那种苦日子,会是你期望中的生活。我太了解你了。我们曾是同事,又是好友,两人之间早已没有秘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漫步圣波尔海岸那些美好的午后时光吗?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分享的计划和梦想?还有我们相互许下的承诺?你我之间的那份深情,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重现了。与你分手后,我曾和几个女孩交往过,但我知道,她们都比不上你。每当我亲吻别人时,我总是想起你的双唇,每当我轻抚其他女孩,我感受到的却是你的肌肤。
不到一个月之后,我将前往巴塞罗那视察出版社在当地的分部办公室,并与员工针对公司的结构调整进行一系列会谈。事实上,这些程序都可以借由信件和电话解决的。我到巴塞罗那真正的动机,就是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是我宁愿你把我当成疯子,也不希望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我将在一月二十日抵达,下榻的旅馆是格兰大道的丽兹酒店。拜托你,就让我们再见一面吧!就算只有片刻也好,让我亲口将心里的话告诉你吧。我已在饭店餐厅预约订位,二十一日下午两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你如果来了,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而且,这也让我心存希望,与你复合的梦想可望成真。
永远爱你的巴布罗
我愣了半晌,呆坐在几个钟头前才与贝亚同眠共枕过的床铺上。我把信纸装回信封里,接着,就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仿佛刚刚挨了一拳。我冲进浴室,把那天早上喝下的咖啡全吐在盥洗盆里。我打开冷水洗了脸。当年颤抖着双手初次轻抚贝亚的少年达涅尔,正在镜子里望着我。

11

当我下楼再回到书店时,父亲对我抛出质疑的眼神,然后看了看手表。我猜他大概很纳闷我上哪里去消磨了半个钟头,但是,我没吭声。我把地下室钥匙递给他,刻意回避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你不下去帮我找那些书吗?”他问道。
“哦,当然。抱歉,我现在就下去。”
父亲以眼角余光瞅着我。
“你没事吧,达涅尔?”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回应他的问题。在他还没继续追问之前,我赶紧去地下室搬运他要的那几箱书。地下室入口在这栋楼房的门厅尽头。拴了挂锁的铁门设在下楼阶梯的第一级,一座螺旋梯往下延伸,通往幽暗的地下室。这里霉味扑鼻,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总让人联想到污泥和残花。天花板上挂着一小排灯泡,微弱灯光忽明忽灭,营造出一种战地防空洞的氛围。我踩着阶梯走到地下室,随手在墙上摸索开关。
头顶上方一盏泛黄的小灯泡亮了,映入眼帘的是偌大张狂的储藏室。弃置的老旧自行车残骸,蜘蛛网错综交织的画作,被湿气腐蚀得摇摇欲坠的置物架上,叠放着成堆纸箱……这幅景象,绝不会让人想在此多停留片刻。看着眼前这一切,我突然惊觉,贝亚居然没要求我跑一趟,却自愿到这种地方来,着实让人匪夷所思。我在这座堆满杂物和废弃物的迷宫探查了一番,不禁怀疑此处可能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觉察到自己的举动之后,我不禁叹了口气。那封信上的所有字句,就像一滴滴强酸腐蚀着我的内心。我立即告诫自己,千万别再俯身埋首旧纸箱堆,只为找寻当年那沓洒上香水的情书。短短数秒钟之后,若不是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我恐怕要对自己出尔反尔了。抬头一看,费尔明就站在楼梯口,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唉!我说,这地方阴森森、凉飕飕的,您是在这些纸箱堆里找木乃伊吗?”
“既然您人都来了,那就帮我把父亲需要的这几箱书搬上去吧。”
费尔明卷起衣袖,准备开始干活。我指了几个盖有“韦尔迪斯出版”戳印的纸箱让他看,然后两人各搬了一箱。
“达涅尔,发生什么事啦,怎么脸色比我还难看?”
“可能是地下室湿气太重的关系。”
费尔明可不接受我随口说出的玩笑话。我把纸箱放在地上,索性就坐在箱子上。
“费尔明,我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
费尔明放下纸箱,同样也把箱子当矮凳坐着。我看着他,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偏偏怎么也开不了口。
“闺房里闹别扭啦?”他问。
好友一针见血,让我羞愧得满脸通红。
“差不多是这样。”
“咱们这位在所有女性同胞当中最受眷顾的幸运儿贝亚小姐,究竟是不够来劲儿,还是刚好相反太泼辣,让您疲于应付?您要知道,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像在血液里丢了一颗荷尔蒙原子弹。大自然最大的奥秘之一,就是女人在生产的那二十秒当中,居然没发疯。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除了吟诗作对之外,我的另一个嗜好就是妇产科。”
“我想,应该不是这个。”
费尔明满脸惊讶地盯着我看。
“我想拜托您,我现在要说的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提。”
费尔明神情严肃地在胸前画了十字。
“就在不久前,很凑巧地,我在贝亚的大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对于我的暂停,他淡定以对。
“然后呢?”
“是她前未婚夫写来的信。”
“那个笨蛋啊?可是,他不是回北部老家,乖乖接受老爸安排的大好事业了吗?”
“我猜是这样。不过,他还是有闲工夫写情书给我妻子。”
费尔明猛然起身。
“那个狗娘养的杂种!”他气得咬牙切齿,火气比我更大。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件,然后递给他。打开之前,费尔明先嗅了嗅信封。
“这到底是我的味道,还是这混账居然用香水信纸写信?”他问道。
“这个我倒是没注意,不过,我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这家伙本来就是这副德行。精彩的还在后头。您快看吧……”
费尔明读着信,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摇着头。
“这家伙除了卑鄙下流之外,还俗气到令人作呕的地步。‘总是想起你的双唇’,居然写出这种句子,应该把他关进地牢去过夜才对。”
我把信件收好,目光在地板上游移。
“您该不会是怀疑贝亚小姐吧?”费尔明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没有,当然没有。”
“骗人!”
我站了起来,然后开始在地下室来回踱步。
“您呢?如果在贝尔纳达口袋里发现这样一封信,您会怎么样?”
费尔明认真思索了半晌。
“如果我是您,我会选择信任孩子的妈。”
“信任她?”
费尔明点头回应。
“达涅尔,听了别不高兴,不过呢,您确实犯了一个娶了美娇娘的男人常有的毛病。对我来说,贝亚小姐永远都是不可侵犯的圣女,而且是咱们这一带男人梦寐以求的女神。因此,可想而知,她后面当然会跟着一堆欲求不满、心术不正、抢着巴结讨好的家伙。人家根本不管她有没有丈夫孩子,因为衣冠禽兽不在乎这些,他们一心只想找机会扑向猎物。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换了是我,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这样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至于那个笨蛋,他只是个想趁机捡便宜的烂人。听我的话准没错,只要是有脑袋又有姿色的女人,再远的苍蝇都会飞过来招惹她的。”
“确定真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您以为……贝亚小姐会因为这个色眯眯的笨蛋胡诌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他有机可乘吗?她连推着婴儿出去散步都能吸引至少十个爱慕者,根本不差他一个。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可要把我的话听进去。”
“您说的这些,对我好像没什么安抚作用……”
“喂!您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信放回大衣口袋里,然后忘了这件事。而且,在太太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换了是您也会这样处理吗?”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依约去跟那个家伙会面,然后狠狠赏他几拳,如果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有点羞耻心的话,他会从此躲得远远的。不过,我是我喽!您跟我不一样的。”
我觉得痛苦正在体内漂流,犹如清水上的一滴浮油。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这番话是不是真的帮上忙了。”
他耸耸肩,抬起纸箱,不久即消失在上楼的阶梯之间。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忙着打点书店各项事务。那封信的烦恼在我脑子里打转了几个钟头之后,我总算认同了费尔明的看法,但仍不确定是否该信任贝亚,是不是应该只字不提?要不要去砸烂那家伙可恶的嘴脸,再吐他一脸口水?柜台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
这一天过得紧凑热闹,成交金额虽然都不大,却是一笔接一笔没断过。费尔明不忘趁机在父亲面前赞美马槽何其耀眼,以及壮硕犹如巴斯克大力士的圣婴又是如何灵气逼人。
“我看您天生就是个经商高手。这里就交给您了,我到工作间去打扫打扫,而且寡妇前几天寄放在这里的那套书也得整理一下。”
我趁着工作空当也跟着费尔明去了工作间,并随手把布幔拉上。费尔明绷着一张脸看着我,但我报以满脸笑容。
“不嫌弃的话,我给您做帮手吧。”
“随您便了,达涅尔。”
过了几分钟之后,我们着手拆封纸箱,并将书籍按照种类、保存状态和开本尺寸堆放整齐。费尔明默不作声,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费尔明?”
“我已经说过了,不需要再担心那封信,您的夫人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如果真想跟那家伙有什么瓜葛,如果她真想背弃上帝赐予她的才德,她会跟您当面直说,不会暗地里偷偷摸摸的。”
“嗯,我知道了,费尔明。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费尔明抬起头来,一脸忧容,直盯着我朝他走过去。
“我想,今天书店关门之后,您和我一起出去晃晃吧。”我主动提议,“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聊一聊。特别是前几天陌生人来访的事。您让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因为我老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费尔明把正在擦拭的书本放在桌上。他满脸沮丧地望着我,随即唉声叹气。
“达涅尔,我惹上麻烦了。”最后,他喃喃低语,“这麻烦可大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脱身才好。”
我轻抚他的肩膀,罩着工作袍的身躯,感觉上只有皮包骨。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帮助您。两人同心协力,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望着我,眼神空茫。
“再怎么难以解决的困境,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坚定重申。
他怅然一笑,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看法。
“达涅尔,您真是我的至交好友。”
我的付出,甚至不及他应得回报的一半。

12

当时,费尔明仍住在华金柯斯塔街的老旧旅舍里,据我所知,其他房客早已和萝西朵以及她那群闺蜜积极密谋,打算替他筹办一场告别单身的狂欢活动。九点刚过,我到旅舍接人,费尔明已经在门口等着。
“说真的,我根本就不饿。”他一见我便如是说。
“那就太可惜了,我本来打算去尤易斯餐馆打打牙祭。”我停顿片刻,“今天晚上的菜单有炖鹰嘴豆、猪头猪脚大杂烩……”
“好啦!再怎么说,也不需要急着做决定。”费尔明妥协了,“山珍美味就像花样年华的女孩儿,不懂得趁机品尝的话,那就是笨蛋了。”
费尔明妙语连珠打了圆场,我们俩随即漫步前往好友最钟爱的巴塞罗那餐馆之一。尤易斯餐馆位于蜡烛街四十九号,就在街巷逼仄的拉巴尔区入口。餐馆外观朴实不起眼,内部有种浮夸杂乱的氛围,充满巴塞罗那旧城常见的神秘色彩。尤易斯餐馆的菜色精致美味,服务质量无可挑剔,合理亲民的价格连我和费尔明都负担得起。平日晚间经常可见座上三教九流,包括剧场界文艺圈人士、作家,以及各个阶层的老百姓。
刚踏入餐馆,我们就碰见安柏格尔克教授,他正端坐在吧台前一边享用晚餐一边翻阅报纸。他是我们书店的常客,本地邻里间出了名的睿智学者,除了在大学教授文学,也是出色的评论家暨专栏作家,而这个餐馆,如同他的第二个家。
“啊!安柏格尔克教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错身而过时,我对他说,“您有空也来我们书店关照一下吧,老是看《先锋报》的新闻标题,那可不成。”
“我也很想去书店走走。一堆论文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了。成天读那些小鬼们写的连篇蠢话,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有阅读障碍了。”
这时候,一位服务生送来饭后甜点,微微颤动的圆形布丁上,缀着珠泪般的焦糖,一股细致的香草气味扑鼻而来。
“这奇迹般的珍馐美馔,只要吃上几口,也能像您一样优雅睿智呢。”费尔明说道,“还有,加了那轻轻颤动的焦糖,看起来像极了玛格丽塔·希尔蔻的酥胸。”
安柏格尔克教授在灯光下仔细打量面前的甜点,脑子里斟酌着刚才那番话,陶醉得频频点头。这位大学问家细细品尝他那滋味甜美的剧场女伶,我们两人则找了一张最角落的餐桌,才一会儿工夫,丰盛佳肴已经上桌,费尔明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我还以为您没什么胃口。”我被他的吃相吓呆了。
“还不是因为我发达的肌肉,需要很多卡路里的。”费尔明边说边拿起篮子里最后一块面包,把盘底抹得光亮,只是,我总觉得他纯粹是因为焦虑而狂吃。
负责招呼我们的是服务生贝雷,他走近餐桌查看用餐状况,一见到费尔明早已清光了盘中所有食物,他立刻递上甜点菜单。
“来份甜点,替今天的晚餐做个收场,怎么样啊,大哥?”
“这个嘛,如果是我刚才看见的烤布丁,那是当然要尝尝了。如果能在布丁上面摆上一颗野樱桃,那就更好了。”费尔明回应。
贝雷点头称是,接着他告诉我们,餐馆老板听了费尔明对布丁所做的绝妙比喻,决定将它命名为“玛格丽塔布丁”。
“我只要来份浓缩咖啡就行了。”我说。
“老板说,两位的饭后甜点和咖啡都算小店请客。”贝雷继续说道。
我们连忙举起酒杯朝着老板致意,此刻,他正站在吧台前和安柏格尔克教授闲聊。
“都是善良的好人哪!”费尔明喃喃低语,“人常常忘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卑劣的。”
我突然惊觉他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漠和酸楚。
“为什么这么说呢,费尔明?”
好友仅以耸肩回应。过了半晌,两客布丁送上桌,上面各有一颗晶亮的野樱桃晃动着。
“我可要提醒您,再过几个礼拜,您就要结婚了,从此以后就不会有玛格丽塔酥胸啦。”我故意开他玩笑。
“真是可悲!”费尔明接腔,“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没有人会跟以前的自己一样的。”
费尔明皱着眉头吞了几口布丁。
“有句话,我现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读过的: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曾变回以前的自己,我们只是回忆着从未发生过的事……”费尔明说道。
“那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说开头的句子。”我应道。
“对呀,咱们的老朋友卡拉斯会在哪里呢?您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每天都在想。”
费尔明面带微笑遥想着我们当年的历险记。接着,他指着我的胸口,脸上换了个探询的表情。
“还会痛吗?”
我解开了三颗衬衫纽扣,让他看看伤疤。那年在“雾中天使”废墟里,傅梅洛警官在我胸口留下了这个印记。
“偶尔还会。”
“伤疤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对吧?”
“我倒觉得,伤疤来来去去。费尔明,请您看着我的眼睛。”
费尔明飘忽不定的眼神,这下总算停驻在我的双眸。
“您要不要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费尔明迟疑半晌。
“您知道贝尔纳达现在满心期待的是什么吗?”他问道。
“不知道。”我没说实话,“您担心的就是这个?”
费尔明频频摇头,随即用汤匙挖了第二个布丁往嘴里塞,并把盘子上的焦糖舔得一干二净。
“她在我面前始终不愿多说什么。唉,可怜的丫头,她不说是因为她忧心。但是,她很快就会让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我定定注视着他。
“我现在必须跟您说实话,而且是真心话,您现在的样子跟幸福丝毫沾不上边。是不是筹备婚礼出了状况?担心过不了教会那一关吗?”
“不是这样的,达涅尔。其实,我很向往结婚,就算神父从中作梗也不会影响我的意愿。我随时都可以和贝尔纳达举行婚礼。”
“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您知道……一个人打算要结婚的时候,教会首先询问的信息是什么?”
“姓名。”我随口应道。
费尔明缓缓点头附和。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这件事。霎时,我明白了好友面对的两难。
“达涅尔,还记得我多年前跟您提过的往事吧?”
我记得清清楚楚。内战期间,在加入法西斯阵营之前,傅梅洛警官受雇于西班牙共产党,为执行屠杀任务不择手段追猎目标,我的好友因此被关进监牢,几乎失去了意识和生命。后来,他得以逃脱牢狱,并奇迹般幸存,当时他决定改名换姓,完全抹掉过往。奄奄一息之际,他借用了偶然瞥见的斗牛场旧海报上的名字。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就此诞生,这个重获新生的男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创造他自己的生命故事。
“因此,您不愿填写教区中心要求的资料……”我说道,“因为您不能使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
费尔明点头承认。
“嗯,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帮您弄到新的证件。还记得已经离开警界的帕拉西奥斯中尉吧?他目前是波纳诺瓦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有一次正好路过书店,顺道进来聊了好一阵子,那天他跟我提到,许多流亡海外的人战后归乡,需要新的身份证件,因而炒热了伪造证件的黑市行情,他说他就认识一个专做假证件的人,工作室设在雅达拉萨纳斯附近,并和警方往来密切,只要几张大钞,就能拥有一张内政部审查核准的全新身份证。”
“我知道这个人。他叫作阿尔雷迪,是个画家。”
“您跟他联系过了?”
“几个月前,他被人发现陈尸港口。据说,他当时散步到防波堤,然后从汽艇落水身亡。死者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标准的法西斯式幽默。”
“您认识他吗?”
“我们曾经有过交易。”
“所以……您已经有了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这个名字的身份证了。”
“阿尔雷迪一九三九年替我弄了身份证件,我一直使用到内战结束时。当时,假证件比较容易得手,难民四处流窜,为了逃亡保命,他们甚至可以为了几十块钱而贱卖自己的身份证。”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不能使用这个名字?”
“因为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一九三九年就去世了。那是个艰难的年代啊!达涅尔,比现在的时局凄惨多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只活了不到一年。”
“死了?在哪里?怎么死的?”
“在蒙锥克堡的监狱里,第十三号牢房。”
我想起了陌生人送给费尔明的《基督山伯爵》上那段题词。
献给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
他从死人堆里爬出
拥有开启未来的钥匙
13
“那一夜,我跟您说的只是故事的其中一小段而已,达涅尔。”
“我还以为您很信任我。”
“我可以闭上眼睛赌上性命完全信任您!不是因为这样的。我只跟您说了其中一段,用意是为了保护您。”
“保护我?您要阻挡的是什么?”
费尔明眼神落寞,情绪更显低落。
“真相,达涅尔……我阻挡的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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